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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咖啡馆坐满了客人,我推开玻璃门进去后没能一眼就找到朋友,就站在一旁等了会儿。爵士乐飘入我的耳中,简直就像把生肉呈现在我眼前一样索然无味。这时,一张女孩的笑脸映入我的眼帘,我眯起眼睛盯着这张笑脸看。接着她举起了雪白的手臂。在她手的下方,我终于发现了我的朋友们。我向着他们走去,在和那女孩擦肩而过时,我们的视线交汇了。

在那边的一张桌子,三个年轻人围桌而坐,在管弦乐的喧嚣中保持着沉默。他们看到我也只是抬了下眼皮。桌上烟雾缭绕,威士忌的玻璃杯泛着冷光。我坐了下来,加入到他们的沉默中。

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和他们会合。

二十岁的我,人生几乎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但是到了这个年龄,我已无法再继续一个人的寂寞平静生活了。这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我意识到我的生活中没有一样可以令我狂热迷恋的东西。

那时这些朋友叫我和他们一起去黑猫咖啡馆玩,我想融入他们,就答应了。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当时阿槙正为她着迷,想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

女孩在管弦乐的喧嚣中放声地笑着。她的美像是已经熟透了、很快就会从树枝上落下的果实。那是必须趁果实还没掉落前采摘下的美。

这个女孩身上的危机吸引着我。

阿槙是带着饿狼的食欲想要吞噬她,他强烈的欲望也唤醒了我心中最原始的欲望。我的不幸由此开始了……

突然,其中一个朋友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跟我说话,但是吵闹的音乐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把脸凑近他。

“阿槙今晚要把信交给那个女孩了。”

他稍微提高声音重复刚才我没听清的话,音量使得阿槙和另一个人朋友看向了我们这边。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真实的微笑,然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只有我一个人变了脸色,我把自己的情绪藏匿在烟雾缭绕中,但是那令我感到愉快的沉默氛围倐地一下子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爵士乐用力地勒紧我的喉咙,我吃力地夺过一杯酒想一饮而尽,杯底映照出的我狂热的双眼让我感到害怕。我没法再呆下去了。

我逃到了阳台,在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我狂热暴躁的双眼渐渐地冷却了下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对面在吹电风扇的女孩看。迎着风她皱着眉,却意外地让人感觉到神圣迷人。忽然她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朝着我的方向露出了笑容。有一瞬间我几乎认为她是由于认出了从站阳台开始就盯着她看的我,她是在对我笑的吧。但很快地,我就意识到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正默立于昏暗的角落,她的视线是绝无可能看到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在和对方打招呼吗。我疑心是不是阿槙,然后看到她毅然地迈步走向这边。

我感到我的手像果实一样沉重。我把手放在阳台栏杆上,沾满了上面的灰尘。

那晚,我的心就像疾驰的自行车突然被绊倒一般,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女孩控制了我全部的心跳节拍,而我的心一度停止了跳动。我想我自己已经没办法让心再跳动了。

“你的电话。”母亲说着走进我的房间。我没有吱声,母亲就对我唠唠叨叨的,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不耐烦地说道“不要管我。”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间。

到了晚上我也不去黑猫咖啡馆了,我已经不去任何那个女孩和朋友们去的地方。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声不响地呆着,努力地什么事情都不去理睬。我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两只手支着头。肘下有一本一直翻开在同一页的书,那一页描写了这样一种怪物──他有着身体都无法承受的沉重无比的头盖骨,而且头盖骨总是在他身旁不停滚动。他经常会打开腮帮子,然后用舌头去抢夺用自己的呼吸喷湿的青草。甚至有一次,他毫无知觉地吃下了自己的腿。──除了这个怪物能吸引我一点注意力外,我对什么都毫不在乎。

可是人无法长久地沉溺于这样的痛苦。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从痛苦中挣扎而出呢?我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等待──朋友中会有人跑过来惊讶地告诉我说,女孩爱的人不是阿槙,而是我。我翘首等待着这个奇迹发生。

有一天黎明破晓时,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和阿槙两个人好像是在上野公园的草坪上躺着睡觉,忽然我睁开了眼,阿槙还在沉睡。我看到在草坪对面,不知何时女孩和另一个女服务员出现了,她们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向我们走近。女孩告诉女伴说,她真正爱的人其实是我,还有她以为阿槙交给她的信是我写的,没想到却是阿槙写的。然后她们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轻声细语地从我身前走过。此时我的内心涌起了莫名的幸福感。我转过头悄悄地看阿槙,他不知何时早就醒了。

“你睡得可真沉啊。”我说。

“我吗?”阿槙的神色飘离不定,“睡着的人不是你吗?”

