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恰如杨修所料,在曹操召集群臣训示之后,朝局出现新动向。曹操对外宣称身体有恙退居内宫,除军务和重大事务外,其他日常政务交与诸尚书与相国钟繇、五官中郎将曹丕协同办理——父亲主军政,儿子理民政,曹魏统治的新格局水到渠成般产生了。
曹操这次再不是心血来潮,选择曹丕绝非贾诩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能决定,实是反复推敲的结果。首先,曹操已六十有二,身体又不好,选择一个相对有政治经验的儿子培养要少下许多心血,曹丕以稍长的年龄和担任五官中郎将的经验胜出了;其次,曹丕身为长子,符合传统的宗法原则,选择他会少许多争执,也为子孙后代长治久安开好头;更重要的是,曹魏若想长久稳固必要走儒家正统之路,目前而言就是联合世家大族为主导的统治,那么“赘阉遗丑”的曹家也必须提升地位,成为最强的世家大族,因此曹家、夏侯家必须紧紧抱成一团,牢牢控制住军政大权,祖宗子弟中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懋等那些日后将委以重任的人,曹丕明显比曹植更有资历凝聚他们。家族之路与为政之道密不可分,这才是曹丕胜出的根本原因。贾诩的那番话虽掷地有声,但充其量也只是倾斜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八月初举行朝会,长达一个月的时间群臣未见到魏王的踪影,只知他居于铜雀台,养病兼避暑,大家交代政务的对象换成了五官将和钟繇,而钟繇名为相国,却常以辅助者自居,曹丕声势日渐上升;临淄侯则只剩下闭门思过的分了。所幸局势太平,孙权惨败于合肥,瘟疫侵扰,声势受挫不小。蜀中虽未平定,有征西将军夏侯渊、益州刺史赵昂坐镇汉中,诸部转攻为守,新近又收拾了武都、下辩等地的几个氐羌部落,得粮谷十万余斛;侍中杜袭留守长安居中联络,军情传递倒也灵便,整整一月无事,直到九月初镇东将军臧霸的一封密奏引起了事端。
“琅琊王刘熙密谋投奔江东?”曹丕有些不敢相信——曹氏篡汉早有端倪,任何刘氏诸侯都欲避祸。但是哪个诸侯王投敌都可理解,唯独琅琊王刘熙实令人想不到。前任琅琊王刘容崩于黄巾兵祸,宗国名存实亡,皆因刘容之弟侍中刘邈于曹操有功,因而曹操在民间寻到刘容的庶子刘熙,使其继承封国。曹氏废刘姓宗国无数,只对琅琊国青睐有加。但血缘就是原罪,刘熙不自安,想要南渡长江投奔孙权,不料走漏风声被臧霸发觉,拘禁在府,致书魏王请示如何发落。
刘熙虽无兵无权终是汉家诸侯王,此事又关乎孙权,曹丕与钟繇不好擅作决断,携带密奏恳请觐见。说是恳请,内侍绝不敢再挡曹丕的驾;二人入禁宫、转西夹道,至西苑——往年这会儿已秋高气爽,芙蓉池南侧栽有桂树,芳香四溢甚为可观;今岁时气甚怪,该冷不冷该热不热,天色老是不阴不晴白蒙蒙的,桂花竟没有开,铜雀三台被一片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树丛环绕着,大减雅致之色。
曹丕、钟繇没心思观景,径赴台下。今日率卫士当值的是许褚和典满,一老一少端坐杌凳,有小校旁边伺候,正天南地北聊得热闹,见二人前来忙起身施礼。曹丕笑道:“你们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跟着曹家出生入死,都是至近之人,曹丕也不见外。
典满嘴特甜:“许将军正说当年他和我爹护卫大王之事呢。末将一介后生,听听老人家功绩,也好多多勉励,报效大王与将军。”他虽是猛将典韦之子,却只继承了父亲的魁伟身材,性情完全不似。
钟繇却没心思说笑:“我等有事觐见,大王是否得便?”
许褚道:“别人也罢了,二位只管上去便是。大王这会儿正跟那三个江湖骗……江湖方士聊天呢。”继郄俭之后,曹操又征召甘始、左慈两个方士,听他们讲解养生延年之法。许褚却对这些完全不信,背地里骂他们是骗子,今天差点儿说走嘴。
曹丕一笑而置之,与钟繇登台,又转入阁楼,却不闻丝毫动静;来到曹操避暑之处,隔着纱帘一望,不禁莞尔——老爷子和三个方士都双目紧闭盘膝而坐,不知练什么功呢。
严峻守在门口,一见他们赶紧挑帘,朝里高喊:“五官将与相国请见。”曹丕更觉好笑——这小子八成也不信那一套,故意要搅他们修炼。
曹操睁开眼,长叹一声:“方窥门径又被搅扰,寡人百务缠身,注定难以修行啊。”
曹丕施礼入内,这才看清,原来父亲身边还有两人伺候。一个是孔桂,另一人相貌俊美,还不到二十岁,乃是杜氏夫人与前夫秦宜禄所生之子秦朗,小名叫阿苏。这小子身份甚为尴尬,不过他尽得母亲美貌,又很会巴结继父,所以曹操不把他当外人。见曹丕进来,秦朗赶紧过来请安:“小弟给将军问安,昨天我娘还说让我去看看您呢。我说将军如今打理政府,忙得昏天黑地,我去拜望不是捣乱么?将军素来孝顺,咱把大王侍奉好,让老人家高高兴兴,便是天下人之福,也替将军分忧了。”
曹操一笑:“好一张巧嘴,连他带我都捧了。”
曹丕、钟繇也笑了。孔桂也想来奉承两句,曹丕却没理他,转而向三位方士攀谈——郄俭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貌清癯,他通晓药理又擅辟谷之术,据说一两年都不吃饭;曹操原也不信,派人考察过,结果他真的一月未动五谷,这才召他入邺城。甘始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百姓传言他已百余岁,未知真假;但他皓首童颜,二目如炬,还会些吐纳导引之法,驻颜有术却是不假。左慈则高大魁伟,自诩为练气士,有采气之能,还擅长房中术,自称能采阴补阳。
钟繇对这些都是一概不信的,赶紧请奏:“臣有机要之事禀奏。”三个方士自然不能再逗留,起身告退。
“且站一步。”曹操叫住,“你等方才说吐纳养气当择其时,那是什么意思?”
