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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几个月过去了,杰瑞特和他的中队骑马外出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非常震撼。在康宁街一个潮湿秋天的早晨,早些时候非常沉闷和黑暗,好像接下来一整天天都不会亮起来,整个巷道都被马占据了,马儿在鹅卵石上小跑,马蹄子发出有节奏的咣啷声;女佣们穿着淡紫色印花连衣裙,都从窗户伸出头来看看这些精骠骑兵。一个窗户紧闭的小车向中队驶过来,也不得不停到人行道旁,让马队通过。这时,杰瑞特迅速地一瞟,发现马车内的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女人的脸,还有一对笑着的眼睛:两只棕金色的眼睛笑了笑,持续了不到两三秒钟,闪着快乐的金色光芒。那个模糊的面孔上他只看到了那对笑着的眼睛,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大帽子,但那样笑着的眼睛让他一惊,甚至脸都红了,同时,血液也冲到太阳穴,剧烈跳动,就好像喝了鸡尾酒一样。他感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阵刺痛的感觉,一阵念头闪过他的大脑:

“绝对是保利娜,不是的话我就去死!绝对是保利娜,不是的话我就去死!她回海牙了吗?”

但他振作起来,僵硬地,坚定地坐在马鞍上,并试图忘记他的震惊,以及那两只笑着的闪着棕金色的火花的眼睛。那么,假设就是她:又怎么样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不是经常实实在在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在他行进的路上就这样隐隐出现,就像这样,在大街上,他还不是这样就让这些记忆过去,小胡子下面的嘴角,还有他的目光里,别人几乎看不出来他那怀旧的微笑?假设那是她: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把过去做过的所有的疯狂的事都收敛起来,规规矩矩做着现在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年人,就因为那样一双笑着的眼睛,他就要让自己震惊,沉湎于过去?……不,他觉得自己在随后的这些年月里,安静而且强大。如果他在路上看一眼那个女人,想到了过去那双笑着的眼睛,他的血液就在血管里奔腾,这他无法控制……不管怎样,那些秋日——沉闷而且黑暗一天,并且每天都如此沉闷和黑暗,天上堆着沉重的厚厚的云——的确因为那双闪着金色的光芒的眼睛而明亮了两三秒。是的,保利娜的眼睛太漂亮了……主啊,太漂亮的一双眼睛了!即使她的嘴没笑,眼睛也在笑,眼里满是金色的嘲弄,望了一眼就会让他疯狂呓语,望他一眼,燃起的火花就会在他身上刻下烙印!……而且她也知道,她心里很明白,她的眼睛让他疯狂!……她回海牙了吗?当时,她突然去了巴黎,他好几年都没有看到她……至少十二年。他现在又大了十二岁,她也大了十二岁。人的一生都是这一个身体,变老后情况糟糕的身体,出生时候的身体,死亡时进入坟墓的身体,你永远无法像换新衣服那样换掉这个身体,太糟糕了!……好吧,他仍然健康而强壮,保利娜的眼睛也和从前一样笑了……

十二年?算了,他不会再去想这件事了!如果他现在就开始回忆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一切,那样的区区一天在他的回忆里真是太短暂了!

因为岁月带给他的成熟,他已经忘记了在康宁街的会面,甚至认为那天他是搞错了,那个人不是保利娜……他在他的房子里不再孤独,现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回家了,他觉得他以后也应该一直这样:在他身边偎依着家的温暖和舒适,不然的话他会觉得不高兴,很奇怪,很孤单,就像去年夏天的那几个月一样。在妈妈家聚会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他觉得欢快的光芒围绕着他,但现在,那里曾经拥挤的客厅似乎已经变得空旷。两个年老的阿姨已经不再来了:那个不幸的晚上,可怜的康斯坦丝非常兴奋,大吼大叫的声音非常刺耳,这是真的,妈妈也都不怪他们;妈妈一直强迫自己对他们保持和善,但渐渐地,他们都被宠坏了,也就再也不出去了,和保姆一起就住在他们的小别墅里不走了,他们真是非常没有礼貌,互相争吵打斗;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却不愿意盖一床被子;有一次,琳阿姨在楼梯上推了蒂娜阿姨一下,让她狠狠摔倒了,伤到了肋骨。因此,她们都不再来了。很奇怪,杰瑞特有点想念这两个老女人,她们以前整个星期天晚上,都坐在暖房的门两边,手上忙着针线活,时不时地低声和对方说一些恶毒的话,被孩子们听到了,会意之后总会嘲笑她们;这两个老太太都喜欢吃甜食,贪婪的苍老的眼睛盯着那些蛋糕和柠檬水看,吃完了之后,满足地大笑,然后突然起身,几乎是同时起身,在侄女的搀扶下走下楼,楼下的马车还有信得过的司机在等着她们,把她们安全送回家。杰瑞特想着,有这两个人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保留着生活中的一成不变,还有可怜的单调;但是没有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传统的角色,人们常常拿她们开玩笑的两个人,周日晚上不再和以前一样了……突然就发生了变化,这两个人就不再来了……他们会继续在那里生活着,或许,争论和吵架,用他们清瘦的双手拼命抓住世界:多年来,仿佛死亡都拿她们没办法,但是她们永远不会坐在那里了,坐在暖房的门的两侧……