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看,你又睡着了。”耳中传来阿槙的声音,我很快又睡过去了。

然后我在床上真正醒了过来。这个梦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内心深处对奇迹的渴望,而这不仅再次唤起了我心中的苦涩,更使得这煎熬中的痛苦愈发强烈了。在痛苦和深夜孤独的双重驱使下,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了黑猫咖啡馆。

黑猫咖啡馆。这里依旧是老样子,不变的音乐,不变的谈话,同样的还有不变的脏桌子。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在这期间女孩和阿槙一点都没变,有着惊人变化的只有我自己。但是我马上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我看到女孩一直在有意地躲避我的视线。

“怎么了,你最近很消沉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使出平生没有过的努力控制住情绪,回答朋友道:

“我生了点小病。”

阿槙盯着我看,然后对我说道:

“这么说起来,我想起那天晚上,你看起来确实很痛苦啊。”

“嗯。”

我疑惑地盯着阿槙看。我很害怕让人窥视到我的痛苦。然而在无法用手指触碰,却又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伤口的情况下,受伤者的本能又驱使我想知道折磨我的真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徒劳地找寻着她的身影,再次看向阿槙问他道:

“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什么?”

阿槙故意做出不解的样子望着我。突然他的脸像扭曲似的微笑起来,他的微笑也传染了我,我感到迷失了心志。

突然,朋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沉默。

“阿槙刚刚把她搞到手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

“今天早上他们第一次约会了哟。”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冷不丁地涌现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痛苦。朋友的嘴巴说个不停,可我的脑海里一句话都听不见。突然,我感到自己脸上又浮现刚才被传染后与他们如出一辙的微笑,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感到这样表面上的自己已经离真正的自己很远了。此时的我犹如潜水员,在勘测沉陷的痛苦深度,然后就像海面上波澜起伏的浪声终于抵达到海底一样,音乐声、杯盏声终于传入我的耳中。

借着酒精的力量,我努力地想往上浮出水面。

“他呼吸好像很急促。”

“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他的嘴唇在颤抖。”

“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

我一点点地浮上来,渐渐地能清晰地对上朋友们关心的视线。但是他们没有看穿我,我成功地让他们相信了我所有的症状都是由于生病了的缘故。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找寻女孩的身影。

走出黑猫咖啡馆和朋友们告别后,我一个人搭乘计程车。我一面无力地被车子晃动着,一面注视着司机宽阔的肩膀。四周突然变暗,为了抄近道,汽车正行驶在上野公园的森林中。“嘿。”我不禁想把手放在司机的肩上,因为我忽然想起阿槙宽阔的肩膀。可我的手沉甸甸的,无法抬起来。我的心脏被悲伤紧紧地拽住。车头灯照到一些草坪,看到这些草坪,我一下子想起今早的梦。梦中女孩的脸近到几乎快碰到我的脸。她的脸给我了一点安慰。

盛夏的日子。

毒辣的阳光从缝隙中斜射到金鱼缸上,使人看不清缸中的金鱼。同样的,我也看不清心中的悲伤。酷暑麻痹了我所有的感官神经,我几乎不知道围绕在我身边的是什么。我每天只是在平底锅的气味中,晾晒衣物的反光中,还有窗下传来的汽车轰鸣声中发呆。

一到夜晚我就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悲伤。一桩桩回忆像倒带一样纷沓而至,然后到了公园的部分,回忆突然极速前进,其他所有的回忆到此都戛然而止。我非常恐惧这一部分的记忆,想从这艰涩的回忆中劈开荆棘,逃离出去。

我毫无目的地闲走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用血淋淋地直面内心。不仅仅是想逃避女孩和朋友们有关的事情,我也需要远离我自己。我害怕所有的回忆,或者说,我害怕会涌现新的回忆。为此,除了将自己的影子涂满一条条的人行道,对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毫不关心。

