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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的7月7日正是农历的六月初一,是日小暑。往年从这一日起,北平夜间的胡同里已是赤身短裤蒲扇象棋吵闹一片了。今年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夜近九点,白天尚能出户的人这时都已宵禁。加之顾宅庭院深深,在这里便感觉整个北平像一座死城。

曾可达换了一身短袖士林布便服,带着他那名也换了便服的副官,从自己住的庭院出来,往后门走去。

无月,曲径边有昏黄的路灯。那副官在前,曾可达随后,二人像是散步,离后门越走越近了。

“谁?”警备司令部派的警卫在暗处突然问道。

那副官趋了过去:“大呼小叫干什么?长官要到外面看看。开门吧。”

警卫有好几个,都在不同的位置站着,都不吭声。

一个警卫排长过来了,当然认识曾可达,立正就是一个军礼:“报告长官,上面有命令,为了长官们的安全,晚上不能出去。”

那副官便要发脾气了,曾可达伸手止住了他,对那个排长:“外面街上有戒严部队吗?”

那排长立正答道:“报告长官,当然有。”

曾可达微笑道:“那就没有什么不安全。我就在附近街上看看,还从这里回来。开门吧。”

那排长没有不开门的理由了,这时也不敢不开门:“是。”亲自过去,拿钥匙开了锁,又亲自将一根好大的横门闩搬了下来,开了一扇门,“长官,我们派几个人保护您?”

曾可达摇了一下手:“站好岗,保护好里面几个长官便是你们的功劳。”说着走了出去。

他的副官跟出门去,又站住,盯住那排长:“锁门吧。”

一直到那扇门关了,锁了,副官才紧步向曾可达跟去。

果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钢盔钢枪的戒严部队。因见曾可达二人是从顾宅出来,便都直立行礼。曾可达微点着头,在胡同和大街交叉的地方站住了。

曾可达其实不抽烟,副官这时却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又替他擦火柴点燃了。

曾可达吸了一口,立刻喷出;又吸了一口,又立刻喷出;再吸一口时便呛着了,咳嗽起来。

副官立刻将烟接了过去,扔在地上赶紧踩熄了。

不远处一辆军用吉普通过烟火三亮,已经认清了烟火亮处确是曾可达的脸,便将车立刻开过来了。

副官立刻开了后车门,曾可达钻了进去,副官跟着钻了进去,关了后车门。

那吉普不但挂着警备司令部的牌子,车前横杠上还插着一面中央军的旗子,车风猎猎,一路戒严的岗哨都次第行礼。

这是真正的戒严。已出了城,到了郊外,每一路段都能见仍有部队,只是没有城内密集。因不远处就是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校园。

那辆军用吉普在冷清清的郊外公路上停了。

立见路边停有六辆自行车,四辆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把着,两辆无人,停在那里。

副官下了吉普,开了门,曾可达跟着下来了。

两个青年立刻推车过来,一辆车在曾可达面前停下了,那青年向曾可达行了礼,轻声报告道:“报告将军,我们都是中正学社的。”

曾可达立刻报以微笑:“同学们辛苦。”从他手里接过了那辆自行车。

另一青年将另一辆车推给了副官。

那两个青年立刻走回到撑停的两辆自行车旁,踢开了撑脚,翻身上车。

曾可达脚一点也上了自行车,那副官紧跟着上车。

另两个青年也上了自行车。

就这样,两辆自行车在前面二三十米处引着,两辆自行车在后面二三十米处跟着,护卫着中间的曾可达和那个副官,向燕京大学方向骑去。

虽然路灯昏黄,仍可隐约看见护卫在后面的两个青年的上衣里后腰间突出一块,显然是短枪。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七点去接程小云,近八点才开始吃晚餐,现在已是九点过了。

谢培东早就说过,他和方步亭已经提前用过餐了。

餐桌上因此便只有五人。

左侧坐着方孟敖、方孟韦兄弟。

右侧坐着何孝钰、谢木兰两人。

上席竟然是程小云一个人坐在那里。自从举家搬到北平,开始几个月程小云尚住在这个宅邸,全家人也曾同桌吃过饭,可程小云从来就是坐在下席。后来因与方孟韦严重不和,程小云一个人搬到了另外一个院落里住,除了方步亭时常去看她,她便很少回到这座宅邸。

今天又回来了,这样的吃饭,而且被方孟敖固执地安坐在上席,程小云在方家还是第一回。她将面前那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了,几乎就没动箸。那双眼也几乎没有正面看过任何一个人。

饭吃完了,方孟敖看了一眼左腕上那块欧米茄手表:“九点多了?”

