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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闷热的夏晨,范洛老太太坐在暖房的窗前,静静地哭着。她已经连续哭了两天了。在第一次扑到康斯坦丝怀里抽泣后,她就再也没有哭出声来,但自那以后她的眼泪就一直不停地流,盐分,泪水刺痛了她满是皱纹的脸颊。她坐在那儿,盯着茂盛的花园,顶上是沉重如铅、风雨欲来的黑色天空,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不时的上下点了点头。她有时清了清嗓子,有时又深深叹了口气,她的手帕都被泪水浸湿了,眼泪还一直静静地流淌,她的眼睛感到很刺痛。连日来的烦躁已经在她嘴角旁又划上了两条又长又悲伤的皱纹。哦,是的,非常辛苦!烦恼……总是那么多烦恼……她的生活一直充满着烦恼:可怜的孩子路易斯和格特鲁德在茂物死了,她很烦恼,要是他们不发烧,不得霍乱就好了!金钱的烦恼:一个昂贵的家庭需要维持,却只有有限的开支。还是烦恼,亲爱的康斯坦丝遇到的可怕的麻烦,丈夫的疾病和死亡的沉重麻烦:他一直让康斯坦丝蒙羞;更烦恼的是范纳格尔的死亡,对伯莎来说是个巨大的变化,也让整个家庭分崩离析。而最近又有她的儿子给她的痛苦,她可怜的儿子,疯了!哦,如果早一点发生就好了,那时她还年轻,还可以承担,之前所有的那些痛苦她都承担了,可以看做是生活中本来就会出现的痛苦,作为一个母亲会承担的痛苦。但她那么老了,对她来说,这个最大的烦恼向她靠近,这个烦恼来得那么迟,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耐心去承担,现在她一天天老去,一天比一天虚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她的一大家子都能过得快乐,孩子,孙子和重孙,和他们一起她总是欢欢喜喜地活着,感恩着这一切。似乎这是从远处沉重的昏暗的天空中赶来的预感,岁月磨砺的神经已经让她仿佛不仅能感觉到,而是能实实在在的看到,就像看到威胁来临,老人们都会突然很清楚看到未来的真相:一个风中的蜡烛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前,突然闪烁明亮起来;明亮的烛光照亮了房间里的黑影,照亮了咧嘴笑、似乎要说话的人的一张张面孔……在烛光消失之前,在一切被黑暗都吞噬之前!哦,这种可怕的预感,突然走近,就像铅灰色的云里走出来的一个幽灵,花白的头发下她的眼睛看到了弥漫的全景。她预感到,这个最烦恼的事情,将要最严重地打击她,而现在,她苍老的身体已经不再有力量来忍受,她只会在它的重压下下沉!……上帝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现在给她这样的无情致命的打击?为什么是现在?这还不够吗,她的一个孩子已经……疯了,这难道不是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吗?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现在这么脆弱,还有什么事情在她面前若隐若现,威胁她?你看,她单是想一想,苍老的双手就开始颤抖,整个身体也在无助的颤抖,眼泪填满了每一个她的皱纹沟,手帕也全部被打湿了,还有什么麻烦要来吗?

“神啊,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她机械地祈祷着,无力的身体,绝望的背后依然相信上帝离我们很远,而且无所不能……并且她也一直得体地崇拜着,每周去一次教堂……在以前……她还有精力走出去的时候。“神啊,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他们在教会崇拜的是更大的,无限的全能的力量,它包含在远近一切事物之中,也包含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震惊和沮丧:她看到了威胁从远处靠近,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唉,为什么不早点到来,为什么在她更有毅力,更会承担这一切应有的作为母亲肯定会有的痛苦时到来?她本来很高兴能平和地老去,子女,孙子女和曾孙,儿孙满堂。但是,唉,现在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承受……也许未来还有更多的需要承受的东西到来!

“神啊,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她哀求着:她的一个孩子都已经……疯了,这还不够吗,这难道不是可能会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吗?

她内心深处呻吟着,雨点拍打在生机勃勃的树叶上,电闪雷鸣,天空被划破,四分五裂,她心里稍微觉得好了一点。尽管雨终于开始下了,她内心有些宽慰,但是眼泪还是一直流,由于在打雷,加上她的耳朵也由于年老而不那么好使了,她没有听到门轻轻打开的声音,没有听到有人穿过画室,走进暖房,没有看到一个修长的小身影在她面前静静地站着——她不想随意去打扰哭泣的老妇人的悲痛。

“奶奶,”年轻女子轻轻地说。

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透过眼泪看到这个人,她都不认得这个叫她奶奶的人了:

“嗯?”她伤心地说,“你是谁?”