某个夜晚,有个系着黄色腰带的年轻女孩经过我身边时,朝我微笑而去。我带着一种兴奋的快感追随在女孩身后。那个女孩进了一家商店,可我压根儿就没想等她出来,马上就离开了。我很快就把她抛在了脑后。过了两三天以后,我又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系着黄腰带的年轻女孩子。我仍旧加快脚步追赶她,但是当追上了女孩,无论怎么看,我都已经认不出她到底是不是两三天前的同一个人了。于是我在悲哀的同时,又发觉自己精神恍惚,病入膏肓了……

有时我会去面朝人行道的小酒馆。在烟雾弥漫的幽暗酒馆里,我会用烟灰和酒把桌子弄得脏兮兮的。在麻痹中,被弄脏的桌子会让我忆起那个夜晚,我的影子也弄脏过长长的人行道。我累极了。一出小酒馆,我就飞奔进计程车,然后飞奔到床上。最后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坠入梦中。

有天晚上我走在人群中,茫然地望着一名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那个男子在我面前站住,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突然笑了起来,一面握住他的手。

“什么呀,原来是你呀。”

“你把我忘了吗?”

“啊,完全不记得你了。”

我故意装作很爽朗的样子。我看着他,朋友没有注意到,尽管我的精神恍惚,还是看出他似乎很忧愁。

“你怎么没去找我们?”

“因为我没遇见谁,我也不想遇见谁。”

“嗯……那你也不知道阿槙的事了?”

“不知道。”

接着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沉默地迈开步子。我预感他接下来说的关于阿槙的话,一定会再次使我的心陷入煎熬。但我还是像狗一样尾随着他。

“那个女人是个天使。”

他用轻蔑不屑的语气说出天使这个词。

“阿槙经常带着那个女人去看棒球赛还有看电影。最初,那个女人用阿槙的话来说,很具有诱惑性。但是,阿槙有一次委婉地跟她提出要一起睡觉,那个女人对阿槙的态度就完全变了。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完全不懂男人的心思,还是以看男人受苦为乐。她到底是傲慢还是白痴呀——喂,威士忌!你呢?”

“我不用。”我摇头。我觉得晃动的头好像不是自己的。

“然后,”我的朋友接着说,“阿槙突然就不知所向了。我疑惑他做什么去了,昨天他终于回来了。他失踪的一周就是去神户,每天都在酒吧徘徊,把欲望膨胀的身体弄得疲倦不堪。脸色看起来是已经把肚子里的精虫都消灭了。那家伙是个比我想的还要实际的现实主义者。”

我一面感到脑中渐渐充满了蜜蜂的嗡嗡声,一面默然地听着朋友的讲话。期间我抬起头看着朋友的脸,想起了刚才在人群里的时候,一边望着他的脸,一边不让人察觉情绪的恍惚的自己。然后我想起了让我痛苦不堪的一切。

在之前的几天,我已经习惯不去想女孩的脸,这让我相信她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但是这就像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房间的混乱,就相信许多的书下面没有压着烟头一样。当拿书的契机来临时,就会发现下面丢弃的烟头。

如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女孩,她出现的同时,也唤醒了我对她依旧如故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弱的爱情。然而我的理性在我与她之间,用我曾被伤害过一次的自尊心,用我所有的痛苦回忆堆砌成了一道厚厚的壁垒。总有一个疑问,带着悲伤,透过这道墙将我淹没——她真正爱的人难道不是我吗?这是爱情最真实的迹象。这个发现让我感受到如同病人知道无法痊愈时的绝望。

时间可以腐蚀痛苦,但是无法断绝痛苦。我宁可接受手术治疗这个痛苦。急性子的我大胆地决定一个人去黑猫咖啡馆见见女孩。

我像个初次进店的客人一样在咖啡馆里张望。几个认识的,望着我露出难得一见笑容的女服务员挡住了我寻找的视线。我游移的视线终于在那些人中找到了女孩。她靠在入口旁边的爵士乐音箱上,这个不自然的姿势使我相信,她看到了我进来,却假装没看到。就像要被手术的病人不安地盯着外科医生的一举一动一样,我专注朝女孩的方向凝视。

爵士乐突然响起,女孩立即就离开了音箱。她像没有看见我似的,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在离我五六步距离的地方,她略微扬起了脸,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的脸上马上浮现出微笑,然后像走得很艰难似地朝我走近。她在我面前沉默止步,我也一时沉默。我只能沉默。

