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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瑞特记得,多琳也一直是在海牙,他去她寄宿的房子拜访她,那里有两间小而舒服的房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了……或者是好几个星期?他叫了两声都没有人应: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说范洛小姐几乎都在外面。最后终于在十二点钟,杰瑞特等到她回来了,她正匆匆赶回来随便吃一顿午餐,靠在桌子的边缘,椅子还歪斜着,嘴唇紧张地咬着,轻轻地小口喝着水。

“我亲爱的多琳,这么长时间你都躲哪去了?”杰瑞特非常亲切地问。

这个访客和问题让她措手不及,她发起脾气来:

“我躲在哪里去了?我躲在哪里去了?我没有时间去躲在什么地方,我太忙了!”

“但是,你究竟在忙什么啊?”

“我究竟在忙什么啊?这一天天过得……我根本没有时间做我必须要忙的事情。”

“但是,你在忙些什么呢,多琳?”

“我亲爱的杰瑞特,我不想把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列个清单来烦你,你就这么理解吧,有时候,我的生活太忙了,我一秒钟都没有休息过……”

他坐下来,看着她吃午饭。

“我是想过来和你一块吃点心,然后聊聊天,但我看到你很忙,而且你也没有吃多少东西,所以我想你肯定不希望……”

“你以为我会坐下来享受我自己精心准备的午餐吗?不,杰瑞特,我没有时间。”

“一口饭都不给我吃吗?”

“一口,好吧。我会打个电话,订两只鸡蛋给你。”

她打电话订了鸡蛋;桌子还没有铺好,杰瑞特的盘子被放在了桌子的边边上: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姐姐,”杰瑞特说。“在妈妈那里也没见到你,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好了,你才不怎么想我呢。”

“我得说,你今天真的不太友善。你不能给我一瓶啤酒之类的吗?”

“不,我没有啤酒。”

“那你在喝什么呢?”

“水,你看。”

“哦,你什么都不喝,只喝水?好吧,那我也要一杯水。我不是很饿,”杰瑞特说,他明显在撒谎了,因为他经常都是很饿的。“而且,告诉我,多琳:你不打算去宁斯佩特看看吗?”

“是——啊,”多琳犹豫地说:“我真的该去宁斯佩特……妈妈写过信给我,艾德琳也写了……但我不知道该安排什么时间过去?”

“你是什么意思,安排时间?”

“是啊,在这里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你究竟做的是什么啊?”

“哦,杰瑞特,你不会有兴趣听的!……问题是,我还配不上宁斯佩特……而且,当然他们只希望我给你的孩子们做保姆。”

“为什么这么说啊,多琳!”

“就是这样,当然!”她刻薄地说。“给你的孩子们当保姆!”

“我觉得你不用担心这个。琳完全应付得过来……”

“好吧,那么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我去宁斯佩特:妈妈,艾德琳,你……我不能为恩斯特做任何事,因为恩斯特让我觉得很不安……”

“但是,多琳,你自己得改变一下……因为你在这儿太孤独了……”

“孤独?……孤独?”多琳重复说道。

她喝了她最后的一口水,说:

“孤独嘛,我无所谓……”

“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但孤独始终让人很不愉快的。”

“我喜欢孤独,我觉得孤独让我感觉很温馨,舒适。”

“你觉得孤独让你感觉温馨?”

“是的。”

“在这里,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是的,在这里,在这空荡荡的房间我的。”

“但是,多琳,这不可能啊!”

“天啊,杰瑞特,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这么觉得的!”

