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年老的范洛夫人在几个星期前买下了宁斯佩特的一栋带家具的别墅,在那里与艾德琳还有她金色头发的小孩子们住在一起。她想和恩斯特近一点,去宁斯佩特见过他一两次,医生们也不反对:这不是隔离治疗,相反,病人一直太孤单,亲切的慰问会让他不那么害羞,甚至会对他的病起到治愈作用。
杰瑞特从海牙来过一两次。但是,别墅里没有他的房间,因为这里满是孩子们的小床,他也暗自有些伤心,因为恩斯特不怎么喜欢他。当他回到海牙,独自一人待在他的房子里时,他思考着这一切,思考着他们所有人的区别和相似之处:恩斯特随父亲,属于凡洛斯家族,头发是黑色的,而他和康斯,还有保罗一样,是金黄色的头发,随母亲,不过他们的眼睛也是黑色,或至少是深褐色,目光坚毅明亮。但是,他觉得很奇怪的是,他或多或少能明白了为什么恩斯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古怪,他是这么形容的,仅此而已,而恩斯特却不了解杰瑞特,他眼中的杰瑞特气质其实与自己完全不同:毫无疑问,他那有欺骗性的肌肉和力量,与他兄弟的害羞、孤独、好学的病态敏感完全格格不入……但又有谁能了解他,了解真正的杰瑞特呢?当他还是个男孩子,然后长成一个年轻的男人的时候,这些过程中,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在那些日子里,这给了他一种忧郁的安全感,他自己一个人住着,生活里所有的时间都在执行军事任务,他做队长的那一个星期,出去的很早,一周有六天或者七天去喂马,清洗马厩,更多的关心马,而不是人,他是个轻骑兵,更多的是去关心马厩味道是否清新干净,稻草是否有新鲜干净的气味,而不是去关心士兵食堂的细节。当马已经吃饱喝足,他的中队开始用这些马来进行军事训练,目标实践或现场值班,然后他就回去,上交他的报告,整理在中队办公室的任何事务。这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一直做着这些繁琐的他很喜欢的任务,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上级也一整周就看见他做这些事,他也总是这样:一个高大、强壮、黄色头发的粗野的人,动作轻快,穿着骑靴还有胸膛宽阔的红色制服,挥着马鞭,声音响亮而霸气,咆哮中又带着一点亲切,他的脚步快速而坚定,给人一种充满能量的印象……这就是所有的官兵看到的他,那个时候,甚至对他自己来说,他也就是他外表展现出来的样子……但是接下来他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囫囵吞下三明治,然后到晚上回到军营前,他还会再次骑上他的军马,去喂养其他的马。到下午上班之前的休息间隙里,他已经习惯挑一条没有人的道路,在那儿不会遇上他的同事。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下午上班之前的休息间隙里,他才会感到特别孤单,他才会审视自己,知道自己和他的熟人都不同,甚至和自己都不同……他看到自己还是一个在爪哇和他的姐姐康斯坦丝玩耍的一个小男孩,就在茂物的一个宫殿后面的小河边的大石块上玩耍。他可以看到她仍然穿着她白色衬衫
,耳边带着红色的花朵。这种想法让他莫名感伤而忧郁,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又成长了几年,就像所有东印度男生的痴情一样,他也爱着,一直爱着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女孩
,混血的小女孩也飞快变成了女人,吸引着烈日下那些也飞快变成男人的男生。他,杰瑞特,一直在恋爱,有时很浪漫,就像他的姐姐康斯坦丝曾经给他讲的王子的童话一样,但更多的是很粗糙,渴望满足自己贪婪的嘴,贪婪的手,还有对女性的欲望,这个身体一直在成长着,男孩和男人的身体都是这一个……哦,他仍然嘲笑那些回忆。他能很清晰地看到在学校玩耍的时候,男孩悄悄地扒开壕沟旁的芦苇丛,窥视那些马车里的女生,而那些年轻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也偷偷撩开马车的窗帘偷看。男孩颤抖的手指抛出一个飞吻,女孩则把香吻抛回,抛回给自己在芦苇丛中的孩子气的恋人。还有在巨大的,黑暗的花园里的幽会,灼热燃烧的稚嫩乳房:哦,他想起了这一切!……他继续孤独地骑着马向前走着,在他的眼前他看见了——虽然他因为自己对过去的嘲笑而觉得有些可笑——在他眼前,他看到一切与他恋爱过的女孩,在他还在茂物还是一个男生的时候……
