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虽然范劳老夫人在亚历山大街有一幢大房子,但是多琳独自住在公寓。他们的朋友都感觉奇怪,多琳有点为难地不断解释:她本来更喜欢和妈妈住在一起,帮妈妈做做家务,照顾妈妈,疼爱妈妈。可是,22岁时,她离开家,当了护士。当她发现自己选错行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愿让她回家了。但是,朋友们会说,妈妈肯定非常喜欢让所有孩子围着自己转。是的,确实如此,多琳说:妈妈宠爱自己的孩子们,但是她宁愿独自住在大房子里,宁愿自己做家务,不喜欢任何人和她呆在一起,或者过分关心她……是的,多琳呆在她的公寓更好。妈妈还是那么有活力,仍然可以照料一切、了解一切。对她来说,多琳在家也没有什么用……再说,妈妈自己听不到这些话。她经常笑呵呵但很认真地说:
“那些离开的人可以走远点……”
范劳家的朋友感觉奇怪,这位老夫人之所以在海牙或在临近街区大名鼎鼎,正是因为她的慈母品质,因为她喜欢让自己所有的孩子围着她,聚在一个紧密的家庭圈子里。她面容蜡白,温文尔雅,灰白的头发光滑整齐,看上去根本不像难缠的老太太,不像爱管闲事、无法和未婚女儿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太太。因此,多琳总是有点为难,不得不解释,尤其当她自己也认为妈妈奇怪的时候。但是,妈妈就是那样,没办法……
吃过晚饭,换了身衣服,多琳感觉不那么累了。她穿上长统套靴,立刻动身去妈妈家。三月的夜晚,冷清的爪哇街又湿又冷,弥漫着令人战栗的雾气。雨下了一天,现在,薄雾笼罩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在屋顶和树梢凝结成水滴。西北风呼啸着掠过泛起涟漪的水坑。树上水滴不断,仿佛还在下雨。朦胧的街灯微微闪烁,淡黄色的灯光撒在街上。晚饭后,几乎没有人这么早就出门。有个人拿着一个小包离开一家商店,急匆匆地迈着大步往家走。
多琳跨过水坑,裹紧老式长毛皮斗篷,自言自语地大声嘟囔着。她抱怨雨,抱怨那天妈妈带给她的所有麻烦:因为康斯坦丝的缘故,打发她去所有兄弟姐妹家……你会看到,康斯坦丝根本不会感激她,她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多琳就应该为了家人跑来跑去,从来没有人真的心存感激……每个人都很自私,包括妈妈……好吧,将来有一天,她自己也要试着自私一次……一整天坐在火炉旁,就像卡雷尔经常做的那样……只为她自己活着,只为她自己的快乐……不管他们啦……想象一下,如果明天对贝莎和阿道菲娜说,她没有时间帮每个人的忙,会怎么样呢——她们的女儿很快就要结婚了……总是多琳,多琳什么都能做,多琳不在乎下雨。无论如何,多琳必须在费恩街……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来跑去,永远不停,一切都纯粹因为可笑的好脾气。可是,谁会为此而感谢她呢?没有人!妈妈不会,贝莎不会,阿道菲娜也不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唉,明天,如果她说,“要知道,我没时间”或者“今天我呆在家里”或者“我感觉很累”,她希望看看他们的脸色。多琳感觉累了!然后呢!