左慈答道:“春之气浊,夏之气暑,秋之气雾,冬之气寒,吐纳久之皆受气害,故当择其时。宿气为老,朝气为寿,善治气者使宿气夜散,故呼吸采气最佳之时乃在清晨。”
“除了清晨采气和静心打坐,就没什么养生之法了吗?”
甘始笑呵呵答:“养生之道一动一静,静者固然好,动者疏通血络更利身心。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大王勿急,改日老朽为您演示导引之术。”
“嗯,明日一早便来。”曹操这才放他们走,又对孔桂、秦朗道,“现有机要之事,你们也出去。”
“诺。”二人领命,又朝曹丕施了一礼。孔桂想趁机攀谈两句,却见曹丕侧脸眺望窗外,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而去。
钟繇将臧霸密奏奉上,趁机进言:“这些左道之人言语可信吗?大王可别练坏了身子。”
“寡人原也不信,但连着听下来却也有些门道。就说这采气吧,昔日张仲景也曾有类似之论;导引之术又类乎于华佗的五禽戏。”说到这儿曹操叹口气,“昔日两位名医在孤身边,却弃如敝帚,如今真后悔啊!”这才打开密奏。
钟繇见他深信不疑,又所论有理,也不好再劝了。
曹操略扫了两眼密奏,便抛到一边:“人乃世间最无情无义之物,罪证确凿没什么可说的。拟个表章上报朝廷,立即将刘熙连同其子嗣全部处死,琅琊除国为郡。”现在与以前废除八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在曹操看来反而动静越大越好,正好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封国。
时局不同了,钟繇也不似荀彧那般执著,不会在这种问题的处理上与曹操有分歧,转而道:“刘熙罪无可恕,但是否与孙权通谋还未可知,其中阴谋尚待查明……”
“哼!”曹操不屑地摆摆手,“没什么好查的,必是刘熙自己一厢情愿要过江的。孙氏久欲坐断江东,要一个汉室宗亲有何用?孙仲谋也算俊逸之杰,有识人之明、驭人之术,绝不会瞧上刘熙这等废物。”说罢他斜眼瞅曹丕,心下思量——我儿子若比之孙权逊色多少?固然怨他资质不高,更怨我没给他机会,若早决定下来,放手让他历练,何至于如今这么费心。想至此曹操狡黠一笑,“此事虽非孙权所谋,寡人却偏要扣在他头上。可将刘熙之事遍告百官及各部将领,说孙权招降诱叛再生衅端,寡人正好以此为借口调集人马再讨江东!”
“呃?”这太突然了,曹丕、钟繇都没料到。
曹操左手一张一握,轻轻活动着:“你等以为孤每日深居宫中就是与方士厮混?现今大敌乃是刘备,巩固汉中最为要紧,但我若西进,孙权必作乱于后。前番合肥之役其势稍挫,当趁此良机再度征之,使此儿不敢北窥,后顾无忧才可再征蜀中。再者我魏国王业方立,耀兵江表也可助长声势,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钟繇不无忧虑:“大王所言极是,不过今岁时气不正冷暖失衡,恐生疠气。”
“多备医药,料无大碍。”曹操何尝没想过可能会有瘟疫?但局势已不容他考虑太多。他设想了一个战略,先威慑住孙权,既而入蜀灭刘备,那时便可借长江之势水陆并进平定江东。以现今曹魏的实力办到并不难,但谁知又会有什么变数?况且路要一步步走,他年逾六旬老病之身还能熬到那天吗?再者还要牵扯精力谋夺九五,怎能不急?莫说瘟疫,他自己还不是被中风困扰,为了社稷只能咬牙坚持。
曹丕不能不有所表态:“父亲若执意南征我等不敢阻谏,但千万保重身体。”
曹操笑了:“你随为父同去,时时照顾不就行了?”
“孩儿同去?”曹丕没料到他有此安排。
“不单你去,这次你母亲也跟着去,植儿、彰儿他们就不用了。你不妨把我那孙儿、孙女也带上,咱们一家三代同赴军戎,还可顺路回乡祭祖,你看如何?”