有一位体质纤弱、皮肤白皙的女孩,很苍白,也很漂亮。她很快就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带着微笑的嘴唇很快就变成了紫色,胸部变得发达,黑色的卷发非常浓郁,那时她才13岁……他还记得在一个咖啡种植园的山上,一个不到20岁的已婚女人,按住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把他揽在怀里,一直不放,直到这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她交给了让他血液沸腾血脉喷张的秘密,交给了让他脸红、一接近任何女人形状的东西就呼吸紧促的秘密,交给了男孩只是听说但没有实际经验的秘密。而且,自从她这样教会了他之后,在他身上,就有一种健康的躁狂,或是一种剧烈的淫欲,让他青春期的身体有着强烈的欲望;一种力量以外的东西,必须要消耗的东西:他没走近一个女人,但能迅速评价她的胳膊,她走路时摇摆的步态、胸部、眼神、嘴角的笑,如果他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擦肩而过,他看一眼就能想象她的整个身材,在他的感性想象中就像一幅照片,直到他遇到另一位女子,才会又去想象另一幅画面。
他还年轻时来到荷兰,进入布雷达的一个军校学习,欲望的发泄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无法抵抗的瘾,成为年轻男人身体里发酵的新感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慕。此后,年轻的他当上了军官,他一次又一次地体验了这种快速的激情,把每一次的大笑享受当做是青春征服者的粗心大意。他强壮的体质和露天的生活使他连续好多年都能够这样肆无忌惮体验这种胜利感,但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也经常突然就抑郁起来,一种秘密的、无声的绝望,那些不必要的、无用的、来势汹汹的愁云,让一切似乎在他面前都变得黑暗。同事中间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兄弟或姐妹也都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他把外表伪装成一个生硬而懂得享受的军人,金色头发,身材魁梧的大个子,粗犷且嘈杂,他的声音伪装出一种暴力,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寻找着,探索着,时不时评价着女人。但是,暗地里,当他独自一人时,他对自己非常不满,他会想:
“上帝啊,多么腐烂肮脏的生活……”
然后,他将自己扔在沙发上,沙发上悬着剑架,想着,是否是因为他昨天喝香槟喝醉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东西……一种强烈的不满之情。他不知道,但他在一点上打定主意,他必须戒掉香槟:该死的嘶嘶作响的东西不适合他,他不会再喝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喝多少酒:不喝啤酒,不喝鸡尾酒,因为它直接就在太阳穴上期作用,就像一滩跳动的血,很疯狂。因此他开始偷偷戒酒了,他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很狡猾地想着,他的朋友,虽然他们知道他酒量不大,但不知道他现在滴酒不沾。有时候,他很暴躁,把酒倒出来,倒在玻璃桌下,或是故意打破杯子,酒洒一地。野蛮的饮酒真让他抓狂,其他的事情,相反,让他冷静,让他的血液平静,让他的大脑清醒。