“还没有呢。大哥你看,咱们座钟还没响呢。”谢木兰眼睛闪着,指向摆在一侧的那座一人多高的大座钟。座钟上确实显示的是八点四十五分。

方孟敖还是笑了一下,这回笑得有些疲乏:“小时候就喜欢拨钟玩。大哥的表可是作战用的,分秒不差,九点一刻了。”

“太没劲了!”谢木兰跺了一下脚只得站起来,“这个家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精,都不好玩。”

方孟敖站起来。

所有的眼都望向了他。

“我得回军营了。”

所有的眼都没有反馈,只有谢木兰又望向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和二楼那道虚掩的门。

二楼行长室内。

方步亭显然一直坐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而且刚才一定是靠在那里睡着了。这时突然睁开了眼,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四处望着,目光没有定准。

“大哥,总得上去见见爹吧……”楼下传来方孟韦的声音。

方步亭目光定住了,侧耳听着。

“这里不是北平市警察局。”方孟敖传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孟韦,家里的事你不要多干涉,也不应该干涉。”

方步亭的眼翻了上去,目光直望着房顶上的吊灯。

一层客厅中。

方孟敖接着说道:“从今天晚上起,妈就应该留在这里住。”

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也立刻站了起来,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孟韦,记住大哥这句话。”

方孟韦只好点了下头。

方孟敖望向已经走过来的谢培东:“今天辛苦姑爹了。还有没有剩下的馒头、窝头,给我多带些,军营的那些弟兄今天晚上只吃了些饼干。”

谢培东:“这些事姑爹还要你招呼吗?蔡妈,把那一篮子东西拿出来。”

蔡妈拎着一个好大的竹编食篮,走了出来。

方孟敖对方孟韦:“还是你的车送我吧。”说到这里,望向了谢木兰,最后把目光定在何孝钰脸上:“让你也跟着受累了。回去代我向何伯伯问好。”

何孝钰迎着他的目光:“北平很乱,大哥和你的队员们都要注意安全。”

没想到她回了这么一句话,方孟敖的调皮劲又上来了,准确地说是为了调节气氛,双腿一碰:“是!走了。”再不看任何人,向门外走去。

方孟韦望了一眼那道空空荡荡的楼梯,忧郁地跟了出去。

蔡妈提着那篮食物紧跟了出去。

程小云怔怔地站在席前,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背影走出客厅。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送了,关注地望着程小云。

谢培东:“小嫂,有了孟敖这句话,你今天就不要再回那个家了。明天一早我安排人把东西都搬过来。你上去陪陪行长吧。”

程小云点了下头,对何孝钰和谢木兰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了。”

何孝钰立刻礼貌地回道:“阿姨,您千万别这样说。”

谢木兰:“舅妈,我陪你上去?”

谢培东立刻说道:“什么事都要你陪?”

谢木兰立刻不吭声了。

程小云又向他们弯了下腰,离席向那道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这个时候,那架座钟才响了,低沉而洪亮的钟声,响了九下,像是和着程小云的脚步把她送上了二楼,送进了那道门。

何孝钰望向谢木兰:“我也要回去了。”

“不是说在这里睡吗?”谢木兰跳了起来,“怎么又要回去?这么晚了!”

何孝钰:“爸爸的哮喘又犯了,我得回去。谢叔叔,麻烦您安排司机送我一下。”

谢培东:“那就应该回去。我安排车。”

何孝钰:“谢谢谢叔叔。”

谢木兰又跺脚了:“太没劲了。想见梁先生,也犯不着这么急嘛。”

何孝钰的脸严肃了:“你说什么?”

谢培东也狠狠地盯了谢木兰一眼。

谢木兰一扭身,向另一个方向通往自己二楼卧室的楼梯冲去。

北平西北郊接近燕京大学的路上,六辆自行车,两辆在前,两辆在中,两辆在后,由于路面不好,天又昏黑,只能中速骑着。

前边两辆自行车突然停了,两个青年都在车上用脚点着地,等着曾可达和副官那两辆车过来。

曾可达的车到了他们面前也停了,副官的车跟着停了。

后面两辆车也跟上来了,六辆车停在一处。

前面引路的一个青年指着公路一侧约几百米开外的一片营房,灯光不甚亮,对曾可达说道:“长官,那片营房就是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驻地。”

曾可达远远地望着:“离清华、燕京多远?”

那青年答道:“不到一公里。”

曾可达又问:“离民食调配委员会学院区的物资仓库多远?”

那青年又答道:“大约两公里。长官,是不是先去那里?”

曾可达:“今晚不去了。到说好的地方去吧。”

“是。”四个青年同声答应,纷纷上车。

还是原来的车阵,前后四车引护,曾可达和副官在中间,向越来越近的燕京大学的东门方向骑去。

虽然是晚上,看门面依然能看出,这里就是中共地下党员梁经纶白天向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支部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接头汇报工作的那家书店!

六辆自行车竟然在离这家书店约一百米处都停下了。

“长官,我领您去?”为首领路的那个青年请示曾可达。

曾可达:“你认识店主?”

那个青年:“报告长官,是。”

曾可达把车一松,另一个青年接了,他便向那书店走去。

那个领路的青年推着车紧跟了过来。

曾可达走着轻声说道:“记住,不要再叫长官。”

“是,曾先生。”那青年立刻答道。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望向他。

那青年立刻又明白了:“是,刘先生。”

到了书店门口,那青年敲门。

“Who is it?(是谁?)”门内显然是那个美国女士在问。

“I am a student of professor Liang. There is a friend of professor Liang.(我是梁教授的学生,梁教授的朋友来了。)”那青年用流利的美式英语答道。

“OK. Come in.”那美国女士答着很快开了门。

“Professor Liang is my friend. Nice to meet you.(梁教授是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曾可达居然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向那个美国女士问好。

“Nice to meet you too, Mr Liu. Mr Liang is waiting for you on upstairs.(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刘先生。梁先生正在楼上等你。)”那个美国女士将曾可达让进了门。

外文书店二楼。

梁经纶的目光望着楼梯口的曾可达,竟像白天望着出现在楼梯口的严春明!

