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
柯尔叔诺夫家是鞑靼村的头等富户。有十四对公牛、一群马,有普罗瓦里养马场的良种母马、十五头母牛,闲散牲口不计其数,羊群里有几百只羊。而且外表也很可观:房子不比莫霍夫家的差,有六间屋,房顶盖铁皮,墙壁装护板。杂用房舍都盖的是漂亮的新瓦;花园有一俄亩半,还带着一片树林。人还要什么呢?
所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第一次去求亲,是很胆怯的,心里是不愿意去的。柯尔叔诺夫是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找格里高力这样的女婿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明白这一点,怕碰钉子,不愿意向脾气古怪的柯尔叔诺夫老汉弯腰;但是伊莉尼奇娜天天磨他,就像铁锈蚀铁一样,到末了,老头子的倔劲儿给磨掉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答应了,而且去了,可是心里一直在骂格里什卡,在骂伊莉尼奇娜,在骂世上的一切。
应该去第二趟,去讨回话了:正在等着星期天,就在这时候,在油漆成铜绿色的柯尔叔诺夫家的房顶下面,悄悄地发生了内讧。媒人走后,姑娘听了妈妈的问话,回答说:
“我喜欢格里什卡,别人我谁也不嫁!”
“傻丫头,偏找这样的女婿,”父亲开导她说,“他的好处只有一点,就是黑得像个茨冈人。乖孩子,我怎么能给你找这样一个女婿呀?”
“爹,我不要别的人……”娜塔莉亚红着脸,流下泪来。“别人我不嫁,别人都不要来说。要不然的话,就把我送进大熊河河口修道院去好啦……”
“他是个浪荡鬼,色迷,专门找不三不四的娘们儿,”父亲拿出了王牌,“他的坏名声全村都知道。”
“那不算什么!”
“你觉得不算什么,在我就更不算什么了!这样的事,在我不过像是丢掉一袋面粉。”
娜塔莉亚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十分钟爱,所以在选女婿方面不强迫她。去年开斋期间,就从很远的楚茨康河畔来过好几起求亲的,都是一些信旧教的哥萨克大户人家;从霍派尔河畔和旗尔河畔也来过求亲的,但是娜塔莉亚没有看中那些求婚的小伙子,所以媒人的一番心血都落空了。
柯尔叔诺夫老头子心里很喜欢格里高力那种哥萨克式的勇猛,喜欢他那种肯操持家务和爱干活儿的劲头。老头子在格里高力赛马夺得头奖的时候,就认定他是全乡最出色的小伙子;但是把姑娘嫁给一个家境不富裕而且名声很坏的人,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
“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模样儿也挺不错嘛……”夜里老伴儿小声对他说,一面抚摩着他那到处是黑斑和红红的硬毛的手,“孩子的爹,娜塔莉亚为了他,全身都瘦干啦……他很称她的心。”
老头子翻过身,背对着老伴那干瘦、冰凉的胸膛,气嘟嘟地说:
“啰嗦起来没有完,住嘴吧!你就是把她嫁给傻子巴沙,干我屁事?心眼儿少一些就是了!‘模样儿挺不错嘛’……”他呜噜呜噜地说。“怎么样,能靠他的模样儿收到粮食?……”
“怎么能说收粮食……”
“当然啦,他的人品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模样儿像个人就行。可是我呢,说实在话,把女儿嫁给土耳其佬,面子上实在不好看。要是人家像个人家,不好了……”柯尔叔诺夫老汉自得起来,在床上蹦了蹦。
“人家是勤俭人家,日子也还过得宽裕嘛……”老伴小声说,一面紧紧贴到丈夫那结实的脊背上,抚摩着他的手,安慰他。
“喂,妈的,离远点儿!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啦?我又不是怀犊的母牛,干吗老是摩弄我?娜塔莉亚的事随你怎样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给一个光头尼姑也行!……”
“自己的孩子应当心疼嘛。孩子会享福,也会发财的……”老伴对着他那长满了毛的耳朵沙哑地说。
老头子两腿蹬了几下,抵到墙上,并且呼噜呼噜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求亲的来得使他们感到措手不及。刚做过弥撒,求亲的就坐着马车来到大门口。伊莉尼奇娜踩着踏板,差一点把马车弄翻过来,可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却像只小公鸡似的从车上跳下来;虽然坐麻了两腿,但不使人看出来,精神抖擞地咔哒咔哒朝房门口走去。
“是他们!他娘的,又来啦!”柯尔叔诺夫老汉朝窗外望着,叹着气说。
“我的好人啊,我刚才做好饭,围裙还没有解呢!”女主人吱吱哇哇地叫了起来。
“这样才美呢!人家大概不是来说你的,癞皮马,没人要!……”
“生来就不正经,到老就更疯啦。”
“好啦好啦,快给我住嘴吧!”