尤其是饮酒之后,他感到很沮丧,而其他的事情过后,他觉得好像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军官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后来待在芬特尔,芬洛和海牙的很多年也是这样,他的粗野突然爆发——粗糙,张狂的欢乐,而不是愤怒——让他有了这样一个名声,狂暴又愚蠢的大个子混蛋:砸破一块玻璃,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与朋友争吵,不可能;毫无理由挑起一场决斗,然后再由长官来很艰难地劝和;有时候需要去一个房间,像一个疯子一样摧毁和破坏东西,不是因为生气,更像是因为恣意欢乐的纯粹的动物本能。当他很生气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内心的柔肠让他不会真的生气,只有那种疯狂才会让他越走越远,让自己像是中毒了一样,忘乎所以;当他骑在马背上进行障碍赛骑行时,也会感到同样的中毒:渴望狂欢和愤怒,毫无节制,把一切都践踏在他脚下,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疯狂。这再次让他冷却,使他感到清澈而平静:只有那疯狂的该死的酒精才会让他疯狂……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安静下来,并能控制住他的热血,所以,他和一个小女人安静的结合也让他很满足,他会定期去看她;突然间,在他的秘密地感到阴郁和黑暗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他应该要结婚了,独自一个人住在这个该死的房间,让他内心深处非常不满,他从来没有给别人说,因为让别人注意到他们觉得奇怪的且自己内心也感到羞愧的事情是不应该的。然后,他静静地躺着在那里,躺在他的剑架下,他想:啊,结婚,有一个可爱的小妻子……还有孩子,一堆的孩子……钱都花得有着落!……但孩子……主啊,主啊,有一堆的孩子围着你,该是多么快活啊!……所有内心的亲切和友好,而不是浪漫和感性,让他热情澎湃,在剑架下,这个强壮的大个子睡在沙发上,沙发都咔咔作响:主啊,主啊,多么痛快!一大堆的孩子:不是两个或三个,而是一堆,一堆……!他想到这里就笑了,他缤纷的青春后是一个愉快的前景:一个可爱的小房子,一个他自己的家,亲爱的小妻子,孩子们……他和他的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她很高兴,因为她早就在想,他应该结婚了……他现在35岁了,是的,真的,要结婚肯定是一件好事……她四处寻找,发现了艾德琳:家境良好,有着法国血统,在印度很有人脉,这很好;没什么钱,但范洛家的人从来无所谓有钱无钱,虽然他们自己相比之下也不是说很富裕,他们曾公开表示对这种社会糟粕表示蔑视,这一点,他们处理得好。一个可爱的娇小的年轻的女孩,艾德琳——比她的丈夫小13岁——金色的头发,处世平和:在还是女孩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是一个合格的普通的小妈妈。杰瑞特,虽然想象的是和其他女人的未来,也这么想着:
“哦,好吧,是的,很像是过日子的类型;但是要结婚,要做你的妻子,肯定得和那些情妇有所不同!”
而且,毕竟她也比较圆润饱满,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就有点像个圆球,抱起来很舒服,即使她是有点矮,尽管她的身材不太完美,让他身体感到有些僵硬。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爱上过艾德琳,但他也正视她的身份: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亲,那一堆他所向往的孩子的母亲,因为你的钱如果白白用掉,肯定是个遗憾,甚至有些卑劣,尤其是当你年纪大一点,开始冷静下来的时候更会这么想。他有一个健康的小妻子艾德琳,她会给他生一堆健康的小孩……她,以她平静的方式,已经爱上了他,很简单,因为他身材高大,长相也不错,因为他温和地对待这个身无分文的女孩。他们已经结婚了,并仍然生活在一个小房子里,非常小的一个房子,但是足以装得下杰瑞特所寻找的家园,万家灯火中的一盏。