她一边继续抱怨着,一边按响亚历山大街妈妈家的门铃。她在大厅脱下外衣,长斗篷里出现一个瘦而结实的小女人。多琳35岁,她脸颊瘦削,面容蜡黄,黑丝绸上衣裹紧胸部,令人感觉难受,没有光泽的头发从前额向脑后拉紧,打成一个结。她非常瘦,没有臀围,也没有丰满的线条,但是她有一双范劳家族的黑眼睛,明亮有神。不过,眼睛里隐含着一种奇怪的无声责备和神秘的不满,目光中好似透着压抑。另一方面,她保留了某种非常年轻的少女般的东西,某种天真、快乐、活泼的东西。她边摘下手套,边愉快地跟仆人说着话,顽皮地评论潮湿的天气。她摸摸头发,看看是否平滑,是否梳好了,然后,迈着有节奏的步伐上楼,双肩上下摆动,双腿迈开。此刻,她的快乐活泼中有了某种无拘无束相当年轻的东西。
她在楼上的双客厅找到妈妈。小克拉尔正在点汽灯。
“他们都会来,妈妈!”多琳冲口而出。
这时,她看到仆人,吃了一惊,小声说:
“我找到他们所有人了。先去卡雷尔家,然后去贝莎家,然后去阿道菲娜家,不,先去杰瑞特家……”
她的脑子乱了。她笑了起来,让妈妈坐在身旁,告诉她所有兄弟姐妹说的话。老夫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吻了多琳。
“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小多琳。”她用慈爱的声音说。她对自己的每个孩子——甚至已经50岁的贝莎——都这么说,而且从未想到改变。“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承担了那么多烦恼。他们大家今天晚上都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这说明他们中有些人尽了很大努力忘记过去,原谅康斯坦丝,重新接受她为姐妹。我格外重视这一点……”
范劳夫人以认可的口吻说这番话,但是有点专横的味道,仿佛她授予孩子们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却又认为他们服从母亲的意愿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和多琳看着仆人们搬出牌桌,一个放在大客厅,一个放在另一个客厅,还有一个放在小客厅。这是神圣的星期天,正如孙辈们顽皮地给它的命名,是“家族集团”之夜。每逢星期天,妈妈都会尽可能多地召集范劳家人、鲁伊范纳尔家人、范纳格尔家人和萨兹玛家人。她不在意他们的姓氏,更看重的是他的亲戚关系,即使是亲戚的亲戚。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叔伯舅舅、姑妈姨妈,表亲堂亲。许多年前,退休总督范劳爸爸和妈妈一起组织了在海牙的家族成员星期天聚会。从此,每到星期天晚上,他们都尽可能腾出时间前来参加“家族集团”聚会。这个习惯见证了连接几个家族的亲密关系。鲁伊范纳尔舅舅记得,除了买两张为期6个月的往返票,前往爪哇查看糖厂的运转状况,自己没有错过一次星期天晚上聚会。
今天,像往常一样,鲁伊范纳尔舅舅一家人很早就到了,并且立刻分散到每个房间。舅舅打着寒战咒骂荷兰的天气。他又高又壮,为了显得幽默,唠唠叨叨得令人厌烦,而且处处显示表面的温厚和做作的善良。他说话犹如大锤落地,总是很冒失。他快乐地大声嚷嚷,笨拙地努力讨人喜欢。他的姐姐范劳夫人性情温和,风度高雅,总是担心他会打碎什么东西。舅妈是富有的混血儿 ,买下那家糖厂作为嫁妆。她也又胖又壮,戴着大钻石,活像一尊印度教偶像。但是,她具备善良而友好的品质。看着她,你会幻想到香菜饭 和美味的蛋糕 ,那是物质享受和大吃大喝美味佳肴的结果。虽然如此,她有一双温和的黑眼睛,也富有同情心。他们带来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两个大女儿和多琳年纪相仿,快乐而喧闹,是十足的土著人。在爪哇时,28岁的儿子也做糖业生意。三女儿,小几岁。最小的儿子15岁,是个黑黑的小家伙,很矮,很瘦。他出生很迟,似乎纯属意外。范劳家所有人都是极端的荷兰人,总爱嘲笑鲁伊范纳尔家人,虽然妈妈出生在东印度,爸爸在那里奋斗到最高职位,虽然他们高高兴兴地顺从了自己的东印度血统——使他们在纯粹的荷兰朋友和亲属面前有点不愉快,有点不舒服的血统。尽管如此,极其重视亲情的老夫人宣布,虽然鲁伊范纳尔只是她的同父异母弟弟,舅妈是纯粹的东印度人,但是他们出现在自己家里没错。范劳妈妈拥有强烈的家族自豪感,坚持认为家族的所有组成部分都值得尊敬。从某种意义上说,和范劳家族搭上关系似乎可以增加人们对这个血统的尊敬,可以提升并改良这个血统。因此,当她的孩子杰瑞特、阿道菲娜和保罗嘲笑鲁伊范纳尔舅妈和东印度外甥外甥女时,她总是显得很严厉,因为他们都是好孩子,总是很快乐,总是很友善、很聪明、令人愉快。
舅舅唠唠叨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活动手脚,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么说,我们今天晚上要看到康斯坦丝啦?嘿,好久没见到她了。让我想想:多长时间?多长时间了,玛丽?20年?是的,一定有20年了!至少二十年,自从她嫁给德斯塔弗雷,我就没见过她了!天啊,她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的孩子!20年前:嗨,都一个时代了!她一定老了!是的,她一定老了,她一定老了!她多大了?这很容易算出来:她一定有42岁了。啊?范德韦尔克是个不错的家伙,什么?他很不错,我必须说,很不错……”
范劳妈妈的脸色变得苍白。多琳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托蒂·鲁伊范纳尔拉拉爸爸的袖子。
“天哪 !你看爸爸!”她温厚地小声对姐姐小多特说,“真没眼力……”
“是-呀,”鲁伊范纳尔舅妈拖着圆润的声音说,“有那么久了吗?可怜的宝贝 !”她又同情地说,“可怜的康斯坦丝!我很高兴又要看到她了!”