“你也该换件干净褂子,脊梁上的肉都露出来啦,不怕丑吗?瞧你这脏鬼!”老伴趁求亲的在院子里走的时候,上下打量着柯尔叔诺夫老汉,一面骂着。
“瞧着吧,就穿这件小褂人家也认得我。我就是披块破席片,人家还是要跟咱们结亲。”
“近来好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门口打着趔趄,哇哇地叫道,叫过后又觉得声音太响,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次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您好。”主人招呼说,一面气嘟嘟地打量着前来求亲的客人。
“今天天气很好啊。”
“谢天谢地,不算坏。”
“天气好,日子就好过些啦。”
“是这样的。”
“是这样……”
“嗯……”
“这不是,我们又来啦,就是说,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是来听一听,府上是怎么定的,咱们能结亲呢,还是不能……”
“请进,请进。请坐,请坐。”女主人鞠着躬很客气地说,她那带褶儿的长裙子边儿在砖地上扫着。
“请不要多礼。”
伊莉尼奇娜撩了撩窸窣响着的罗缎女袍,坐了下来。柯尔叔诺夫老汉将胳膊肘撑在铺了新胶布的桌子上,一声不响。胶布发出一股难闻的潮湿的橡皮气味,还有一股不知是什么气味;胶布那带花饰的四个角上画着已经去世的几位沙皇和皇后,那神态都十分庄严;中间是几位戴白帽的公主,还有落满苍蝇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
柯尔叔诺夫老汉打破沉默:
“好吧……我们决定把姑娘嫁出去。要是咱们有缘的话,就结亲吧……”
话说到这里,伊莉尼奇娜从她那袖子上带褶的毛料女褂那深不可测的底下,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高高的白面包,放到桌上。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知为什么想画个十字,但是他那粗硬的、像钳子一样的手指刚做出要画十字的样子,举到一半,就改变了样子:黑黑的大拇指不顾主人的本意,不知不觉地伸到中指和食指中间,变出了羞人姿势的这几个手指偷偷地溜到鼓绷绷的蓝褂子大襟里面,抓住带红塞子的酒瓶的瓶口,从里面掏了出来。
“来,这会儿可以叫亲家了,好亲家,咱们来祷告上帝,来喝一杯,再来谈谈咱们的孩子和条件……”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感动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亲家公那一张麻脸,用马蹄一样的大巴掌照着瓶底亲热地拍了两下。
一个钟头之后,两位亲家公已经坐得非常近乎了,以至于麦列霍夫老汉那松脂色的拳曲胡子常常碰着柯尔叔诺夫老汉那红红的直胡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美滋滋地喷着酸黄瓜的气味,谈起条件来了。
“我的好亲家,”开头他低低地、瓮声瓮气地说,“我的好亲家啊!”马上就把声音提高到喊叫的程度,“亲家啊!”他露出又黑又钝的牙齿,吼起来了。“你们要的定礼叫我真受不了啊!你想想看,好亲家,你想想看,你叫我多么为难啊:一双带套鞋的长靴子,这是一;一件顿河式皮袄,这是二;两件毛料长袍,这是三;一条绸子头巾,这是四。这一下子就叫我破——产——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两手宽宽地朝外一摊,他那御林军哥萨克制服肩上的缝裂了开来,一缕灰尘冒了出来。