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那天早上杰瑞特醒来时,感觉很累,脑中模糊一片,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笼罩着薄雾的群山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睛仍然闭着,虽然他已经醒了,但似乎还活在他的噩梦的梦魇里:梦里,他被雪崩砸下来的岩石块压在下面,脑袋被沉重的东西压着,尽管他能够意识到红色的日光已经照射进来,照在他紧闭的眼睑上。他躺在那里,身材壮硕魁梧,四肢慵懒地张着,旁边艾德琳睡的位置是空的:他只是感觉到艾德琳的位置是空的,而且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窗帘已经拉起,但百叶窗还挂着。虽然他已经醒了,但眼皮仍然闭着,所以他透过眼皮只看到了白天红色的光,就好像透过两个粉红色的贝壳:似乎他将永远无法抬起这两只沉重的眼皮。
醒来后疲累慢慢淌进他粗壮结实的身体。他感到身体已经腐烂了,也不太知道为什么。此前一天,他不过是与一些同事在斯赫弗宁根的一家酒店聚餐:一场送别一位调往芬洛的同事的告别晚宴,吃了很久,大家也都喝了不少香槟,晚饭后,他们决定继续大闹一晚,有一两个结了婚的人婉言拒绝,但最后为了不破坏气氛,还是一样去了。杰瑞特也去了。最后,他觉得玩的差不多了,其他人走的路和他的路并不同:他很明智,凡事保持中庸,不会去走极端。他非常喜欢他可爱的娇小的妻子。实际上,一想到他走进卧室脱下衣服时有可能会吵醒她,他已经感到有些内疚了。事实上,她的确醒了,但他马上用他生硬但温柔的声音哄着她很快就睡着了。他很久都没有睡着,睁大眼睛,因为睡不着觉而有些生气,他搞忘了他是如何在酒桌上和朋友们交杯换盏。最后,在凌晨时分,他慢慢地打着瞌睡,进入了一个飘渺的梦境,慢慢地,迷雾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景观,变成了一堆沉重的山,压在他的大脑上,直到所有的岩石随着雪崩崩塌下来。
现在,他终于摆脱了这种奇怪的沉重感。他洗完澡,当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宽阔的身躯上干净、白皙的皮肤,强劲有力的线条勾勒出强壮的身体,尽管他已经四十七岁了,还像一个俊俏有活力的少年——他觉得自己偶尔的阴郁心情很奇怪,就像女人的宠物犬一样。现在,当他从巨大海绵挤出水搓澡时,他蔑视着自己那些阴郁的心情,对他们耸了耸肩膀,一边不断挤压海绵,一边自言自语,水都挤干了,在地上泼溅。他感觉自己把那种懒惰冲走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脯,感觉到力量又回来了。他裸着身体,拿起哑铃开始锻炼,看到两只手臂的肱二头肌就像两个滚动大炮球,感觉有些骄傲。他的眼睛恢复了平常的快活,吊儿郎当地盯着闪闪发光的漂亮的胡须看着,就像是对自己的嘲弄;额头上的皱纹消失了,头发也逐渐减少,发际线逐渐抬高;洗完澡后,又运动了五分钟,似乎庞大的身躯里血液也开始正常流动,因为那刮过面的脸颊也开始有了一些粉潮。他不知道该穿哪件衣服:他看着自己,看着这高大强壮,干净的身体,他又揉捏了一次,就像女人为自己曼妙的身材感到骄傲一样,他也为自己的肌肉感到骄傲。
然后他赶紧穿上制服,下楼去吃早餐。孩子们马上就把他围住了,他就立刻有了父亲的角色感,充满了父爱,无比喜爱自己的孩子。他正好看到亚历克斯和盖伊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学校离得很近,所以他们自己就去了。这是两个强健的小家伙,一个九岁,一个七岁。除了长女玛丽,其他孩子都围着圆桌正在吃面包和奶油,艾德琳坐在茶盘面前。杰瑞特在小餐室的圆桌旁感觉自己因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又恢复了正常、完全正常的生活。
餐厅很小,陈设非常简单,只放着绝对必要的东西。艾德琳今年32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是个体型丰满但是又娇小的妈妈,对于自己没有什么多话说,全心全意关心并照顾着孩子们。杰瑞特则很爱说话,嗓门很大,整个小房间都是他响亮的军官呼号训练的声音,笑话不断、趣味不断。圆桌旁边有六个孩子:两个女孩、阿代勒耶和杰迪;三个男孩,康斯坦特、扬、皮特,还有一个没出生多久的小婴儿:克拉斯。杰瑞特有些厌倦了那种听起来很响亮的名字:亚历山大、盖伊、杰拉尔丁,以艾德琳的名字进行洗礼,所以最小的那三个孩子才那么命名,而玛丽和康斯坦特名字后面则跟着范洛妈妈和爸爸姓。
“看,不再取那些宏大的名字了。”扬出生时,杰瑞特这么说道。
取完克拉斯 这个名字之后——这个名字全家人都觉得很难听,杰瑞特说:
“如果我们还有小孩的话,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跟着我姓,杰瑞特 。”
“当然,如果是女孩,就叫格特鲁德吧?”艾德琳建议说。
“不,”杰瑞特说,“是女孩也叫杰瑞特。”
杰瑞特的狂热很让范洛妈妈绝望,还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孙女,也不会有孙女叫杰瑞特的恼人问题了。
杰瑞特没有偏爱某个孩子。他长长的手臂尽可能揽着更多的孩子,把他们抱在他的膝盖中间夹着,几乎在他的脚下,这种危险的动作居然从来没有摔到任何人的胳膊或腿,真是不可思议,所以艾德琳和孩子们自己从来都不害怕,而有一次范洛妈妈看到这一幕时,吓得魂都掉了。对孩子们来说,父亲似乎就是快乐生活的化身,说到快乐,他们很快就本能地想象为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位军官,穿着华丽的衣服,声音响亮,讲不完的笑话,穿着一双长筒靴,挥舞着剑叮当作响。