手术期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手看。也许因为看得过于用力,眼睛就疲劳了,我看到那双手在急切地晃动。晕眩使得我的脑子变得昏沉、混乱,思绪渐渐飘零。

“哎呀,烟灰掉下来了。”

她微妙的提醒通知我手术已经结束了。

我的手术经过完全是一场奇迹。女孩的脸庞突然生动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我面前,已不会骤然消失。就像对脸的特写让银幕的所有其他事物都定格一样,阿槙的存在、我的所有回忆、我的全部未来,都从我面前消失了。不知这是真正的过程,还是只是一时的过程。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的全副身心现在唯一在乎的,就只有女孩美丽的脸庞,那张脸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除此之外,我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这张我赖以为生的脸所带给我的痛苦的快感。

我又发现了那个每晚出入于黑猫咖啡馆的自己。我的那些朋友如今已经都不来了,这样反而把我在朋友在时欠缺的胆子壮大了起来,指使我付诸行动。

至于女孩——

一天晚上,我喝酒的时候,她刚好在旁边收拾客人离开后的桌子。我凝视她,发现她的动作非常缓慢,几乎就像水中动作一样,慢悠悠地收拾盘子刀具。因为我爱她,所以这种敏感的意识才让我觉得她动作迟缓吧。她的慢动作行为却产生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让我无法不相信——她也爱着我。

另一个晚上,有个女服务生对我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看不懂。”

她口中的“你们”很明显指的是我和阿槙,但是我故意理解成是我和女孩两个人。我讨厌这个女人金齿泛着光泽的笑脸,我瞧不起她,一句话都没回她。

就这样,在微妙的注视下,在我想获取女孩爱我的证明时,有时候会有种欲望蠢蠢欲动。我会愉悦地幻想女孩柔软的四肢和我的四肢就像系领带一样,被亲密无间牢牢地系结在一起,我的牙齿和她的牙齿撕咬在一起,亲密到看不到牙齿,听不到发出一丝声音为止。

每一次想到阿槙和她一起去公园玩,一起去看电影,我就会痛苦不已。但是这个记忆本身同时让我相信我的幻想实现的可能。我该怎么邀请女孩?我想到了阿槙的方式,给女孩写情书。但是不幸的先例让我迷信起来,我想到了其他的邀请方式。我从中选择的方式,就是等待时机到来。

绝佳良机。我的杯子见底了,我招呼服务员来。女孩正要朝我走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女服务员也正要朝我走来。两个人一下子就都发现了这同一举动,相视而笑,犹豫着。这时,女孩像下定决心似的走过来。这样的她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勇气。

“红葡萄酒!”我对她说。“然后还有……”

她把脚稍微地从桌子旁移开,脸凑近我。

“明天早上,你能去公园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这样啊……”

她微微脸红,离远了我,然后她恢复了脚稍微迈出之前的姿势,低着头走了。我相信她会返回来,带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的愉悦心情等待着。果然,她拿着红葡萄酒返回,我的双眼对上了她的眸子。

“九点可以吗?”

“噢。”

我和她有点狡黠地微笑相视。之后她就离开了。

我离开咖啡馆,从现在到明早这段期间要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只是觉得极其空虚。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地爬上床。忽然阿槙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现,但是随之,女孩的面孔取代了他,她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占据了我的脑海。这个晚上我只睡了一会儿——我起床的时候尚是清晨。我在家里走来走去,见到谁都大声和他搭话,吃早饭速度也很迅速。母亲以为我发疯了。

女孩终于来了。

我一边放下手杖一边站起来。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不敢正看她的脸。

我和她一起并坐下来。我稍微有些适应她在我身边,不那么紧张无措了。我发觉这是我第一次在太阳光下看她的脸。和一直看到的、在电灯光线下的脸有点不一样:阳光下,她的脸颊更加生动鲜活。

我为此很激动,注视着她。被我这样盯着看,女孩好像有些不安。只是她很拘谨,身体直直坐着,纹丝不动,只是偶尔轻轻地咳嗽下。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很想保持沉默,但是又很害怕沉默。因为我想要的沉默就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

我说起自己,然后说起朋友,偶尔问她一些她的事情。但是我没等她回答,我像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似的,又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我的话题不经意间聊到了朋友的事情上。突然,她打断我的话。

“阿槙他们在生我的气吗?”