不同的是,白天中共地下党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是主动走上前去握梁经纶的手;这时是梁经纶轻步走了过去,向曾可达伸出了双手。

梁经纶两手紧紧地握住曾可达伸过来的一只手:“辛苦了,可达同志。”

“你也辛苦了,梁经纶同志。”曾可达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凝重。

梁经纶立刻感觉到了曾可达握他的那只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情。自己的手也慢慢松了:“建丰同志好吗?”

“你说呢?”曾可达收回了握他的手,“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梁经纶感觉到了曾可达的冷淡和不满,只得回道:“谢谢建丰同志。”

此刻的他,不是燕大教授,也不是何其沧的助手,而是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梁经纶!

曾可达已经走到白天严春明坐的位子上坐下了。

梁经纶也走到他白天坐的那个位子上慢慢坐下。

曾可达开口了:“7月5日那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你们事先为什么一个报告都没有?”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桌面,想了想才抬起头:“7月5日东北学生到北平参议会闹事共产党事先并没有组织。”

曾可达的脸更严肃了:“好几万人,声势那么大,全国都震动了。美国方面当天晚上就给国府发了照会。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发的?这背后没有共产党指使?我相信你的话,上面也不会相信。”

梁经纶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也没有受到指责甚至怀疑后的那种心怯,他平静地望着曾可达:“可达同志,中共上层昨天有新的指示,能否容我先向你汇报他们的指示内容?”

曾可达的眼这才亮了一下,态度也缓和了些:“说吧。”

梁经纶几乎是在原文背诵,当然是背诵他听到的重要内容:“我们城市工作的任务,应该是准备配合野战军夺取城市,为我军占领后管理城市做准备。夺取城市主要是野战军的任务。根据我们现有的城市工作力量与不久将来的发展,在夺取城市上,用武装暴动做有力的配合,还不可能。里应外合夺取城市,在华北任何城市现在条件都不可能……所以我们不要背上这个在条件上、时间上都不可能实现的武装起义的包袱……”

“共产党倒像是稳操胜券了!”曾可达听得与其说是入神不如说是心惊,紧盯着梁经纶,好像他就是共产党,“还有呢?”

梁经纶是有意停下来,以突出下面的话,来表白刚才曾可达对他的指责和怀疑:“可达同志,下面的话是重点:‘斗争策略问题。现在北平学生工作较好,波浪式的发动斗争影响大。但总的方针是精干隐蔽、蓄积力量,不是以斗争为主。具体地讲,发动斗争必须做到:一、争取多数,不能争取团结多数的斗争不要发动;二、不遭受打击,即在不利条件下,要避免硬碰,为的是蓄积力量,准备配合夺取城市与管理城市。’”

梁经纶说到这里是真的停下了。

曾可达也没有催他再说,而是在急剧地思考。

沉默。

“共党的这个指示是什么时候做的?”曾可达思考后又抬起头问。

“是7月6日紧急下发的指示。我也是今天听到的传达。不是全部。共产党有纪律,到我们这一级只是口头传达,而且只传达与学运有关的部分。”梁经纶回答道,“可达同志,7月5日东北流亡学生抗议事件,的确不是共产党事先组织的。因此我事先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虽然如此,我还是有责任,毕竟我没能及时把握学生的动态。我向组织做检讨,向建丰同志做深刻检讨。”

“你不需要做检讨。”曾可达的态度好了很多,“这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建丰同志的判断是十分正确的。建丰同志在南京联席会议上说过,这次北平‘七五事件’更大程度是官逼民反!说穿了,就是国民党内部贪腐集团肆无忌惮地贪污民生物资造成的。你今天汇报的这个共党文件很重要,尽你的记忆把它书面写下来,我要带回去上报建丰同志。”

梁经纶站起来,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英文经济类的书,走回座位前,从书页里又抽出了两张叠好的纸,双手递给曾可达:“已经写好了,由于听的是口头传达,可能有个别字误。但主要内容全在上面。”

曾可达也站起来,双手接过梁经纶递来的共产党“七六文件”摘要,脸上这才有了同志式的一丝笑容,刚想说什么,梁经纶又将那本夹纸条的书双手递了过来。

曾可达疑惑地望着他。

梁经纶:“这是我最近半个月根据五大城市的物价和每天法币贬值的差数对未来一个月全国经济情况的分析。全写在每页的空白处,都是英文。是建丰同志半月前交给的任务。希望对党国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有些参考价值。”

曾可达再接这本书时对自己刚见面时对他的批评流露出了歉疚,语气也诚恳了些:“经纶同志,来的时候建丰同志让我带了一句话,对不起,刚才忘记给你传达了。”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专注地在等着听那句话的传达。

曾可达:“建丰同志说,在我们党内如果能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国民革命成功有望。”

梁经纶应该激动。可曾可达没有见到预期应有的激动,梁经纶的眼中显出来的是更深的忧郁:“感谢建丰同志的信任。可眼下的时局,有一万个梁经纶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鞠躬尽瘁而已。”

“要有信心。”曾可达这时自己倒激动了,“当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击党国内部的经济贪污,尽快推出币制改革。只要这两点能强有力地推行,盟国才会恢复对我们的信心。国民政府稳定了城市、稳定了物价,就能保证总统指挥全军在前线打败共军。以一年为期,经纶同志,你就能够到南京担负更重要的工作。还有,建丰同志对你的个人生活也很关心。你和那个何孝钰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建丰同志说,你们很般配。何况她父亲也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他期待能给你们主持婚礼,期待你们和你的先生兼岳父一起到南京工作。我们不能让做出特别贡献的同志总是过清苦的生活。”

梁经纶不能无动于衷了,可表示感激的那一笑还是有些勉强:“‘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这是我的一个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朋友喜欢的诗。我不喜欢,可是我相信。还是向你汇报工作吧。你昨天下达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派人去执行了。”

曾可达望着他怔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问道:“监视方孟敖的任务?”

