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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节过后,村里各家院子里只剩了撒在地上的香薄荷、踩成了碎末子的干树叶,还有插在大门口和台阶旁、已经起了皱和失去翠绿色彩的橡树和水柳树枝儿。

割草是从三一节开始的。从清早起,草场上就到处闪耀着女人们过节穿的裙子、艳丽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全村的人一齐出来割草。割草的男人和搂草的女人都穿得像过年一样。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从顿河岸到很远的赤杨林边,正被洗劫的草场在镰刀下颤动和叹息着。

麦列霍夫家的人出来晚了。他们出来割草的时候,差不多有半个村子的人已经在草场上了。

“早觉睡得太久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已经汗流浃背的几个割草人嚷嚷说。

“不能怪我,全怪娘们儿!”老头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挥动生皮编成的皮鞭赶着牛。

“你好,老哥!晚到啦,伙计,晚啦……”一个戴草帽的高个子哥萨克摇晃着脑袋,在路边砸镰刀刃。

“草会干掉吗?”

“跑快些,还来得及;跑慢了,草就干掉啦。你的一片在什么地方?”

“在红土崖下面。”

“好啦,把老牛赶快些,要不然今天到不了啦。”

阿克西妮亚坐在大车后面,用头巾将整个的脸裹起,挡住太阳。她给眼睛留了一条小缝儿,就从这条缝儿里看着坐在对面的格里高力,她的神情很冷淡、很严肃。妲丽亚也裹着头巾,穿着新衣服,将两条腿搭拉在车沿上,用她那长长的、露出很多青筋的乳房喂着快要在手上睡去的小孩子。杜尼娅颠颠晃晃地坐在车沿木杆上,用无忧无虑的眼睛打量着草场和路上遇到的人。她那张高高兴兴、晒得又黑又亮、鼻子两边有少数雀斑的脸好像在说:“我高兴和愉快,是因为今天的天蓝湛湛的,万里无云,这个日子就很高兴、很愉快;因为心里也是这样蓝湛湛的,又宁静,又没有杂念。我很高兴,别的我什么都不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手扯着厚棉布褂的袖子,擦了擦帽檐下流出的汗。棉布褂紧紧绷在他那弯着的背上,有些地方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太阳透过灰羊羔皮一般的云片,把扇形的、朦胧的折光投射在原野、草场、村庄和顿河两岸远方的银色山峰上。

这时已经渐渐热起来。被风撕碎的云片很不带劲地爬着,连在大路上拉车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牛都超不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为难地举着鞭子,摇晃着,好像是下不了决心:朝瘦削的牛屁股上打下去呢,还是不打?那牛看样子很清楚这一点,也就不肯跨大步子,还是慢慢腾腾、试探似的迈动着弯弯的腿,不住地甩打着尾巴。闪着橙色光泽的土黄色牛虻在牛身上打着圈圈儿。

已经割掉了草的、靠近村边场院的草地上,出现了许多淡绿色的点子;还没有割的地方,微风吹在绿得透着墨光的缎子般的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这就是咱们分到的一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指。

“咱们从树林子那边割起吗?”格里高力问。

“也可以从这一头割起。我已经用锹在这一头铲了个记号。”

格里高力卸下累得够戗的牛。老头子晃动着耳环,前去寻找记号,就是他在地边铲的那个三角记号。

“把镰刀拿来吧!”他一会儿就挥着手喊叫道。

格里高力蹚着青草走了过去。一道轻轻晃动的痕迹,从大车跟前跟着他向草地伸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着远处一座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就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闪着亮光,好像是刚刚油漆过的;那瘪下去的黑黑的腮帮子上汪着汗水。他微微一笑,黑黑的大胡子里一下子就露出无数密密的白牙齿,他将皱皱巴巴的脖子朝右扭了扭,就挥动了镰刀。砍下的草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倒在他的脚下。

格里高力跟在他后面,半闭着眼睛,用镰刀将草砍倒在地上。在他眼前,女人们的裙子像七彩缤纷的虹霓,但他的眼睛寻找的只是一条,一条绣花边的白裙;他朝阿克西妮亚望了望,又挥动镰刀,跟上父亲。

阿克西妮亚在他的脑海里不肯退去;他半闭起眼睛,心里在吻她,对她说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温柔甜蜜的话,然后抛开这些念头,数着“一、二、三”往前走;脑海里又浮现出往事的片断:他们俩坐在潮湿的草堆脚下……小鹧鸪在沟里啾啾地叫……滩地上空一轮明月……稀疏的水滴从树棵子上往小水洼里落,就像现在这样:一、二、三……真好,嘿,真好啊!……

停放车辆的地方响起了笑声。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正弯下身子,对躺在大车底下的妲丽亚不知说了点什么,妲丽亚将两手一挥,两个又一齐笑了起来。杜尼娅坐在辕杆上,用尖细的嗓门儿唱着歌。