女孩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看到这个孤独的老奶奶无声地哭泣着,被震撼到了。她仍然静静地站着,一个漂亮的、几乎弱不禁风的小身影,就像是德累斯顿很时髦的瓷器娃娃,像法国超现代主义的素描画派的一个画家的作品,帽子非常大,王冠的形状和羽毛的下摆代表了时下最新潮的趋势,在高贵的房间里吸引了不少荷兰人的目光,头发非常精致地卷曲着,小小的脸上棱角分明,而这间轻便的定制的衣服,在夏季的海牙显得非常雅致,而帽子下面的配饰——薄纱遮面网——表明少妇不是待在荷兰或海牙的,不过可能在离开前也在荷兰或者海牙呆过很短的时间。

老妇人对所有的社会问题仍然敏感,她还是怀疑地看着埃米莉,没有认出她来,但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顶大帽子,还有薄纱面罩,这么夸张的装扮她不太喜欢。

“但是,你是谁呢?”她重复,擦着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

现在漂亮的小娃娃跪在她身边,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奶奶?是我……埃米莉。”

“哦,我的孩子!”老妇人哭了,变得高兴起来,很高兴,她非常高兴。“是你吗,亲爱的埃米莉?奶奶又没认出你……但是,孩子,你带的帽子太大了,爱德华 呢: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

“但是,奶奶!……”

她搂着埃米莉的手臂突然感到这个精致的小娃娃抖了一下,她跪在她身边,很深情,但她不明白:

“嗯,爱德华在哪儿?”

“为什么这么问,奶奶,”埃米莉叫道,“你知道,我们离婚了!”

轮到老妇人现在打了一个寒颤,她又闭上了眼睛,僵硬地坐在那里。这是什么情况呢?是她变老了,像她年老的姐妹克里斯蒂和多琳一样,总是分不清孩子们,也搞不清楚大家庭的状况吗?这是什么情况呢?她感到困惑了吗?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搞忘事情吗……还是之前有发生过,她已经像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一样慢慢地脑袋不好使了呢?

她伤心地睁开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留下来:

“啊,亲爱的埃米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要生奶奶的气!她老了,亲爱的,她刚才一时间忘记了。是的,是的,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当然,孩子,你离婚了。哦,这真让人伤心!你不该这么快就去把婚离了,你应该有点耐心。你看,孩子,一个家庭离了婚始终是一个很悲哀的事。你知道,康斯坦丝阿姨……嗯,她有很多的麻烦,你也有足够的麻烦了,他以前打过你:是的,奶奶知道,但你不应该有让全世界知道。不要让他打你,你做得很对,但你应该用温柔端庄的方式,告诉他,他做错了……男人绝不会打一个有尊严的女人,我的孩子,孩子,你以前也发过脾气,跺脚,辱骂他,把场面闹得很大。是的,是的,奶奶知道这件事了,奶奶记得一切。妈妈常说这一切都是正确的,但奶奶知道,奶奶觉得这根本就不正确……如果你没有失去你的尊严,孩子,他根本不会打你。谁知道呢:你可能会慢慢让他脾气更温和,让他更尊重你……你现在的生活可能仍然还算不错,亲爱的,婚姻里总有一些东西。这不是恋爱的年轻女孩能想象的。总会遇到一些困难:你必须去适应对方,习惯对方的方式。你觉得奶奶从来没有与爷爷有分歧吗?哦,分歧太多了……时间越久,甚至分歧越多!奶奶和爷爷经常为你可怜的康斯阿姨的事情争论!……而你的爸妈:你觉得他们总是意见一致吗……埃米莉,脾气我们大家都有,但应该把它收起来。女人在男人面前必须保持她的尊严。真可惜,真可惜啊!……好吧,孩子,你现在在哪里住?我知道你没有和你妈妈一起住在巴伦。”

“我住在巴黎,奶奶,和亨利住一起。”