梁经纶:“是。派去接触方孟敖的人就是何孝钰。”

曾可达多少有些吃惊,又愣了少顷:“除了她,不能派别的人去?”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有意不看曾可达那双表示关切的眼:“只有她合适。她父亲和方步亭是哈佛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她本人从小跟方孟敖一起生活过。我还听说,他们小的时候两家父母还有过姻亲之约。”说到这里梁经纶居然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曾可达立刻琢磨他这一笑的含意。

梁经纶这一笑很快便消失了:“这些都不说了。可达同志,何孝钰现在是共产党外围组织的激进青年,利用她去试探或者发展方孟敖随时可以视情况变化而定。我请求你同意我的这个行动。”

方步亭家的小车这时把何孝钰送到了燕大燕南园何其沧宅邸的院落门外。

燕京大学原来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仿英美名校的传统,在学校南边专辟了一片园区,盖了若干栋带院落的小洋楼,供校长、副校长以及资深中外教授居住,因地得名燕南园。何其沧是哈佛的经济学博士,回国后受司徒雷登之聘一直当到了副校长,在此单独有一个洋楼院落。

司机下来开了车门,何孝钰下了车:“进去喝杯茶吗?”

那司机十分恭敬:“谢谢了,何小姐。”立刻上车发动离开。

何孝钰十分礼貌,一直目送着小车开走,这才走到院门。看了看,发现里面的洋楼只有一层留有灯光,便不按门铃,拿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走了进去。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显然真正被感动了:“经纶同志,深挖北平的贪腐,方孟敖是关键!接下来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方步亭是关键!以你的观察和分析,方孟敖可不可能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如果是,何孝钰能有什么办法试探出真相?”

梁经纶没有立刻回答,只回望着曾可达期待的眼神,想了想突然反问道:“可达同志,我想知道,既然怀疑方孟敖是共产党,为什么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和他的航空大队?建丰同志是怎么看他的?”

这就轮到曾可达沉默了,也思考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在用方孟敖的问题上,我和建丰同志有些不同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对建丰同志的指示部署,我们只能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关键是一定要执行好。”

“我明白了。”梁经纶又陷入了思考。

何孝钰回到家,走入客厅。

原以为父亲已经睡了,何其沧这时却坐在立式台灯下看书,显然在等女儿。

“爸爸,十点多了还没睡?”何孝钰连忙过去,顺手拿起摊在父亲膝上的折扇替他轻轻扇着。

何其沧合上了书:“见到你孟敖大哥了?”

何孝钰点了下头。

何其沧:“孟敖叫父亲了吗?”

何孝钰低下了眼替父亲更轻地扇着:“哪儿呀,方叔叔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两个人连面也没见。”

“唉!你方叔叔一生要强,晚年了连个儿子都不敢见。这是要的什么强啊!”何其沧感叹道,又沉思了好一阵子,望向女儿,“今天去方家,是你自己想去,还是别人请你去的,叫你去的?”

何孝钰:“爸爸,什么是别人请我去的,叫我去的?”

何其沧:“请你去的当然是方家,叫你去的一定是经纶。对爸爸要说实话。”

面对父亲的这几句问话,压抑在心底一天的纷纭心事,何孝钰这时才觉察到,可无论是女儿的心事,还是组织的任务,都不能向父亲有丝毫的表白和透露,她答道:“上午声援东北的同学,见到了孟敖大哥,木兰便拉着我去了。说是我在那里能够帮帮方叔叔。爸,您想到哪儿去了?”

毕竟有一半是实话,何其沧便不能再追问,换了话题:“你们梁先生现在老是住在外面,我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也不来了。爸知道你们还不至于是共产党或者什么国民党,可燕大毕竟是做学问的地方,不要卷到政治里去。你们其实一点儿也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你爸当然也不懂。可你爸记住了蒋先生和毛先生的两句话。蒋先生的话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毛先生的话是‘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爸。”何孝钰立刻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这个说法。怎么说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不会抓人民,更不会去杀人民。可现在就在北平的监狱里还关着好几百无辜的东北同学呢。当时您不也在保护他们吗?这件事,您,还有那么多开明的叔叔伯伯们都应该说话。”

“该说话的时候你爸会说。”何其沧露出些许无奈的眼神,疼怜地望着女儿,“可你爸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国民党上层我是有些朋友,可在政治上你爸从来不是他们的朋友。爸老了,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你。那么多学生,像儿子一样的也只有一个,就是经纶。爸的这点虚名和关系能保住你们两个就不错了。”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我完全理解建丰同志‘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这是大胸襟、大韬略。”梁经纶说这番话时完全是发自内心的钦佩,接着说道,“我也同意可达同志的分析。那个方孟敖就算原来不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到了北平后也很可能被共产党发展成特别党员。关于前一点,我想可达同志只要交给方孟敖一个任务,让他去执行,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曾可达:“请说。”

