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丝第二天早上去了新域勒街，房东太太对她摇了摇头，让她进屋了。范德·欧委医生在过道里碰见了她：

“谢谢你来看他，夫人。恩斯特待在这里不是办法；我想带他去宁斯佩特，你们之中派一个人和我一起，越快越好，明天吧。不过这将不会是个轻松的差事……可怜的家伙！”

“我会尽全力的，”康斯坦丝犹疑地说着。

“那你们单独待一会吧，我先走了。你不会觉得紧张吧？恩，你没有紧张。他现在很安静，真是可怜的家伙。别担心，我就在附近。”

康斯坦丝上楼去了，心脏怦怦的跳。她轻敲着门，没有人回应。

“恩斯特！”她喊道，声音有些颤抖。“恩斯特……”

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慢慢地打开了门。门把手咔嚓作响，她在进门之前，又问了一遍：

“恩斯特……我可以进来吗？”

他没有回答。她走进房间，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保持微笑，以微笑来迎接她，这样，她脸上的表情也许能让她可怜的弟弟放松一点。于是她微笑着走进房间，亲切的眼睛四处寻找着，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当她看见他穿着法兰绒衬衫和旧裤子，头发又长又乱，蜷缩着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时，她的笑容仿佛在她嘴边冻住了。不过她控制着自己，用她所能说出的最自然的音调，说：

“早上好，恩斯特。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他从角落里狐疑地看着她，问：

“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你不是很好，所以我想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没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要坐在那个角落，恩斯特？你坐在那里很舒服吗？”

“嘘！”他说。“他们都睡了，不要说话太大声。”

“好，我不说话，但我轻轻地说，可以吗，恩斯特？你能不能从你的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在你身边已经坐不下了，亲爱的，起来行吗？”

她笑了，伸出她的手给他。

他回之以微笑，对她说：

“嘘！不要吵醒他们。”

“不吵醒他们，不吵醒，不过你得站起来。”

他最后妥协了，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让她把他拉起来，拉出他的角落，并再次认真地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去惊醒他们。所有来我这儿的人都把他们吵醒了，畜牲！医生也吵醒了他们。”

“不，恩斯特，我们就让他们睡觉。看看，你能站起来，真的很好。我们坐在这里可以吗？”

“好的，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你从来不来看我的……”

他的话中暗含的无意识的责备吓了她一跳。事实的确如此：她从不来看望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十八个月前，当她从荷兰回来，他邀请她到他家里来，她在这里和他一起吃了午餐，他两个手指夹着香槟酒杯和她喝着陈年老酒，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来过。她现在为此感到有些自责：她对她的家人有着所有的爱，但是为何就因为这个兄弟很奇怪，她就和其他所有的兄弟姐妹来往，单单不来看望这个兄弟呢？如果她当时就不是厌烦他，不对他感到反感，如果她一直都像现在对他的感觉一样，也许他就不会一直这样自我为中心，也许他还会很理智。

“是的，恩斯特，”她承认，“我从来没有来看望你，是我不好，是吧？”

“是的，都是你不好，”他说。“因为我很喜欢你，康斯坦丝。”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她开始喘气，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把她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哭了：

“我们都没有陪伴着你，让你感觉孤单了，是吗，恩斯特？”

“不，”他静静地说，“我永远不会孤单。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我身边，每一个世纪都有一些。有时他们穿着华丽，绝美的声音唱着歌，但是最近，”他悲哀地摇摇头，“最近他们没有像那样。他们都变成灰色的了，像幽灵一样，不再唱美妙的曲子，他们一直哭泣和哀号，咬牙切齿。以前他们会到房间的中间……笑着、唱着，闪着光，但现在，哦，康斯坦丝，我不知道他们正遭受什么，但是他们肯定遭受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炼狱！他们围在我身边，让我感觉很窒息，我都快不能呼吸了……嘘，他们来了，又醒来了！……”

“不，恩斯特，不，恩斯特，他们是睡着了！”

他转身对她会心地笑了：

“是的，”他低声说，“你很善良，你爱他们，你为他们感到难过……你让他们睡觉了……你没有去吵醒他们……”

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用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

“你有这么多漂亮的东西啊，恩斯特！”她说着，环顾着房间。

“是的，”他说，“我收集的……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收集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恩斯特，”她轻轻地说，“也许今年夏天如果你去其他地方，可能会是件好事。”