她很生气地跺脚,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在她的黑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些隐藏的苦楚,强烈的不满郁积在她内心深处。他突然觉得,多琳看起来很老,虽然他知道她才39岁。她的头发,在后面套成了一个结,已经开始变灰,现在她生气着,额头上也有了很深的皱纹。她的脸颊和下巴,她的尖锐刻薄的嘴巴加起来的线条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老女人。她的身材也开始干枯萎缩。他突然觉得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这么多年没有结婚,孤独的生活着,是多么可怜,在这些年,岁月如梭的四季变化,却没有给她带来一点甜蜜——仿佛她从来不知道春天,夏天,好像只有沉闷的秋天,而现在对她来说,已经阴云笼罩,变得昏暗,仿佛她从未有过生活,仿佛她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些单调而寂寞的日子在她生命里天天重复,因为太寂寞太无聊了,她便为自己创造了根本不存在一个忙碌景象以及兴趣爱好,在想像中从商店跑进跑出,就是为了买一箱文具或一捆纺线,在间隔的时间里,还仁慈地打一打电话,却以一种很忙碌而不切实际的方式——他突然想了这么多,然后觉得她没有爱的,冷冷清清的生活太值得同情了,于是他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好的办法?合理的办法?……把你的东西全都收拾好,给你的房东太太说再见……来和我们一起住!”

她愤怒的眼睛盯着他,薄薄的嘴唇咬在一起:

“去跟你们住在一起?”她惊讶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房子虽小,但是孩子们也够住了,你也会有一个小卧室:这是我可以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琳很喜欢你,孩子们也很喜欢你。要是你和我们住在一起,肯定会很快乐的。”

“跟你住在一起?”她重复。

他看到她的眼里犹豫的影子,因为,事实上,对她来说,她似乎感到那天堂般的温暖,她觉得她的黑暗、愤怒的目光开始湿润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的,难道你不觉得那样会很快乐吗?”

“但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杰瑞特?”

“因为我认为你在这里并不快乐。”

“我在这里没事,我很满足。”

“是的,我知道,但你和我们住一起,肯定会更舒服的吧?”

她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这些眼泪总是那么烦人,让人紧张:他们突然就来了,没有任何理由。她自己想,不是因为她敏感,而是因为那种纯粹的可悲的紧张感,她因此很恨自己,恨那些不争气的泪水。但杰瑞特的话已经让她大吃一惊,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羞于让他看到她的惊奇和感动,所以为了掩饰自己故意发火,把自己伪装成怨苦和暴躁的脾气:

“更舒适?在你家更舒适?我在你家就是个保姆,肯定是这样!不,我已经受够了一直为那些需要我、利用我的人而活!我要为自己而活,为我自己,不为其他任何人……”

“但是,多琳……”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希望很残忍地告诉她,她从来没有为其他任何人而活,她只为自己而活:不是因为她自私,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找到过正确的道路,沿着这条道路她可能会很勇敢地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一直加速着冲向她的小生命的中心的点,冲向她肯定会喜欢的生活的小圆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根本没有尝到四季变化的甜头:她从来不知道春天的万千幻象,不知道夏天的灼热以及避暑的温馨,不知道怒吼的狂风还有风暴:她内心的敏感就像没有接受过阳光照耀的枯萎花朵,内心的女性柔情也像没有喝过甘露的花儿,她内心的一切都变得酸楚,在她数年的漫无目的的存在里,在她没有爱的生活中,这些东西已经变成了毫无意识的坏脾气。现在在她的面前,她的身边就只是秋天了吗,她的灵魂,以及她的灵魂周围就只是黄昏了吗?……

他站了起来,她让他感到难过。他走了,走的时候他只是说:

“不,多琳,你不会是我们家一个保姆。如果你想好了,那就过来。如果你到我们那里去,肯定琳和我都会非常高兴的……”