杰迪是七个小孩中身材比较娇小的孩子,她很享受着爸爸给她的宠爱。她一看到杰瑞特就会缠着他,依偎在他的膝盖上,用她的头蹭着他制服的流穗,扯了扯他的胡子,小拳头挤着他的眼睛。要不然就是搂着他的脖子,一直搂着,然后静静地看着别人,因为她已经占据着她的爸爸。
这一次,她也离开了她的椅子,在桌子底下爬,爬上杰瑞特的膝盖,不顾艾德琳的阻止,把杰瑞特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了。杰瑞特抱着杰迪,吃着早餐,童真的声音叽叽喳喳围绕在他身边,就像很多小鸟欢快的叫声一般。这种声音让他内心感觉很快乐,然后他开始笑了,去逗克拉斯,她傻傻地坐在婴儿椅里面。克拉斯现在还不怎么会说话,身体往后退着,有些苦恼,时不时哭泣着。
最近这段时期,他看着他的孩子们时,感到怜悯,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柔情,仿佛他看到这些可爱的黄色头发的小生命时觉得非常奇怪,他总是说:
“孩子就是你想要的,没有孩子就没有生活,没有孩子你就所剩无几,孩子才陪伴你前行。”
他岁数已经比较大时,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结为夫妇,结婚的原因和出发点就是: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因为在他看来,未来某个时间他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而现在,当他看着他的周围,玛丽十二岁,阿黛尔十岁,亚历克斯九岁,内心深处时常感到惊奇和怜悯,甚至还有点悲伤,仿佛突然就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他们从哪来的?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这种惊叹和惊讶,就好像面对人类生命的秘密——分娩之谜一样,让他对自己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身份很难理解。然后,他会偷偷看一眼艾德琳,看看她是否也会疑惑惊讶,但是没有,她只是静静的按着她自己的方式,做一个温柔的妈妈,温顺的妻子,有着金色的头发,简单的内心,也不去想太多,就是默默地为她的丈夫生下一堆金色头发的儿女,并把他们带大,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她的责任,她也认为这是正确的事情。是的,他在她身上并没发现任何特别的情感,所以他更惊讶,因为,毕竟,她是母亲,她应该比父亲感受到更多的生命的奇妙感。
“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孩子。”他想。
而且,当他兴高采烈逗着杰迪,假装吃掉克拉斯的面包和奶油,自己就像一个大小孩一样,他想着:
“现在这些都是我和艾德琳的孩子。”
他看见了这些漂亮的金色头发的孩子门围在自己身边,非常惊奇:就像是一个艺术家欣赏自己的作品,就像雕塑家思索着他的雕像,或一个作家读他的书,或作曲家听了他的旋律,一种简单的但又很惊讶的情绪,对自己的权力和力量产生的惊讶。
然后,在他的惊愕之中,他突然觉得害怕,因为担心没有孩子、死后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所以不计后果地带来了这么多生命。是的,在他死后,这些孩子会继续活着,他的孩子,他的九个金色头发的小孩子。但是生活会将他们分散,这些小兄弟姐妹现在都住在一起,就像鸟巢里的小鸟,受父亲和母亲的庇护,当他自己——他们的父亲,老了或死了之后,这些孩子以后会是什么样,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们因为什么而悲伤,他们又因为什么高兴?他很害怕;吃早餐时,他和杰迪一起吃完他的一盘食物,讲着笑话逗着扬,这孩子被逗得哇哇大叫,然后突然间他就感到了恐惧。奇怪的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这些事情都隐藏着,艾德琳不知道,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因为外表来上,他是一个身形强健的男人,一个文明的野蛮人,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白皙而强壮有力的身体,热衷于运动和赛马,也喜欢他作为军官的工作。外表看几乎再普通不过,身体结实又健康;响亮的声音,开着庸俗的玩笑,一种本能的欲望掩饰着内心真正的自我。是的,就是这样:他躲藏了起来,他是无形的,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知道他:他的妻子看不见他,他的家人看不见他,他的朋友看不见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眩晕和头晕会突然就让他大脑空白,仿佛所有的血都流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克制,不知道他隐藏的弱点,他不允许自己多喝两杯香槟,太阳穴那里会拥堵,像是要爆炸一样。所有的人,甚至在他身边的妻子,都不知道他的那些噩梦,不知道他清醒地躺了很多个小时后,沉沉地睡着,堆砌的高山和岩石崩塌后压在他的大脑上,没有人知道他对那些孩子的恐惧和担忧,同时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快活的父亲,“一个健康的野蛮人”,正如他的一些同事所称呼的。
