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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再有十来天,哥萨克们就要从营里回来了。

阿克西妮亚沉醉在她那晚熟的、痛苦的爱情中,如癫似狂。格里高力不顾父亲的威吓,一到夜里就悄悄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弄得疲惫不堪,就好像一匹马跑了一次力不胜任的长途。

因为一夜一夜地不睡觉,他那颧骨高高的脸上的皮肤发了青,一双干涩的黑眼睛从凹进去的眼眶里无精打采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走路的时候,不用头巾裹着脸,眼睛下面两个深坑阴沉沉地发着乌色;她那微微有点儿肿、有点儿向外翻的、妖媚的嘴唇不安地和不示弱地笑着。

他们的如胶似漆的关系是那样不同一般,那样明目张胆。他们被情欲的火焰疯狂地燃烧着,既不避人,也不怕难为情,街坊们眼看着他们的脸一天一天地消瘦,而且发出乌色,现在人们每遇到他们,不知为什么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格里高力的伙伴们,原来因为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常常拿他开玩笑,现在都一声不响了,每次碰到面,都觉得跟格里高力在一起很别扭,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阿克西妮亚,嘴里责骂阿克西妮亚,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司捷潘回来,等着看热闹,等得都不耐烦了。她们在纷纷猜测这事的结局。

假如格里高力去找守活寡的阿克西妮亚,能够做出瞒着人的样子,假如守活寡的阿克西妮亚跟格里高力同宿,适当地保守着秘密,同时又不拒绝别的男人,那样的话,这种事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刺眼的地方了。村子里谈上一阵子也就算了。但是他们却几乎毫不避人地过了起来,他们的关系非同小可,不像一种临时关系了,因此村里人都认定这是犯罪的,是不道德的,并且全村都有点儿不怀好意地等待着:司捷潘一回来,就有戏看了。

在正房里床的上方扯着一根细绳。绳上穿着一些白色和黑色的空线轴。挂这些线轴是做装饰的。苍蝇就在线轴上过夜,蜘蛛也从线轴上往天花板上拉网。格里高力躺在阿克西妮亚凉丝丝的光胳膊上,朝上望着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一只手,用她那干活儿弄得很粗糙的手指头,抚弄着格里高力仰着的头上那硬得像马鬃一样的鬈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发出一股新鲜牛奶的香味;每当格里高力转过头,将鼻子扎到阿克西妮亚的腋下,就有一股像未发过酵的啤酒花气味的、浓烈的、甜甜的女人汗味儿朝鼻孔里直扑。

正房里,除了一张四角都有旋成的小圆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靠近门口还放着一只老大的铁皮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日常穿的衣服。堂前放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司柯别列夫将军的油画像,这位将军正跃马前进,一面面毛了边的军旗在他面前倒下;还有两把椅子,椅子上方是圣像,圣像上搭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寒伧的彩纸条。旁边的墙上,挂着落满苍蝇屎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哥萨克:那乱蓬蓬的头发,那露着表链子的挺起的胸膛,那出鞘的马刀——那是司捷潘和过去跟他一起服现役的一些伙伴。衣架上挂着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一件军服。月光从窗隙里钻进来,晃晃悠悠地照射着军服肩章上那两道下士军阶的白色银条。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在格里高力鼻梁上方的两眉中间吻着。

“格里沙,我的心肝啊……”

“你怎么啦?”

“就剩下九天啦……”

“九天还能过一阵子呢。”

“到时候,格里沙,我可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

阿克西妮亚尽量控制着叹息,又抚摩和拨弄起格里高力那乱蓬蓬的头发。

“司捷潘会打死我……”不知她是在发问,还是在肯定地说。

格里高力没有说话。他很想睡觉。他用劲睁开老往一块儿粘的眼皮,看到阿克西妮亚那闪着蓝光的眼珠正盯着他。

“我男人一回来,大概你就要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为什么怕他,你是他老婆,你才怕他哩。”

“现在跟你在一块儿,我不害怕,可是到白天我仔细一想,心里就慌了……”

格里高力打着哈欠,把头来回滚着,说:

“司捷潘一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哦,我爹打算给我娶亲啦。”

格里高力微微笑着,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感觉到:搂着他的头的阿克西妮亚的那只胳膊不知为什么忽然松松地软了下去,落进枕头里,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了几下以后,又硬了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是谁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低声问道。

“刚刚准备去说。我妈好像是说去柯尔叔诺夫家,说他们家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呀……娜塔莉亚这姑娘很漂亮……漂亮得很。好啦,你娶她吧。昨天我还在教堂里看到她……她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她那些没有气力、没有抑扬顿挫的话叫人听不清楚。

“我要她的漂亮当屁用。我要是能娶你就好啦。”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格里高力的头底下抽了出来,用干涩的眼睛望着窗户。窗外月色昏黄,板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蟋蟀起劲地叫着,顿河边有水牛在哞哞地叫,那抑郁、低沉的声音通过独扇的小窗户传进房来。

“格里沙!”

“你又想什么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格里高力那两只很硬、很不听摆弄的胳膊,将他的胳膊紧紧按在自己胸前,按在冻木了的冰冷的腮上,用呻吟的声调喊叫道:

“你这活冤家,为什么要缠上我?我可怎么办啊!……格里什卡!……你把我的心都揉碎啦!……我完啦……司捷潘回来,我拿什么话来说呢?……谁又肯替我出头?……”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漂亮的、长长的鼻子,望着那被阴影遮着的眼睛、没有说话的嘴唇……感情的洪流一下子冲垮控制感情的堤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吻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那一撮硬扎扎的拳曲的黑毛。她在热吻的间隙中气喘吁吁地小声嘟哝着,格里高力也感觉出她是打着哆嗦在说话:

“格里沙,我的心肝……宝贝儿……咱们跑掉吧。我的好人儿!咱们什么都扔掉,说走就走。男人我扔掉,什么都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们到矿上去,跑得远远的。我会照应你,心疼你……我有一位亲叔叔在巴拉莫诺夫矿上当矿警,他会帮咱们一把的……格里沙!只要你说句话就行。”

格里高力把左边眉毛皱成三角形,想了想,突然睁开两只火热的、非俄罗斯型的眼睛。眼睛在笑,是讥笑。

“你真糊涂,阿克西妮亚,真糊涂!你说了半天,全是傻话。你想,我能离开家到哪儿去?再说,我今年就要入伍啦。不行啊……除了本乡本土,我哪儿也不去。这儿是大草原,喘口气也舒服,到外面又怎样呢?去年冬天我跟我爹到车站去过一趟,那儿真够人受的。火车头呜呜直叫,烧煤炭那种气味非常难闻。人家在那儿怎么过——我不知道,也许人家对这种煤烟气味已经闻惯啦……”格里高力吐了一口唾沫,又说了一句:“除了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来,是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满院子昏黄的月色渐渐淡了,平铺在地上的阴影渐渐消失,已经分不清篱笆外面那黑糊糊的东西是什么:是去年砍下来的干树枝,还是紧靠着篱笆的老蓬蒿。

房里也越来越昏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那下士军阶的银条也不发亮了,格里高力在灰沉沉的阴影中也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的肩膀在轻轻哆嗦着,用两手紧紧抱住的头一声不响地在枕头上跳动着。 iDEnupDvA/8YfXHai/dj1skmZAfwcNr0arlw/Y16OHTE9cnfrvVx0VSmW/kqya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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