梁经纶:“民食调配委员会贪腐走账,方步亭都是让崔中石在干,可达同志就把查账的任务直接交给方孟敖去干。方孟敖一查崔中石,他们之间是不是共党关系立刻就会暴露出来。鉴此,我想提一个建议。”

曾可达:“请提。”

梁经纶:“方孟敖和他的大队都是些飞行员,没有人懂经济。我可以安排燕大经济系共党外围的进步学生去协助他们查账。每一步行动我就能及时掌握。”

“好,很好。”曾可达不只是赏识而且已经兴奋起来,“说说你考虑的后一点建议。”

梁经纶:“后一点是建立在方孟敖以前并不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基础上考虑的。今天在和敬公主府门口我见识了此人,他完全有可能被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甚至是中共中央敌工部看中。我今天派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就是做这个准备。我可以利用何家和方家的特别关系,向中共北平城工部建议,将对方孟敖的策反工作交给我们燕大学委去执行。”

曾可达这时完全理解了梁经纶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到梁经纶面前。

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望着走到面前的曾可达。

曾可达由衷地向他说道:“经纶同志,我对你派何孝钰小姐去接触方孟敖表示遗憾,也表示敬意。我代表组织,代表建丰同志表示感谢!”

梁经纶这时才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感动,可感动的背后是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失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达同志,我还是相信那句话,‘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

曾可达严肃了:“不要再这样想,也不能再这样想。经纶同志,要相信组织,相信建丰同志!”

梁经纶:“我相信我的选择。可达同志,请你向组织、向建丰同志转告我的话,我既然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绝对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这话耐人寻味,但曾可达很快就明白了梁经纶的心境,想了想,也只想出了一句连自己也不能说服的话:“不要再读萨特那些书了,有时间读读《曾文正公全集》吧。”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经纶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到这里住了。”何其沧站起来了,“睡吧。”说完便向楼上走去。

“爸。”何孝钰跟了过去,搀住了父亲,“您吃药了吗?”

“李妈已经拿给我吃了。”何其沧让女儿搀着,走了两级又停了下来,“你也去睡吧。”

何孝钰依然搀着他:“我再陪陪您,哄您睡着了我再睡。”

何其沧又举步了:“那就给我哼一个‘浮云散’吧。”

“爸,都老掉牙了,方叔叔一来就叫我唱,您也老叫我唱,都唱烦了。另外给您唱一个新的吧。”何孝钰虽然是带着笑撒娇地说这番话,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丝凄凉,是对父辈,还是对自己这一代人,她分不清楚了。

何其沧:“那就什么都别唱了。”

“好,我哼好吗?”何孝钰还是笑着,搀着父亲慢慢上楼,哼起了那首不知为什么这些江南的老一辈都百听不厌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何其沧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笑容,笑容的后面当然是年轻的故事。他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把他当年故事里的残缺变成“团圆美满”。

燕大的副校长不见了,名震天下的经济学家也不见了,被女儿哄着走进房间的就是一个老小孩。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走了。

时间已是深夜一点,1948年7月8日,也就是农历六月二日到了。

窗外西南方露出了细细的一丝蛾眉月。梁经纶在窗前静静地站了好一阵子,人在看月,月也在看人。

接着他走到了书橱边,抽出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那本举世闻名的《国富论》摊在桌上,坐了下来,又摆好了一叠稿纸,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

关于发展方孟敖为我党特别党员的请示报告!

何孝钰的房间内。

站在窗前,楼下便是寂静的小院。小院的东边有两间一层的平房,被西南方向刚出现的蛾眉月远远地照着。

何孝钰的歌喉在燕大的学生剧社被公认为第一,无论登台演唱,还是独自低吟,总能让人心醉。刚才她还装作极不情愿地给父亲低唱了两遍《月圆花好》,现在她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心声唱了起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

唱到这里,心声也消失了。

她是唱给谁听的呢?梁经纶?方孟敖?还是自己?

或许只有那一丝蛾眉月知道。

1948年7月8日早八点,在顾维钧宅邸会议室,国民政府中央“七五事件”五人调查小组要举行第一次调查会议了。

由于牵涉到民食调配委员会,中央财政部的派员杜万乘便成了五人小组的召集人,这时坐在会议桌面对大门那一排正中的位子。

由于牵涉到空军参与运输走私民生物资以及军警镇压学生,国防部的派员曾可达也作为五人小组的重要成员坐在杜万乘的左边。

而无论牵涉财政部门还是军警部门,由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派来的徐铁英都可以代表中央党部进行调查,所以他的职位不高,位子却高,坐在杜万乘的右边。

因美国方面的照会加之国民政府国会议员的弹劾,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和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都是被调查的对象。中央银行的派员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派员身份便有些尴尬,他们既有垂直管理之责,也有失职渎职之嫌。故而中央银行的主任秘书王贲泉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临深反倒坐在两个最边的位子。

被调查人或被询问人的位子当然是安排在会议桌靠门的那几把椅子上,以便对面接受质询。

长条会议桌的两端各安排了一把椅子,靠中山先生逝世卧室隔壁上方的那把椅子上端坐着方孟敖。他是列席,却比出席代表更加醒目,因为就在他头部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孙中山先生的头像!

长条会议桌下端的椅子上坐的是会议记录员,这个记录员不是中央财政部的,也不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而是曾可达带来的那个副官。这就让人感到,直接组织这次调查的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穿了,一切调查最后都只向一个人负责,那个人就是建丰!