“割到那丛树棵子跟前,我把镰刀砸一砸。”格里高力心里想道,接着就感觉到镰刀砍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弯下腰一看:脚底下有一只小野鸭正吱吱叫着一瘸一拐地朝草丛里钻去。在做窝的小坑旁边还有一只小野鸭,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其余的小鸭都啾啾叫着,四面散开,钻进了草丛。格里高力把砍成两半的小鸭放在手掌上。脱壳才几天的棕黄色小鸭的绒毛里还冒着热气。那张着的扁扁的小嘴上还带着粉红色的血泡,小小的眼睛顽皮地眯缝着,还很热和的小爪子轻轻哆嗦着。

格里高力看着手掌上小小的死肉团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心情。

“格里什卡,你捡到什么啦?……”

杜尼娅踩着一排排割倒了的草,蹦蹦跳跳地跑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格里高力皱着眉,扔下小鸭,懊恼地挥起镰刀。

匆匆吃过午饭。猪肉加哥萨克的命根子——用口袋从家里装来的酸牛奶渣——就是全部午饭了。

“不用回家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吃饭的时候说,“把牛放到树林里去吃草,明天,不等太阳把露水晒干,咱们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妇女们就开始搂草。割倒的草已经蔫了,干了,散发出一种细细的、醉人的香气。

天黑了,割草停下来。阿克西妮亚搂起最后剩下的几摊草,就到停车的地方去做饭。她整天都在拼命嘲笑他,拿仇恨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是因为受了莫大的、难以忘怀的凌辱在对他进行报复。格里高力愁眉苦脸并且有点儿萎靡不振地把牛赶到河边去喝水。父亲一直注视着他,也注视着阿克西妮亚。他恨恨地望着格里高力,说:

“你吃过晚饭,就看牛去。要看好,别叫牛跑到草场上来。把我的粗呢褂带上。”

妲丽亚把孩子放到大车底下,跟杜尼娅一起到树林里去捡干树枝。

一弯新月升起后,在草场上空,在高高的、黑洞洞的天上移动着。飞蛾像雪花一样在火堆上面纷纷飞舞。在火堆旁铺开一块粗麻布,大家就坐下来吃晚饭。稀饭在一只熏黑的军用锅里翻滚着。妲丽亚用衬裙的下摆擦了擦勺子,对格里高力喊道:

“来吃饭吧!”

格里高力披着粗呢褂从黑暗处钻出来,来到火堆跟前。

“你为什么这样阴沉?”妲丽亚笑着问。

“看样子是要下雨啦,腰疼呢。”格里高力想开开玩笑,把话岔开。

“他不愿意看牛,真的。”杜尼娅笑着说。她往哥哥跟前凑了凑,跟他说起话来,但不知怎的,话却谈不下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带劲儿地喝着稀饭,牙齿咬得没有煮烂的米粒儿咯吧咯吧响。阿克西妮亚吃着,连眼睛也不抬,听了妲丽亚的玩笑话,只勉强笑了笑。因为心里不平静,脸上起了红晕,两颊火辣辣的。

格里高力第一个站起来,朝着牛走去。

“当心点儿,别叫牛糟蹋别人家的草!”父亲在背后对他喊道。老头子呛了一下,喀喀地咳嗽了半天。

杜尼娅憋住笑,憋得腮帮子鼓鼓的。火堆快要灭了。阴燃的树枝向坐着的几个人周围散发着烧焦的枝叶那种蜜一般的气息。

半夜里,格里高力偷偷地走近了停车的地方,离着有十来步站了下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大车上有起有落地打着呼噜。黄昏时没有浇灭的余火,在灰烬中一闪一闪的,就像孔雀那金色的眼睛。

一个裹得紧紧的灰色的人影离开大车,踌躇不决地慢慢朝格里高力移动。走了两三步,就站住了。是阿克西妮亚。是她。格里高力的心怦怦地、紧张地跳将起来;他蹲下身子,走了过去,敞开衣襟,把柔顺的、热乎乎的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她两腿发软,浑身打着哆嗦,牙齿抖得咯咯响。他猛地一下把她抱起——就像饿狼扑食儿那样——一面在敞开的怀里尽情地亲热着,一面气喘吁吁地抱着往前走。

“噢咦,格里沙……格里什卡!……你爹……”

“别做声!……”

阿克西妮亚一面向下挣,一面在粗呢褂里呼吸着羊毛的腥气,跟后悔作着痛苦的搏斗,差不多是用低低的呻吟声叫道:

“放下我,现在还有什么……我自己走!……” UEODOQ6iNPDDw8kHS3qObkDPhCRoLU+XQldijXnr7+uI6wDFce5nzOe9GluOjv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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