有时候,他自己一个人想到这个名字,会笑一笑,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既不野蛮,也不健康。渐渐地,几乎是机械地,他习惯了展示出虚幻的一面:一个有着发达肌肉和独立思想的强壮男人,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和好军官;而他内心里却感觉到一个奇怪的怪物在吞噬他的骨髓,他有时候把这个怪物想成是一只有很多腿的巨大虫子,一只巨大的肥胖的虫,一个野蛮的爬行动物,腿根植在他的身体里,住在他的背上,慢慢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一年又一年,这该死的烂东西!当然,这不是一只有腿的虫子,也没有住在他的背上。然后,现在他觉得那种状态已经过去了,他非常骄傲,自己四肢健全,训练有素,肌肉柔软,容颜青春,虽然他不再那么很年轻,然后他似乎又觉得理解不了这种讨厌的蜈蚣,能一直啃噬他的肌肉,他的骨骼,直侵入他的骨髓。当然,他绝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去看医生:他开始散步或者骑马来锻炼身体,中队练习他总是走在前面。把喇叭吹到最大声,马蹄沉闷的撞击声,看到他的骑兵们,这些都令他真的很开心,会让他一上午都忘记那该死的蜈蚣。他坐在他的马上,身影魁梧而挺拔,他抬起头,将嘴唇上的胡须往上抹着,背挺得直直的,对自己说:
“来吧,摆脱所有那些愚蠢的想法,做个男人,听到没有?别像个女孩一样神经兮兮的,过分担心自己的健康。你和你的蜈蚣,去死吧。我昨天喝了一杯酒。该死的,我真不该这样!一杯都不应该喝,一杯都不应该!也许以后任何酒都不应该喝了……然后饭后最多抽一支烟……但是,你看,戒酒戒烟:这太难了……”
杰瑞特刚刚用完他的早餐,听到前门剧烈的敲门声,他把小杰迪放了下来。艾德琳吓了一跳,孩子们笑着喊着: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小皮特喊道,盘子撞杯子模仿着声音。
“嘘!”艾德琳说,脸色变得苍白。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多琳在门外激动地走来走去,等着开门。“嘘,这是多琳阿姨……我希望奶奶那边没什么事!”
但现在的女仆已经开了门,多琳激动地冲进房间,戴着草帽,脸红得像火一样,直冒汗。她脾气暴烈,很难立刻明白她说的话:
“想想看……想想看……”
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激情在体内翻腾,她已经无法说话了,而且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她来的时候走得非常快。她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灰白,扎成了马尾,在脑后上下甩动着,衣服看起来好像是随随便便穿的一件,眼睛生气地狠狠地眨了眨,留下了眼泪,看起来非常烦闷和不满。
“想想看……想想看……”
“来,姐姐,平静一下,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杰瑞特说,以心地善良的父亲的欢快的方式劝着她。
“那么,想想看,今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可怕的生物到妈妈那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什么可怕的生物?”
“为什么,你们都聋的吗?我不是正在告诉你!我一开始就告诉你:维尔德小姐,那个一直占据着恩斯特房间的生物……来了,大闹了一场,非常可怕……把妈妈搞得非常心烦……妈妈叫我到这里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我能做些什么?我又不是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派卡雷尔?为什么不派你?哦,天啊,妈妈当然派我来了。我送妈妈过去,发现她妈妈病得很厉害,那个可怕的生物……然后我和维尔德小姐一起离开了……最开始是去卡雷尔那里……但卡雷尔真是太冷漠了……一头自私的猪,一头自私的猪:卡雷尔就是一只猪……维尔德小姐只好回家……然后我去了恩斯特那里……我看到他,我就来你这里了……杰瑞特,你是一个男人……你明白事理,你知道该怎么做,我是女人……我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现在已经变成了恸哭声,泪流满面。
“但是,姐姐,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杰瑞特轻轻地说。
“为什么,恩斯特,我在跟你说啊……恩斯特,我在跟你说啊……”
“他怎么了?”
“他疯了!”
“他疯了吗?”
“是的,他是疯了……他昨晚想跑到街上:他疯了!”
艾德琳叫来了保姆,把孩子们带走了。
“他疯了吗?”杰瑞特重复道,把他的手放在了额头上。
“他是疯了,”多琳重复说。“他疯了,他是疯了。”
“哦,好吧,”杰瑞特说,带着模糊的和解的口气说,“恩斯特总是很奇怪!”