“开会吧?”杜万乘先向左边低声问了一下曾可达。

曾可达点了下头。

杜万乘又转头望了一眼徐铁英。

徐铁英:“好。”

那杜万乘居然不再征求王贲泉和马临深的意见,高声说道:“开会。先请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汉山接受调查。”

会议室大门从外向里推开了。

马汉山带着笑也带着一大摞的资料走了进来,先向正面的五个人一一点头微笑,立刻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杜万乘、曾可达、徐铁英都望着自己。

——而自己视为靠山的马临深和王贲泉却阴沉着脸,只望着桌面。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杜万乘刚才宣布开会竟然连招呼也不跟他们两个人打一声所致。

马汉山也想不了许多,便自己走到他们对面正中那把椅子前,一边挪椅子准备坐下,一边向坐在会议桌上端的方孟敖点头笑着,算是打了个补充招呼。

“还没有谁请你坐吧?”曾可达突然盯住马汉山。

马汉山半个身子已经下去了,这时僵在那里,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你现在面对的是中央派来的五人小组,先报职务姓名。”

这就叫下马威!

马汉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是最能够受气的,可像这样审犯人一般的受气,那却是万不能接受的。因为这还牵涉到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往上说还牵涉到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他的目光望向了马临深。

一直阴沉着脸的马临深突然抬起了头:“我们这个小组是叫作五人调查小组吧,也不是特种刑事法庭。马局长,你现在只是接受调查询问,没有必要报什么职务姓名。坐下吧。”

这就已经叫上板了。

马汉山立刻将那摞材料往桌上一放,再度准备坐下。

“出去!”曾可达竟然一掌拍在桌上,接着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手指着大门,喝令马汉山,“不报职务姓名就立刻出去!”

马汉山真被僵在那里了。

“我抗议!”马临深也拍了桌子,站了起来,“这是对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侮辱!杜先生,你是五人小组的组长,你要代表南京方面严肃会纪。”

杜万乘是牛津大学财政博士出身,因深受现任财政部长王云五的器重,出任财政部总稽查。一是看重他的专业长才,二是信任他的书生正义,这才在联席会议上推荐他担任了五人小组的召集人,也就是被马临深称为组长的角色。对党国从上到下的贪腐,他也和曾可达一样憎恶,但今天刚开会便出现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却是他没想到的。老实说,他没有处理官场这种阵仗的能力。

杜万乘有些不知所措,便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带着一丝安抚的神色向他点了一下头,接着大声说道:“中央联席会议的文件各人手里都有。看看第二条第二款,被调查人该以何等态度接受调查小组的调查。五人小组里如果有人连文件都没有看,我建议,那就先回去看了文件再来开会!”说到这里目光直射马临深。

好在马临深是坐在徐铁英的身边,和曾可达的距离还隔着两个人,但这时满脸的油汗还是冒出来了,自己怎么说也是中央副部一级官员,于今被一个职位比自己低得多的少将当众呵斥,一口气便有些上不来了。

徐铁英机敏,连忙端起了他面前的那杯白开水,递到他的身前。

马临深的手接过杯子还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喝了一口水,总算把那口气缓了过来,却再也说不出话,目光望向摆在面前的那份红头文件。

马汉山站在那里头脑也是一片空白了,头顶上虽然大吊扇在转着,汗水还是满脸地流了下来。

曾可达这时却斜望向坐在会议桌顶端,也就是离马临深最近位子上的方孟敖。

方孟敖嘴边露出了一丝坏笑,抬起手伸出食中二指。

不明白的人以为方孟敖这是夹烟的姿势,可跟美军打过交道的人明白,这是在对曾可达刚才的态度表示赞许。

曾可达回报的一笑却很不自然,不再看他,坐了下来,也不再看站在对面的马汉山,低头只翻文件了。

坐在曾可达身边的王贲泉当然也是满肚子抗拒,可毕竟自己是中央银行的人,犯不着直接跟建丰的人对抗,但也有必要出来圆场,便望向马汉山:“既然是中央联席会议规定,马局长,你就报一下职务姓名吧。”

马汉山回过了神,也冒起了气,大声报道:“本人,马汉山,男,现年五十三岁。北平市民政局局长,民国三十七年4月兼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大声报完,竟直盯着还低着头的曾可达,“本人可以就座了吗?”

“坐吧。”曾可达居然头也不抬。

马汉山一屁股坐了下去,刚进来时那种谦恭卑下的神情反而没有了,一脸的负气,等着刀架到脖子上大不了一死的样子。

这时候应该问话的人是杜万乘,可杜万乘见到这种阵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问话了,便左右看了看那四员。

曾可达依然低头在看文件。

徐铁英目视前方,一脸的凝重。

王贲泉的眼望向了窗外。

马临深虽然低着头像是在看文件,却还在喘着气,好像病要发作了。

只有那个列席的方孟敖迎着杜万乘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眼,向他投来善意的微笑。

杜万乘只好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你把4月接任以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情况向五人小组做一简明扼要全面的汇报吧。”

马汉山:“如果是做这样的汇报,那就应该叫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主任来。本人向五人小组申明,我只是个副主任,不管全面。”

一句话就把杜万乘顶了回来。

这句话也让好像快要生病的马临深长了一大口气,立刻抬起了头,向马汉山投去赞许的目光。

曾可达也慢慢地抬起了头,问道:“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主任是谁?”

