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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国防部为用兵中枢,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栋大楼里,便于电讯密文能尽快在各个部门之间传递衔接,呈交筹划。

唯一的例外是这个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在大楼里,不与其他部局直接往来,单独设在大楼后院绿荫掩盖的一栋二层小洋楼里。仅此也能看出,它虽然名义上仍属国防部之下辖局,而且还是“预备干部”局,其地位却令其他部局侧目相看。

曾可达把车停在国防部大楼前院,徒步绕过大楼,便看到了后面这片院子。每到此处,他和他的同志们都会自觉地轻身疾步走过那段只有建丰同志的专车可以使用的水泥车道,去往那栋小楼。这不只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还有由衷的体谅。建丰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时间处理完全不同的几件工作,他需要安静。

大楼距小楼约两百米,沿那条水泥车道,每五十米路旁竖一伞亭,每个伞亭下站着一个身着无领章、无军帽、卡其布军服的青年军人,四个口袋的军服和腰间别着的手枪能看出他们皆非士兵,却看不出他们的官阶职衔。

曾可达轻身快步,每遇伞亭都是互相注目,同时行礼,匆匆而过。

来到楼前,登上五级石阶,门口的青年无声地引着曾可达进入一层门厅。

门厅约一百平方米,无任何装饰,一左一右只有两条各长五米的木条靠背坐凳对面摆着。最为醒目的是坐凳背后同样长的两排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套无领章的卡其布军服,下面摆着一双双黑色浅口布鞋,墙上钉着一个个帽钩。曾可达很熟悉地走到贴有他姓名的一套军服前,先取下军帽挂上帽钩,接着脱下自己的少将官服。引他进门的青年接过他的少将服,曾可达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换上了自己那套无领章卡其布军服,弯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带,换上了自己的那双布鞋。这才独自走向门厅里端的楼梯,轻步而快速地拾级而上。

楼梯尽头上了走廊,正对便是双扇大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门内和一层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与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只三面挨墙的窗前摆有长条靠背木凳,厅中更显空阔,而正对走廊这两扇大门的大厅内室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便赫然在目,以致内室大门边的一张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书更显醒目。

看到站在大厅门口的曾可达,值班秘书便在桌前一笑站起,点了下头。

曾可达轻步走进大厅,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询。

那值班秘书示以稍候,桌上有一电话不用,却走到内室大门那一侧小几上的另一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报告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到了。”

少顷,他将电话向候在那里的曾可达一伸,曾可达轻步走了过去,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习惯地往电话机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望去。

白纸上是建丰同志亲笔书写的颜体。上方横排写着“我们都是同志”,下方左边竖行写着“事忙恕不见面”,下方右边竖行写着“务急请打电话”。

“曾可达同志吗?”话筒里的声音是一个人的,传到曾可达耳边却像有两个声音——原来比话筒的声音稍慢半拍,说话人的真声透过虚掩的大门隐约也能听到。

曾可达的目光不禁向虚掩的门缝里望去,恰恰能看到那个背影,左手握着话筒,右手还在什么文件上批字,心里不知是一酸还是一暖,肃然答道:“是我。建丰同志。”

“对方孟敖及其大队的判决,不理解吧?”

“我能够理解。建丰同志。”

“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真正理解了?”

曾可达沉默了,他们回答建丰同志问话允许沉默、允许思考。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话筒里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曾可达不禁又向门缝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积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报告建丰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达由衷地说真话。

“说说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话筒,头仍然低着,在看文件。

“是。应不应该炸开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开封是另外一个性质。”

“什么性质?”

“至少有倾向共产党的性质。”

“还有哪些不理解?”

“中统徐铁英那些人明显是受了方步亭的影响,他们背后有交易。”

“还有吗?”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掺入了腐化的背景。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

“还有吗?”

“报告建丰同志,暂时没有了。”

这回是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从门缝望去,背影用铅笔飞快地在文件上写字,接着把铅笔搁在了文件上。这是要专心对自己说话了。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话筒上。

“一个问题,从两面看,你是对的。关键是什么才是问题真正的两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温习到哪一段了?”

