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
为了迎娶新娘子,套起了四辆双套马车。像过节一样穿了新衣的人们,簇拥在麦列霍夫家院子里的马车周围。
男傧相彼特罗穿了黑色的翻领上衣和带绦的蓝裤,左袖子上缠着两条白手帕,小麦色的胡子底下一直带着明朗的笑容。他紧靠新郎坐着。
“格里什卡,别怕丑!把头像公鸡一样抬起来,干吗无精打采的?”
马车周围乱糟糟的,一片喧闹声。
“伴郎哪儿去啦?该出去啦。”
“大哥!”
“嗯?”
“大哥,你坐第二辆车吧。你听见吗?大哥?”
“车上装弹簧了吗?”
“不装弹簧大概也不会把你颠碎。软和着呢!”
妲丽亚穿一条深红色的毛布裙子,身子又柔软又苗条,就像一根红柳树条儿,她扬了扬两条画得弯弯的眉毛,推了推彼特罗。
“告诉爹,该走啦。人家那边正等着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知从哪里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彼特罗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指挥起来:
“都上车吧!我这辆车带新郎坐五个人。安尼凯,你赶车。”
大家都上了车。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伊莉尼奇娜开了大门。四辆马车争先恐后地上了大街。
彼特罗跟格里高力并排坐着。妲丽亚在他们对面挥舞着一条带花边的手绢。每遇到坑洼或者土墩,悠扬的歌声就要断一下子。哥萨克制帽上的帽箍红红的,制服和翻领上衣有蓝色的,有青色的,袖子上都缠了白手绢,女人的绣花头巾像散落的彩虹,花裙子五彩缤纷。每辆车后面拖着像轻纱拖裙一样的灰尘。迎亲的人马在前进。
赶车的安尼凯是麦列霍夫家的街坊,是格里高力的远房兄弟。他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差不多就要从位子上摔下去,劈劈啪啪地挥着鞭子,尖声吆喝着,浑身冒汗的马拉紧套绳,拉得像弦一样直。
“狠抽!再抽!……”彼特罗吆喝着。
安尼凯没有胡子,有点像阉人。他不住地朝格里高力挤眼睛,皱着光光的、像女人一样的脸,做出微笑的样子,尖声吆喝着,用鞭子照马身上直抽。
“闪——开!……”新郎的舅舅伊里亚·奥若金大声叫着,他要超车。在他背后,格里高力看到杜尼娅那笑盈盈的脸,看到那黑黑的腮蛋子上下颠动着。
“不行,别急!……”安尼凯站起来喊叫,并且尖尖地打了一声唿哨。
马疯狂地大跑起来。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妲丽亚一面在车上颠着,一面尖声叫喊,用两只手抱住安尼凯的漆皮靴子。
“给我到后边去!……”伊里亚舅舅在一旁吼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阵轰隆轰隆的车轮声中。
另外两辆大车,也满载着花花绿绿、叽叽哇哇直叫的人堆并排在路上飞跑起来。马匹披着大红的、天蓝的、粉红色的马衣,马头和马脖子上戴着纸花和绸结,系着铃铛,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飞跑着,汗沫一团一团地往下掉,被风吹鼓起来的马衣在湿淋淋的马背上啪哒啪哒地响着,已经湿得斑斑点点的了。
一大群孩子在柯尔叔诺夫家门口守候着迎亲的人马。一看到大路上的灰尘,就拥进了院子。
“来啦!”
“车子来啦!”
“已经看——到——啦!”
孩子们一齐围住迎面来的盖奇柯。
“你们挤啥?滚,讨嫌的小麻雀!唧唧喳喳,耳朵都吵聋啦!”
