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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送新郎、新娘上教堂的车子走过以后,娘家的人才来到。在娘家的人未到之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到大门外,一再地朝大街上张望,但是这儿一丛、那儿一丛长着扎人的杂草的灰色大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再望望顿河那边,那边的树林一片黄色;对岸水荡里,已经成熟的乱蓬蓬的芦苇疲倦地弯下了腰,芦苇下面是一片片的水薹。

初秋时那种忧郁的、蓝蓝的色调和暮色融和在一起,笼罩住村庄、顿河、一道道石灰岩山梁、顿河左岸那隐藏在紫色烟雾中的树林、原野。大道拐弯的路口边,隐隐露出小教堂的尖顶。

隐隐约约的车轮轧轧声和狗叫声传进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耳朵。两辆大车从广场上来到大街上。前面一辆车子里,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跟妻子卢吉尼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上,他们对面坐的是穿了新制服、挂了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的格里沙加爷爷。赶车的米佳很随便地坐在赶车座位上,没有拿出掖在座位底下的鞭子抽打已经在拼命跑着的、吃得饱饱的大青马。米海伊在第二辆车上,身子向后仰着,拼命地勒缰绳,要使飞跑着的马换成小跑。他那没眉毛的、尖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断成了两半的帽檐底下流出一道道的汗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开了大门,两辆大车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伊莉尼奇娜像只母鹅一样从台阶上跑了下去,裙子边儿把门口积的粪土都扫了起来。

“欢迎欢迎,我们的好亲家!欢迎你们光临,寒舍增光!”她那高大的身子弯了下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歪着头,宽宽地张开两只胳膊,说:

“热诚欢迎你们,好亲家!请进请进!”他喊了一声,叫人把马卸掉,随即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手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他们互相寒暄了一番,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加爷爷因为车子走得太快,颠得够戗,所以落在了后面。

“请进吧,亲家,请进!”伊莉尼奇娜让着。

“别费神,谢谢……我们自己走好啦。”

“请进吧,盼你们很久啦。快拿把笤帚来,给太亲翁扫扫衣裳。这一阵子到处是灰土,简直叫人气都不能喘。”

“一点儿不错,天气太干燥啦……所以灰土太多……不用烦神,亲家母,我一会儿就来……”格里沙加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倒退着朝棚子走去,躲到了油漆得锃亮的风车后面。

“你缠着老人家干什么,糊涂娘儿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台阶边拦住伊莉尼奇娜,对她喝道。“他要撒尿,老年人尿多,可是你……哼,妈的,真糊涂!……”

“我怎么会知道呢?”伊莉尼奇娜不好意思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老人家不用你管啦。去吧,你陪亲家母去。”

酒席上,已有醉意的客人们闹哄哄地说着醉话。把娘家人让到正房里的席上。不久,新夫妇从教堂里回来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斟着酒,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来吧,亲家,为咱们的孩子们干一杯。愿他们诸事如意,像咱们老一辈一样,情投意合……愿他们终生幸福、健康……”

给格里沙加爷爷斟的一大杯酒,有一半倒进了他那乱蓬蓬的、泛绿的大胡子护着的嘴里,另一半倒进了制服的硬领子里面。有时大家碰杯对饮,有时自斟自饮。闹闹哄哄,像赶集一样。坐在桌子尽头上的尼基弗尔·柯洛维金是柯尔叔诺夫家的远亲,是阿塔曼团的老兵,他举起一条胳膊,吼叫道:

“苦啊!”

“苦——啊!……”酒席上的人都跟着喊。

“哎呀,苦啊!……”挤得水泄不通的厨房里也响应了。

格里高力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那淡而无味的嘴唇,用带恨意的目光朝四下里望着。

一张张通红的脸。醉得迷迷糊糊的、十分放肆的目光和笑容。一张张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醉唾沫从嘴里直往绣花桌布上流。用一句话来说:喝上劲儿了。

尼基弗尔·柯洛维金龇着他那残缺不全的牙齿,举起胳膊。

“苦啊!……”

他那阿塔曼团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弯弯的金杠儿——超期服役的袖章——皱了起来。

“苦——苦——啊!”