而另外一个巨大的空缺是伯莎夫妇引起的。伯莎从未来过海牙,所有去巴伦看过她的人都一致认为,她变得很奇怪,总是很奇怪地坐在窗口下,几乎是一动不动,就好像繁忙活跃的社交生活过后,她,这个社会中的女人,突然在丈夫死后,觉得没有必要做其他的任何事情,一直保持着萎靡的精神和冷漠的气氛,过着单调呆板的生活。她很少说话,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是坐着,看着窗外,永远不会走出屋外,而且,尽管她感官灵敏,但她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呆滞状态,任凭时光流逝,这些无意义的,阴郁的时间会无声地滑过她的灵魂,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黄昏,遮掩着一个希望的曙光,她的灵魂就像这样,等待着黑暗的来临……她在家里哀悼着,在她无声的安静的悲痛中,她只会让玛丽安和她呆一起,玛丽有时候会回家和她呆一起。家里人知道埃米莉和亨利现在的情况,因为埃米莉对她的新生活感到很自豪,心里就装不住话,她吹嘘着自己在做的事情,以及他们如何在巴黎挣钱,把全家都吓了一跳,震了一惊。阿道菲娜和卡蒂尤曾让他们都发誓,不管他们做什么,永远都不会泄露埃米莉画扇子或亨利已经成为一个马戏团的小丑的事实!诚然,他们并没有对范洛妈妈隐藏住埃米莉的画扇的秘密,因为埃米莉自己送给了她的祖母一个,还好有关亨利的丑闻老妇没有听说:这有可能让她震惊,这震惊足以夺去她的性命……杰瑞特知道,人们在海牙不停地讲着埃米莉和亨利的故事,他宁愿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这样,人们就能知道真相了,但其他人,甚至是康斯坦丝,恳求他不要说出来,所以他会在其他人面前管住了他自己的舌头,好像在隐藏一个不光彩的家庭秘密……

恩斯特,事实上,从来没有定期在周日晚上前来,但是不管怎样,他的缺席——他在宁斯佩特——也蒙上了一层悲伤的阴影。更可悲的是,洛特阿姨虽然也带女孩们过来,但是却总是哭哭啼啼,感叹曾经美好的事情都不对劲了,现在太凄惨了。而且,事实上,一个星期天,阿姨突然变得更激动,哭得更厉害了,女孩子也更逆来顺受了,她们都很善良、朴实,阿姨劈里啪啦骂着她们,骂她们都不成器——叔叔从爪哇运回了很多电缆——都是荒废了的;然后他们马上就离开了大房子,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在道诺德的小房子了。她们会一直在那里呆着,直到一切都开始好转了才回来。这给家里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在这个家庭中,金钱虽然靠不住,但一直非常有用。然而虽然洛特阿姨态度悲观,声音总是呆着哭腔,整晚上都在感叹命运不公,但是杰瑞特却很敬佩她能在现实面前保持的真实,还有他的孩子们那种波澜不惊的心境,冷静地接受现实,以一种谦虚的态度迎接现在的贫穷生活,没有抓着以前的奢侈繁荣不放手。这不得不让人佩服……一个小房子,就一个佣人:是的,杰瑞特,但阿姨仍然请他吃咖喱饭,因为没有辣椒就不算是生活啊,对吧,杰瑞特?……杰瑞特佩服这一切,欣赏那种布料不够就把衣服做小点的态度,虽然她也一直哭,一直感叹,“啊,亲爱的” 然后他对康斯说:

“你觉得真正的荷兰人民能表现得这样吗?不,首先,他们不会这样的公开说出来;然后他们会悄悄地出国,但善良的洛特阿姨把这个事情大声说了出来,实实在在的,也没有因为搬到一个较小的房子而惭愧,并且,我还这儿的时候,她还请我吃咖喱饭!”