她的话就像一下子抽走了我身体某一部位的麻醉药。

以前我遭受过的痛楚再次袭来。我好不容易才答道,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阿槙了。我感到几乎窒息,没法再开口说话。我的变化巨大,但是她还是和刚才一样沉默不语,这样的她让我感到很冷淡。这样一言不发的气氛越来越让人感到不自在,她见我毫无动容,自己就努力地想化解尬尴。因为我的沉默,她轻轻的咳嗽声微妙地变得引人注目。她只会笨拙地找这个话题。

“我这样咳个不停,不是肺有问题了吧。”

我突然对她很感伤。我不知道她的心脏是坚强还是脆弱。我只是在剧烈的痛苦中,开始变态地幻想着她的结核菌正一点点地浸入我的肺里。

她继续着她的努力。

“昨晚,关店门后我牵着狗散步到这边。那时两点钟左右了,非常非常暗,然后有人跟在我身后,但是看到我的狗之后,就逃走了。因为我的狗很大只。”

我的注意力被她转移了,认真地听着她讲话。她用一剂良药重新给我上药,然后又用绷带结实地包扎好。我感觉到和她待在一起的欢乐与和她待在一起的痛苦渐渐变得平衡。

一个小时以后我从长凳上站起来。我发现她衣服上腰的周围变得皱巴巴的。因为是坐到长凳上才有的皱褶,这让我感到很幸福。

我们分别的时候,约定明天下午一起去看电影。

第二天,我在汽车里认出在公园里走着的她。我小声的喊叫使得汽车猛地刹车。我整个人几乎都往前倾去,一面叫她。她坐进车内,车子打了半个弯开始行驶。一分钟后,车子经过午后少有客人,只有服务员身影的黑猫咖啡馆。对胆小的我们来说,这好像是场冒险之旅。

电影院。埃米尔·杰宁斯 的《杂耍班》。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见女孩在哪里。在我旁边有个人好像就是她,但是我没法确认究竟是不是。因此我用手胆怯地摸寻她的手。我眼中只看到比实物大十倍左右的人物的手脚在荧幕上不停晃动。

她一面喝着从冷饮柜取出的苏打水,一面向我极力地赞美埃米尔·杰宁斯。多么漂亮的肩膀啊,她说。她的赞美让我觉得杰宁斯只用他的肩膀就能演绎杀人的画面。但是此时我眼中浮现的,不是杰宁斯的肩膀,而是和杰宁斯的肩膀有些相似的阿槙的肩膀。我想到六月的某一天,我和阿槙两个人在街上散步时的一件事。阿槙在买报纸,我站着等他,这时一个女人从我们面前经过,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却抬头望着阿槙宽阔的肩膀走过。回忆里,陌生女人的脸变成了女孩的脸,是女孩在注视阿槙的肩膀。我知道,女孩此刻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杰宁斯的肩膀看作阿槙的肩膀了。但我不是不公道的人,我承认阿槙的肩膀确实好看。如果能有一副这样的肩膀,就和她一样,我也忍不住会喜欢吧。

我发现我已经只通过女孩的眼睛去看世界。这是我们的心像领带一样紧实系在一起的证据之一,也总是伴随着会失去的巨大痛苦。

我已经辨别不出我纠结的两颗心,哪一颗是我的,哪一颗是她的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她问我:

“现在几点?”我抬起手看手表。她眯着眼睛偷偷地看我的手表,表情非常美。

她走之后不久,我忽然想起手表。我边走边思考着,父亲给的钱已经快花光了,我得想办法自己赚点零用钱。我首先想到的是几度没钱时拿去卖掉的大量书。但是书也渐渐卖光了,就在这时,我想到了手表。

只是我对怎样把手表换成钱这种事情并不清楚,我想到有一个朋友对此很在行。以前我因为这种事情需要他帮忙的时候,都会去他公寓找他。

我在狭窄的房间里找到了满脸肥皂泡沫、正在剃胡须的朋友。他旁边一个我也认识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用烟斗在吞云吐雾。还有一个人把自己包成一团似的,在靠墙的床上睡觉,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是谁?”