柯尔叔诺夫老汉低着头,望着洒满了酒和酸黄瓜汁的胶布。他看了看上方用别出心裁的花纹凑成的文字:“全俄的君主”。又看下面:“尼古拉皇帝圣颜……”再往下,粘着一块土豆皮。他仔细看了看画:看不到皇帝的脸,因为上面放着空酒瓶。柯尔叔诺夫老汉虔敬地眨巴着眼睛,想好好看看那腰系玉带的华贵的皇服,但是皇服上密密麻麻地粘了许多滑腻的黄瓜子。在一群色调完全一样的女儿簇拥下,戴宽边女帽的皇后露出骄矜的神情。柯尔叔诺夫懊恼得要流泪了。心想:“现在你真够神气的,就像出了笼子的母鹅,可是总有一天你也要嫁女儿的,到那时候我来瞧瞧……到那时候大概你要气得跳起来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像只大黑蜂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叫着。
他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仔细听着。
“就为了给你的女儿,现在也可以说是为我的女儿啦……为了给你我的女儿操办这份聘礼……又是带套鞋的靴子,又是顿河式皮袄……我家就得把牲口赶出去卖掉啊。”
“心疼吗?”柯尔叔诺夫老汉用拳头敲了敲桌子。
“现在说不上心疼不心疼啦……”
“心疼吗?”
“别急嘛,亲家……”
“要是心疼,那就算啦!……”
柯尔叔诺夫老汉扎煞着汗津津的手在桌上一扫,把酒杯子扫到地上。
“你的女儿以后还要过日子,而且还要创家立业呀!”
“听便吧!聘礼非要不可,不然的话,咱们就不是亲家!……”
“牲口要卖掉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直摇头。耳朵上的小环哆嗦着,微微地闪着光。
“聘礼非要不可!……她也有几箱子嫁妆嘛,如果她合了你们的心意,就请你尊重我的意思!……这是咱们哥萨克的风俗。自古就是这样,咱们要遵守古礼……”
“我尊重你的意思!……”
“你要尊重。”
“我尊重!……”
“说到创家立业,让他们年轻人去创吧。我们创立了家业,所以过得不比别人差,你管他们个屁,让他们也自己去创吧!……”
两位亲家公的胡子交织成杂色的篱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为了解一解接吻的气味,吃了一条干瘪的酸黄瓜,因为高兴,也因为心疼,他哭了起来。
两位亲家母互相拥抱着坐在大箱子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伊莉尼奇娜脸红得像樱桃,亲家母喝得脸发了青,好像霜打过的一只冻梨。
“……这样的孩子天底下难找!她对你会又听话又孝顺,这丫头是一点非分的事也不会做的。一句话,我的好亲家母呀,顶顶撞撞的话她是不敢说的。”
“咦呀……我的好亲家母,”伊莉尼奇娜用左手托着腮,右手托着左胳膊肘,打断亲家母的话,“我家那小狗崽子,我对他说过多少次啦!上个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趁他往荷包里装烟,我对他说:不听话的畜生,你什么时候才能丢开她啊?我这么大年纪啦,你往我脸上抹黑要抹到哪一天啊?司捷潘一下子会把你的脖子拧断的!……”
米佳在厨房里正从上面的门缝里朝正房里张望,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在下面唧唧咕咕地说话。
娜塔莉亚坐在远处厢房里一条宽板凳上,用窄窄的衣袖在擦眼泪。已经来到门口的新生活使她感到害怕,又神秘得使她着急。
正房里第三瓶酒快要喝完了;给新夫妇完婚已经定在救主节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