曹丕双眼放光——祖孙三代祭拜先祖,这不是在家乡父老和众将面前公然展示我的特殊地位吗?这等好事当然要去。
曹操想得更周全:“你若愿意还可把你府里属员也带上,让他们与众将多接触,日后参谋军务也方便一些。”其实曹操并非对曹丕的才能有更多肯定,可既已决定立他为储,就得巩固其地位,为他顺利接班扫清障碍。
曹丕越发欣喜,不过高兴之余也有顾虑——他和心腹属员都走,邺城怎么办?固然三弟失宠不能再负责留守,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曹植派的大臣尚有余威;就拿丁仪来说,还在西曹掾的位子上,若趁自己不在选拔亲党,谁盯得住?虽然有钟繇,但相国政务繁多,难以处处周全,不免让他钻了空子。
曹操似乎早看穿儿子心思,不紧不慢对钟繇道:“留守之任事关重大,恐相国忒过操劳。替孤传诏,调东曹属徐宣接任魏郡太守,原太守徐奕改任尚书令,协助留守,兼涉选官之事。”说罢扭头瞥曹丕一眼,“这颗定心丸如何?”
“父王英明。”曹丕脸上一阵羞红,心里却果真踏实了。
被丁仪整倒的徐奕迁任尚书令,复典选官之事;而且此番南征单由曹丕相随,并携带家眷、属官同往。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举措意味着什么,曹丕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稳固。
正在调兵遣将之际,又有喜讯,曹丕的侍妾李氏产下一子,曹操又得一个孙儿自然欢喜,为孺子取名为曹协,竟与当今天子同名;他还难得开通一次,命曹丕举办家宴接受百官祝贺,宴会的地点选在了魏宫建章台。
建章台在魏宫文昌殿与西苑之间,原本也是宴会所用,但自有了铜雀三台,建章台就不甚使用了,台侧的楼阁都改为藏书之用,颇似昔日的洛阳东观,规模却小很多。魏王设宴在铜雀台、曹丕设宴使用建章台,俨然已是大小两个主子。
这场宴会所为“弄璋之庆”,但来的官员却着实不少,除了五官将府的属官、部分家眷,朝廷和幕府的不少官员也到了——以前储位之争大家各为其主,不少人曾与曹丕党结怨,还不趁这机会赶紧改换门庭?恐怕这就是曹操的本意,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从此和睦相处捐弃过往之事,当真老谋深算。
君不进臣宅,父不赴子宴,曹操身为君王不能露面,一切宾客皆由曹丕自己招待,众兄弟自然少不了,除了尚在闭门思过的曹植几乎全到了。陈群、曹真、曹休、夏侯尚、任福、吕昭、朱铄等亲信之人也来了,独缺司马懿与吴质,司马懿因受曹操斥责如履薄冰,每日忙完公务归家闭门,不敢参与任何庆吊;吴质与曹丕的关系最好,但还在朝歌任职,没有征调不得随便入都,甚是遗憾。孔桂、杨修、郑袤、任嘏等曹植亲近之人迫于形势也不得不来,倒是丁仪执意不肯屈从。军中将领也到了不少,列卿之流的高官却一个没来,毕竟是老资格,有身份的人,岂能为一孺子庆生?曹丕也不敢惊动几位老人家。
宴会不算丰盛,一应菜品皆由五官将府自备,不过是用了建章台的地方,恪守礼法毫无僭越之处。与会众臣明知这是日后的主子,岂敢放肆。大家皆恭敬守礼,不敢有丝毫马虎。曹丕坐于正席之上,虽感荣耀却也嫌不热闹,干脆下位亲向众官员敬酒。
众官员避席还礼,更有甚者平素为曹丕所不喜,趁机说几句奉承话。人太多曹丕也便不与他们一一对饮,颔首而过转敬下一席。当曹丕敬到临淄侯庶子 应玚时,应玚手捧酒盏站了起来:“今日难得之会,我等受将军礼遇心甚感激,在下愿作诗一首以酬谢将军。”
“德琏要作诗?甚好甚好,我等洗耳恭听。”曹丕很高兴——众文士中刘祯、王粲作诗甚多,应玚虽与他们齐名却以长篇大赋见长,很少作诗,曹丕都没听过几首,这机会太难得。
应玚缓步走至中庭,朝左右作个罗圈揖,他近来身体也不太好,比之先前清瘦不少,但这种应酬不能不来,多少同僚在他后面,他得以临淄侯庶子的身份代表大家向曹丕表示忠诚。他本不似刘祯、王粲那般快意风趣,构思很慢却十分缜密,抿着酒思量良久,才缓缓沉吟道:
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门来,将就衡阳栖。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
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颓。常恐伤肌骨,身陨沉黄泥。
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欲因云雨会,濯羽陵高梯。
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阶?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
和颜既已畅,乃肯顾细微。赠诗见存慰,小子非所宜。
为且极欢情,不醉其无归。凡百敬尔位,以副饥渴怀。
(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
他声音不大,众人都停酒聆听,初时只觉太悲了,描述一只孤雁仓皇无助饱受疾苦,有些不合喜宴的气氛。但后来风格一转,言“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阶”,紧接着颂曹丕之礼贤好客,渲染宾朋欢悦之状,实是欲扬先抑。应玚的寓意更是值得玩味——我们这些人就好比行于仕途风雨中的孤雁,饱尝艰辛前途莫测,唯有依附在五官将您的羽翼下才能安乐无忧。
曹丕深受触动,亲自满了一盏酒端至应玚面前:“德琏过誉了,我由衷感念你这番厚意。”一切尽在酒里,应玚自然要喝,但他心情激荡加之身体不佳,这口酒竟呛了,不住咳嗽;曹丕帮他揉背,亲手扶他就座。
郑袤、任嘏等瞧在眼里喜在心中,曹丕对应玚的态度说明一切,似他们这帮曹植的属官看来无需对日后前程过于担忧。杨修与孔桂却不一样,他们涉入储位之争远比郑袤等人要深,曹丕开恩似乎也不会包括他们。两人今日恰同在一席,正思量如何应对,曹丕已端着酒走到他们近前。杨修暗暗拿定主意,欲避席开言,孔桂却抢先站起来:“五官将,小的给您贺喜!似小的这等鄙陋之人,无才无德全靠大王和您的栽培,以往不当之处请您海涵。”
曹丕一脸微笑:“孔大人不必多礼,你我同僚谈不到什么海涵不海涵,这几年劳您费心服侍父王,我还得谢谢您才是。”这话倒是挺客气,却一派官腔。
孔桂暗暗咧嘴——不妙不妙,他还真记仇,越打官腔越不好办!