“你说什么?在巴黎?你住在巴黎?和亨利住一起?哦,你看,亨利也是——是的,奶奶还没有老得不中用——他怎么就那样离开莱顿市!真丢脸!为什么没有完成他的大学课程,还去印度……那么,你在巴黎做什么呢?你们两个在一起非常不错的,但这违背自然,埃米莉,是的,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告诉我,你生活在巴黎,我以前听说过,但是这根本不算生活啊!在巴黎,你可怜的父亲留给你的那点钱,怎么生活啊!人们会怎么说你!真丢脸……不,奶奶很不高兴你,你不和你丈夫好好过日子……亨利不好好念完大学!这都是什么意思啊,你和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老妇人拒绝埃米莉的爱抚:

“不,孩子,不要吻我,奶奶很烦恼,她不希望被亲吻……这个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它只是一个‘消逝的辉煌’,孩子,一个真正的‘消逝的辉煌’。范洛家族曾经还是很了不起的,没有太多钱,但是我们不关心钱,我们的生活也过的走,不过这个家庭以前还是很拮据的……在印度和海牙都一样。你们哪个孩子会像你爷爷,像你爸爸那样去开创事业啊?不,这个家里出不了另一个总督官员了,也出不了一个内阁部长了,这是一个‘消逝的辉煌’,一个‘消逝的辉煌’……嗯,孩子,奶奶要承受太多的烦恼了!在她的晚年要承受太多了!你爸爸的死对奶奶打击很大,你妈妈这些年也已经改变了很多,改变了这么多,奶奶再没有看到过妈妈,奥托,弗朗西丝了,也很少看到亲爱的路易丝。你们其他人都散了,都相互独立了。哎,一家人在一起,太美好了,一个大家庭都在一起!为什么妈妈要去巴伦?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很多技工,和我们不是一个层次啊……现在,你听说了吗,亲爱的?可怜的恩斯特叔叔……是的,孩子……这是真的:是不是很可悲,可怜的家伙?奶奶都老了,要承受的东西真的太多了……亲爱的康斯坦丝阿姨今天正带他去宁斯佩特:啊,康斯坦丝阿姨不在这里,我们该怎么办啊?艾迪现在对奶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他是个亲爱的,聪明的孩子,而且他很努力,他将会做一名外交官:他是家庭的希望。是的,是的,我知道,弗朗西丝做得很好,但是埃米莉,亨利做了错误的事情,去巴黎……和你一起……不,孩子,不要亲吻奶奶。她很烦……卡雷尔的表现也不好,范纳格尔叔叔是这么说的,他们总是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奶奶,他们认为奶奶听不到,在那儿小声交谈,但奶奶听得到啊。孩子,奶奶死了才好啊!她变得太老了,亲爱的,她变得太老了……以前她可以承担这一切,但现在她做不到这一点,亲爱的埃米莉,她现在承受不了……”

老女人静静地抽泣着,泪水停不下来。她现在让埃米莉热情地拥抱她,孙女所有充满爱意的话她也听进去了。

康斯坦丝进来了,妈妈一下子就知道是她:

“康妮!康妮!你带他去那里了吗?你回来了吗?”

康斯坦丝看到埃米莉有些惊讶,先吻了她,然后说:

“是的,妈妈,我已经和范德欧委医生还有刃吴医生一起将恩斯特带下来了,他挺安静的,我们预定了一辆双门马车。他一路上都表现很好,没有说话。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很怜恤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要哭:他真的很安静,而且他在那也很舒服,住的房间也不错,明亮、视野开阔。范德赫维尔医生和他的妻子都很友善很亲切。他在那里不会孤单,每天和其他的病人一起吃饭。让他不看书不去摆弄古玩其实很痛苦。他很想念他的书,但医生不希望他读书,他必须去散步……”

“但是散步,康妮,走路?一个人吗?他怎么能走?独自一人在那么大的荒野里?他会迷路的,他真不负责,他掉进水沟里会被淹死的!”

“不,妈妈,我们会照顾他。”

“你是什么意思,孩子?”

“艾迪假期快到了:艾迪和我要一起去宁斯佩特,我们会与恩斯特在一起。”

“呵呵,你真善良,康妮!……不过,我会想念你的。”

“我要来经常看你,妈妈:宁斯佩特离这里不远。”

“哦,孩子,孩子,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感谢上帝,亲爱的,最后还是还给我们了!……你的孩子和你一起去那边了,你的丈夫怎么办呢?”

“他会来偶尔下来,而且他很快就要和范维斯页克一起去度假了……我只是回来告诉你,恩斯特挺好的。今天下午我要回宁斯佩特,在那里我将去看看在巴伦的伯莎。”

“我要回我妈妈那里了,”埃米莉轻声道。

康斯坦丝和埃米莉看到老奶奶累了,都起身:

“我们也得走了,妈妈……”

“是的,孩子,不过不要离开我太久,不要让我孤单一人。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三天后吧。”

“这么久?”