“但现在他是疯了,我告诉你!”多琳刺耳的声音尖叫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去看看他。你不知道吗,有些工作是必须要做的!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是一个女人,你听到了吗,我感到非常不安,为什么妈妈不让你去一次?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呢,卡雷尔……卡雷尔是一个傻子。卡雷尔有一次说他得了感冒,不能出去。卡雷尔?卡雷尔是个傻子……感冒,真是的!你的哥哥一下子疯了,他还感冒!……”
“但是,你说他疯了……他是真的疯了吗?”杰瑞特疑惑的问道。
“好了,你自己去看看啊,”多琳说着,恼怒的目光盯着杰瑞特。“你自己必须去看看,你像我看他那样去看看他……那么,你就不会问我他是不是疯了……”
“好吧,”杰瑞特说。“我马上就走,我必须先去看军营,然后再……”
“哦,你必须首先去趟军营”。多琳气愤地说着。“当然,你必须首先去军营,你如果能腾出一点时间……”
“我可以马上走,”杰瑞特沮丧地说。“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多琳尖叫。“你觉得我会去吗?不了,谢谢,我已经告诉妈妈,我已经告诉你,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如果我不仔细些,你叫我去哪里我去哪里,那我得忙晕了……我?我要去睡觉了……”
她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又坐了下来,突然她的声音变了,眼里满是同情的泪水,她哭着说:
“可怜的妈妈!她病得很厉害……可怕的生物占据了妈妈的身体,真是个可怕的想法。为什么要这样吓唬她呢?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们呢?我要先去康斯坦丝那里……然后去阿道菲娜那里:那样他们就可以给妈妈一点安慰……你去的路上可以拜访一下保罗:那些需要做的事情,他也许能帮助你……但是,过后,我要回家睡觉了。”
“是的,”杰瑞特说,“我现在就去。”
他又一次开始犹豫:他应不应该先去军营?他应该先找保罗……还是直接去找恩斯特?他走进过道,绑上了剑,戴上了帽子。多琳跟着他出来:
“所以,你要去找他吗?那么,你见过他以后……你就不会再问我他是不是疯了。”
她匆忙的朝前门走去。
“多琳……”
“不,谢谢你,”她激动的说。“我要去找康斯坦丝,还有阿道菲娜……然后……然后我就回家睡觉了。”
她打开门,再过一会儿,她走了。杰瑞特看到艾德琳哭了,害怕地拧着自己的手:
“哦,杰瑞特!”
“来来来,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糟糕。恩斯特一直都很奇怪。”
“我会去妈妈那里,杰瑞特。”
“是的,亲爱的,但不要让她紧张,告诉她我正在去看恩斯特的路上,我也不相信他的情况会变得像那样糟糕。多琳总是夸大其词,她并没有告诉我们恩斯特的真实情况……还有,再见,亲爱的,不要哭。恩斯特一直都是很奇怪的。”
他把大衣甩到肩膀上,因为外面的天气有点像十一月,又冷又湿。外面的大雨猛烈敲打着他的脸,他看见多琳走在他的前面,撑着伞,摇摇摆摆地走着,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愤怒地叉开腿走着路。她走出了银行街,向左转身走进了墓地街,最后到达康斯坦丝家中。他准备去坐电车,尽管天下着雨,他站在站台上,军大衣在魁梧壮硕的身材上打来打去,他现在又有了那种窒息的感觉,堵得慌,很痛苦,他感到自己的血脉喷张,撞击着太阳穴:
“都怪昨晚那讨厌的香槟!”他想。“我觉得我的脑袋很不清楚……我最好先去保罗那里……是的,我最好先去找保罗……或者……或者我直接去找恩斯特?”他不知道该怎么决定,但他不得不下定决心,而他乘坐的电车沿着丹尼威街前行,因为恩斯特住在新域勒街。但是,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仍然在电车的平台上,背躬向外被暴雨淋到。到了呼特街,他才跳了下去,剑在两腿之间叮当作响。
保罗的房间楼下是一家袜子店。杰瑞特发现他的兄弟还在床上没起来:
“恩斯特疯了,”他马上说。
“他一直是这样,”保罗回答说,打着哈欠。
“是的,但是……好像他是真的疯了,”杰瑞特说。
他感觉自己没有什么精神,脑袋也转不过弯来,他几乎说不出话:肿胀的舌头懒洋洋靠在牙齿之间。不过,他告诉保罗,多琳来访问过:
“我们必须去看看恩斯特,保罗,看看事情是否真的是这样。”
保罗现在听进去了:
“是——的,”他慢吞吞地说。“但我必须先穿好衣服。你看,这个世界很奇怪的一点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得先穿好衣服……”
“我已经穿好了衣服。”杰瑞特笑道。
“哦,真的!”保罗和蔼可亲的说。“嗯,幸运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嘲讽,杰瑞特脑袋正有些沉闷,所以没听出来。
保罗伸展了一下身子,决定起身。不过他仍然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在杰瑞特的面前站了一会儿:
“你认为恩斯特是真的疯了吗?”他问。
“也许也不是那么糟糕,”杰瑞特大胆地说着。
“每个人都有点疯,”保罗说。
“哦,可不是吗!”杰瑞特说,声音有些恼怒。
“不,不是说你,”保罗亲切地说,“不是你或我,但其他人多少都有点不对劲儿。我要去洗澡了。”
“不要太久。”
“好吧。”
保罗消失在他的小浴室里,杰瑞特感到窒息,踹开了窗户,卧室里突然充满了夏天夜雨的淅沥声音。杰瑞特向四周张望。他几乎没有来过保罗家里,他现在才注意到保罗的房间精致又整洁。保罗有一间卧室,一个起居室和一个更衣室,浴缸安在更衣室里。
“他真是爱干净!”杰瑞特看着四周的一切这么想道。
卧室太小,只放了一个黄铜床架、核桃样式的玻璃衣柜、核桃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一样东西是散乱放着的。床上的枕头有很浅的保罗的头睡过的痕迹,睡衣摊在床上,很整齐,他站起身来,仿佛是害怕弄皱了他们。
杰瑞特听到更衣室的水声。仿佛保罗格外小心地挤压出海绵里的水,以免水滴溅出到桶外。洗澡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一切又安静下来。
“你能不能快点?”杰瑞特不耐烦地喊着。
“好吧,”保罗回道,语气平和。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都没听到你动的声音。”
“我在穿鞋。”
“我说同志,你能不能快一点呢,要不我先走了?”