突然，他似乎变得僵硬起来，因为她的触摸让他全身收缩，仿佛他的四肢都变得紧张和突兀：

“我不会离开这里，”他说。

“恩斯特，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你知道宁斯佩特吗？”

她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他生气又粗暴地看着她：

“医生希望送我去宁斯佩特，”他狡猾地回答，轻蔑地笑道：“我都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认为我疯了，但我没疯。”他接着傲慢地说。“你们这些人都傻了：你们就是愚蠢和疯狂。你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你们的感官沉闷又无理；所以，因为另外一个人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然后你就在想，他是疯了……实际上是你们自己疯了，我会留在这儿，我不会去宁斯佩特。”

但是突然他非常警觉，问道：

“我说，康斯坦丝，你不会逼我吧？你不会打我吧？楼下那该死的卑鄙的男人，他打我……吵醒了他们……踩在他们身上！他站在那里，踩着他们，大傻瓜，蠢货！……告诉我，康斯坦丝，你会就让我待在这里，是不是？”

“恩，恩斯特，没有人想要强迫你，但是如果你去宁斯佩特，这将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我就要在这里。”

“在那里，周围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他们都会很喜欢你。”

“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他说。

“恩斯特！”她哭了，抽泣着。

“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他直接重复道。“妈妈不喜欢……你们之中也没有谁喜欢我……谁都不喜欢我。要是我没有他们该怎么办……哦，要是我没有他们该怎么办！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哦，他们究竟怎么了？现在，他们醒来了！现在，他们醒了！哦，听他们的呻吟！哦，亲爱的，听他们尖叫！他们在尖叫，他们在呼叫！……是不是在炼狱里？哦，亲爱的，他们都簇拥在我周围！他们压得我踹不过气来，他们压得我踹不过气来！……哦，亲爱的，我受不了了！”

他冲到打开的窗口前，她怕他自己要跳出去，所以她两个手臂抱住了他的整个身体。老医生走了进来。他关上了窗。

“我也没有办法，”她压低声音绝望地对老医生说。

“是的，你有办法，”医生平静地说。“是的，你可以，夫人。”

“你们都是我的敌人，”恩斯特说。“我的敌人，他们的敌人。”

他走了，坐在他的角落，蜷缩起来，用双手搂着他的膝盖。

“走开，”他对他们两个说。

“我要走了，恩斯特，”老医生说。“但康斯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他有时叫她的教名，这位老医生曾在印度把这些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康斯坦丝听到这个名字从他的灰色胡须下说出来，觉得很感动，让她想起了那些过去的旧时光。

“康斯坦丝可以留下来吗？”

“好吧，”恩斯特说。

医生让他俩单独待着，护士在旁边守护着。

“恩斯特，”康斯坦丝说，“假设我和你一起去……宁斯佩特，可以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激烈地问。“我在这里很好啊……我们也不能把他们带过去那里啊，”他低声说，声音柔和了些。

“嘘！你别吵醒他们。”

“也许，你把他们留在这里，亲爱的，他们会觉得更安静。”她说着，跪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摸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泪水。

“不，不……那女人的弟弟在下面……那个卑鄙的人……”

“不过，恩斯特，”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更加坚定地说，“亲爱的恩斯特，你听我说：它们不存在，他们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你必须真正摆脱这些想法，然后你才会好起来，完全好起来……恩斯特，亲爱的恩斯特，他们根本不存在。请看看你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你自己的房间，你的家具，你的书，你的花瓶。除了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呵呵，恩斯特，尝试去看看吧：没有其他东西了……你感到窒息，因为你总是感到很孤单，从来不去外面走走。在宁斯佩特，我们会一起散步……沿着荒野，越过沙丘……然后你会完全好起来，恩斯特……因为，说实话，你是病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看看你自己：这里只有你和我……你的家具和书籍……”

他静静地让她说着，嘴角出现了讽刺的微笑，最后，他充满同情地给了她轻蔑的一瞥，耸了耸肩膀。然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慈父般轻轻地拍着：

“你很亲切、友善，康斯坦丝，但是，”他摇摇头，“你说的完全没道理，我相信，你说这些话都是认真的，不过仅此而已！你很狭隘，你有局限，你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他把手放到他的眼睛和耳朵上，“我用我的眼睛去看到的，用我的耳朵听到的……”