“南蛮子,焦油桶,我们就来惹惹你!南蛮子!……南蛮子!……焦油贩子!……”孩子们唧唧喳喳乱叫,围住盖奇柯那像麻袋一样肥的裤子直跳。
盖奇柯低下头,像望井底似的望着又叫又跳的孩子们,挠了挠长长的、紧绷绷的肚子,大大咧咧地笑了。
四辆大车轰隆轰隆地进了院子。彼特罗领着格里高力上了台阶,前来迎亲的人们一齐跟在后面。
过道里的厨房门关着。彼特罗上前敲了敲。
“我主耶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答应了一声。
彼特罗又敲门,把话说了三遍,里面也低声答应了三遍。
“能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开了,女方媒人是娜塔莉亚的干娘,是一个很漂亮的寡妇。她一面鞠躬,一面用甜甜的微笑迎接彼特罗。
“请喝一杯,伴郎,别见外。”
她递过一杯还没有变醇的浑浑的克瓦斯。彼特罗撩开胡子,喝了下去,在一片轻轻的笑声中呷呷叫了两声。
“哼,媒婆儿,请我喝这玩意儿!……等着瞧吧,我的小乖乖,我请你尝点儿别的东西,叫你哭个够!……”
“请别见怪。”媒婆鞠了一躬,送给他一个调皮而撩人的微笑。
在傧相和媒婆斗嘴的时候,按照规矩,向新郎家里的人各敬了三杯酒。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起了面纱,坐在桌子后面,被保护起来。玛丽什卡手里举着擀面杖,格莉普卡神气活现地摇晃着筛子。
已经出了汗并且有了酒意的彼特罗恭恭敬敬地用酒杯端给她们每人一个半卢布银币。媒婆朝玛丽什卡挤了挤眼睛,玛丽什卡用擀面杖在桌上一敲:
“太少啦!新郎我们不卖!……”
彼特罗又用酒杯端上一些丁当响的小银角子。
“不卖!”两个小妹妹用胳膊肘捅着低下了头的娜塔莉亚,发狠说。
“这还有什么说的!出的价钱已经够高啦。”
“卖了吧,丫头们。”柯尔叔诺夫老头子下命令说。他微笑着挤到桌子跟前。他那用热牛油梳平了的红头发还散发着汗臭气和牲口粪的气味。
围坐在桌边的新娘的亲戚和家里人都站起来让座儿。
彼特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格里高力手里,跳到板凳上,绕着桌子把他牵到坐在圣像下面的新娘跟前。娜塔莉亚用羞得出了汗的手捏住手绢的另一头。
大家都坐到桌旁吃了起来,用手撕着炖鸡肉,在头发上揩着油腻的手。安尼凯啃着鸡屁股,黄油顺着光光的下巴直往领子里流。
格里高力带着十分遗憾的心情望着拴在手绢上的他的和娜塔莉亚的汤匙,望着花瓷碗里正在冒热气的面条。他很想吃,肚子里很不高兴地、小声地咕噜咕噜响着。
妲丽亚跟伊里亚舅舅坐在一起,大嚼着。伊里亚舅舅用结实的牙齿在啃羊肋骨。大概他悄悄地对妲丽亚说了下流话,因为妲丽亚眯起了眼睛,哆嗦着眉毛,红着脸,偷偷笑着。
大家都放开量吃,吃了很久。像松脂气味的男人热汗气味跟扑鼻的女人香汗气味混到了一起。在箱子里放了很久的裙子、披肩和男子上装还散发着樟脑气味,还有一种很难闻的甜味——老奶奶穿破了的套袜就是这种气味。
格里高力斜眼望了望娜塔莉亚。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她的上嘴唇有点肿,像帽檐一样遮着下嘴唇。他还发现,在她右腮的颧骨底下,长着一颗深棕色的痣,痣上还有两根金色的细毛;他看了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亚那披着柔软鬈发的滑润的脖子,就觉得这会儿好像有人把扎人的干草屑撒进他的小褂领子,撒到了汗津津的背上。他打了个寒噤,暗暗怀着苦闷的心情望着吧嗒吧嗒、呼哧呼哧地大吃大喝的人们。
等大家离开饭桌的时候,有一个人呵着肉汤气味和小麦面包发酵的酸气,在他跟前俯下身去,往他靴筒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为新郎祛除灾祸。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小米直硌脚,紧绷绷的上衣领子勒得喉咙十分难受,被结婚仪式折腾得够戗的格里高力怀着冷冷的、无限懊恼的心情,自言自语地低声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