他认为现在独自一个人很糟糕,当妈妈叫艾德琳和孩子们住到宁斯佩特的小别墅里时,他曾抱怨说,他们都把他一个人丢下了,但后来还是妥协了:在乡下待几个星期会对妻子和孩子们都有好处,他周日去过宁斯佩特一两次。但寂寞让他很不愉快,而且房子也突然变得毫无生气,寂静让他感觉沉闷,无法丢开这种压迫感:像是在他的胸口上有一个被诅咒的重物。所以,为了晚上不孤独,他邀请了他的其他同伴,就是之前那一晚上一起吃饭的那群人,后来他们劝说他一起去维特喝一杯……就是这些烦人的酒喝了之后,他就完了,完了……他很晚了才一个人回家,但他觉得,喝了这些酒之后,他一宿都没睡着:他无法入睡,就算最后他睡着了,他也老是醒,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好像要跳到太阳穴那里,他辗转反侧,擦了擦脸和手腕,又躺下了,然后又起来用冷水冲洗全身,然后,他又爬上床,身子挤作一团,他的膝盖抵到下巴,像个孩子一样,他把床单塞进他的耳朵,把手表藏了起来,以免听到越来越响的滴答声,最后才去睡觉了。当他在清晨醒来,飘渺的群山又压在他的大脑上,脑袋非常的重,脖子艰难地好像支撑着整个世界,岩石缓慢滚动,一直在瓦解,一路顺着他的脊柱崩塌,他伸出腿在床上伸展,他由于醒来而非常沮丧,他觉得好像他永远无法再动弹,无法再起床,仿佛他的小指已经无法动弹。最后,他呻吟着,站起身来,骂自己又去喝那该死的东西,然后去洗了澡,举了举哑铃,对自己手臂的力量和脑中的正直想法充满钦佩,他想,他的肌肉那么发达,为什么却受不了一两杯酒呢?……然后,他就像女人看着自己魅力的曲线一样,看着自己手臂的曲线微笑着,虚荣心得到满足。虽然他的眼皮肿着,仍然很沉重,太疲倦了而抬不起来,醒着的噩梦还是在水和锻炼的影响下消失了。雾茫茫的群山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眼前,岩石的雪崩也最后掉下一堆鹅卵石,让他痒痒了一下。然后,他又恢复了:他今天的任务,还有他的马都在外面等着他,在军营,他是热心的队长,认真履行了他的军事职务;没有一个长官会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虽然他周围总有其他的同伴,孤独感似乎笼罩他,仿佛有形的物体压在他身上,让他感觉很焦虑。这一次又是什么,他问自己:是他病了吗,还是有其他烦恼的事情?情绪快爆炸了,你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是他病了吗,还是有其他烦恼的事情?是那只该死的蠕虫,在他的身体上生了根,吃他的骨髓吗,还是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不在身边所以他感觉非常糟糕?……他的大脑感到非常晕眩:先是那种糟糕的感觉,然后又是那该死的虫子。有时,他非常热衷于午后骑马时,让马疯狂地飞奔,他会看到在他面前的东西向后扭动……然后,他会想到恩斯特,他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到遗憾。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一个患病的灵魂,他是不是……他自己是不是也生病了呢……在他的灵魂里面……或者说有可能在他的身体里面?……如果他告诉人们他怀疑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他。从表面上看,他是这样一个强健的家伙,这样的健康的动物。但是,如果他们可以偷偷看一眼他的内心就好了!……那个可怕的虫子又在他身上,数百条腿让他不得安宁。这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吗,还是一种错觉就,像恩斯特的幻觉一样……或者难道真的是一个活的东西吗?……不,那太可笑:它肯定不是活的……但他想起那些总是头痛的人,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他们死后,在他们的大脑里发现了一窝的蜈蚣……试想一下,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些可怕的虫子呢!但是,不,这不是活物,它没有活着:他把它称为一个蠕虫或蜈蚣,只是因为这描述了他的感觉……他应该去看看医生吗,去阿姆斯特丹一些聪明的专家来看看?……但是,他该怎么说呢?
“大夫,有种像蜈蚣一样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面爬!”