格里高力恨恨地望着柯洛维金那豁牙的大嘴。柯洛维金在喊“苦啊”的时候,还从牙齿之间的大豁子里伸出带唾液的紫红色舌头,伸得像小喇叭。

“亲嘴吧,人家喊呢……”彼特罗小声催促说,动了动在酒里泡成了一缕一缕的小胡子。

满脸通红、已经有醉意的妲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儿来。别人也跟着她唱。歌声传进正房里。

小小河上有座桥,

过河不用把船摇……

歌声响成了一片,贺里散福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压倒别人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直哆嗦:

谁要给咱们端来好酒,

咱们要喝得一滴不留。

厨房里是一片尖细的女声:

唱哑啦,唱哑啦,

我的嗓门儿倒啦。

有一个苍老的男声在为她们助威,那声音紧绷绷的,就像桶箍一样:

唱哑啦,嗨,唱哑啦,

我的嗓门儿倒啦。

唉,再不能去人家花园里唱歌。

再也尝不到绣球花的甜果。

“伙计们,放开量喝吧!……”

“来尝尝羊肉。”

“别乱伸爪子嘛……瞧,你男人拿眼睛看着你呢。”

“苦——苦——啊!”

“伴郎真放肆,瞧他跟媒婆那股热乎劲儿。”

“哼,算了吧,你不要拼命叫我们吃羊肉……也许我要吃鲟鱼呢……我就吃,这鱼真肥。”

“普罗什卡老哥,咱们用大杯干一杯!”

“胸膛里已经冒火啦……”

“谢苗·高尔杰耶维奇!”

“什么事?”

“谢苗·高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一拱一拱地摇晃起来,鞋后跟哒哒地响了起来,一只玻璃杯掉到了地上;杯子的响声淹没在一片咚咚声中。格里高力从席上客人的头顶上朝厨房里一望,只见妇女们在一片鼓噪和尖叫声中转着圈儿跳起舞来。她们扭着肥大的屁股(没有一个瘦小的,每个娘们儿都穿了五至七条裙子),摇晃着绣花手绢,弯着胳膊肘在跳舞。

手风琴声撩人地敲打着人的耳鼓。手风琴奏着一支婉转动听的、低音的哥萨克舞曲。

“来一支圆舞曲!圆舞!”

“让开一点儿,诸位女宾!”彼特罗一面推着跳舞跳松了的娘儿们的肚子,央求说。

格里高力精神一振,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

“你看,彼特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跟谁跳?”

“没看见吗?要跟你妈妈跳。”

卢吉尼奇娜两手叉腰,左手还捏着一条小手绢。

“去嘛,快,不然我就去啦!……”

彼特罗迈着碎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屈膝礼,又回到原处。卢吉尼奇娜提起裙子下摆,好像要跨过水洼似的,用鞋尖嚓嚓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子一样甩开两腿跳了起来。

手风琴奏起了低调的快拍子,彼特罗一听到这种拍子,立刻动了起来:他哎嗨一声,蹲下身子,两手拍打着靴筒,嘴角咬住胡子尖,盘腿跳了起来。他的两腿哆嗦着,弄得两个膝盖十分滑稽地频频抖动着;在额头上,汗湿的头发跟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着。

拥挤在门口的许多人的脊背遮得格里高力看不到彼特罗。他只听到钉了铁掌的靴后跟连成片的劈啪声,就像是在燃烧松木板,还有醉醺醺的客人们助兴的叫喊声。

终于,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和伊莉尼奇娜跳了起来,他跳得又在行又认真,就跟他做一切别的事情一样。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站在一张凳子上,摇晃着瘸腿,咂着舌头。他的腿没有去跳舞,可是他那不肯安静的嘴唇却在跳,那耳环也在跳。

喜欢跳哥萨克舞的都跳了,连那些弯腿弯得很不地道的也跳了。

一片叫嚷声:

“别在旁边捣蛋!”

“步子跨小点儿!嘿,你呀!……”

“两条腿挺灵活,就是屁股不听使唤。”

“快点,快点!”

“咱们这地方数他跳得好。”

“给我果子汤,不然我……”

“得气肿病啦,畜生。跳舞去,不然我用瓶子敲你!”

有些醉意的格里沙加爷爷搂着邻座客人的宽阔的脊背,像蚊子一样对着他的耳朵嗡嗡地说着话儿:

“您是哪一年入伍的?”

他的邻座是一位像老过了头的橡树一样的、说话有点不清楚的老人家。老人家摆了摆手,瓮声瓮气地说:

“是一八三九年,孩子。”

“什么?哪一年?”格里沙加爷爷竖起了皱皱巴巴的耳朵。

“一八三九年,我对你说过啦。”

“您贵姓?什么地方人?”

“马克西姆·包加推廖夫,巴克兰诺夫团的司务长。我是……是红土崖村人。”

“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怎么?”

“我是问,是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是巴克兰诺夫团的吗?”