“最近主要在读曾文正公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给朝廷上的奏折。”

“还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记,重点看看他读《中庸》时候的日记。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执两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极端,走哪个极端都会犯错误。执两端用中间,才能够尽量避免错误,最接近正确。”

“是。校长的字讳就叫‘中正’,学生明白。”

“说方孟敖吧。如果从左端看他,是共产党;如果从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儿子。能不能不看两端,从中间客观地看他?既然党员通讯局和保密局的调查结论能证实他没有通共嫌疑,就不应该主观地说他是共产党。在这方面还是要相信党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调查出他是共产党,因为拿了他家的钱就说他不是共产党,徐铁英不会干这样的事;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没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当然,经过调查他并不是共产党,徐铁英还有好些人就会收他家的钱。但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无关。”

“建丰同志,会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方孟敖确实是共产党发展的特别党员,只是由于共党有意长期不跟他联系,不交给他任务,而是到最要紧的时候让他驾机叛飞?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担心。”

“任何直觉都能找到产生这个直觉的原点。你这个直觉的原点是什么?”

“报告建丰同志,我这个直觉的原点就是方步亭身边那个副手,央行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因为这三年来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联系的只有这个人。三年多了,他一直借着修好方家父子关系的名义跟方孟敖来往,可方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崔中石却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这很像共产党敌工部的做法。我建议对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进行详细调查。”

7月傍晚的六点多,天还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这处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闪烁,灯笼燃烛了。已无太平可饰,只为招揽生意。

正是晚餐时,崔中石在下午四点多已经吃过了,便还是那一盏茶,占着一处雅座,伙计都已经在身边往返数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碍于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只望他好马不用鞭催,自己离开。

歌台上一男一女已经唱了好几段苏州评弹,已到了豪客点唱之时,那伙计见崔中石又不点餐,还不离开,听评弹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边:“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辆黄包车,这时那辆黄包车已从街对面移到了这处酒家前,隔窗五步,显然是在就近盯梢了。

崔中石从公文包里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币,还在手中,那伙计便立刻说道:“请先生原谅,敝店不收法币。”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没有付法币之意,只是将那法币往桌上一摆,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美金。

那伙计眼睛顿时亮了。

崔中石抽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美金:“点一曲《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伙计立刻接了美金:“侬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柜台交了钱,柜台立刻有人走到唱台,打了招呼。

弹三弦那位长衫男人立刻弹起了《月圆花好》的过门,那女的还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评弹的嗓子立刻换作了唱流行的歌喉: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崔中石显然是真喜欢这首歌,目光中立刻闪出了忧郁的光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楼,曾可达所站的大厅和内室门缝里的灯这时也都扯亮了。本应是晚餐的时间,建丰同志的电话指示正到了紧要时,曾可达一边礼貌地嗯答着,以示专注,目光却看见值班桌前那秘书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个虚拿筷子吃饭的手势,示意该提醒建丰同志用餐了。曾可达严肃地轻摇了摇头,那秘书无法,只好埋头仍做他的公文。

“党国的局势糟到今天这种地步,关键不在共产党,而在我们国民党。从上到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不是为己?共产党没有空军,我们有空军,可我们的空军竟在忙着空运走私物资!能够用的竟没有几个大队。像方孟敖这样的人,以及他培养的实习航空大队,材料我全看了。无论是飞行空战技术,还是纪律作风,在空军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大队却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压着,要不是开封战役一时无人可调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还在闲置着。要说共产党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优秀的人才我们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发展,我们也有责任。可现在要重用他们隐患太大。请建丰同志考虑。”

“什么隐患?就你刚才的那些怀疑?”