然后医生会让他脱了衣服,看看他的身体,还很年轻啊,尽管他早期过着腐朽的生活,肌肉状态良好,关节也很灵活,胸膛开阔,肺部扩张,然后盯着他想啊想……他会想……专家会认为他疯了!他想去问问他的兄弟姐妹……他想去看看恩斯特……他将会自己下结论,那些聪明的专家……不,要让他去看医生,除非让他吊死,他会惭愧地说:
“大夫,有种像蜈蚣一样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面爬。”
他会感到羞愧,绝对的惭愧……
或者说:
“医生,杜松子酒让我很不安。”
“好了,队长,”医生会说,“那么你最好不要再去喝杜松子酒了。”
看医生,或是去看专家有什么用?他不会那样做,他不会……最好的事情就是要节制,不去喝酒……然后努力克服那种该死的感觉——来啊,他又不是个女孩子!——不去想它,停止思考……他必须要分点心:这些天他的生活太孤独了。没有他的妻子和孩子陪伴的孤独时刻,他带着内心深处隐藏的那种没救的敏感,开始想到大家庭的舒适,想到让人快乐起来的方式……他们以前是个大家庭:但现在都四散而去了!伯莎的一堆孩子都全部分散了……其他的那些孩子,妈妈还和他们在一起;周日晚上必须聚到一起,这是妈妈定的规矩……因此,他就可以在午餐时间顺便短暂拜访卡雷尔和卡蒂尤,希望他们会挽留他,所以他就可以不和那堆乱七八糟的人一起吃饭了,但他们没有要他留下来。快要六点的时候,杰瑞特几乎都开始感觉不舒服了,他从椅子上起身,和其他人去聊天了,他想着,卡雷尔和卡蒂尤已经一点一点地变得完全陌生了……而且,虽然他不是非常很喜欢阿道菲娜,他也放下了他的骄傲,自己去了她家,待了整个晚上,他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用他自己的话说,阿道菲娜在她自己的房子里状态很好,而且在晚上也没有那么糟糕。康斯坦丝在巴伦呆了一天,第二天又去了宁斯佩特;范德韦尔克在国外,但卢维纳尔阿姨在海牙——叔叔去了印度——洛特阿姨总是很快活:
“是的,杰瑞特……你鼻子很灵啊,到这里来……我们在煮大米
……你留下来吃晚饭吧,来吃咖喱饭,诶,杰瑞特,怎么样?”
他感激地接受了,内心突然觉得容光焕发,和他独自一人时那种冰凉的感觉截然不同。是的,他愿意留下来吃晚饭:他喜欢东印度的“饭桌”,喜欢婶婶和托特的摆桌子的方式,并且暗自庆幸叔叔不在,因为他不喜欢叔叔。在洛特婶婶又大又宽敞的房子里他感觉很温暖,甚至让他感觉有些脆弱,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弥漫着爪哇的味道,让他回忆起他的童年。房子全是日本瓷器,其中有天堂的鸟类标本,一个大的方形玻璃盖下面是一个完整的集市
,小小的布娃娃放在旁边是玩具:小的摊位,
小牛群,墙壁上挂着马来的武器,阿姨的暖房里地板上有地毯,就和爪哇的一样。杰瑞特认为逗阿利玛很好玩,虽然她穿得像个欧洲人,他是唯一的遗憾,她不是很漂亮
,因为她总让他想起他以前在爪哇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经常捉弄的一位不是很好看的仆人:
“嘣梆,嘣梆!嘣梆,嘣梆……”
日本瓷器,天堂鸟,集市,都出现了同样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房子,akar-wangi
和檀香的气味,阿姨开始铺桌子的时候,阿利玛从储藏室里跑出来,提着一篮子满瓶的印度香料跑进厨房,杰瑞特感觉到他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我们将吃到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安拉
,杰瑞特真是个孩子!”洛特阿姨笑着说道,她看着特别的胖,在屋内没有穿内衣,胸部又广阔又下垂,但耳朵上带着萝卜大小的闪着光的耳坠。“真主,那个杰瑞特:有了大米,他真是亲爹都不要了!”