马汉山被他这一问又愣住了,可又不得不答:“这谁都知道,就是北平市市长刘瑶章先生兼任的。”

曾可达:“刘瑶章什么时候兼任的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

马汉山咽了一口唾沫:“6月23号。”

“杜总稽查叫你汇报4月以来的全面情况,你却往一个6月23号才兼任的主任身上推。”曾可达说了这句后陡地又提高了声调,“马汉山,你在军统玩的那一套拿来对付我们,不觉得用错地方了吗?”

杜万乘这时也有了底气,习惯地推了一下眼镜:“回答曾督察的问话。”

马汉山知道今天的底线,如果第一次调查自己就这样败了下来,背后支持他的人也会抛弃他,因此必须对抗了:“我回答。第一,民食调配委员会不止我一个副主任,各管各的事情,他们管的事我不知道。第二,刘市长虽然接任不久,但民食调配委员会各方面的报告都呈递给了他,不会都呈递给我。第三,6月以前是前任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兼任的主任,现任主任不知道的事你们可以去问前任主任。第四,刚才曾督察提到了军统。不错,我在军统还有兼职。请问调查小组,你们这次来是不是还要调查军统?调查军方的物资供应委员会?如果是,曾督察可以在南京就去问郑介民主任。你不是国防部的吗?郑主任现在的正职就是国防部的次长,问起来方便嘛。”

只想到马汉山会想出种种对抗的招式,没想到他竟然列举了一二三四,而且还抬出了军统的总头目现任的国防部副部长兼军方物资供应委员会副主任郑介民!

会议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刚才还有点底气的杜万乘现在又没有底气了,又望向了曾可达。

徐铁英一直就没有表情,这时更没有了表情。

牵涉到军界,尤其牵涉到特工部门,王贲泉也不好露出更多表情,但脸色已经好看多了。

倒是那个马临深,这时隔着中间两个人,竟探过头斜望向曾可达,刚才那口恶气实在也该出一出了。

以曾可达之强悍,对付马汉山的办法立刻就能有。可他现在却出奇地冷静,谁也不看,只是有意无意地望向方孟敖。他在看方孟敖的反应。他压根儿就没有把马汉山之流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方孟敖,还有方孟敖的背景。现在正是考验一下方孟敖的时候,要是此人真无任何共党背景,用来对付马汉山,尤其是自己对付不了的方步亭,将来必须要靠此人。

方孟敖从开会到刚才一直保持的那副无所谓的神态不见了,那种曾可达曾经领教过的鹰一样的眼神出现了,是在紧紧地盯着马汉山。

曾可达直接叫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队长,今后具体的任务都要由你们执行。针对刚才马汉山局长提的四条反驳,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孟敖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神态,问道:“我是列席会议,能够说意见吗?”

“当然能。”回答他的是杜万乘,“你完全有权力提出自己的看法,还有权力执行任何任务。这是联席会议的文件上都写明了的。”

“那我就说了?”方孟敖仍然是无所谓的样子。

曾可达:“请说。”

方孟敖望着马汉山:“马局长,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你刚才说的那四点理由。因为你说的我全不懂。”

马汉山对方孟敖却始终怀着莫名其妙的畏惧,甚于对曾可达的畏惧。他是干军统出身的,还担任过军统局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在他手里家破人亡者不知多少,因此有时候还真敢跟别人玩命。可不知为什么,昨日一见方孟敖就从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连日本空军都闻风丧胆、连美国盟军都极其看重、连作战部的军令都敢违抗、连方步亭都害怕的年轻人,浑身上下竟然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劲头。他的经验暗示自己,这样的人是真的谁都不怕,要是跟他抗拒,他会像打掉日本人的飞机那样,打掉对方,然后去喝洋酒,抽雪茄,转眼把自己打掉的人忘得干干净净。这也许是自己对他害怕的根本原因。

有大私心的人怕没私心的人,有大心机的人怕没心机的人。马汉山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听到方孟敖对着自己说的两句话就是这种感觉。于是收起了对抗曾可达的态度,温和地回答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国军作战的功臣,是抗日的民族英雄。马某尊敬你,大家都尊敬你,很多别的事情你不屑于去干,当然也不想去了解。对你刚才说的不懂,本人深切理解。既然你不懂得这里面的详情,就犯不着让别人当枪使。”

前面几句说得还像样,就最后一句刚说完,连马汉山自己都感到荒腔走板了,可已经收不回来了。

“就这一句我听懂了。”方孟敖站了起来,“我也就要问你这一句,我被谁当枪使了?”

马汉山又玩起了他见招拆招的惯技,强笑着答道:“军人嘛,就是以服从为天职。我刚才说的只是这个意思而已。”

“我又不懂了。”方孟敖的眼眯成了一条线,“你是说我该服从天职还是不该服从天职?服从了就是当枪使,还是不服从就没有当枪使?不用你回答了,我替你答了吧。你是不是看我连作战部的军令都敢违抗,因此是个能为了个人的感情放弃原则的人。你就是这个意思。我说明白让你懂了,我可以命令我的大队不轰炸开封,那是我不愿炸我们自己的城市,不会杀我们自己的同胞。可马局长你不同,昨晚回去我也看了些材料,不久前你就利用自己在军统的职位,调了好几百个便衣特工去杀学生。那些学生都犯了什么法了?还不就是想领取本该发给他们的粮食配给嘛。这件事,当时的北平市市长也就是前任的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何思源就坚决反对。今天调查小组问你情况,你倒往主任身上推了。前任的主任何思源先生职务都免了,调查小组还能去问他?现任的主任刘瑶章连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大门在哪儿都还找不着,调查小组去问他什么?马副主任,你是直接管民生物资调拨的,物资的购进和调拨都是你经的手,我的大队要调查物资和账目,往后谁也不会找,我就找你!”