曾可达一怔,还在等着连续的发问,话筒里却静默了,便赶紧回道:“我刚才的怀疑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这次建丰紧问道。

曾可达有些犹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

“是,建丰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显然不宜派作空战了。现在派他们去北平调查走私贪腐并负责运输物资,肯定不会出现空军走私的现象。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步亭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方孟敖再不认父亲,以他的为人会不会查他的父亲,我有疑问。还有,校长和建丰同志都教导我们,看一个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我们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亲。我承认这个人是空军王牌,也敢作敢当,才堪大用。但对他十年不认父亲的行为我不欣赏。”

话筒那边沉默了。

曾可达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激动的情绪,小声地说道:“我说的不对,请建丰同志批评。”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总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经反对过自己的父亲嘛。”

“对不起,建丰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应该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额头上的汗终于冒出来了。

“人孰无过,过则无惮改。我当时不认父亲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认父亲是是非分明。‘8·13’日军轰炸我上海,方步亭抛妻弃子,一心用在巴结宋、孔两个靠山上,把他们的财产安全运到了重庆,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死于轰炸。方孟敖亲眼看着母亲和妹妹被炸死,那时他也就十七岁,还要带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弟弟,流落于难民之中。换上你,会认这个父亲吗?”

曾可达一边流着汗,一边是被真正震动了。建丰同志这样动情已是难见,这样详细地去了解一个空军上校的身世更显用心之深。这让他着实没有想到,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对方孟敖的调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责任。”

“我说过,很多地方我们确实应该向共产党学习。譬如他们提出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评。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都还没吃饭,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应不应该用,怎么用。”

曾可达两腿一碰:“建丰同志,我现在就想听你的指示。立刻着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的改编,部署他们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没有更多的指示。记住两句话: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学潮还只是一个开始,局势很可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影响全国。联席会议已经决定,要成立调查组,去北平深入调查。成员里你是一个,还有徐铁英。你们能够对付共产党,可都对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后是中央银行,是财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关键。”

“是!”曾可达两腿又一碰。

“还有,我同意你的建议。对那个崔中石做深入调查。”

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静静聆听着重复的旋律。按当时点歌的价位,一美金可点一曲评弹。崔中石给的是十美金,却只点那首《月圆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别的食客如何耐烦?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几遍的结尾了: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各处已有烦言啧啧,崔中石依然端坐,那伙计不得已趋了过来:“这首歌已经唱了三遍了。侬先生可否换听别的曲子?拜托拜托……”

崔中石拿着公文包站起来:“不点了,还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那伙计鹜趋般跟着:“侬先生走好。我替侬先生叫车。”

崔中石在门口站住了:“是不是还想要小费?”

那伙计只得站住了:“哪里,哪里。”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门去。

秦淮酒家门外,那辆黄包车居然拉起了,站在那里望着出现在门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辆黄包车走去:“去金陵饭店。多少钱?”

黄包车夫:“先生上车就是,钱是小事。”

这是直接交上锋了。

崔中石:“你一个拉车的,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那黄包车夫毫不示弱,也并无不恭:“您坐车,我拉车,准定将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饭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车,“去国民党中央通讯局。”

“听您的。请坐稳了。”那车夫还真不像业余的,腿一迈,轻盈地便掉了头,跑起来不疾不徐,又轻又稳。

“我说了去中央通讯局,你这是去哪里?”崔中石在车上问道。

那车夫脚不停气不喘:“中央通讯局这时候也没人了,我还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饭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后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急剧思索。

那车夫又说话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爷的病全好了,下午六点就出了院,过几天可能还会去北平,家里人可以见面了。”

崔中石的眼睁开了,望着前面这个背影:“你认错人了吧?”

那车夫:“我认错人没有关系。先生您不认错人才要紧。”加快了步子,拉着崔中石飞跑起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

所谓荣军招待所是蒋介石笼络嫡系以示荣宠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军派往各地作战的黄埔将校入京述职才能入住。当然,像国民党后来成立的空军航校毕业而升为将校的军官也能入住。

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阶下囚,一个多小时后便成了座上宾。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这时就被安排住进了这里。