于是他下午在那条孤独的路骑着马。这样和马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是和一个朋友一起。他拍拍马脖子,它颤抖着,像一个女人在被爱抚时颤抖一样。他和它说话,它摇着它尖尖的耳朵,好像能理解,好像用颈部和头部的优雅的动作来回应。然后他让马以他自己的步伐走着,放松了攥在手里的缰绳,他想着,现在大家都多么寂寞啊,夜色越来越浓。在那些明亮的记忆里他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童年,在那里:茂物、白色宫殿、美味的花园——独一无二,举世闻名的花园,有着珍贵的树木,成群的棕榈植物,巨大的蕨类植物,稀奇古怪的巨型攀缘植物就像掉在树枝间的蟒蛇一样爬上树干……还有,花园后面,那条河……他曾在那里和卡雷尔还有康斯坦丝一起玩……呵呵,一切都那么生动!想想这些,他都快要掉下眼泪,现在夜色在他周围聚拢,这些是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最后的阳光灿烂的记忆!……它已经开始非常缓慢,缓慢但不可改变地:逐渐分离和远去了,联系也越来越分散,直到最后他们全部脱离……现在,只是现在,夜色渐渐逼近……慢慢地,慢慢地,一年又一年,兄弟姐妹们越长越老,从儿童长大,到现在各自都有自己的圈子,婚姻的圈子,自己孩子的圈子,在这些圈子里他们自己成了中心,即使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已经在他们的家庭圈子,和孩子甚至孙子一起的圈子……慢慢地、慢慢地就这么发生了,一年一年,真的几乎不知不觉,那个白色宫殿里曾经是一家人的兄弟姐妹——就在那边的花园,空间和时间都隔得那么远,已经成为他孩童时期的童话故事了,康斯坦丝像仙女一样飞来飞去,耳旁别着红色的花朵——所有的兄弟姐妹们已经有了围绕自己的圆圈,他们的家庭的圈子或者只是他们自己;而且,虽然那些圈子的最初几年还会相交,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他们逐渐远移,随着那阴沉的暮色将近,他们撤退得更远……是不是妈妈总是在私下里已经预见了这一切,所以她一定要固执地坚持每周一天开家庭聚会呢?在这以前,他还和别人开玩笑嘲笑说:周日的晚上,就是妈咪的晚上,就是“家庭聚会”,要定期聚会,卡片啊,蛋糕啊,他们有时觉得极其无聊,但看在老母亲的份上,看在她想和孩子们一起的份上,从来没有忽视过这个聚会?妈妈一直都预见到了的吗?哦,它仍然存在,家庭聚会,每个星期天,卡片和蛋糕,但它现在也越来越多地失去它的意义……因为圈子已经越飘越远?……暮色在他们周围聚集,阴沉并且来势汹汹,即使是现在,温暖的夏天,他骑在马背上,也感到它令人心寒的力量。暮色在多琳和保罗周围聚集,伴随着他们的孤独,越来越黑。这两个人都那么孤独,在他们的晚年生活中没有找到温暖的亮光,现在还年轻但以后肯定会苍老的小灵魂,自觉或不自觉地,永远在拷问自己渺小的存在的理由……阿道菲娜周围暮色也许还不那么沉重,她仍然有她自己的圈子,但即使这个圈子已经和原来的家庭圈子越漂越远……对可怜的伯莎来说,暮色已经如夜色般黑暗,突然在她身边降临,因为她现在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做任何事,就望着窗外的花园,在一个存在的小房子里打着盹,呼啸而过的列车慢慢模糊着她已经平淡的回忆。似乎伯莎的圈子已经破裂,就像一圈光环,已经被打破成了星星点点,在远处消失,现在只有玛丽安和她在一起。可怜的玛丽安姑娘,命运让她难受,命运的伤害对她的小灵魂来说,打击太大了……卡雷尔,他的兄弟:卡雷尔还是他的兄弟吗?他的妻子从来没有被家里的人承认过。卡雷尔不是也离他的圈子,他们的圈子越来越远吗?……至于可怜的恩斯特,不是暮色一直在他身边加剧,他的阴郁孤独愈来愈暗,最后他病倒了,他的灵魂和他的感觉都生病了吗?……而且现在,所有那些圈子都越飘越远,距离还在变大,对妈妈来说,孤独和黑暗越来越近,就好像在她身边,可怜的妈妈,家庭的圈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一直希望留在所有孩子还有所有温暖的中心位置,现在,对妈妈来说,还有什么安慰呢?……而奇怪的是,当他想到康斯,她的圈子,相反,似乎正在更加接近,仿佛有一个新的黎明的光照在她和艾迪身上,最奇怪的是,当他想到他自己和他的一群孩子时,虽然现在他们没在他身边,但他们仍然属于他,而且总是、总是在他周围……就好像周围没有暮色一样……就好像总是黎明,万丈金光照射的黎明……哦,孩子们就是一切!他不是就这样明智地创造了属于他的金色黎明吗?……他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他想到了他的孩子,他更多的是一个父亲,而不是丈夫……他这样做不是很好吗?那儿,希望不是就对着他在笑着吗,对着所有的人,对着可怜的妈妈:在那一刻,她孤独的晚年闪现着金色曙光,她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但是即使他有这种明智的做法,他所创造的所有的年轻而光亮的生命给了他温暖和光亮,他的灵魂也正快乐地沐浴着这样的温暖和光亮,比实际中的太阳光还要温暖和光亮,他应该去怀疑和惊讶,甚至有些担心吗?为什么他有时候也会觉得怀疑和惊讶,甚至有些担心呢?……哦,他突然看见:因为,很久以后,那金色黎明的光芒也将逐渐远离中心,金色的光芒也将反过来逐渐变得暗淡无光!……但是,假设这是自然法则,所有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团结在一起的亲情和那种阳光关系会向各个方向散射,假设注定会是这样,假设它会向四处散射,消失在暗淡无光的黄昏;假设兄弟姐妹会逐渐疏远是自然法则,好像他们不是同一位母亲和一个父亲生的!假设必须是这样!那么,只要晨光依然照耀着,欢快的黎明的第一道光闪烁出来后,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疑惑,为什么感到惊讶和不安,为什么不享受温暖?……哦,他是如何渴望他的黎明,多么想念那一堆欢笑的孩子!他明天,明天就会去看他们!看到他们围着他,宽阔的手臂把他们全部都抱在怀里,让他们骑在他的背上,他的肩膀上,把他们放在他的膝盖上哄着,和他们一起嬉戏,直到他们都滚成一堆,他用嘴唇亲吻他们幼稚柔软的皮肤,就让自己在那些简单的爱抚中享受纯粹的狂喜!明天,明天!他就去看他们……