阿姨有点亢奋了:阿姨,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印度人的化身,从厨房跑到酒窖,又跑到储藏室;托特也跑着;阿利玛也跟着跑。芳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有黑色的热热的虾酱的香味。
“哦,用干鱼和虾酱当下饭菜!”杰瑞特高兴地说。
阿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其实杰瑞特什么都不喜欢,她很快乐和高兴。
但还有其他的,金黄酥松的鱼干
:加热时,膨胀成脆薄片,薄到你的手指拿着它,或者牙齿嘎吱嘎吱咬着,他们就会裂开,然后还有罗得果
,沾满奶油酱的蔬菜和的,大米做好后,阿姨还做了爪哇的糖蛋糕,顶上放着白色的maizena
;阿姨感到遗憾的是,她在“贺兰”做不出来santen
,只能够用牛奶和奶油将就……
而且,当最后他们坐下吃饭,阿姨,三个女孩,还有杰瑞特,这个激动的杰瑞特——阿姨和小表弟都笑出声来:
“阿拉,杰瑞特真是个男孩!”
他们因为谁应该帮助他的问题,彼此非常小心地暗中较劲,这样大米就不会在他的盘子里堆得很凌乱:
“不,不要混淆了你的食物!”洛特阿姨恳求。“那种荷兰托托
把一切都混合在一起的方法:我受不了。让你的饭保持干净,尽可能地干净。”
“是的,阿姨,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一个处女那么干净!”杰瑞特双眼发光地喊道。
阿姨笑到流泪:太坏了,你真是的!
“现在把罗得果放到小碟子里……就是这样……对啦!……还有三巴
,整齐地放在盘子的边缘:不要混合起来,杰瑞特……呵呵,真是个小孩子……现在尝尝,一个辣椒配一勺饭……就是这样……对啦!……还有桌布上的鱼干……就是这样……这样!……现在狼吞虎咽嘎吱嘎吱地吃吧……真主,杰瑞特真是个男孩,吃大米的时候亲爹都不要了,卡西安,范洛!”
最后的感叹是传达给范洛,杰瑞特已经死了很久的父亲。所以杰瑞特不可能因为大米而杀了他的父亲。这时候阿姨的眼睛里充满了包含感情的泪水,不是笑出的泪水:卡西安,范洛!
杰瑞特不再感到孤独,不再取想他的那些奇怪的感觉。他充满敬重地吃着他的饭,慢慢地吃,这样才能慢慢回味他,但这也只是他的努力,你知道,阿姨,托特,多特和波皮都抢着争着:
“杰瑞特,多吃点辣椒
……杰瑞特,把碟子盛满……杰瑞特,吃点小黄瓜
,如果你的嘴在烧,吃点黄瓜会很清爽……”
虽然杰瑞特感觉嘴里上火了,虽然辣椒冲到他的太阳穴,就像一杯鸡尾酒一样拥塞着他的大脑,但是他接着吃,又吃了一勺干净的大米,又吃了一口黑虾酱……
“杰瑞特,还有糖蛋糕呢!”阿姨警告他。“你不会离开丢下我的糖蛋糕不吃吧,是吧,杰瑞特?”
杰瑞特说,阿姨对他的胃要求太高了,不过他还是想法吃了些糖蛋糕,他用一个拳头撞着另外一个拳头,意思是他会把大米撞击进他的肚子,以腾出空间对于糖糕。阿姨容光焕发非常高兴,因为杰瑞特觉得什么都好吃,吃完糖蛋糕后,杰瑞特坐在那儿,喘着气,她建议:
“来吧,杰瑞特,nappas
!”