“不,不,我要和你一起去,不过我得先穿好衣服,是吧?”
“但是你不能快一点吗?”
“很好,我会快点。”
然后又是一阵尖锐的剪刀和指甲锉的声音,被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抵消了一些。杰瑞特再次呼吸。但是,一切又变得沉默了,杰瑞特停了一会后,叫道:
“保罗!”
“什么事?”
“你能不能马上准备好?”
“是的,是的,但不要心急。我在刮胡子,你也不希望我割伤自己吧?”
“不,当然不是,但我们必须赶快:你不知道恩斯特现在是怎么样了。”
保罗没有回答,杰瑞特也没有听见其他的声音了,除了雨水的唰唰声。他深深叹了口气,不安地踱着步,摆动着他长长的腿。几分钟后,保罗打开了门,但杰瑞特已经感觉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这时保罗又忽然关上了门:
“杰瑞特,请你关上窗户!”他气愤地说。
杰瑞特把窗户关上了;雨点不再嗒嗒打进房间。保罗现在进来了:他穿着一件法兰绒无袖背心,一条针织丝绸内裤,一双条纹袜子紧紧地附在他的脚踝上,脚上穿着拖鞋。
“天哪,我亲爱的伙计,这么久了你就只穿成这样?”杰瑞特暴躁地问。
保罗看着他,有点高傲:
“毫无疑问,你三分钟内就能穿好你的制服;但我做不到,因为一个人必须打扮好,不是说修修羽毛就可以成为一只美丽的鸟,我必须得细心打扮自己。否则,我感到恶心。”
“但是千万记住……如果恩斯特……”
“不是说我正常打扮自己,让你等了一刻钟时间,恩斯特的精神就会更加疯狂,这已经是我最快的穿衣速度了。”
“因为你根本不想穿快点!”
“因为我不想?”保罗反驳道,面色苍白,充满愤慨。“因为我不想?是因为我不能,你想让我就像现在这样出去?穿着内裤?很好。那你叫上出租车,我就这么出去。但是,如果你希望我把衣服穿好,你必须要有一点耐心。”
“哦,没事!”杰瑞特疲惫地叹了口气。“呵!穿好衣服再上车吧。”
保罗打开他衣柜的门。杰瑞特看见他的衬衣十分整齐地放在里面,有颜色的衬衫和白色衬衫。保罗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雨,最后从一堆衣服里选择了一件黑色条纹的彩色衬衫。他把衣领竖直,在他的珠宝盒寻找着领钉。
“你还要多久?”杰瑞特问道。
“十分钟,”保罗说,愤怒地躺着,不过还是觉得让杰瑞特发了脾气,内心非常高兴。
他发现了一套黑金领钉和自己的黑色条纹衬衫非常搭配,故意整齐地把它们别到衣服前面,还有袖口那里。
杰瑞特起身,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了。通过打开的侧门,他看到了浴室,惊讶地发现一切都收拾得好好的,一滴水也没有。
“洗手间你自己就清理干净了吗?”杰瑞特问道,愣住了。
“当然,”保罗,现在穿好衬衫了。“你以为这些活儿我丢给仆人做吗?决不会!她只需要倒干净我的污水桶就想。其他的浴缸,面盆,皂盘的清洁,一切都是我自己来。我有单独的抹布来做这些事情:看,那边,挂在横杆上。不过不论一个人怎么去保持清洁,世界是够脏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杰瑞特吃惊的说道,“那你花的时间不算久!”
“全靠我的方法,”保罗回答说,有些轻描淡写,但杰瑞特的称赞还是让他偷着乐了一会。“你有方法的时候,任何事情都不用花太长时间。”
而且,他一边沉醉在杰瑞特的赞扬里,一边拉上裤子,打电话给女仆,告诉她把他的早餐带上来:
“我随便吃一点,很快,”他和蔼地说着,顺着点把立领翻下来。
然后,他在一个日式大箱子里挑了一条领带。
“天哪,你有这么多领带!”