是的,黑暗可能在所有人周围加深,但光线仍然在他面前,漫长的岁月前,他的父亲和母亲面前,已经洒下来。当他们还拥有一切——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当他们还是儿童时,在一起玩耍,阳光灿烂的光芒在印度照在他们的父母身上,在盛大的白色宫殿,童话花园……是的,光仍在他的面前照着……以后光一定会离他越来越远,虽然暮色也会聚集在他四周,在他的灵魂四周,就像现在这样的阴沉黑暗已经开始聚集在他可怜的母亲周围,但应该活在当下,他不应该去心存疑问或焦虑。

他骑了回来,暮色降临在树木繁茂的道路上。但他眼前是一阵金色的沙尘,因为他强迫自己去快乐,去感受阳光:他那堆金发的孩子,在宁斯佩特,在他眼前旋转。所有的万丈光芒在他眼前旋转。

当他回到镇上,坐在军官食堂,这些天他都在这里吃饭,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看到了那个越来越深的暮色,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看到第一丝黎明。他只是一个大个子,黄色头发的家伙,一个伟岸的,身材魁梧的军官,声音快活又粗暴,动作幅度大,坐着的椅子都吱吱作响,玻璃杯仿佛要被打破了一样,他言辞粗鲁,一直讲着笑话,整桌的人都被他逗得笑声不断…… X8vuGqMg8QqrdPwuEUBCLWE1ZkNF8gjAYoaxocKgJ1CwV4HOGBp5qZCMnhwQXp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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