“爸爸!”最小的儿子波比·鲁伊范纳尔说。
“什么事?”
“你怎么能那样?”
“怎么了?”
“你惹恼玛丽姑妈了,你看不出来吗?”
“可是,老天爷……!”
“哎,别再谈康斯坦丝了。”
“我说什么了?”
“你再不住嘴,玛丽姑妈要哭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噢,难道我不能谈康斯坦丝吗?我们家总有一些不能谈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舅舅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搓着仍然冰冷的双手。
两位非常老的姨妈走进来。她们是鲁伊范纳尔小姐,是舅舅和范劳夫人的两个未婚姐姐。两位女士非常老,已经有八十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她们的名字是多琳和克里斯蒂娜,不过年轻一辈叫她们琳姨妈和蒂娜姨妈。
“你们真好,”范劳夫人说,“真好……”
“什么?”琳姨妈问。
“你真好,多琳!”范劳夫人在她耳边大声喊道。
“玛丽说,”蒂娜姨妈尖声道,“今天晚上能来……你真好……多琳太聋了,玛丽……真的,她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蒂娜是小姨妈,容易激动,也很尖刻。琳是大姨妈,脾气好,耳朵聋。两位老太太外表相像,穿着老式连衣裙,好似两块旧印花布。她们戴的黑色蕾丝帽扣在白发上,罩住了她们布满核桃纹的脸。
两位老太太走过去,远远地分开坐着。看着她们坐在客厅的两端,静静地用心观察,不怎么说话,让人感觉很奇怪……
这时,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先到的是范萨兹玛家人:阿道菲娜、她的丈夫、小弗洛尔、卡罗琳、小玛丽和她们的三个闹人的弟弟。接着来的是杰瑞特和他的妻子艾德琳。他们的孩子们还在幼儿园。然后是卡雷尔和卡蒂尤。他们还在消化美食和优质葡萄酒。最后到的是范纳格尔家人——贝莎和她的殖民大臣丈夫,还有孩子们,三个大些的女儿,路易丝、埃米莉及其未婚夫范雷文和玛丽安娜,小卡雷尔,另一位小玛丽。两位大学生没来,此刻他们在莱顿市。像以往一样,嘈杂的嗡嗡声响起,叔伯舅舅、姑妈姨妈、侄子外甥……互致问候。他们中有些人整个星期见不上一面,但是,每个星期天都到妈妈家相聚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今天晚上,大家都非常兴奋,但是为了妈妈,都在克制自己。他们窃窃私语,相互征询意见,因为康斯坦丝离开20年后,又回到海牙,回到她的家了。
阿道菲娜一连串的低声耳语让大姐贝莎不知所措。
“这是妈妈的愿望。”贝莎眨着眼睛,简洁地说。
“可是,你怎么想?范纳格尔怎么想?你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让人高兴的事……”
“康斯坦丝是我们的姐妹……”
“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姐妹!如果我的姐妹行为不端……”
“阿道菲娜,康斯坦丝已经和范德韦尔克结婚14年了,到宽容的时候了……”
“你打算怎么做?你会请她去你家吗?”
“是的,当然。”
阿道菲娜妒忌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猜,你会请她参加你家的盛大晚宴吧。”
年轻的外甥侄子也在热烈地议论:
“她还没到吗?”
“没有,她要晚点来。”
“她大吗?”
“她在杰瑞特舅舅和阿道菲娜姨妈之间……”
“奶奶好紧张啊!”
“噢,我没见她这么紧张过!”
“她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要摆出凯旋归来的样子……”
“嘿,凯旋!”阿道菲娜的女儿小弗洛尔说,“真是画龙点睛!”
“她来了!”