“是的,我有很多,”保罗自豪地说。“他们是我唯一的奢侈品。”
而事实上,当女佣将折门推开,起居室呈现在杰瑞特面前,保罗因为厌恶别人的家具,所以家里的家具摆放都是自己配置的,起居室以及刚才看到的两个房间的朴实都让杰瑞特感到震惊:舒适,但极为简洁。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保罗说,“就和疯狂的恩斯特一样。但我买不起他们:我没有钱。”
“为什么,你的收入和他差不多啊。”
“是的,但他不打扮自己,花在衣服上的钱很昂贵。”
保罗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了,裤腿卷的很高,靴子上所有精心剪裁的钮扣几乎都露出来了。他只是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块干面包。
“黄油很油腻,”他说,“刚刚刷完你的牙齿去吃就会这么觉得。”
他又回到了他的浴室漱了一次口。
他已经准备好了,拿着雨伞,跟着杰瑞特走到楼下。杰瑞特开了门。
“真是该死的天气!”保罗在走廊里咆哮着。
他把雨伞小心的拿了出来,而杰瑞特已经在外面了,蓝色军大衣的袖子在双肩挥动,因为他胳膊没有穿到袖子里。
“真是脏得一塌糊涂!”保罗骂道。“这该死的,烂泥!”他大骂,面色苍白,充满愤怒。
他把伞套折好后放进口袋里,现在撑开他的伞:他似乎担心它会被淋湿。
“来吧!”他说,内心的愤怒在沸腾。
然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往外走了一步,狠狠把前门摔上,小心地选择脚下的路:
“我们会等着电车,”他说。
他愤怒地看着伞外面的大雨:
“真是肮脏的天空!”他抱怨道,而杰瑞特踱来踱去,只是一只耳朵听着保罗说话。“真是该死,肮脏的天空下着雨,肮脏的街道。泥土,到处都是泥土,整个世界都是泥。实际上,任何东西都是泥。天啊,这个世界能不能干净一下,这些人能不能干净点:有着干净的街道的城镇?有着干净的身体的人们?现在,他们都是泥,只是泥:他们的街道,他们的身体和他们肮脏的灵魂……”
电车来了,他们必须得上车。保罗内心深处非常后悔。只要他站在伞下,他就会忍不住一直嘀咕,不管杰瑞特有没有听。他们到了丹尼威街下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此外,他不得不小心,别踩到水坑:
“不要走这么快!”他生气地对杰瑞特说。“看着点你脚下的路:水都朝我飞溅过来了。”
他们现在到了新域勒街。这个地方很旧,也很黑,永远浸泡在树木之间滴下来的水所形成的水塘里,像紫色珠子的窗帘,哗啦啦地坠入水塘。
“你觉得他真的疯了吗?”杰瑞特按门铃的时候紧张地问他。
保罗耸了耸肩膀,低头看着他的裤子和靴子。他对自己很满意,他刚才走得很小心:没有任何东西溅到身上。一个胖胖的女房东开了门:
“啊!……我很高兴你来了,先生们……先生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你们去找医生了吗?”
“医生?”杰瑞特说,吓了一跳。
“医生,”保罗想着。“就是这么回事,我们都那么实际,就像往常一样。”
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们上了楼。他们发现恩斯特穿着睡衣,黑色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散乱地扑在他的额头上。他没有起身,凝望着他的两个兄弟,眼里充满了忧郁。他现在已经43岁了,但看起来似乎年纪更大了,他的头发变白了,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了,好像从肩膀那里沉下去,似乎脊柱有些什么问题。看到他们两个人,他似乎不是很惊讶,只是悲伤的眼睛看完这个,又看另一个,怀疑地审视着他们。
霎时间,两兄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杰瑞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湿大衣差点撞倒了几个代夫特买来的罐子……
保罗是第一个说话了:
“你不是很好吗,恩斯特?”
“我很好。”
“那怎么回事?”
“你什么意思?”
“你昨晚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当时感觉快要窒息了。”
“现在好多了是吗?”
“是的。”
他似乎脑袋里尚存最后一点智力,很机械地说着,声音听起来不真实很虚幻,仿佛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来吧,老伙计,”杰瑞特说,温和又直率,把手放在了恩斯特的肩膀上。
他这么做的时候,恩斯特的表情慢慢变了,眼睛不再那么忧郁,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死死盯着,像两颗黑色的大理石。他僵硬的把头转了90°,望着杰瑞特,黑色眼球里仿佛射出坚定的光芒,射进杰瑞特的蓝眼睛里,让他不寒而栗。他哥哥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恩斯特瘫软的身体似乎变成了石头,变得僵硬,像石头一般僵硬。他的嘴唇、手臂、腿、脚,依然那样,僵硬着一动不动,显然他正遭受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在杰瑞特的手压下萎缩着,不知道如何去摆脱这种压力。他一动不动,僵硬着;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每根神经都在颤抖,恩斯特似乎因为杰瑞特的触摸而萎缩变硬,就像毛毛虫被触碰时一样。杰瑞特的手拿开之后,恩斯特才没有那么紧张了,身体又重新放松下来,就好像脊柱里面压迫着他的东西被拿走了一样。
“恩斯特,”保罗说,“你要不要好好地去睡一会儿?”
“不,”他说,“我不去睡觉。床底下有三个。”
“三个什么东西?”
“三个。他们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谁连在一起?”
“三个,三个灵魂。”
“三个灵魂?”
“是的,房间的灵魂无处不在,他们和我的灵魂绑在一起,死死的绑在一起。锁链锁住的。有时他们会挣脱锁链,但是有两个灵魂昨天开始就一直和我套在一起,在大街上,在鹅卵石上,他们很痛苦,他们一直在哭,我现在都可以听到他们在我的耳边哭啊哭啊……有三个灵魂现在在床底下。他们睡着了,我去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就会醒来,锁链发出嘎嘎声,让他们睡吧,他们都累了,他们都不快乐,他们睡着了,就会忘记这一切了……我……我不能睡觉。我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睡过了,我醒着他们才能去睡觉。他们和我绑在一起……你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房间里到处都是。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灵魂。我把他们召集到我身边,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灵魂,他们有的藏在坛子里、旧书里、旧的图表里。有些灵魂属于十四世纪,他们以前藏在家谱里面,我一看到他们,他们就起来了,可怜的灵魂……带着他们自己所有的罪,所有的过去,他们都在遭受痛苦……他们是在炼狱 里。他们把自己和我绑在一起,因为他们知道我会善待他们……现在他们都不愿意离开我,不管我去哪儿,站着还是坐着,我都得带着他们。我全身都是链条,他们有时候会伤到我,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昨晚……昨晚,房间里全是灵魂,就好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我周围,我感觉快要窒息了,我想出去,但女房东太太和她的哥哥却不让我出去。他们两个真是可恨:他们让我窒息死亡也不让我出去,真是两个畜牲。你听到了吗……楼梯上?你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吗?他们就踩着这些可怜的灵魂……”
保罗脸色苍白,他紧张地想要换个话题,说着:
“你今天早上看到多琳了吗,恩斯特?”