“其他人会来见你们:洛特阿姨,多琳,阿道菲娜……”

“是的,但我太孤独了,我无法理解:我以前从来不觉得孤独,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不习惯。你们所有的人都在做什么?”

“那让多琳和你住在一起可以吗,妈妈?”

“不,不……不和我住在一起,不和我住在一起。每个人都应该自由,但他们偶尔来见我就可以了。我好久都没有看到艾德琳的孩子们了……”

“啊,妈妈,我知道他们前两天还在这里!”

“不,不,比这更久……比这更久的时间。我也好久都没看到你家的男孩了。”

“我今天下午送他来。”

“好的,一定送他来,为什么我们大家现在都分开了?以前不是这样了,绝对不是……好吧,再见,亲爱的,你要把艾迪送过来吗?你呢,你会很快就来吗?”

“得等一两天之后。”

“是的,非常好,和可怜的恩斯特一起吧。你做得非常好,转告艾德琳,她把我给搞忘了,我都很久没有看到孩子们了,很久都没有……”

他们都吻了老妇人。当她又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上下点着头,看着窗外的雨,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留……不停地……

埃米莉招停了一辆出租马车:

“我开车送你回家,阿姨。”

他们走了进来。

“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孩子。”

“是的,阿姨,我直接从巴黎过来的,我待会要去巴伦,看看妈妈。”

“然后呢?”

“我就回巴黎,我住那里了……我本打算来见你的,阿姨。”

“进来吧,亲爱的,留下来吃午餐。”

“好的,阿姨。”

他们走出了位于墓地街的别墅。埃米莉驱赶着苍蝇。进屋后,她摘下帽子,脱下薄纱面罩,显得没有那么夸张和机灵了……

“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小时,埃米莉,”康斯坦丝说。“你到我的卧室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上楼了,康斯坦丝关上了门:

“告诉我,埃米莉……你在巴黎过得怎么样?”

“和亨利一起的,阿姨。”

“和亨利一起……但是为什么,埃米莉?为什么不让你的兄弟工作?”

“我没有,阿姨。他不想做那种工作,他渴望自由,我也一样。”

“自由……哪个方面?”

“我们觉得自己不适合……荷兰的生活……”

“但是,为什么不适合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的血液里有着其他的东西。阿姨,试着去理解一下吧……你在国外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荷兰太狭隘了……我……我在荷兰受了很多苦”。

“亲爱的,我也吃了苦……在远离了祖国的时候。那时,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国外,我非常渴望非常思念我的国家。”

“你也会明白的,阿姨,会明白我的。我不可能再住在荷兰了,亨利也不能。”

“你怎么住在这里的?告诉我。”

“我们都靠着父母留给我们的钱生活着。”

“我知道你们有多少钱。你们有着沉重的债务,你也没有得到太多钱:不够你打扮自己……埃米莉,如果你在乎我的话,就坦白地告诉我实情,我不是爱管闲事,但我喜欢你,喜欢你们大家,也对你们都很感兴趣。你不可能只靠你父亲给你的那点钱生活。”

“靠我的工作,阿姨。”

“在巴黎?在那儿?做什么?”

“我画画。我画风扇……画屏风。你知道我在这方面有点天赋,我的画有些‘时髦’。在荷兰,人们不会在意我做的事情,但在巴黎我可以拿他们卖钱,二十法郎,五十法郎:我画的屏风可以卖到一百法郎,我半小时内就画好了,他们也得到了他们的东西:‘时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想,不过如此。反正我就卖给他们:他们都很友好。”

“我认为这很好啊,孩子。”

“我一直很幸运,阿姨。我给奶奶带来了一个屏风……给你带了一个……给洛特阿姨带了一个……这些是我给你们的礼物: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做了,它不完全是艺术,但是是‘时髦’,真正的‘时髦’……”

她娇嫩的小手指比划着一个二十世纪的精致的艺术。康斯坦丝不由自主地笑了。

“亨利呢?”康斯坦丝问。

埃米莉突然就脸红了:

“你是什么意思?”

“亨利做什么?”

“他做……”

“没做事?”