杨修也随之站起,尚未开言,忽闻对面西边席上一阵欢笑。原来各部将领来了不少,这些武夫有的买曹丕面子,有的是与曹真、曹休相厚,还有的单纯就是馋酒吃,跑来凑热闹的。这帮人在曹操面前都没正形,又怎会在意曹丕?兀自猜拳行令好不痛快。
曹丕见他们玩得痛快,也颇觉有趣,没容杨修说什么,转身奔了西边,正见邓展笑得前仰后合,便问:“将军为何如此欢喜?”
邓展指着将军段昭鼻子道:“这厮与我比腕力,输得一塌糊涂!”
段昭连灌三盏酒,抹着嘴道:“甘拜下风,邓兄不光剑法高明,膂力也不弱。”
如今的邓展已不是一介护卫,早官拜奋威将军,统领千军,听说最近他为了增加涵养又开始研读《汉书》,不过其剑术高超依旧驰名魏营,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更是世所罕见。曹丕对他素有仰慕之意,但今天却一反常态,笑道:“将军膂力不错,只怕久不亲突敌阵,剑术有所退步。”
“嗯?”邓展收敛笑容,“将军忒小觑邓某。莫看我年逾不惑,昔日功夫尚在,如若不信可叫众将与我比试,看他们哪个能胜我。”
曹丕道:“不劳众将,我便胜得了您。”
莫看曹丕顶个五官中郎将,也有些排兵布阵的本事,白刃格斗却不行,那可是勤修苦练加之多年厮杀练就的,翩翩王子怎么成?邓展以为他说笑话,哪知曹丕说完竟把氅衣脱了,又挽起衣襟塞在腰间,紧了紧玉带。
“来真的?末将岂能……”邓展蒙住了。
瞧热闹不嫌事大,众将一个劲推他:“上啊!跟五官将比比!”
曹丕左右环顾,见食案上有几根甘蔗,随手一指道:“咱们小试剑法,点到为止,就以甘蔗代剑如何?”
邓展其实怕伤了贵人,不动真兵刃便放心不少,起身道:“比试倒也无妨,不过末将倘胜了将军,只怕……”
“小小比试又有何妨?将军久经大敌,胜了我也不怨,何况您还未必胜得了我。”
“哦?”邓展毕竟是武夫,又以剑法见长,见他一再轻视自己,斗志也激了出来,“既然如此,末将不客气了。”
看的比打的更积极,段昭早择出两根三尺许长短一样的甘蔗,交到二人手中。曹丕平素谨慎,他敢挑战邓展其实早有准备,最近他从民间征召了一位名叫史阿的剑客,不仅让其保护府邸,还向其习学了不少剑术,心里有点儿底。不过邓展乃是绝顶高手,凭这临阵磨枪的两下子绝不成,不出奇无以致胜。
在座众臣憋着看这场热闹,皆停杯落箸瞩目观看。邓展跟王子比剑怎敢先动手?手擎甘蔗岿然不动,静候曹丕出招。哪知曹丕却不忙动手,大大咧咧往对面一站,竖起甘蔗边摩挲边观看,宛如手中握的真是一柄剑,许久未作理会。邓展等了好一阵,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将……”刚说一个字,但见曹丕倏然进身,甘蔗直朝他腹部刺来。
邓展眼见这一击来势迅疾、招式狠辣,心中暗忖——还真不错。攻人不备料敌机先,若等闲之辈倒也难防。这招所刺位置也颇巧妙,刺上身仰面可避,刺下身退步可避,刺左右闪身能躲,唯小腹难防。躲上身,剑转下路可中双腿;若退步,上身闪躲不及,剑转上刺可中头胸。五官将不经实战何以通晓此理?必有行家传授。
这起手招是不错,但邓展岂是泛泛之辈,毫不迟疑将甘蔗一竖,欲格挡于外,就势化去曹丕招式,进而刺其前胸。曹丕有自知之明,就自己这等膂力,若邓展真使上劲,一碰“剑”就撒手了,不敢与之接剑,连忙收回,继而迅速左跨一步,转刺邓展侧腰。
邓展不禁暗赞——高明!我封挡之势已老,他二次出剑,若刺我上身,我剑往上去后发先至,先中其胸;若刺下身我也可变招抵挡;他却换个角度在我身侧下家伙,这样我转身不及就没法破了,看来教他的人还是个高手呢!