“是的,我听到有人上楼。”
“外婆出去接她了。”
“多琳姨妈也去了。”
“我非常好奇……”
“是啊,可是我们不该那样盯着看。”玛丽安娜对男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可以,要是我想呢?”皮特·萨兹玛问。
“因为那是没教养。”玛丽安娜生气地说。
“噢,真的吗?你才没教养呢。”
“你不懂礼貌!”玛丽安娜发火了。
“玛丽安娜!”姐姐埃米莉安慰道。
“阿道菲娜姨妈家那些男孩子真讨厌!”玛丽安娜气愤地嘟哝着。
“那就别理他们。”
“康斯坦丝姨妈来了……”
范劳夫人在走廊接到女儿,和她拥抱。门开了,兄弟姐妹、外甥侄子们朝外面看看,又立刻装模作样地聊起来。接着,妈妈拉着康斯坦丝的手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身体却紧张得颤抖。她站了一会儿,看着拥挤的房间。康斯坦丝·范德韦尔克握着妈妈的手,也停下来。她依然是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开始发白的鬓角簇拥着年轻而迷人的脸颊,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满含渴望。她依然拥有年轻女子的身材,穿着一件黑缎长外衣……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钟,那停顿别人几乎察觉不到,却令人心酸,仿佛因为这位姐妹回家,偏执的气氛被迫转变为举止礼貌、言语友好、比较轻松的状态。这时,贝莎想好了友善的措词和礼貌的方式,微笑着走过来。她亲亲妹妹,说了几句暖心的话。范劳夫人面露喜色。其他兄弟姐妹及其子女跟着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向康斯坦丝表示欢迎。她亲吻他们,和他们握手。她的脸色惨白,泪眼矇眬。她的声音嘶哑,手在抖动,膝盖在下沉。她感觉几乎难以自制,激动的泪水涌了上来。她一直握着妈妈的手,小孩子似的坐在妈妈身旁,努力微笑着,努力表现得很正常。她说的话几乎噎住自己,她的呼吸差点让自己窒息。在她惨白的脸上,黑眼睛鼓出眼窝,微微颤抖。她浑身哆嗦,好像在发烧。她竭尽全力,像离开家才一年似的谈话。可是,没有用。自从20年前嫁给荷兰驻罗马特使德斯塔弗雷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迈进这个家门……从那以后,在罗马发生了那么多事,唉,那么多!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错再错。现在,她怎么可能像往常一样说话呢?她看见20年前的自己,身穿新娘礼服从教堂回到这里。她看见已故的父亲,看见德斯塔弗雷。她看见自己换上行装,道别,随德斯塔弗雷离去……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她的父亲去世了!从那以后,在布鲁塞尔,她只见过亲爱的妈妈两次,那么短暂的相聚。唉,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变成她的陌生人,她自己也变成了陌生人,再也没有回到荷兰,始终在国外漂泊,始终是个外国人……现在……现在,她回来了!这可能吗?这是一个梦吗?
她的殖民大臣姐夫范纳格尔走过来。
“我们非常高兴在海牙看到你,康斯坦丝。”
“谢谢你,范纳格尔。”
“我们很快就能认识范德韦尔克了吧?”
他话里有话,好像是在为范劳妈妈努力打开尴尬的局面。
“他在布鲁塞尔还有些事要安排,一个星期后到这里。”
继续谈下去很难,他沉默了。
“你的一个女儿订婚了,是吗?”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是的,埃米莉,二女儿。埃米莉!”
他朝女儿招招手。埃米莉带着范雷文走过来。
“康斯坦丝姨妈,我可以介绍范雷文先生吗?”
“范雷文。”她向他伸出手。“我衷心地祝你们幸福,埃米莉。”
“谢谢你,姨妈。”
“还有一场婚礼在准备中。”妈妈说,“小弗洛尔和迪克霍夫……”
她向小弗洛尔示意。小弗洛尔介绍了迪克霍夫。
此时,家里人都试图表现的像平时一样。他们一起聊天,像平常一样聊天。鲁伊范纳尔舅舅在牌桌旁安排牌局各方。
“卡雷尔,托蒂,路易斯,杰瑞特……贝莎,卡蒂尤,范萨兹玛,恩斯特……”
他让这些人各就各位。年轻一辈被安排在玻璃暖房的长桌旁,玩圆桌游戏。
康斯坦丝轻轻地笑了。
“妈妈,在你的星期日,我们的人真多呀!”
我们的人真多呀——话对她有特殊的吸引力。
此时,鲁伊范纳尔舅舅正在哄他的两位老姐姐:
“小琳,小蒂娜,来呀……你们不想打桥牌吗?”
“什么?”
“赫尔曼想知道,你想不想打桥牌?”蒂娜姨妈在琳姨妈的耳边尖声说道。
“桥牌?”
“是的,你想不想打桥牌?她太聋了,赫尔曼!”