他们都洗了澡,按各人的号码发换了崭新的衬衣短裤,只是外面那套飞行员服装现成的没有,依然脏旧在身。一个个白领白袖,容光焕发,外衣便更加显得十分不配。

由一个军官领着,将他们带到吃中灶的食堂门口。那个领队军官喊着队列行进的口号,方孟敖和飞行员们却三两一拨散着,你喊你的口号,我走我的乱步,不伦不类进了食堂。

中灶是四人一席,飞行队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都已摆好。却另有一席只在上方和下方摆着两把椅子,显然是给方孟敖和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那军官接有明确指示,尽管对这群不听口令的飞行员心中不悦,脸上还得装出热情:“大家都饿了。这里就是我们革命荣军自己的家。上面有指示,你们一律按校级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请随便坐。”

二十双眼睛依然聚在门口,同时望着方孟敖。

那军官:“方大队长是单独一桌,等一下有专人来陪。同志们,大家都坐吧!方大队长请。”

方孟敖望着那军官:“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我们都解除了军职。你刚才说按校级接待,一定是听错指示了。麻烦,再去问清楚。免得我们吃了这顿饭,你过后受处分。”

那军官依然赔着笑:“不会错,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他们都是校级军官?”

那军官一愣:“这倒没说。方大队长……”

方孟敖不再为难他,立刻转对飞行员们:“都解了军职了,就当是预备干部局请客。吃!”

一哄而散,各自抢桌,乱了好一阵子,才分别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张桌前,却没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时还夹起那瓶红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陈长武这桌走来:“让个位。”

陈长武高兴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准备移向左边与另一个飞行员并坐,给方孟敖单独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只脚钩住了陈长武椅子下的横梁:“不愿跟我坐呀?”

一天之间,由死到生,原就准备当新郎的陈长武这时更是将这位队长兼教官视为嫡亲的兄长,放开随意才是真正的亲切,当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结婚,坐一起谁是谁呀?”

哄堂笑了起来。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没用的“专骂”这一刻脱口而出。

飞行员们更高兴了。谁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队长当年跟陈纳德飞虎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是英语对话,都是互相骂着这个单词。平时上课或实习飞行,方孟敖对他们总是在批评和表扬之间才用这个专骂。今日听来,分外亲切。

“那么多漂亮大学生追我,我还得挨个挑呢,轮得上你陈长武?给我坐下吧。”方孟敖脚往下一钩,陈长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着对飞行员们,“那张桌上的菜,谁抢着归谁。”

五张桌子都去抢菜了,其实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张桌子上四菜一汤刚好五样,那四张桌子都抢到了一个菜,反倒是陈长武这张桌子只端回了一碗汤。

有“专人来陪”的那张桌子只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刚才还乱,坐定后,用餐时,这些飞行员们立刻又显示出了国民党军任何部队都没有的素质来。

——开红酒,熟练而安静。

——倒红酒,每个杯子都只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红酒,每只手都握在杯子的标准部位,轻轻晃着。每双眼睛都在验看着杯子里红酒挂杯的品质。接着是几乎同步的轻轻碰杯声,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还是没有一张嘴发出难听的吞咽声。

那个引他们来的招待所军官被这些人热一阵冷一阵地晾在一边,好生尴尬。再也不愿伺候他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便是一愣,接着迎了过去。

尽管未着将服,还是一身凛然——曾可达身穿那件没有领章的卡其布军服,脚穿浅口黑色布鞋大步来了。

在门外,曾可达和那军官都站住了。

里面竟如此安静,曾可达望向那军官,低声问道:“情绪怎么样?”

那军官可以发牢骚了,也压低着声音:“一上来就较劲,把为您安排的那桌菜给分了。这下又都在装什么美国人。不就是一些开飞机的嘛,尾巴还真翘到天上去了。曾将军,我们荣军招待所什么高级将领没接待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夹生饭’。”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我也没见过。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布岗,任何人不许接近。”

“是。”那军官立刻应了,同时挥手,带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军人飞快离去。

刚才还是那个招待所的军官尴尬,这下要轮到曾可达尴尬了。

他一个人走进那门,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军服的军服,脸上带着不笑之笑,再无法庭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十分平和地扫望着各张桌子正在用餐的飞行员们。

飞行员们却像约好了,无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饭。

曾可达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曾可达,可望向他的那双眼立刻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双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来的目光包含的却是自己这个方向背后的一切,自己只不过是这目光包含中的一颗沙粒或是一片树叶。