是的,这很好,传统的东印方式,简单的灵魂,简单的人生观,真实的东西,不演戏,即使没有钱,仍然对朋友热情款待;而这一切都吸引杰瑞特,阿姨的东印度口音,她那很像印度教偶像的容貌,大而起伏的胸部和大如萝卜的智慧……这三个女孩,不再年轻了,为什么那些优秀的孩子在“荷兰”不会结婚?——太安静了,太实际了,想着只有一个仆人的情况,他笑了:他们得自己铺床,但阿利玛,当然,得还是老样子,打扮很淑女,还是保持那样的灿烂!和她的仆人 共享繁荣和不幸,只是简单的,从不会去想她是否应该寻找更好的出路。

“是的,康斯坦丝,你想说啥就说啥,我喜欢这样。在寒冷的荷兰,这样的简单、热情、传统的印度的方式让我非常快乐!”

而且,尽管如此,在周日晚上还是会有卡片和蛋糕,虽然妈妈坚持这样的传统,虽然她还是她的圈子的中心,虽然孩子稍微有点争吵和困难都不会让她知道,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东西被撕碎了。不,她再也无法否认现实了,苍老的脸上曾经很明亮,现在也变了,已经失去了快乐,嘴边也长了更多的皱纹,眼睛里带着阴沉和忧郁,闷闷不乐看:这个家已经是“消逝的辉煌”!

而康斯坦丝的情况也不见得有多好,她和艾迪说话的时候,声音尽量充满温柔和同情,在某一个周日的晚上,老妇人对范德韦尔克说,声音有点刺耳,刚开始时还有些颤抖:“所以艾迪……已经改变了主意。康斯坦丝已经告诉我了。”

范德韦尔克也觉得非常失望,他完全无法原谅艾迪,也不想跟他说话。他还生气地耸了耸肩膀,好像是不由自主的动作:

“我能说什么,妈妈?艾迪是个非常有决心的男孩。他在宁斯佩特和他的母亲谈过,他的母亲答应他了,我不答应。”

老妇人的头垂了下来,轻轻地上下点着头。

“我们岁数越大,”她说,“生活中遇到的失望就越多……”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怨恨。她招手让艾迪过来,这种专横的手势,她有时也用来召唤她最大的孩子。

男孩过来了:

“怎么了,姥姥?”

她看着他,内心有种东西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当她看到他站在她面前,娃娃脸上带着严肃又绅士的笑容,同时也显得精力充沛。她摇了摇头,好像在说,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眼神里带着些责备。

“好了,好了,”她说。“妈妈一直跟我说,艾迪,妈妈告诉我,你已经改变了主意……你想成为一名医生。”

“是的,外婆。”

“好啊,好啊……爸爸妈妈,还有外婆,我们都多希望看到你在外交部门闯出一番天地啊。”

“外婆,真的,我不觉得我有天分。”

“那当医生呢?”

“有医生的天分,是的,姥姥。”

“那么,我想这也没有办法,艾迪,”老太太说,她突然崩溃了,开始悄悄地抽泣。

范德韦尔克神色阴沉。男孩站在他的父亲和他的祖母面前,眼睛望着下面。他喜欢这个老姥姥,也崇拜他的父亲,也因为父亲的闷闷不乐而受到伤害。但是他觉得,这只是他们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他也不想太残忍,他忍不住很温柔地说:

“姥姥,妈妈理解我的,我非常高兴,姥姥,如果你和爸爸也能理解的话……”

但范德韦尔克对康斯坦丝的嫉妒无情地捅在他的心脏,他站起来,到牌桌那边去了。

“妈妈表示理解,艾迪?”老太太忿忿不平地重复着。“哦,妈妈知道,她无法拒绝你,你看,你爸爸也是。现在他也很苦恼,可怜的爸爸……我们越来越老,期望越来越少,艾迪,这太让人难过了,我们要失去最后一个外交官了。我们以前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的孩子。”

“但是,就算我不进外交部门,姥姥,我也没有理由要……”

老妇人一气之下举起了手,让他不要说话:

“外交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她尖锐地说着。“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只是那些新的想法,亲爱的,姥姥跟不上,让姥姥非常伤心,因为她不理解他们……”

“姥姥,看到你哭成这样,我很不忍心。”

他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她误会了他的温柔:

“你想好了吗,艾迪?”她问,轻声地哄骗着他:

“不,姥姥,”他说,语调平静而又坚定。“我不能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

“我不能,我不能,姥姥。”

“你不能?”

“不,姥姥,要接受这一点,亲爱的姥姥,我不能。”

老妇人的头上下点着,点头痛骂……

“姥姥,我可以答应你尽我最大努力……以你的声望,有那么一天……作为一名医生?”

她忍着眼泪,挤出了一个愤怒的又轻蔑的笑容。他很温柔地吻了她……

“啊,”他心想,“我们每一个都在拖着另一个人——每一个人——灵魂中虚荣的负担……这使我们无法生活,真正生活!” NZbZTV8A6CtBEp6sL7YzcBTwaR6fJggC5Duj0idAkY7SSFYEKeg7hBaxL0MsXy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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