无奈之下邓展只得后撤一步,避开甘蔗。他是堂堂名剑客,竟叫曹丕逼得不架而走,众将方才还以为随便玩玩,这会儿才知曹丕果真有两下子,也不再嬉闹了。曹丕见邓展躲过这一刺,并不缩手,反倒又进一步,剑走偏锋上刺敌胸——这也是有道理的,凭他的本事要战高手必须抢先,现在对手已经退后,若要进招还得再跨前;上刺一剑正当其胸,邓展这一步就迈不回来了。
西边坐的都是行家,此招一出众将齐声叫好。邓展险些中招,只得停步,把甘蔗向上一撩,哪知曹丕不过虚一比划,又把“剑”收回去了。邓展长出一口气,瞧出了门道——惭愧惭愧,竟叫他唬住了!一下都不碰,原来就这点儿本事啊!
曹丕确实就这三招,用完就瞎比划了;要真的比武较量莫说他,就是史阿亲自动手,能与邓展战平就不错了。好在邓展已知其底细,也不与他计较,只守不攻搪塞着;曹丕翻过来掉过去还是这三下,转眼已攻十余次,邓展应对自如,两人驾轻就熟,都快打出套路来了。邓展觉得没意思正想罢斗,却见曹丕突然跃起,甘蔗当头劈来——这就叫耍赖。剑是刺的,这么劈不成刀了?剑走的是偏锋,神出鬼没;刀永远是霸道地占着正中,即便寻常切菜刀用起来也得摆在身前正中位置。这路数根本不对了,只不过因为是甘蔗不甚明显。
邓展只顾着窃笑,可就忘了曹丕没实招,自重身份又不屑躲闪,便下意识横“剑”招架。曹丕早把史阿告诉他的取巧办法牢记在心,私下演练多遍,一见邓展的甘蔗横着使,心下狂喜——成啦!说时迟那时快,他把甘蔗又收回,落地之际横扫一招,又变棍子了。邓展更觉好笑,招式不变身子一转,欲侧封其“棍”;怎料曹丕根本不真打这一棍,急速后跳半步,甘蔗刺出又变剑招。这一变当真猝不及防,邓展根本来不及转过身来,甘蔗正中臂弯。
“好!五官将厉害!”曹真、曹休带头喊嚷。
邓展大为恼火——可恶!这叫比剑吗?世人尽知我是此道高手,今日糊里糊涂栽在他手上,我这脸往哪儿搁?不禁嚷道:“末将不服,再来!”
依旧是曹丕先进招,还是那三下,但这次三招使完邓展抢攻了。曹丕左躲右闪,立时招架不住;邓展连刺两剑,眼见曹丕手足无措已乱章法,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正要一剑制胜,忽然心念一动——哎哟不好!他是王子,八成还是日后的主子,我岂能真赢他?《汉书》真白读了,不见雷被剑刺刘迁之事 乎?不可因此种祸坏了前程啊……想至此他悬崖勒马,立刻放缓招式。
比试又回到上次那状态,曹丕再度跃起,剑改刀,刀改棍,最后刺出一剑。邓展依旧落败,这次却是故意装的,所不同者只是上次中左臂,这次中右臂。外行人看不出子丑卯酉,众文官真以为曹丕剑术非凡,都看呆了。曹真、曹休憋着让他露脸,喊好一声比一声高。
两人盛情难却再比第三次。这次三招未过,邓展一“剑”封个结实,两只甘蔗交锋一绕。曹丕已觉不支,却听邓展大叫:“不好!”喊罢就松了手,他的甘蔗竟被曹丕就势带走,飞出两丈多远。曹丕乘胜抢步,一招直刺,正抵邓展额头。
“噫!”众文官一声惊呼,将领却心中有数——邓展膂力出众,兵刃岂能轻易被人击飞?这甘蔗是纵着出去的,连个弯都没打,分明是自己抛的,真会做戏啊!虽然看出来,但依旧跟着喊好,反正有人愿打,有人愿挨,跟着起哄呗!
邓展抱拳施礼:“将军剑法高妙,出神入化,末将心服口服。”
曹丕放下甘蔗回归座位,摆足了派头道:“剑术之道奥妙精深,愿将军捐弃故伎,更悟要道也。”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道——多谢多谢,您可真给面子啊!
“蒙将军赐教,获益良深。”邓展这才恭恭敬敬回转座位。世间的事见怪不怪,往往是没能耐的教训有能耐的,外行人大模大样领导一帮内行。
其他人也不免赞颂一番,无非“天资英武”“雄睿果敢”“父子雄杰”这类话。曹丕连连谦辞:“不敢当,不敢当。”又见长史邴原呆坐东边首席,无精打采,忙询问,“邴公,您老怎么了?菜色不合口吗?”