“不,他也做一些事情,但是不要逼我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你不会明白的。亨利是在赚钱,很多钱。”

“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阿姨这不是我的秘密,你看:这是他的。”

“这是一个秘密吗?”

“是的,这是一个秘密。”

“那我就不问了。”

“这是一个秘密……对别人来说是,但也许对你来说……不是。”

她脸涨红了,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不逼你说出来,埃米莉。”

“我会告诉你的……如果你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亨利是……一个小丑!”

“埃米莉!不!”

“是的,他是一个小丑。”

“不!……不!”

埃米莉笑了,笑声响亮又刺耳:

“你看,你不相信!我就是不应该告诉你。你不明白。你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小丑。他很出色,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是一个粗俗的小丑,不是一个愚蠢的马戏团小丑,他简直是伟人,把小丑的艺术融入一些真正的艺术,变成了全是他自己的东西,按照他高兴的方式,让观众哭笑,他发明了自己的剧情,设计自己的衣服,要不然就是我给他设计,他有一套自己的妆容……他发现了小丑的忧郁的一面:在这方面他很崇高……他在马戏团里有一场是五十只蝴蝶在他周围翩翩起舞……他试图去抓他们,但却抓不到……当他演这一场时,人们一开始大笑,结束的时候都在哭。你看,真的太有意义了……真的,你应该去巴黎看他,他太棒了,具有艺术气息……他做了很多练习,以保持自己的柔软度。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比他在莱顿市游荡无所事事的时候好多了,他长得很俏,他自己也知道,他从不把自己化丑了。有一位现代雕塑家愿意把他做一个雕像:很稀奇的风格,你知道,那种艺术化的风格,雕塑成很多蝴蝶围着他飞舞。艺术家们总是要求和他坐一起……你绝不会想到他这一点,阿姨。在这里,他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四处游荡,四处花钱……我一直都喜欢他。他到了巴黎的那一刻,他明白,他必须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把生活活出个样子。然后他想到一个点子:他要做一个小丑,但一个非常,非常精致的小丑,一种全新的,不像其他那么粗俗的小丑!他赚了很多的钱,具体我都不知道有多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阿姨:每个人,每件事,都很自由,都很独立……阿姨,你看你吓了一跳。但你不能责怪我们!在这里,我不高兴,他也一样!而在那里,我们都很幸福快乐。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们离开彼此就不能生活。在巴黎,人们认为我们是恋人,他们不相信我们是兄弟姐妹。就这样:我们很高兴,不管他们在荷兰怎么丑化怎么议论我俩,我们不在乎。我们回荷兰,没别的原因,就是看看奶奶、你、妈妈、奥托。我很渴望看到你们。我对别人没感觉。恩斯特叔叔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我要脱离荷兰,脱离家庭,过自由生活……我不得和我的丈夫离婚,和他结婚是我的错误……他打我,虐待我!我们想要生活,阿姨,而不是仅仅存在!”

康斯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上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她脸上。她脸色变得苍白。他们想要生活,而不是仅仅存在!是不是应该由她来数落他们吗?而她自己,在很晚的时候已经很老的时候——很晚很老了——才感到必须要生活,而不是仅仅存在。但……他们真的过上了自己所认为的那种生活吗?她难道现在还不知道现实生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应该为了别人而活吗?即使城市之光从无法企及的高度照射过来,但是她从来没有去到那个城市过上新的生活,难道她就不知道这点吗?她难道没有猜到,生活就在远处?当她承认那个男人和她如此亲近,她就可以因为他而忘记所有的事情,包括她的儿子,她舒适的存在,去寻求他所谓的生活,她不是太渺小了吗?仅仅因为她是长辈,能看到最纯粹的真理有时闪耀出的自我欺骗一些闪闪发光的雾,所以她就有了谴责的权利,难道她自己就不渺小吗?不,她没有谴责,但她仍然感到震惊。现在,她能理解……但内心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她愿意接受他们的全新的、新鲜的、自由的快乐,不受传统的束缚,但是尽管她能够理解,这些束缚却束缚着她自己。她明白,可是她想着那些没有因循守旧,顺着体面的道路走下去的人,也打了个冷颤。在那条新路的远远的尽头,能给他们提供一些模糊的悲剧的建议吗?他们能坚持下去吗?这种挑战传统的生活方式结果会是怎样?所有的人都按照传统来生活这可能吗?他们是天生这样,还是被教成了这样?她自己也找到了新的道路,通往城市之光,但她还没有走上这条道路。这些……这些就是通往城市之光的新的道路?或者它只是放纵,轻率的青春,把一帆风顺的道路,别人走过的道路翻了个面而已?

