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那天晚上,小旅馆门前的小道上,艾迪挽着他的母亲的手臂散着步。屋外的路灯光线明亮,他俩投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深。
“妈妈,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走上走下,慢慢地散步,他的手紧紧拉着她,使得她轻轻的向前,迎着路灯映出的影子的方向,繁星点点的天空下,草地退到光亮地平线更后面的地方。
“说什么,我的孩子?”
他已经不小了,也很严肃!她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很沉,就像一个男人的手,她听到他的声音,深深的共振回荡在耳边,听起来比平常多一点亲热。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但是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意识到在他灵魂深处,她的这个大儿子想要成为一个男人,虽然这让她感到自己老了,不过想到能够拥有他,她感到平静、知足和安全……只要她没有失去他……现在他想谈什么呢?因为他还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走着。突然,她开始好奇,想知道他突然温柔的声音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东西,他想从她那里获得什么东西呢。因为她觉得,他可能会跟她要点什么,需要帮忙,或者是需要一个礼物。因为他像那样靠着她,她感觉他内心里面在掂量什么东西,焦虑压在他心中,但他想用更轻快的方式说出来。什么东西能困扰他?是什么东西?不可能是钱:他很懂事的,他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是他恋爱了吗?一个男孩的爱情?是的,她相信,就是这样。她总是说,艾迪爱上一个人肯定会是非常专情,她开始有点担心她这个大儿子了,他对事情很严肃……
“嗯,说什么?”她问,然后又开玩笑地补充说,“你恋爱了吗?”
他只是笑了起来:
“不,我没有恋爱,但我仍然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你说,这东西也许会困扰着你,因为你以前总是不这么认为……”
“是什么,艾迪?”她问,感觉有点害怕,不知所措。
“是这样的,妈妈,”他静静地说着,很从容。“我不能去做外交官……因为我想成为一名医生。”
她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他的胳膊还是挽着她,仿佛在她面前突然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出现了新的景色。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跟她讲他的未来。一开始,事情就这样积极地张罗着,她毁了她丈夫的生活和事业,而她的儿子应该去继承他父亲的事业,过那样的生活。她总是隐约地把这件事情看做是艾迪对她的丈夫,他的父亲的一种补偿。她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情况。未来可能会是这样:他得到了一个高贵的头衔,然后会赚很多的钱,一旦他开始从事这个在他们看来非常杰出、非常尊贵、非常显赫——最杰出,最尊贵,最显赫——的行业,这对他的父亲事业的毁灭就是一个很好的安慰,他的母亲的东西,以前在社会上的位置就会再次恢复……她总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这么认为。她内心还是有点虚荣心在里面,潜伏着,虽然是休眠状态,但仍然是一个永恒的,根深蒂固的胚芽:固有的虚荣心,以为她的儿子会从事最杰出、最尊贵、最显赫的职业的虚荣心。现在,她的整个世界似乎被上下颠倒了:震撼、惊奇、失望使她头晕目眩,所有的情绪下,一阵突然的冲动迫使她说,不,不,不,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这会给你爸爸、给她自己、给年老的可怜的外婆、还有他的祖父母,造成太多的痛苦。如果他要坚持的话,她就会专横的,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告诉他,这事儿不容商量,不容商量。但此刻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也什么也都没有说,他们沿着路上灰色的带子,继续往前走,星空下,道路一直往两边延伸到地平线上的那丝光亮。他什么也没说,就好像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静静地,简洁地。而她还没有从震撼、惊奇、失望的情绪下面缓过神来……
“让你心烦了吗,妈妈?”他最后问。
“很受打击,艾迪……我从没想过……”
“难道你不明白我?”