恩斯特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不,”他说,“我没见过她。”
“她来过这里,是不是?”
“不,我没见过她,”他说,依然保持怀疑,他的眼睛乱看,好像在房间里寻找什么东西。
两兄弟也机械地顺着他看的地方去看。这间起居室宽大舒适,显示着主人的品味和文化、安静和内省的气质以及对线条和形状的敏感。吊顶、墙纸和地毯与老橡树还有旧书相比,显得更加阴沉,陶器中有种奇怪的蓝色和其他颜色混合的色调,看起来并不过时,反而包含了一些近代艺术的例子。线条的现代组合和最新发现的陶器突然结合在一起,印在花瓶、罐、盆上面,就像彩饰的花朵,就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一些古老黑暗的森林里。书架上,文献书籍用棕色皮革包好固定,最新的法语文学封面或最现代化的荷兰小说的艺术封面冲淡了古老的味道。这位孤独的寡言的人穿过大街时会感到害羞,顺着房屋的墙壁走着,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只在星期天晚上像殉难一样去参加家庭聚会,甚至还会玩玩桥牌,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屈从于父亲的威严而不敢不来。这样一个人似乎躲着所有的人,但内心却悄悄过着充实而丰富的生活,过着一个不仅仅是当代还包括很多时代的人的生活。因为他从来不说话,他们把他看作是个怪人,但他的生活却非常丰富。如果他不那么沉默,没有与那些文学中的灵魂为伴,现在他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在那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古老与现代瓷器和陶器闪着光芒,争相表现着他们的颜色和釉料,华丽的曲线和轮廓,是不是灵魂就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复活了呢?
这两个来拜访他的兄弟都认为他们的兄弟疯了,他们环顾屋内,房间也显得疯狂。对这位军官来说,早期的抑郁症已经过去,当他再次听到他古怪哥哥的狂言,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健康,恢复了正常。房间也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房间,因为这儿没有武器的奖杯、鞭子、马狗的图案以及一个笑得身体往后仰的裸体女人的石印油画。另一位兄弟也觉得这个房间也显得错乱,因为此时,房间里的花瓶已经不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成为病态的东西,就像一株彩色的杂草,长在一堆杂乱的东西之间、长在窗帘和橡木书架的阴影里。对保罗来说,房间显得疯狂,因为书籍上都是灰尘,篮子里放满了撕破的纸张。但他们两个人都认为,恩斯特本人比房间更疯狂:这个叫做恩斯特的男人,他们的兄弟,一个古怪的家伙,多年来他们一直都强迫自己将他看做是“奇怪”,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当他向他们承认,他的房间里充满了灵魂,这些灵魂盘旋在他周围像一片云,甚至到了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步,这些灵魂把他们自己和他绑着一起,枷锁还叮叮当当的响,他们以为他在呓语,痴人说梦。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看法——正常的健康的人的看法,他们的感官、手势、表情和语言都是正常的,因为不管他们内心深处是什么想法,但是他们的手势、表情和语言与大多数人的一样。但对恩斯特自己来说,他自己的看法才是正常的,很普通的。他认为他的两个兄弟杰瑞特和保罗很奇怪,很古怪,因为他通过自己私下里的观察,他发现,这两个人都无法注意到他房间里数不尽的灵魂,这些灵魂都那么可怜的挣扎着,紧紧挤在他周围,仿佛他是在炼狱里一样。对他来说,房间里一切都很正常,他说的话也很正常,他自己也很正常。他把其他人看做是疯了,自己才是通晓事理的。昨晚,他穿着睡衣想要走出去时,是因为灵魂压在他身上,密集的灵魂让他感觉快要窒息,他只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仅仅是呼吸新鲜空气,想要逃脱衣服、外套、背心的束缚,让胸口自由呼吸。他用钥匙打开门,然后拿着蜡烛下楼去,他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就在锁链快要松开,从他扑打的衣服下滑走,他感觉要舒服些的时候,那位胖房东太太和她那愚蠢的兄弟就像两个疯子一样,站在那里吼着,比划着。然后恩斯特就生气了。因为这个胖房东太太和她愚蠢的兄弟根本听不进他说的任何话:他的声音很温和,要和那些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没有知识、没有同理心,声音又大又粗犷的人争论是完全不占上风的。他变得非常生气,因为房东太太的兄弟,这个粗俗的野蛮人,再一次锁上了门,拖着他走,把他拽上了楼梯,然后他就踢了这个兄弟。但是这个男人比他更强壮,开始打他,打他的胸部,之前就已经感到快要爆炸了,现在感觉更糟糕,所以这些灵魂害怕得一窝蜂簇拥过来,寻求他的保护。然后,房东太太和她的兄弟粗鲁得就像无情的野兽,把他拖到楼上,他们脚踩在地上,踩在那些可怜的灵魂上面!他们那庸俗的拖鞋,他们笨拙又野蛮的脚已经踩在了那些可怜的,可怜又脆弱的灵魂上面,从通道一直到楼梯,一路踩在他们身上,他听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哭泣着,这么大声,这么大声,带着绝望的痛苦,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整个城镇都没有人听到这样的哭声而跑来解救这群可怜的灵魂,并帮助他们。啊,他们痛苦呻吟着,咬紧牙关,哎,他们就那么呜咽着伤心着,太痛苦了!