——这是无数次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脉,能从毫无能见度的天候中找出驼峰峡谷的眼;这是能从几千米高空分清哪是军队哪是百姓的眼;这是能对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诚温和,对一切自以为是巧取豪夺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这双眼透出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万时飞行的天空。

刚才还都在低头喝酒吃饭的飞行员们也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达。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队长又在咬着一架敌机,准备开火了。

那架敌机显然不愿交火。曾可达信步走到原来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张桌子边,搬起了那把空椅,顺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这桌走来。

走到方孟敖对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桌的下席,曾可达对坐在那里的飞行员说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没吃饭。劳驾,加个座,好吗?”

居然如此客气,而且甘愿坐在下席,这些汉子的刚气立刻被曾可达软化了不少。那个飞行员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边的并坐,把自己的位置给曾可达让了出来。

“看起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预备干部局准备怎么处置我们?请说吧。”

“没有处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达立刻答道,接着是对所有的飞行员,“大家接着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拿着手里的空杯准备到一旁的开水桶中去接白开水。

斜着的红酒瓶突然伸到了刚站起的曾可达面前,瓶口对着杯口。

端着空杯的曾可达站在那里,望着瓶口。

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里,望着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二人,望向两手接近处的瓶口和杯口。

那个声音,从电话里和门缝里先后传出的声音又在曾可达耳边响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关键……”

曾可达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满了!

曾可达端着满满的那杯酒,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满,一口喝干,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达,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不再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将一杯酒喝完。脸立刻就红了。

方孟敖这才又望向曾可达,目光也实了——这不是装的,此人酒量不行,气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达再将酒杯伸过来时,方孟敖接过了酒杯:“对不起,刚才是忘了,坏了你们的规矩。长武,曾将军要遵守‘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帮忙倒杯水去。”将空杯递给陈长武。

陈长武接过杯子立刻向一旁的开水桶走去。

曾可达说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还真信守言诺,不说话,只看着方孟敖。

陈长武端着白开水来了,竟是将杯子洗干净后,盛的白开水,用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接水的时候,望着陈长武的眼光立刻显露出赏识,是那种对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赏识,就像赏识手中那杯没有杂质的白开水。

金陵饭店209房间。

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

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

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

“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

“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

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

隔壁210房间。

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

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

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

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

“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

“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

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晚8:15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

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

“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

“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

“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

“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

“人家投资都住洋楼坐小车,侬个金库副主任投资都投到哪里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断了她的话,“有话家里说吧。”立刻把电话挂了。

209房中,速记笔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北平金库副主任 家境拮据???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依然在进行着气氛微妙的饭局。

一张上面印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头、下面盖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印的文件摆在那张铺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这张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远远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对面下席的曾可达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这种“目无党国”的面容。因为文件下方赫然有“蒋经国”的亲笔签名!

那五桌,杯盘早已干净,仍然摆在桌上,飞行员们都坐在原位鸦雀无声,远远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达那张空桌,望着对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达。

“你的母亲死于日军轰炸。经国局长的母亲也死于日军的轰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问好。”曾可达从这个话题切进来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种目光,望了一眼曾可达,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蒋经国”三个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达用动情的声调轻声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经国局长还说了,对你不原谅父亲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谢培东在接着念南京央行总部刚发来的密电:“……该调查组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徐铁英五人组成。具体稽查任务及此后北平物资运输皆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务队执行。队长特简空军笕桥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担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鱼北平复电称其与‘七五事件’并无关联,便当密切配合,接受调查,勿稍懈怠。方经理步亭览电即复。央行午鱼南京。”

谢培东拿着电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这时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谢培东把电文轻轻摆到方步亭桌前,说道:“踹被窝还是踹到我们身上了。可叫儿子来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头望着谢培东:“你不见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谢培东望着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

“终于能见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浅然一笑,“这个高兴的消息,先不要让木兰他们知道。看看孟韦吃完饭没有,叫他上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曾可达依然在传达着经国局长的指示:

“一、这是叫你们去反贪惩腐;二、除了运输物资不给你们派作战任务;三、牵涉到你父亲,对事不对人。建丰同志这三条指示你没有理由拒绝。”曾可达尽量态度诚恳但语气已经透着严肃,“还有,你不是十分关心你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吗?他们报考航校,三年学习,三年训练,难不成叫他们就这样回家吧?这么多青年的前途,你丝毫不替他们考虑?”