“明白?我不知道,艾迪,我们一直以为……”
“是的,我知道:你和爸爸一直和我想的不一样,我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会心烦,肯定会让你失望。”
“你最好先给爸爸说……”
“不,”他静静地从容地说着。“我想先对你说,妈妈,你知道我很喜欢我父亲,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能给他先说,因为他想不明白,而我想首先对你说,妈妈,因为你会明白的。”
他说的话根本不能抚慰她的虚荣心,但是里面似乎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一下子还不能明白:她知道虽然他更爱他的父亲,但他却先想和她说……
“你会明白,妈妈,当我告诉你,我知道,一项职业要崭露头角,必须是在四五个比较优秀的人中还能脱颖而出的人……就算是这样……就算我是那四五个优秀的人物当中的一个——假设我头脑聪明,很有天分,事实上我并不是这样——但是我还是觉得要做那个工作,我身上缺乏一些东西,我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我走错了路,做错了工作,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自然的生活,妈妈,做你的荷兰男孩……”
他转身对她轻轻笑了,她突然想象着他那完美地穿着,就像她在罗马年轻时代的记忆里,一大群年轻的外交官中间,他打着白色的领带,穿着一件大衣。不,他和他的父亲根本不一样……
“对于做医生,我感觉很不同。这是吸引我的、我觉得我会做的很好的唯一的事。让我告诉你我的感受吧。首先,我对人是最感兴趣的……从外在和内在的去研究他们。这是我的智力上的需求,妈妈,除了这一点,还有别的东西,感觉的需求,我身体上或精神上都很同情受苦的人们,然后我有种冲动,就像自然地坐着或走路或说话那么自然的冲动,想去帮助尽可能多的人,这就是我的感受。用任何其他方式我都无法告诉你,我这样说话来解释其实也没有用,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就表达了我的意思。但我真希望你了解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妈妈,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然后,妈妈,还有别的东西,我几乎不敢对你说,因为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在想象……”
“说出来,亲爱的……”
“是这样,妈妈:我觉得我内心有一种治愈人的力量,我感觉这种力量越来越大……”
他非常严肃的神情吓了她一跳。
“但我只是把这个告诉了你,妈妈,我不会给其他任何人说……甚至不会给爸爸说,因为我觉得他不会明白。我和你说了,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说。我告诉你,只是为我要做的事情找一个理由。如果我错了,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样,你也会原谅我,是吗?我现在是很认真的。”
“亲爱的……”
“谁能肯定告诉我,我是错的,妈妈,告诉我说我灵魂深处就没有那种绝对的信念?灵魂深处有那种对自己的绝对的信念是一个美妙的事情。我想说,对其他人的信心……没有对自己的信心那样感觉美妙……不过仍然……仍然……我觉得这是我的天职,谁能否认我内心对自己的真情的感受,即使有时我对我自己的意识也很惊讶?我知道,妈妈,这一切听起来很奇怪,而且我说的话似乎不像是我这个年纪的男孩该说的话,但是那是因为我是非常,非常信任你,并让你知道我最私密的想法……今晚一切都那么平静和安宁,妈妈,星星都如此明亮的闪耀着,仿佛他们也都对一切相当肯定。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只是希望。我把我最私密的想法告诉你,完全敞开,但是又绝对保密,这样你就不会不开心……”
她这时感到了一阵柔情。
“亲爱的,我不是不开心。”
“我告诉你的事情……让你失望了吧。”
“失望?失望了吗?我不这么认为,亲爱的……没有失望,只是刚听到时很震惊。而现在没有失望了。如果你内心很清楚你究竟该做什么……哦,为什么你不应该去追随?很少有人能对世上的事情有着清楚的感觉……我们坐在这里吧,沙堆上,树下……很少有人能对世上的事情有清楚的感觉,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很模糊的……一直到比较老的时候了,亲爱的,我们都在抓着一些小东西小利益不放……包括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周围的小人物……你是否还记得……有个我们的朋友……妈妈很喜欢的那个?他就看不清楚事情,他……亲爱的,如果你很清楚的话,很肯定你没有错的话……就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吧。没有人有权利阻止,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些琐碎的原因阻止你呢……而更大的事情或许正在吸引着你?由于一些小事……也许还有一丝虚荣……啊,你看,亲爱的,我也是很渺小的。我要是看到你,我的孩子,在外交部门工作,肯定会很高兴,你爸爸也会很满足,但那样的话,你会让我再像过去一样活着……你明白吗?如果我不承认,那我就没有说实话,我本来很高兴看到这样。但那是因为我还抓着一些小东西不放……而你,却有更大的事情在召唤着你。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为你感到骄傲,为你自豪。你看,亲爱的,你的妈妈一直都是这样:有点虚荣。她很高兴,你没有像她那样那么虚荣……也许她给了你其他的东西,一些非常小的但却是最好的东西,这个东西虽然非常小,但却会慢慢成长为一个世界……不,我没有失望的……”
“你看,妈妈,当我独自一人与恩斯特叔叔待一起的时候,我就完全清楚的感觉到了内心的召唤:不是说我现在就有能力做到,但我可以肯定,以后我肯定能……我感觉到了,就好像他会一点一点的到我这里来……如果我也有能力,朝他走近一点,那么我们应该得到就离对方很近了,他和我……现在没有什么;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我在他内心寻找一些东西,找到那个秘密的点来治好他的病,如果……如果我年龄更大些,经验更多一些,身体更强大些……”
但他振作起来:
“也许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不呢,亲爱的?”
“一个人不应该说那些很私人的东西……但我想很坦率地跟你说话……”
“你已经很坦率了,亲爱的。如果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不要强迫,你知道怎么说的时候,静静地告诉我就行。妈妈会试着去了解你。妈妈是理解你的。”
“我让你失望了……你也原谅我吗?”
“已经不失望了。”
“那现在是什么感觉呢?”
“一种很强烈的平和感,亲爱的,一切都将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响应你内心对你的号召吧。”
她靠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吻了她。她感到一阵和气的暖流,让她的身体很舒服。
“他已经知道,他对他自己很确信,”她仰望着那些懂事的星星想着。“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绝对地,肯定地,上帝啊,让他永远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