老人家用没有神的眼睛看了看格里加沙爷爷,在光光的牙床上滚着一块没有嚼烂的肉,点了点头。

“这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在去世的巴克兰诺夫——愿他在天堂安息——在他手下当过兵,出征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百里挑一的哥萨克……都是大个头儿,不过腰都是弯着的……胳膊都是老长的,肩膀也宽得很,如今的哥萨克横着身子才有那样宽……真的,孩子,那时候的人个个了不起……有一次在切连吉村,去世的将军大人赏了我一顿鞭子……”

“我参加过土耳其战争呢……听见吗?真的,我参加过。”格里沙加爷爷挺了挺干瘪的胸膛,亮了亮乔治勋章。

“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占领了那个村子,可是到中午,号兵吹起了警号……”

“轮到我们报效沙皇啦。罗士契城下那一仗,我们这一团,也就是顿河哥萨克第十二团,遇上了他们的精兵……”

“号兵吹警号啦……”巴克兰诺夫团的老兵不听格里沙加爷爷的,只顾接着往下说。

“他们的精兵就跟咱们的阿塔曼团的兵一样。真的。”格里沙加爷爷慷慨激昂,气呼呼地直挥手。“他们也在报效他们的皇上,他们的头上都戴着白口袋。听见吗?头上都戴着白口袋呢。”

“我就对一位同事说:季摩沙,这是咱们要撤退啦,把墙上的毡揭下来,咱们把这毡捆到鞍后面皮带上……”

“我得到两枚乔治勋章!因为我有战功!……我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加爷爷流着眼泪,用干巴巴的拳头朝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那干得咚咚响的熊腰上敲了敲;但是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正叉着一块鸡肉往樱桃酱里蘸,把樱桃酱当成了姜汁,眼睛无神地看着撒了许多面条的桌布,吧嗒着瘪嘴:

“你看,孩子,鬼叫我干出这样的坏事……”老爷爷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桌布上的白皱褶,好像他看的不是撒得到处是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高加索山峦。“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拿过人家的东西……以前我们占领过吉尔吉斯人的村子,房子里的东西有的是,可是我并不眼红……人家的东西就是鬼给的东西……可是你瞧,这一回……看到一条毡……还是毛了边儿的……我就想,拿来做马衣吧……”

“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我们也都见过。我们也到过海外不少地方。”格里沙加爷爷打算看看老爷爷的眼睛,但是那深深的眼眶长满了一绺绺白色的眉毛和睫毛,就像小山沟里长满了野草一样;格里沙加爷爷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完全被硬扎扎的白毛遮住了。

格里沙加爷爷巧施妙计;他想用故事中最紧张动人之处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所以不用铺陈,干脆就从中间讲起:

“捷尔辛采夫大尉命令:各排列成纵队放马前进,冲啊!”

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就像战马听到军号声一样,抬起了头;他用疙疙瘩瘩的拳头朝桌上一擂,小声喊道:

“巴克兰诺夫团的弟兄们,长枪在前,大刀跟上!……”喊到这里,他的嗓门儿突然高了起来,昏暗的瞳人闪起亮光,重燃起当年燃烧过、老来已经熄灭的火焰。“巴克兰诺夫团的好汉们!……”他大张开嘴,露出黄黄的光牙床,吼叫道。“前进……冲啊!冲啊!……”

他又精神又带劲儿地望着格里沙加爷爷,也不用肮脏的衣袖去擦那杀得下巴痒酥酥的泪水。

格里沙加爷爷的劲头儿也上来了。

“大尉对我们发出这样的命令,并且挥舞起指挥刀。我们就飞马朝前冲去,他们当时排成这样的阵势,”他用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不等边四边形,“朝我们发射。我们朝他们攻了两次,他们一直在抵抗。突然从侧翼,从小树林里出现了他们的马队。我们的连长下了命令。我们掉转右翼,排好阵势,向他们冲去。两军相交,混战起来。什么样的马队能抵得住哥萨克?他们果然抵挡不住,就朝树林里窜去,一面惨叫着……我看到,有一位敌军的军官骑着栗色马正在我前头飞跑。那是一位很威武的军官,黑胡子朝下垂着,一个劲儿地回头看我,并且正在从枪套里往外掏手枪。枪套是拴在马鞍上的……他打了一枪,没有打中。于是我把马一夹,追了上去。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一条性命啊……我用右胳膊拦腰把他抱住,他就这样,请看,他就这样从马鞍上飞了下来。他咬我的手,可是我还是把他擒住了……”

格里沙加爷爷得意洋洋地看了看邻座:邻座已经把只剩了骨头的大头垂到胸前,在一片喧闹声中睡着了,而且舒舒服服地打起了呼噜。 Gw1dovqh89SaIg/rte2GwCNmgcrQcMwJoeRzyXdkp2ieXZLgoSrQrHWOWV94wl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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