“哦。”邴原回过神来一笑,“没什么,老朽年岁大了,天色渐晚有些不支。”
曹丕比斗方止满头汗水,坐了这会儿也渐渐感到秋风阵阵,忙把大氅围上,又命从人另取一件也给邴原添一层御寒。客随主意,大家见曹丕尊敬邴原,也跟着称颂:“五官将文武双全,是邴公教诲辅佐之功,我等敬邴公。”
其实这等奉承话跟笑话无甚分别。邴原虽是五官将长史,但仅仅是道德标榜,从未真起过教诲、辅佐的作品,他受任以来闭门自居,对争储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曹丕所做之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看得透,仪仗之马不过是为了看着漂亮,曹家的孩子岂能真轮得到他教育?充充样子、讲讲大道理还行,真管起来恐怕老曹就不高兴了。不过大伙既这么称赞,他也只能笑而领受,年岁大了酒量不大,轻轻抿了一口。
曹丕接过话茬:“在下多年来确实受邴公教诲甚多,老人家劳苦功高令人敬畏……对啦,前几日听人问起个难题,正不知如何作答,还请邴公与在座诸位替我想想。”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用意。
曹丕漫不经心加一筷子菜,咀嚼两下才道:“这问题甚是刁难。假设天子与父亲同时染疾,恰有良药一丸,却只能救一人,那到底是救天子还是该救父亲?”
霎时间,建章台上鸦雀无声——这哪里是一丸药,分明就是汉室江山!若曹操大业未成不幸宾天,曹丕作为继承者该还政天子,还是该继承父志篡夺江山呢?
方才热热闹闹的宴会这会儿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群臣都低着头、紧紧攥着手中的酒盏,只盼他把这敏感的问题收回去。但已是不可能,没有曹操默许他敢在宫中摆宴吗?没有曹操默许他能遍邀群臣吗?同样,没有曹操默许他敢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吗?
沉默许久,曹真笑呵呵打破沉默:“这有何难?君乃天也,人之共主,当献药于君。”没人附和,曹真是曹操义子,又与曹丕相厚,他怎么说都没关系,别人未必行。
朱铄高声驳斥:“非也!有救命之药当然给父亲,父子至亲嘛!”同样没人敢附和。
“也对。”曹真点点头,“忠孝不能两全,当真刁难。”
曹丕见除他俩无人作答,目光扫向陈群。陈群会意,立刻开口:“汉家以孝治天下,懵懂之童尚读《孝经》,其文有云,‘夫孝,始于事亲,忠于事君,终于立身。’不能奉亲,何能忠君?这药自然是该给父亲。”他把问题上升至经义高度,予以辨析作答,名正言顺无懈可击。他学识和身份都不低,此言出口,沉默的众人渐渐动容,有几人表示赞同;尤其孔桂,又是附和又是点头,扯着脖子要让曹丕听清。
曹丕却不理他,转而问邴原:“邴公,您老是在下的师长,您说长文所言对不对?这丸药究竟是该贡献天子,还是进献父亲?”
邴原手扶桌案,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躲不开,既在这朝廷就无法回避,终于到这一天!杨彪有下狱之辱,赵温有罢官之羞,郗虑有诋毁孔融之耻,华歆有戕害皇后之污,现在又轮到我了。老曹不逼我,小曹也不罢休,他们父子都是权欲熏天之人……
清清白白一辈子的老名士被自己学生问住了,该如何作答?其实陈群不多这句嘴答案也明摆着,曹氏篡汉已成事实,一句回答能改变什么?暗室之事就心照不宣好了,曹家却偏偏要拐弯抹角把话点透,要让德高望重之人阐述魏室代汉的合理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邴原身上,只见他清癯的脸颊轻轻抽动几下,双眉微蹙,似是心头无比痛苦,以幽幽咽咽几不可闻的声音咕哝道:“还是给父亲吧……”
“嗯。”曹丕满面微笑,似是赞同,又似满意,“想来邴公乃德高望重之人,您老之言万万错不了。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的附和声骤起,震得建章台上回音缭绕——道德权威尚如此作答,他们还在乎什么?
曹丕再度满酒:“蒙邴公与诸位赐教,我敬大家。”
“不敢,当敬五官将。”群臣尽数起身,恭恭敬敬。
曹丕一仰脖把酒喝干,这是他出生以来三十春秋中喝得最甜的一盏酒——文臣顺服了,武将顺服了,德高老臣也顺服了。
为了巩固合肥之战的威慑,使孙权不敢轻易北窥,曹操筹划发动第四次南征。此番出征比以往任何一次规模都大,共调集中军及冀、豫、兖、青、徐、扬各部兵将,并征调曾在江东任会稽太守的尚书令华歆担任军师,厉兵秣马择日启程。
曹操首度南征在建安十三年,被孙刘联军挫败于乌林;二次南征在建安十七年,虽夺下孙权江北大营,却因水军败绩无力南渡;第三次是在建安十九年,因刘备入蜀、马超作乱局势突变,主力未开战就草草收兵。屈指算来南征无一次占到便宜,又因赤壁之败教训惨痛,将士普遍有畏难情绪。但这次士气却格外高涨,一者是秋末冬初避开雨季,二是前番合肥之战已挫孙权,大长军威;更重要的是如今曹操可自主册封六等军功侯,将士们只要肯卖力就能赚个侯位,所以三军士气高涨跃跃欲试。不过半个月光景辎重粮草就准备齐了,眼看将至启程吉日,却传出噩耗——魏国郎中令、领御史大夫袁涣病逝。