“但是，恩斯特，你肯定明白，那些都是幻想。医生说，他们是幻觉。”

他还在微笑着，看着她，充满同情和蔑视，黑色的眼睛坚定地朝前看着。

“他们是幻觉，恩斯特。”

“你呢？”

“不，我不是。”

“房间，书籍，花瓶呢？”

“不，他们不是，他们都在你身边，它们的确存在。”

“嗯……那为什么所有亡灵又不存在呢？”

“他们不存在，恩斯特，它们是幻觉。”

他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膀，表示他完全不理解这种极其有限的看法。然后他轻轻地，亲切地说：

“不，亲爱的康斯，你不聪明……如果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我相信你的认真，但仅此而已：你活得像一个盲人，你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就是你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存在方式，活在梦中，眼睛闭着，耳朵蒙着。你们都看不见，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像是绝情的石头，你们也无能无力，康斯坦丝，但这很遗憾，因为你是这么好，如果你已经学会去看去听去感受，有可能你能够有所发现，但这已经太晚了，康斯坦丝，你就像其他人一样，很愚蠢，但我很抱歉，因为你是非常好的，你的手很柔软，你的声音很柔和；你也尽力不去踩踏那些可怜的宝贝……不去拖着他们的链条拉着他们走，那些链条都和我的心脏固定在一起，有时候他们会伤害到我，这里！”

他把他的手放到他的心脏上面。她的大脑突然感觉有些疲倦，仿佛她已经筋疲力尽，努力想要去理解并且说服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心灵，而她的话只能到达黑色的云层，无法穿过。突然这种疲倦和无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感到自己就是和一个石头，一堵墙在说话。她觉得她自己的话就仿佛网球撞击墙面一样，撞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过，恩斯特，”她又试了一次，“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宁斯佩特吗……和我一起走在郊外，为了让我高兴可以吗？你将会带给我很大的乐趣，这会对我非常好的……”

“那所有这些，在这里，在我身边的他们呢？”

他小心翼翼指着房间的其他地方。

“我们就把他们留在这里睡着。”

“那楼下那个卑鄙的男人怎么办？”

“他不会干涉他们，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把房间锁起来，恩斯特，他们就能安然入睡。”

她迁就着他，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否正确，但感觉要说服他太累了。

“你保证？”他突然问。“你保证他们会安然入睡？”

“是的。”

“楼下那个卑鄙的人不会吵醒他们，践踏他们吗？”

“是的，是的。”

“你答应了？”

“是的。”

“我们会安静地把房间锁起来吗？”

“是的。”

“没有人在所有会进来吗？”

“没有。”

“你答应了？”

“是的。”

“你发誓？”

“是的，恩斯特。”

“好吧，那么。”

“你会来了？”她哭了，非常高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因为你会很喜欢去散步……去郊外，你是好人……”

他说话很温和，充满同情，语气里也没有之前的蔑视了，因为他把她看成一个很可爱但是很愚蠢的小孩，需要他的帮助和他的保护。

她对他回之以微笑，从她跪着的地方站起身来，把她的手给他，示意扶他从角落里站起来。他让她把他拉了起来，他很沉：她把他从角落里拉起来，感觉像在拉一个铅块。

“然后，我们明天就出发，恩斯特？”

他礼貌地点头答应：她人很好……而她向往去散步……她是如此虚弱，如此愚蠢。她什么都不知道，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绝对是这样。他必须帮助她，引导她，支持她。

“那趁我现在在这里，我们把行李箱收拾好，可以吗？”

他不知道必须要一个行李箱：他呆呆地看着她，但他想取悦她，说：

“好吧，不过不要发出声音。”

医生回来了。

“他来了，”她低声说。“我们要收拾他的箱子。”

医生抓住她的手。恩斯特有点鄙视他们两个，他面带着微笑，就好像面对不幸的穷人，天生就那么愚蠢……理解力迟缓……知识有限……感官迟钝……

康斯坦丝和医生在他的卧室打开箱子时，他压低声音，不卑不亢地警告他们：

“嘘！小心点，你知道，不要让衣橱的门吱吱响，不要吵醒了他们！……” 7Hw6QPj8bdCrlnyganDe4S9LEr90N6FY1gm9/lFHuh+YVYYPOKlx7o4JKJpQ0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