“方大队长……”马汉山急了。

“我还没说完。”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我是枪,我的枪跟日本人在空中打了无数仗,打下的全是日军飞机。没有一枪打在自己战友的飞机上。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档案。完了。你说吧。”

曾可达带头鼓起掌,一下一下鼓得很响。

杜万乘竟下意识也跟着鼓了几下掌,可一发现其他三人都没有动静,这才察觉与自己的身份不宜,停止了鼓掌。

曾可达也停了,望着马汉山:“你的四条反驳意见,方孟敖大队长是不是都回答了?还要不要我补充?”

马汉山倏地站了起来:“本人向五人调查小组郑重提议!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不是我马汉山的调拨委员会。牵涉到那么多粮食和物资的购买发放,我马汉山有一千只手也做不来。如果像方大队长刚才说的调查物资和账目只找我马汉山一个人,我现在就提出辞去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职务。除非你们同时调查中央银行有关机构,同时调查驻外采购物资有关机构。否则,本人将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这就是马汉山,每遇危难,总要扯出萝卜带出泥。

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王贲泉了,本是站在他一边的,这时一急,也向他瞪眼了:“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购买调拨关中央银行什么事?马局长,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马临深这个时候必须撑马汉山一把了:“杜总稽查,本人认为马汉山的提议不无道理。民生物资的采购调拨牵涉到那么多部门,不能够把什么事情都往民食调配委员会身上推,更不能往马汉山一个人身上推。”

杜万乘:“那你们的意思同时还要调查谁?”

主持了这么久的会议,杜万乘就这一句话把大家给问住了,包括马汉山。

倒是曾可达贯注了精神,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孟敖,给了他一个希望理解的眼神,然后转望向马汉山:“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调查小组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方行长出面说明一些问题?”

马汉山反倒犹豫了,答道:“该请谁我可没有说,你们照章办事就是。”

曾可达立刻转对杜万乘:“杜总稽查,那我们就请方步亭行长来一趟。不然,民食调配委员会是不会配合调查的。”

杜万乘代表财政部,而钱却又都是中央银行管着,对这一点财政部从王云五部长以降都人人不满,这次来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调查中央银行的钱到底是怎么管的。因此立刻望向王贲泉:“我同意这个提议,王主任,北平分行归你们中央银行管。就请你打个电话,请方行长来一趟。”

这是没有理由拒绝的,王贲泉悻悻地站了起来:“好,我打电话。”

曾可达下意识地用余光观察方孟敖。

方孟敖却目光正视曾可达:“曾将军。”

“嗯。”曾可达像是没有准备应了一声,慢慢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是掏出了一支雪茄,又拿出了打火机,问道:“可不可以抽烟?”

“当然可以。”曾可达感觉到方孟敖开始有点跟自己较劲了。

方孟敖啪嗒一声,把打火机打得很响,点燃了雪茄,显然是吸了满满一口,呼出来时,会议室立刻浮起了一层烟雾。

曾可达隔着烟雾再望方孟敖时,方孟敖的目光已经望向了窗外。

曾可达的眼中,那烟雾渐渐幻成了列车机头浓浓喷出的长烟!

南京至北平的铁路上,乘载着崔中石和两个跟踪崔中石特工的那辆列车正喷着长烟在铁道上奔驰。

这里已经是河北省地面了,大约还有几个小时,这辆列车就能到达北平。

崔中石还是坐在他的六号铺位上,却已经认真地在看那份七号铺位乘客带来的《大公报》了。那时的《大公报》有好些版面,崔中石也不知是看到第几版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搭在窗上的手,完全像是无意,那只手的手指在崔中石视力能看见的地方轻轻地扣着,有时扣五下停了,有时扣八下停了。

崔中石正在看着的那个版面,随着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手指轻扣的数字,一篇文章第一句的第五个字显出来了,是“一”字。

飞快的手指在继续轻扣着数字。

报纸上的字迹在崔中石眼前间隔跳动,组合成了以下的文字:“一定要保证方同志身份不被暴露。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列车突然慢了下来,前方又一个车站到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站了起来,走到行李架前掏出钥匙开了那把套在行李架杆上的锁,拿下了皮箱。

不远处那两个青年目光对视了一下。

列车慢慢停下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面对崔中石:“对不起,先生,我要下车了,报纸看完了吗?”

崔中石抬起了头给了他一个会意的眼神:“看完了。谢谢你了。”将报纸卷好了递还给他。

不远处那两个青年伸了伸手臂,显然是要暂时下车休息一下的样子。接着一个往车厢的这头,一个往车厢的那头,分头走去。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提着皮箱拿着报纸往一号铺位的下车处走去。

下车的人不多。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刚走到车门边正要下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位乘客一回头,发现是一个青年闪光的眼睛,那青年低声说道:“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大公报》留下来给我看看?” ZYkp6a/GVquwb/6+y41GNAxBd7TszFEsk47VwIThnKmmF6V8X14DGGwWFqQ5jm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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