袁涣不但是重臣,还是魏廷最善处理民政之人,他虽然出身陈郡袁氏名门望族,却一生清廉节俭,为官所得赏赐尽皆散于乡民,曹操对其青睐有加,当年还让他担任过自己家乡的父母官。袁涣之死对魏国是一大损失,曹操哀伤而泣,赐袁家粮谷二千斛以事丧葬,又亲书两道教令,一曰“以太仓谷千斛赐郎中令之家”,一曰“以垣下谷千斛与曜卿家”。太仓之谷,官仓也;垣下谷者,私储也。曹操从官仓、私廪中各取千斛赐予袁家,便是从公私两面都肯定了袁涣。袁涣三个兄弟袁霸、袁徽、袁敏皆在魏廷任要职,其子袁侃、袁寓也小有名气,如今又得魏王厚赐,丧礼想省事都省事不得。诸王子、卿侯尽皆为之举哀,出征之期也因此推延半月。
哪知半月之期未到又有噩耗,太仆国渊薨了。国渊乃东土名士,又是经学泰斗郑玄高足,此人不但处事干练,而且是曹操招揽贤才的一面旗帜。曹营君臣愈加悲怆,再延出征之期,不想没过几日,少府万潜也年老病卒。昔日在兖州何等凶险,此人忠心不二辅保曹操,乃创业老臣,如今也撒手人寰。短短一月连丧三大重臣,整个朝廷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操的病本有加剧之势,眼瞅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去,情何以堪?但除了强撑又有什么办法,为了震慑江东、扫灭刘备,他只能硬生生撑下去。时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眼看已入冬,实在不能拖了,曹操终于传令起兵。
魏公国自本年四月晋为王国,所以这次用兵也是曹操称王后首次用武,意义非凡不可简慢。邺城南郊临时搭建演武台,中军各部选拔精锐操练兵戈,布孙子、吴子阵法,行演武之礼;魏王曹操以六十二岁高龄亲自登台,击鼓激励三军。
演武已毕先锋军率先启程,水旱两路大军携辎重粮草在后,曹操及其亲卫虎豹士反而拉开距离走在最后面。众人皆以为是卞氏等女眷从军不便,却极少有人察觉另一个原因——曹操腿脚不便,骑马已经很吃力了!
留守众臣及诸王子送至十里都亭。曹操并没穿铠甲,只一身便衣外罩大氅,坐于鞍韂之上,死死扣住缰绳。曹丕煞有介事披挂整齐,紧随父亲马后;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历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了,早觉察老爷子这会儿心气不顺,片刻不敢离其左右。
曹操确实不悦,一者登台击鼓已过半个时辰,可这口气怎么都喘不匀,昔日披星戴月征战沙场,如今敲几下鼓都喘,当真老不中用了吗?再者送行之臣有人迟到,而且是相国钟繇。身为宰辅要紧至极,送国君出征竟然迟到,来晚了还脸色阴郁,似乎心不在焉。曹操自然生气,但李珰之和郄俭都告诫他要控制情绪,因而隐忍不发。
诸王子过来向父亲跪拜,曹彰、曹植都无精打采。曹彰不快只是因为无缘上战场,他自幼喜爱骑射,立志当个将军,先前随父亲打了几仗越发沉迷武事,时时憋着打仗,这次偏偏没他的份,岂能心甘?曹植因何闷闷不乐却是尽人皆知,虽然他已不用闭门思过了,但声望一落千丈;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喜怒哀乐挂脸上,越发显得颓唐。众王子中唯有饶阳侯曹林兴致高,伏在父亲马前说了一大套预祝成功的话。杜氏夫人容貌极美,曹林是子以母贵,昔年与曹植一同封侯,曹冲死后诸幼子中就数他与环氏之子曹宇最得宠,单论日常的赏赐,曹丕兄弟远远不及。曹林如今也已弱冠,得其母之貌不逊秦朗,俨然一翩翩美男,嘴巴又甜,几句话就把曹操心头阴霾一扫而光。
“吾儿近前,为父有赏。”曹操说着话从腰间解下随身兵刃。
“谢父王。”曹林双手接过,低头一看就愣了——百辟宝刀!
霎时间,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均、曹峻、曹衮、曹据、曹宇……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这把刀上,大家心中同时一震。百辟刀共五口,昔年曹操有言,诸儿之中谁可堪造就便赐一口。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将得赐一口;后来曹植受宠,作《铜雀台赋》得一口,储位之争自此而起。为了百辟刀和它背后的玄机兄弟间明争暗斗,多少臣僚牵扯其中或罪或死,如今曹操凭几句顺耳话就把它赏给了曹林,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紧的东西。自此而始由此而终,看来百辟刀已无意义,储位之争真的要终结了。
曹植失落已极,愣了半晌才觉众兄弟纷纷辞去,也只得随着施礼退后,又不甘心地瞥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根本不看自己。王子施礼之后是众大臣,由相国钟繇引领依次给魏王行礼,然后不免还要与随军的同僚寒暄几句。
应玚久病不愈,越发瘦骨嶙峋。他身为临淄侯属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不过他弟弟应璩却刚辟入幕府为吏,故而不顾病体也来相送。应玚嘱咐了兄弟几句,又遥遥望见王粲站在行伍间发愣,便慢悠悠走上前:“仲宣兄,随师远征一路珍……你的眉毛?”
自这年开春起,王粲的眉毛开始脱落,现在几乎全掉光了。外人想来兴许只是难看,可王粲自己晓得问题严重,早年他在荆州遇长沙太守、名医张仲景,张仲景为他把脉,说将来他眉毛会脱落,待眉毛落尽之时就是他将死之日。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虽说王粲并未感觉有何异样,可神医张仲景岂有虚言?