杰瑞特解开了他制服的几个纽扣,双腿伸开着,瘫在柳条椅子上,这时,阿姨邀请他明天中午又来,把剩的饭菜都解决了。
在洛特阿姨那里吃的咖喱午餐让杰瑞特一整天都精神饱满。他比平时更加猛烈地吸气吹气,他赞扬了“米桌”,没什么重量,而且净化你的血液和你的大脑,仿佛是阿姨的又香又辣的辣椒让他那天充满了生活的喜悦,还有一些柔情,因为这一切让他想起了他在茂物的童年。他在午后静静地快乐地骑着马:这是饱餐一顿之后很好的锻炼方式,然后回到军队食堂没有吃多少,吹捧着阿姨的大米,在晚上,他回家后,过了一段时间,他问自己:
“如果我今天能过得这么快乐,我为什么有时候又过得那么痛苦?我得告诉琳,让她每天给我们做大米,但是琳又做不出洛特阿姨的那种味道……”
又过了一天,杰瑞特内心敏感地渴望找认识的人一起,于是他去找了保罗。他发现他在客厅里,这个地方漂亮整洁,保罗躺在沙发上,穿着一件丝绸衬衫和一件白色绒布外套,读着一本现代小说。保罗很和蔼可亲,甚至允许杰瑞特抽雪茄:就他自己一个人抽,因为保罗不吸烟;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杰瑞特不要乱抖烟灰,把火柴能马上扔进废纸筐里,因为他受不了在这个地方用火柴。
“这个夏天你不打算离开吗?”问杰瑞特。
“不是我,我亲爱的同胞!”保罗决然地说。“这种事情,旅行,太肮脏。你的皮肤得变黑,你的指甲在货车上要弄黑,你的衣服放在箱子里弄得很皱,你永远不知道床上有什么东西等着你,我太老了,不能离开了……”
“但是,你不是要去宁斯佩特吗?”
“哦,亲爱的杰瑞特,”保罗恳求,“我去宁斯佩特能有什么用?妈妈有艾德琳和她的孩子陪着她,康斯坦丝正全心全意照顾着恩斯特:我去宁斯佩特有什么用?所有的旅游都是庸人自扰,去宁斯佩特跟去瑞士一样会弄脏了我……不,我就待在我现在这个地方……女房东很干净,女仆也很干净……虽然我得费力照顾我自己,当然,事情还算很好的……不是太脏……”
“但是,保罗,”杰瑞特说,带有几分“瞧,丢了它!”的手势,“你的洁净已经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狂热?”保罗问,声音听起来仿佛受到了冒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狂热。你也狂热地带来这么多孩子。我的相对来说枯燥一点,但是和你的狂热一样有权利存在。”
“但是,保罗,你这样下去的话会成为一个老顽固,一动不动,害怕污垢斑点,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你会在自私的圈子生根,你不会再去关注其他东西……而你还年轻,才刚刚38岁……”
“这些年里,我对这个时间已经很感兴趣了,”保罗说,“但我认为这个世界是个卑鄙,肮脏的垃圾堆,人类不幸地这样聚集,真是个糟糕的、卑鄙的、臭烘烘的、肮脏的垃圾堆……”
“但是,保罗,你太荒谬了!”
“因为我最后选择退回我的房间,至少这里的东西是干净的!”保罗说,比划着愤怒的手势。
“我亲爱的朋友,你不是说真的吧,我都分不清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真的吗?你说我不是认真的吗?”保罗大喊,轻蔑地笑着,真正地发起脾气来。“你觉得我不是认真的?”
“好吧,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说,你就是有病了。”
“有病?”