“她们不会记得我的。”谈到老姨妈时,康斯坦丝说,“这20年,她们肯定把我忘了。她们变得多老啊,妈妈!连我们都这么老了!贝莎的头发白了。我自己的头发也要白了……我从未见过的那些小侄子、小侄女,那些年轻的外甥、外甥女……他们每到星期天都来吗?”
“是的,孩子,每个星期天都来。他们之间都非常友善、非常友爱。我始终感觉非常愉快。”
“我们是个大家族。我很高兴回到这里。可是,对我来说,他们还像陌生人。妈妈,在这里,我们有多少人?”
“哦,三十!让我想想……”范劳妈妈掰着手指数起来。“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和托蒂、小多特、波比、皮特,还有小赫尔曼,这就有七个人了。还有范纳格尔和贝莎,加上四个女孩和卡雷尔,又是七个人。十四……”
康斯坦丝听着妈妈的加法,微笑着……20年,20年前!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哭出来,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微笑着抚摸妈妈的手。
“妈妈,亲爱的妈妈……回到你们大家中间,我太高兴了!”
“亲爱的孩子!”
“他们都接受了我,真好。这么简单。”
“嗨,当然了,康妮。你是他们的姐妹。”
康斯坦丝沉默了……多琳和两位年轻的外甥女倒了茶,端过来。
“喝杯茶吧,康斯坦丝?加奶?加糖?”
这声音多么亲切,多么令人愉快,仿佛她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仿佛她一直是他们中的一员:“喝杯茶吧,康斯坦丝?”好像那不是许多许多年来她在那里喝的第一杯茶!亲爱的多琳!康斯坦丝还记得她17岁小姑娘时的模样,腼腆,还未进入社交圈。即便在那时,她也很爱操心,总是关心其他人。她不漂亮,甚至可以说不好看、不优美、笨手笨脚、衣不称身……
“嗯,多琳,我喝一杯……过来,多琳,坐下跟我聊聊,让姑娘们倒茶吧。”
她把多琳拉到身旁的沙发上,依偎在妈妈和妹妹中间。
“告诉我,多琳,你还是把每个人都照顾的这么好吗?你还在倒茶?”
她的声音里出现了破音,简单的谈笑中满是惆怅。多琳含糊地答了一声。
“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17岁。”康斯坦丝说,“我记得,你总是在为贝莎的孩子们切面包和奶油。那时,奥托和路易丝一个7岁,一个5岁,埃米莉还是婴儿,现在她都订婚了……”
她微笑着,但是眼里含着热泪,胸部上下起伏。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妮。”多琳说。
已经20年没有人叫她康妮了。
“多琳,你36岁了吧?”
“是的,康妮,36岁。”多琳说。像往常一样,有人谈到她,她就感觉不舒服。她摸摸光滑平顺的头发,看看是否梳好了。
“你的变化很小,多琳。”
“你这么想吗,康妮?”
“我很高兴……多琳,你会喜欢我吗?”
“嘿,当然,康妮。”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非常感动地说。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康斯坦丝的感受太多,满脑子都是过去的岁月,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带艾迪来?”妈妈问。
“我觉得他还太小了。”
“两个小玛丽常过来,阿道菲娜的儿子们也会来。我们从来不熬夜,因为有孩子。”
“那我下次带他来,妈妈。”
多琳偷偷看了姐姐一眼,发现作为42岁的女人,康斯坦丝依然漂亮。多琳想,多么年轻漂亮的形象,不过是穿的得体,康斯坦丝肯定会穿非常昂贵的胸衣。她像妈妈,体形匀称,轮廓鲜明,黑眼睛因为忧郁而失去了光泽,非常漂亮而白皙的手戴着戒指。她的头发特别让多琳感兴趣——卷曲,正在变成均匀的青灰色。
“康妮,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吗?”
“当然不是,多琳。是我自己卷的。”
“多费劲啊!”
康斯坦丝满不在乎地笑笑。
“康斯坦丝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妈妈自豪地说。
“哦,不,亲爱的妈妈!我有一头可怕的直发。”
她们又沉默了。三个人都感到自己没有说出内心的话。
“康斯坦丝,你的戒指真好看!”
“啊,多琳,我记得你以前经常羡慕我。我去参加舞会时,你经常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不过,现在没什么可羡慕的了,多琳,我是老家伙了,现在……”
“天哪!”妈妈愤怒地说。
“别介意,妈妈。你一直年轻,年轻的奶奶……”
她满怀动人的热情,拍拍妈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