“是阿槙。”

听到我们的话,那个人朝我们翻过身来。

“噢,是你呀。”他睡眼惺忪地看我。

我用神经质的、愤怒的眼神回视他。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昨天我和女孩在一起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了,他们现在会因此讥讽我吗。我很不安他们会破坏我和女孩之间的感情。然而他们三个人只是忧郁地沉默着,我从这沉默中,一下子就看出他们没有针对我的责难和恶语。于是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和他们又像以前一样关系亲密起来,一面坐到阿槙睡觉的床上。

只是我没法和以前一样去看待阿槙了。我看向阿槙的视线,总是会夹杂着女孩的视线。我出神地看着他的脸,无法不强烈地嫉妒他。我想要掩饰我内心的不平静,需要换上一副新的假面具。我点上烟,脸上装出微笑,下定决心开口。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没去黑猫了吗?”

“恩,没去。”他很阴郁地回答,脸很快转向朋友,“比那里好玩的地方多的是。”

“吉吉酒吧吗。”朋友划动着剃刀,回应他。

我从未听过这个酒吧,在我脑海中,描绘出一个非常淫乱的地方。我觉得这样的“花街柳巷”才能让阿槙郁积的欲望得以发泄。这种粗暴的生存方式,比自己至今还在自哀自伤强多了。于是我变得想向阿槙示好。

“今晚还去那儿吗?”

“想去呀,可是没钱了。”

“你有钱吗?”剃刀指向我。

“我也没钱。”

这时我想到手表,我想讨他们高兴。

“这个可以卖了换钱吧。”

我取下手表,递给阿槙。

“这只表很不错呀。“

我用像少女一样的目光看着边说边拿着手表的阿槙。

十点左右时,我们到了吉吉酒吧。我往里走时,脚绊到椅子,摔到一个瘦男人的腿上。我笑起来,瘦男人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阿槙从旁边推了一下瘦男人的胸脯,瘦男人趔趄着屁股又跌坐到了椅子上,他想再站起来时被一旁的男人喝止了。瘦男人对着我们骂咧咧。我们笑着围坐到一张很脏的桌子。一个穿着薄薄半透明衣服的女人走了过来,硬是挤坐到我和阿槙中间。

“喝吗?”阿槙把自己的威士忌酒杯推到女人跟前。

女人没动,她盯着酒杯看,好像要把杯子看出一个洞来。其中一个朋友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得大大的,样子好笑地向我示意。我眨眼回应他。

这个女人和黑猫咖啡馆的女孩有相似之处,这让我非常激动。但是,我又想到她不过是个复制的版本,这个女人的细微部分的感觉是和女孩没法比较的一种粗糙。

女人终于举起威士忌,喝了一口后又把酒放在阿槙前面。阿槙把杯中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干。女人开始露骨地把身体慢慢靠向阿槙,眼珠向上看着我,嘴唇撅起来,下巴凸起来。这个动作意想不到地赋予她一股魅力。这和女孩因为内向而显得很冷淡的举止形成了显著的反差。我终于看出了她们两人貌似而神不似的事实,总而言之她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不像对方。现在我能明白阿槙的痛苦了。

阿槙的痛苦在一点点渗透我,然后我和他、女孩,我们三个各自的痛苦交杂在了一起。我很害怕这三个痛苦会在我心中混合成具有爆发性的东西。

偶然间,她的手碰到我的手。

“哎呀,你的手很冷啊。”

她握紧我的手。我只感觉到她出于职业的冷淡,但是我的手却在她的手中微微出汗。

阿槙往我的酒杯中倒威士忌,这给我了机会,我把手从她手中硬抽出来去拿酒杯。可是我很害怕再喝下去我会醉,我很害怕醉酒后的我会在阿槙面前哭出来。于是我假装不小心打翻酒杯在桌上。

一点钟过后我们走出吉吉酒吧。计程车上挤着我们四个人,我只得坐到阿槙膝盖上。他的腿又修长又结实,我像少女一样耳朵红了起来。阿槙在背后对我说:

“好玩吧。”

“切,那种地方……”

我用胳膊肘撞他胸口。我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吉吉酒吧女人的脸,连带着黑猫咖啡馆女孩的脸也浮现出来。这两张脸在我脑中重叠,杂乱起来,最后像香烟的烟雾一样扩散开,消失不见了。我觉得疲倦不堪。我坦然自若地用手指挖出一块鼻屎,注意到手指沾到了香粉。 g56dneEV9PDjug9pARiSjsXOAKWhLX74F5tJz4CUDzYCMtucXRvjxis3iOCzxh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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