方孟敖:“这个文件你可以宣布。他们都应该有前途。只请宣布的时候,先不要念关于我的任命。”

曾可达终于有些急了:“你不当队长就没有必要成立这个大队。他们也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安排。特种刑事法庭的判决可是等候处置。”

方孟敖只望着他。

曾可达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经国局长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飞驼峰死了那么多人,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越是过来人,越该多为他们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让我想了吗?”

曾可达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时也看到了转圜的余地,当即说道:“好。我先向他们宣布。对了,你的家人还是关心你的。那个崔副主任就一直在为你的事说情。他住在金陵饭店,还没有走。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来:“曾将军,打了十几天交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行过礼呢。”说着双腿一碰,向曾可达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曾可达一是没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礼的时候便大大地没有方孟敖标准。

所有的飞行员眼睛都亮了。

方孟敖却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

飞行员们的目光又都迷惘了。

金陵饭店209房间里。

“来了。”临街窗口那个青年人向桌前监听的那青年轻轻唤道。

从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金陵饭店大门口,方孟敖从后座车门下来,向大门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走进这道门的是方孟韦。

脱了警服,换了便服,方孟韦便显出了二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在父亲面前也就更像儿子。

方步亭这时已经坐到办公桌对面墙边两个单人沙发的里座,对站着的方孟韦:“坐下。”

方孟韦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斜着身子面对父亲坐下了。

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壶给儿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茶。方孟韦双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父亲又给另外一个空杯也倒了茶,便说道:“我叫姑爹上来?”

方步亭:“他忙行里的事情去了。”

方孟韦:“另有客人来?”

方步亭望着儿子:“是呀。我们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睁大了眼望着父亲:“大哥要回来了?”

方步亭:“今天还回不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

“崔叔办事就是得力!”方孟韦由衷地激动,“爹,我看他还是自己人。”

“我也愿意这样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语调立刻让方孟韦的激动冷却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来了,你大哥还能回心转意认我这个父亲。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实,两个儿子又都能在身边尽孝,你爹有这样的福气吗?”

方孟韦挨着沙发边慢慢坐下了,等着父亲说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贵人是谁吗?”

方孟韦:“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了些。”

方孟韦:“通讯局叶局长?”

方步亭:“叶秀峰如果管这样的事能当上中统的局长吗?”

方孟韦:“宋先生或者孔先生亲自出面了?”

方步亭:“你爹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在别人眼里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共产党,还有一种就是国民党里专跟老一派过不去的人。”

方孟韦的脸色慢慢变了,问话也沉重起来:“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谁?”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个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对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实职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账目,他都能稽查。而这个账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爹为什么怀疑崔中石了吧?”

凉水浇头,方孟韦坐在那里好一阵想,却总是理不出头绪。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个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金陵饭店210房间。”

方步亭:“你先给徐主任去个电话,让他从侧面问问金陵饭店总机,崔中石回房没有,关键是你大哥现在去没去金陵饭店。记住,问话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谢。”

方孟韦立刻站起来。

金陵饭店209房间,窃听器桌前戴着耳机的青年人一边高度专注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一边在速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几行文字:

9∶05分 方孟敖至

崔惊喜 沉默(似有疑虑 目光交流?)

9∶06分 方唱《月圆花好》两句(不正常 疑被崔制止?!)