“埃米莉,”她说,“如果你刚才告诉我的是真的,那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不要谈论它!如果奶奶听到了,她会很受伤害的!妈妈也是!”

“不,阿姨,我不会,而且,这是一个大秘密……要对家庭、对所有的朋友保守的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除了你;来吧,阿姨,情况不是那么糟糕。你看起来很不安!我们和父母想法不同,我们也没有办法,该怪谁呢?”

“亲爱的,我想到你的房子,和以前一样!”

“现在亨利是个小丑……而我,画画来生活!”

她又笑了,笑声响亮、刺耳,几乎有着胜利之感,然后她的笑声听起来却有些令人悲哀:

“可怜的奶奶!”她说。“可怜的,奶奶!她说我们家是‘消逝的辉煌’,她是对的,从她的角度来看,我为她感到抱歉,我发现她坐在那里那么忧郁,那么孤独无助,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留下来……阿姨,亲爱的阿姨;我觉得你比我好,但我不能住在这里。你的烦恼让你想要回来,而我的问题却让我想要离开。你感到这里有联系你的纽带,而我与你相反,我必须挣开每一个纽带。我的生活从一个错误开始。”

“我也是。”

“是不是总是这样?”

“通常情况下……经常……”

“我们刚开始生活的时候……我们都不了解自己吧?”

“是的,每一个真理都是在后来我们才知道,很久以后……”

“那你认为我不知道我的真理吗?”

“不,埃米莉。”

“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很高兴,孩子?我没有权利判断你。我要说的就是,小心,不要玩弄生命,不要浪费生命。生命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你把它当作……”

“什么,阿姨?”

“一种艺术的随性。”

“你说得真好!阿姨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这么说过。一种艺术的随性!亨利也是,一种新潮艺术的随性!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哦,不,埃米莉……小心!”

“阿姨,我们如此渺小,都没有什么区别。跟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一样的女人,和我一样的女孩,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为什么让我们的生活如此悲剧?为什么不能在生活中有一些稀奇的东西,稀奇的艺术的东西?”她用食指和拇指做了一个画家的姿势。“当我们都死了,生活就完了……我们算什么,为什么必须是悲剧?对英雄来说,这样的确很好……但对我们来说,不好。我不会让我的生活成为一出悲剧。我人生起始于一个错误。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征服了我的生活,给了它一个明确的目标,你也尝试看看,阿姨……”

“我明白了,埃米莉,但你忘了……”

“什么?”

“纽带……”

“我放开了……”

“你不能放开。”

“是的,我可以。”

“不能。”

“可以。”

“不能。你以后会知道,等你变老的时候。”

“我不会变老,阿姨。”

“哦,孩子,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什么?你怎么能知道你未来的事,如果你不更严肃一点生活……带着更严肃的态度生活,你们的生活将变得多么悲惨?”

她站了起来: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让她热情地拥抱了女孩。

埃米莉吓了一跳:

“你在想什么的,阿姨?你是什么意思?”

但是,现在说的是她的预感,预感总是骗人,又有什么用呢?康斯坦丝什么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盯着她的前面的东西,很奇怪,隐隐约约的,那东西照耀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她深深地看着埃米莉的眼睛,看到那里只有一个愿景:巴黎,马戏,小丑,蝴蝶,五十只或更多……

楼下前大门被打开了,有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平凡的生活又开始了。

“舅舅和艾迪来了,”康斯坦丝说。“埃米莉,今天下午我要去宁斯佩特。”

“午饭后我要去奥托和弗朗西丝那里。那我们在车站见面吧;我会和你一起去宁斯佩特,我也想看看恩斯特叔叔,然后我们一起回巴伦吧。”

“很好,亲爱的,但你可以为了我做一件事吗?”

“是的,阿姨。”

“穿着简单些。请记住,我们是在荷兰。”

埃米莉发出了一个尖锐的笑声:

“是的,阿姨,我会去给自己买一个水兵帽。我所有的帽子在海牙都太夸张了,肉贩的男孩子们都在我身后追着喊:‘帽子!……帽子!’而且,在宁斯佩特和巴伦,我知道肯定整个村子都会盯着我看!” Wkz2YeTiBbcycegP17MvgALFpl32MZpETo5ESbYzKtEpIr8m9yHg0NlFa0LXa2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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