“是的,就跟恩斯特一样生病了。你已经有了很严重的洁癖,把世界看作一个垃圾桶是一种病,你以前喜欢说些谎,但是至少以前你是个好玩伴,也非常健谈。而现在,你根本不出门,把自己关起来,你真是变得不可理喻,让人觉得烦躁……”
“我越来越老,”保罗冷静地说。“一个非常健谈的人?我过去可能是,但是它不值得。你用文字表达出一个想法,尝试把它表达出来的那一刻,没人听你的。人们在他们的谈话中也同样马虎和凌乱,所有其他的事情也一样。这真是值得……然而,他说,带着淡淡的惆怅,你是对的:我以前是不同的,但它真的不值得,老家伙,以我的情况来说。你有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不是说我渴望有一个妻子和渴望你们带来的一堆蚁窝一样的孩子,但是我有什么?聚会让我觉得无聊。做任何事情我都提不起兴趣。对于那些旧观念,我太现代了,我接受不了,对于新观点,我也太现代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他听到自己开始讨论:
“是的,旧观念,”他重复道,声音变得更加有力了,恢复早年那种抑扬顿挫的节奏,他在过去经常长篇大论吐露自己的观点,对当今各种讽刺的理论和模拟哲学进行往往肤浅但精彩地谈论。“旧观念。比如等级,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喜欢等级。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的吗?就像恩斯特爱一个古董花瓶一样,就是这样我有时会被一个旧的封号所吸引。我也想做一个伯爵或侯爵,我不是势利:不要以为我想成为伯爵或侯爵是出于势利,我完全不是这样想的。就像恩斯特欣赏古董花瓶,一本旧书,或一块锦缎一样,我很喜欢伯爵或侯爵的封号;而且这样的封号可比那些绸缎干净多了,绸缎上面满是细菌。但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可别以为我想成为伯爵或侯爵是出于势利。你明白吗?我应该只关心它的装饰功能和传统的观点……但是杰瑞特,追溯到威廉一世时期的约恩克海尔头衔……你送我,我也不想要!首先,我觉得约恩克海尔是个难听的字眼,其次,我觉得这种类型的头衔就像是一个现代艺术的招牌,像那些新艺术风格的海报一样,线条永远那么僵硬,笔直,扭曲;而那些传统的罂粟都在我脑海里一直旋转着,因为它们对我来说,象征着现代世界的伪善和虚伪。世界……是的,杰瑞特,在旧的观念里很有诗意。我们脑海里装满了旧观念:这些观念我们继承了,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里,新想法已经吐露新芽。原创新思路,真实美丽的想法,已经有三四个了。但我,对于我来说,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旧观念,我不能与剩下的新观念一致:看,一个新想法,一个真正美丽的新理念,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很值得同情的。杰瑞特,有什么比同情更美丽,更愉快,更有新意:对所有人类不幸的真正同情?即使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沙发,我自己也感觉得到;即使我一直躺在我的沙发上,我也能感觉得到,这样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得到同情心的观点……再也不离开沙发……主啊,我亲爱的朋友,所有的东西都沾有血,这个世界不过意味着自私和虚伪,有战争,不公正,还有各种腐朽,我们知道它的存在,我们谴责它,我们为一切践踏在脚下,被榨干了的东西感到同情……但是我们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我就和那些伟大的力量一样做的事情一样少。沙皇无所事事,没有一个政府,没有一个人在做事。你也什么事都不做……战争,不公正,不仅发生在南非,而且无处不在,杰瑞特,无处不在:你只是去一趟外面,你就会在霍格街遭遇不公,你只是去旅行,回来就被污垢和灰尘染黑……,你会发现到处都是不公……而且,与此同时,这种想法在我们这个肮脏的世界躁动着:同情的想法……而且,正如我无能为力,所有的一切,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所以,我就隐居在我自己房间里,啥事都不管……躺在我的沙发上,这难道不对吗?”
他继续说话,杰瑞特最后起身,他见到保罗像往常一样长篇大论就很高兴了,但是在保罗从沙发里起身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保罗猛地打开百叶窗,给杰瑞特的烟雾通气,他按响了门铃,清掉烟灰,他把椅子扶正,移除杰瑞特拜访的每一个痕迹:
“还有,他劝我说话,我还真的说了那么多!”保罗烦躁地想着。“但是你认为这个家伙会理解我的意思,重视我的观点,哪怕有一瞬间吗?他当然没有!不会重视我我说的那些旧观点和新思路……这么长篇大论和他说,真是没必要……整个世界肮脏又愚蠢……杰瑞特也很愚蠢,还有他的九个孩子,又脏,抽的那些烟……而且他是一个忧郁的乞丐,也有他的狂热……和恩斯特一样……和我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于是他生气地坐到了垫子上,一整天都读着他的现代小说,没有这么多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