性命有忧本不该出征,但王粲身为曹操最倚重的笔杆子,总不能以掉了几根眉毛为托词拒不从军吧?他身在军中却满怀忧虑,提不起兴致,叹道:“唉!借德琏兄吉言。我有一事想……”王粲不惧死,却惦念着刚成丁的两个儿子,想托孤于应玚,却见应玚形销骨立,额头渗满虚汗,似也非长久之人,把话吞了回去,转而问:“刘公幹呢?”
应玚听他问刘祯,苦笑道:“也病得卧床不起,恐怕……唉!”
王粲哀涌心头,回想昔日邺城众才子与曹丕、曹植兄弟吟诗作赋品评文章,何等惬意。如今阮瑀、路粹已不在,自己和刘祯、应玚、徐幹皆染病,陈琳、繁钦年近古稀油尽灯枯,连临淄侯都风采不再,韶光易逝繁花将尽!
应玚微微叹口气,强笑道:“我为仲宣践行,送你首诗吧。”说罢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吟诵:
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
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
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
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
人生如大河奔流直入沧海,一去不回头,最后不过是一声叹息、一场忧伤……其实他俩年纪都不甚大,两人同庚,刚好四十不惑,却不禁生出来日无多之叹,这首诗简直就是生死永诀。
不单是王粲、应玚,所有曹魏老臣都被悲怆之气笼罩着,大家都刻意不谈反常的天气,不谈刚过世的几位重臣,却人人皆有来日无多的感慨。曹操自然察觉到,大战之前作此哀伤之态实在有碍士气,他狠了狠心,回头对曹丕道:“别耽搁,传令前队速速启程。”
“诺。”曹丕领命,到队前向曹真、曹休传令,又凑到一架青帐马车前——母亲卞氏和他女儿(甄氏所出)坐在里面,由寺人严峻伺候。
“启禀母亲,要启程了,您坐稳。”曹丕隔着车帘道。
卞氏应道:“不碍事,伺候你父去吧……领叡儿一起去。”
曹叡就守在祖母车前,年方十二,大眼溜精的,骑了匹小马驹,拆开总角之发戴了顶小小武冠,跟个小大人似的。曹丕见了喜欢——当年他初次随军征宛城时就这么大,一辈传一辈,又轮到他儿子了,有这小宝贝一起陪着,还愁老爷子不高兴?
“走!随为父一起陪王伴驾。”曹丕拨马欲去,又见奔来一骑,马上之人满面堆笑:“五官将,伺候夫人车马之事就交与小的吧。您若有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来者正是孔桂。
孔桂升任驸马都尉,掌车马仪仗,每逢魏王出行在前开道。这官倒是挺荣耀,却不能时时守在曹操身边了。此番出征只带曹丕一子,孔桂更慌了——这一路走出千里,曹家爷们亲亲近近无话不谈,他远在前面督仪仗,曹丕还能说他什么好听的。
曹丕早看透孔桂嘴脸,阿谀拍马见风使舵,还特别贪财,这种人有何用?如今知道上错船又想回来抱粗腿,想得美!曹丕恨他入骨,脸上却未带出半分,只道:“仪仗之事责任甚重,怎敢再劳孔都尉的大驾?家眷自有任福、陈祎他们保护,您还是回前面去吧。”
“这、这……”孔桂一着急下马了,抱拳行礼,“将军是不是对小的有什么误会啊?小的给您请……”
“这是哪里话?”曹丕根本不容他说下去,“你我同殿称臣皆为公事,谈何误会?”
“小的……”
“孔都尉,我可得说您两句。”曹丕满面笑靥,“您如今身居高官要职,可不能一口一个‘小的’,如此称呼实在有碍您的官威,倒叫本官不敢领受。”说着话马上抱拳,竟给孔桂作个揖。
“不敢不敢!”孔桂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等再起身,却见曹丕早带着儿子打马而去。孔桂欲哭无泪——他若破口大骂还好说,越这么客气越不好办,心里指不定藏着什么主意呢!进不成退不成,曹丕比曹操难伺候得多,是炖不透、煮不烂、三捆柴禾蒸不熟的这么一块滚刀肉啊!怎么办呀……
人马已经开拔,曹丕领着儿子穿阵而过,又遇中军将佐段昭带着个二十出头的布衣公子:“五官将,这位是相国之子,寻您有事。”
那公子下拜:“在下钟毓,奉父命拜见五官将。”
人马一队队过,这哪是说闲话的地方,曹丕也不客套了:“请起请起,相国有何嘱托?”
钟毓道:“今日为大王送行,我父迟至还望见谅。”
“公子无需客套,大王不会加罪。”
钟毓接着道:“我父并非无故迟来,只因……只因……”
“有话请快说!” 曹丕这会儿根本没心思跟他讲话,眺望着父亲麾盖。
“昨夜本府长史赵公薨了。”
“什么?!赵戬也……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钟毓甚是为难:“今岁时气不佳,老病之人多有亡故。我父已将赵公成殓,却恐有碍军心不敢上奏。还请五官将……”
“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诉相国,赵公的丧事先操办着,我一路上慢慢跟父王说。”
钟毓施礼辞去,曹丕望着远处无边无沿的军队,心中甚忧——这确实不是好年头,未曾出兵先丧四名老臣,抛开两军厮杀勿论,一路上不知还要病死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