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个人听到。他们,镇上的人们,都拒绝去听,没有一个人赶来营救他们,这两个畜牲——胖房东太太和她那可恶的兄弟——抓住他,拖他上楼,把他扔进房间里,反锁了他身后的门,并且把外面的门堵住。通道里的灵魂困在前门里,想要栖身休息的灵魂都被门堵在了房间里,哭泣着。他们就这样被践踏被蹂躏,仿佛一群粗俗的人踩在他们温柔又虚弱的身躯上跳舞。他整个晚上都在他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穿着睡衣发着抖,在黑暗中听着灵魂们的叹息,听他们拧紧双手,听他们为他的同情和怜悯祈祷,因为他们知道,他爱他们,他不会伤害他们,可怜的灵魂……他了解,是的,他明白,那两个畜牲,那个女人和她的哥哥,以为他疯了。但他只是想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感受凉爽的夜晚,他火热的肢体都烧红了,他只想去感受风吹过身体,因为在床上,灵魂紧紧压在他身上,他试图将它们轻轻从他身上推开,但是没有用。想去呼吸新鲜空气,想感受凉爽的空气吹过身体,这肯定不是疯狂。这是他想要的全部……而且,在早上……是的,他看到她在门口,非常小心地开着门。那天早上他看到了他的妹妹多琳的脸,看到她很高兴地扮鬼脸,咯咯笑,具有恶魔般的笑容,她也一样踩在了楼梯和过道上那些可怜的灵魂身上,但是他这次学聪明了:他穿着衬衫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假装没有看到她,不去理会她恶魔般的笑容,不去满足她邪恶的快感……最后那些可怜的灵魂终于安定下来:他用温柔的话语安抚着他们的恐惧。然后,他们都在他身边睡着了,他轻轻地站起来,不让锁链发出声音,洗脸,穿裤子,穿袜子,睡衣……他的兄弟们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他知道:毫无疑问,他们就像房东太太和她野兽弟弟一样认为,他疯了,疯了,不顾他的感觉。但是,是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没有眼睛,没有看到房间里都是沉睡的灵魂是充满了殿,他们没有耳朵,没有听到灵魂们响彻宇宙的叹息。他们,他们才疯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们就像畜牲野兽一样活着,他恨他们两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和精致的绅士,他那光滑的脸,像猫一样光滑的胡须,他真是无法忍受,他根本无法忍受。不知怎的,他告诉了他们这些可怜的灵魂,但是,现在他看到他们是疯了,他再也不会提到这些灵魂:否则他们肯定也会像另外两头野兽一样,想要打他,把他拉回房间,踩着那些可怜的灵魂。
于是,他仍然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离开,剩下他自己,他习惯这样宁静的孤独。因为他现在累了,在他的椅子上坐直起来,闭上了眼睛,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见到他的兄弟的面孔。他的周围躺着无数的灵魂,安安静静的像孩子一样沉睡着,不过,他们的脸却拧成一团,因为前一天晚上很悲伤,遭受过痛苦。
杰瑞特和保罗已经站了起来,假装看着花瓶,悄声说着:
“他很平静,”杰瑞特说。
“是的,但他说的话纯属无稽之谈。”
“我们必须去看医生。”
“是的,我们必须去范德·欧委医生那里去看,也许过后再去刃吴医生那里看看,或者范德·欧委医生推荐的其他任何神经专科医生。”
“你觉得他怎么样?他是不是肯定是疯了?”
“是的,疯了,他从来没有那样没头脑的讲话。之前他只是奇怪,爱做梦,很古怪,现在他是肯定……”
“疯了,”杰瑞特低声补充道。
“你看,他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平静了。”
“是的,他平静就好了。”
“我们走吧?”
“是的,我们走吧。”
他们走到恩斯特面前:
“恩斯特……”
“恩斯特!”
他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我们要离开了,恩斯特,老伙计,”杰瑞特说。
恩斯特点了点头。
“我们很快会再来。”
但恩斯特很快闭上了眼睛,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内心的渴望已经将他们赶出了房间……
他们走了。他听到他们轻轻地,小心地关上了门。然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没有那么糟糕,他们没有吵醒这些灵魂……他听到他们两个走下了楼,碰到了两个畜牲——房东太太和她的兄弟。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到门口,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听不清楚。
然后,他轻蔑地笑,因为他认为他们很愚蠢,缺乏眼睛、耳朵、心脏或任何感觉:
“卑鄙的畜牲,该下地狱的畜牲!”他狠狠地嘀咕着,握紧了拳头。
他开始感到有些倦意。他走进他的卧室,放下百叶窗,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要睡觉了。
灵魂躺在他的周围:整个房间都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