而在隔壁,210房间的桌上也摆有一沓纸。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同时嘴里说着其他的话:“你愿不愿意再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但既然你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没有了家,又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扛包吧?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喝红酒,不让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这时,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内心独白却随着文字出现了:

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任命。

请示组织以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

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

——质问我刚才的话,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父亲的还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头蹙了起来,从来不愿说假话的人,这时被逼要说假话,他沉默了。

崔中石抬头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励。

与此同时,209房间内坐在桌前监听的青年的笔也停了,高度专注听着无声的耳机。

“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

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

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

“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

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

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

方生气 说到去北平事又止(似非作假) 沉默 擦火柴 (抽烟?焚物?)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

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

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

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

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

隔壁房间内。

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

“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

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

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

9∶38分 方步亭来电话 谢崔 崔欲父子通话 方步亭沉默

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

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

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

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

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

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

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

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

209房间内。

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

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

9∶46分 方孟敖摔门去 崔未送(电话中 劝方步亭 方父子隔阂甚深!)

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

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

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

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

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

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

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

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

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在一双双眼睛中,可以看见:

——方孟敖在穿军服。

——方孟敖在戴军帽。

——方孟敖在别徽章!

“敬礼!”本就一直行着军礼,陈长武这声口令,使两排举着手的队列整齐地向左转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对着新装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两脚原地轻轻一碰,也只好向他们举手还礼。

“现在我宣布!”曾可达尽量用既平和又不失严肃的语调,捧起了任命文件,开始宣读,“原国军空军笕桥航校第十一届第一航空实习大队,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六日改编为‘国防部北平运输飞行大队兼经济稽查大队’,对外称‘中华航空公司驻北平青年服务队’,直接隶属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特简任方孟敖为该大队上校大队长。所有队员一律授予空军上尉军衔。具体任务,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向方孟敖传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六日。”

南京京郊军用机场。

在当时,C-46运输机停在机场还是显得身影硕大。因此警戒在飞机旁的卫兵便显得身影略小。

一行车过来了,第一辆是军用小吉普,第二辆是黑色奥斯汀小轿车,第三辆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车。

三辆车并排在C-46的舷梯边停下了。

一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前门,身着飞行服的方孟敖出来了。

两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后门,左边曾可达,右边徐铁英,一个是少将军服,一个是北平警察局长的官服,同时出来了。

接着是大型客车的门开了,方孟敖大队的二十名飞行员下车列队,整齐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进了飞机。

最后才有卫兵打开了小轿车的门,从前座出来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却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有书生气,也有洋派气。

小轿车后座左边出来的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也一副西装革履,四十余岁,也戴着眼镜,却是墨镜,也有洋派气,却无书生气。

最后从小轿车后座右边出来的人却是一身中山装,五十有余,六十不到,领扣系着,满脸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资调查组五人小组全体成员同机要飞往北平了。

曾可达显然不愿搭理那三个乘轿车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徐铁英倒是笑着迎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热还是因心乱,一个个端严着脸,都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便被卫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铁英踅回到曾可达和方孟敖身边,却望了一眼炽白的太阳:“怎一个热字了得。”

曾可达:“放心,北平比南京凉快。警察局长也比联络处主任有风。”

徐铁英绝不与他较劲,转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驾机,徐叔这条老命可交给你了。”

方孟敖有时也露出皮里阳秋的一笑:“徐局长是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铁英顶在那里,何况曾可达那张脸立刻更难看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铁英转圜的本事还是有的,“干了十几年了,就是怕坐飞机。”

方孟敖还是忠厚,确切说还是礼貌:“那徐局长就尽量往前面坐,后面晕机。”

徐铁英:“晕机倒不怕,就怕飞机掉下来。”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虚伪的气又冒出来了:“那就等着飞机掉吧,反正我能够跳伞!”说完径自走向舷梯。

曾可达这时望向了徐铁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长请。”

直到这时,徐铁英才望向站在一边约五米处的青年秘书,是他在联络处的那个孙秘书,也换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两口皮箱走了过来。

曾可达在前,徐铁英在中,孙秘书提着皮箱在后,这才登上了舷梯。

一阵气流袭来,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

曾可达稳步走进了机舱。

徐铁英却被气流刮得一歪,赶忙扶住舷梯的栏杆。

在他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驾驶舱里方孟敖驾机的侧影——他会跳伞吗?! +bEc1T/Q2jN/sQJml4Tjp64gssGWX/JyX0SaVIZB5hTMjiLNjDpcgcVz42cRHC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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