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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中统这座八卦炉,必炼几层功夫。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又称必修课,为的是使对方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从中统还是调查科的时候便开始摸爬滚打一直干到现在,举动皆成职业,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譬如现任局长叶秀峰;还有一种,本是社会名流,又系党国元老,腹有诗书,因当局倚重而用,时常犯一些“从道不从君”的书生气,上边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曾经当过局长的朱家骅。徐铁英虽也在中统干过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走的一直是他那个曾经当过副局长的本家老牌特工徐恩曾的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重于职业,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此时的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内,崔中石正等待着徐铁英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崔中石,说白了就是徐铁英这号人的财神爷,受惠已非一日,作伪便无必要。望着那一箱十万美金,徐铁英收了笑却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这箱东西我一定代弟兄们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问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崔中石也严肃了面容:“主任请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徐铁英:“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事和你们行长有没有牵连?”

崔中石:“主任问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徐铁英:“有哪方面的牵连就说哪方面的牵连。这可对今天下午开庭救你们大少爷至关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肯定要在我们北平分行走。背后牵涉到宋家的棉纱公司和孔家的扬子公司,我们行长也不能不帮他们走账。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主任保证,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钱,我们北平分行包括我们行长本人,没有在里面拿一分一厘。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学潮的事,给救我们大少爷添了新的难处?”

“你不瞒我,就算犯纪律我也得给你露点风了。今天下午开庭,你们行长大少爷的案子跟空军走私的案子并案了。”说到这里,徐铁英神态立刻严峻起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话!前方军事那么吃紧,他们还敢在后方这么紧吃。居然还跟空军方面联手,将作战的飞机调去运输走私物资!北平昨天一闹,弄得美国人都发了照会,接班的那位趁机插手了。原定由我们中统调查审理你们大少爷的案子,现在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接手了。他们主诉,我们倒变成了配合。一件空军走私贪腐案,一件你们大少爷涉嫌通共案,直接、间接都牵涉到你们行长。这个忙,我怎么帮?”

崔中石没有立刻接言,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徐铁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打火机候着,帮他点上。这时该说的话也已经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上,有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会接下来替主任去做。可现在我必须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

崔中石压低了声音:“主任知不知道,空军作战部那个侯俊堂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有多少股份?”

徐铁英此时当然不会接言,目光却望向了办公桌上那叠空白的公文纸。

崔中石立刻会意,抽出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弯下腰在公文纸上写下了“20%”几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

徐铁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着说道:“这件事,无论法庭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他的股份都是记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枪毙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说出来。主任您说,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这些份子该归谁?”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用笔在那“20%”后面画了一条横线,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说完。”崔中石炉火纯青地把握着节奏,以使徐铁英能够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现成摆在公文纸边,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纸上的铅笔字,接着说道,“我们行长是为了儿子,主任干了半辈子也应该为儿女们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经去台北,听说尊夫人带着四个孩子还是租着两间民房。往后总得给他们一个住处,还有四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们辍学。我管着账,我知道,他们那些人捞的钱可是子孙五辈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过我和我们行长,您就当我刚才说的话从来没听到过。事情我们去做,两个字,稳妥。”

徐铁英叹了口气:“你真不该跟我说这些呀。下午的庭审,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变成无私也有私了。再说,杀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们家大少爷。所谓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绝对没有。可就一条‘战场违抗军令’的罪名,铁血救国会那个曾可达也不会放过他。”

“就‘违抗军令’这条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紧接着说道,“我们大少爷是笕桥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学的任务,没有作战的任务。尤其这一次,空军作战部下达的轰炸任务是给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的。只是因为侯俊堂将这两个大队都调去空运走私物资了,才逼着我们大少爷带着航校的毕业实习生去轰炸开封。这本就是乱命令!主任抓住了这一条,我们大少爷‘违抗军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铁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时只知道这个文绉绉的上海人是个金融长才,现在才发现他对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虚与委蛇都成了多余:“看来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曾可达押着人从杭州也该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说着就埋头收拾材料往公文包里装。开头说要退还崔中石的那只装着十万美金的箱子,此时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托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门口走去。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秘书显然一直守在门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秘书把门又关了,徐铁英已装好了出庭的材料,接着打开了崔中石送的那只小皮箱。

——皮箱里摆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质料做工都十分讲究的西装,领带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国进口的名牌。拿开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扎整齐的美元!

徐铁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张上的华盛顿头像和面值“100”的字样,便知道这厚厚的确是一千张,确是十万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他竟将这扎美元装进了印有“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文字的一个大封套里,封了口,又拿起通讯局联络处的印章在封口处盖了一个大大的红印,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上了“贿金”两个大字,一并装进了他那个大公文包。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公文包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那孙秘书已经拿着一把偌大的雨伞低头候在那里。

徐铁英:“下雨了?”

孙秘书:“报告主任,一直在下。”答着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气。”徐铁英把公文包递给了他,“去法庭吧。”

尽管骨子里依然是军法统治,毕竟面子上国民政府已宣告进入“宪政”时期。因此虽是特种刑事法庭,从陈设到程序还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台上“审判长”牌子后坐着的是最高法院专派的法官;高台左侧公诉人席上坐着的赫然是曾可达,身前台子上“公诉官”那块牌子,标志着他国防部公诉人的身份;高台的右侧台子上摆的两块牌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一块是“陪审官”,一块是“辩护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两块牌子后的徐铁英在这场庭审中既是红脸又是黑脸,身份着实有些暧昧。

被审的人还没押上法庭,作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公诉方的曾可达和作为中统辩护方的徐铁英目光就已经对上了。

曾可达的目光明显是在警示对方自己所代表的铁血救国会今天杀人的决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军法审判的人。

徐铁英却报以一笑,毫无敌意。接下来便是从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达还在琢磨徐铁英这一笑的含义,法官的法槌已经敲响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军走私案’现在开庭!带被告人上庭!”

两个戴着钢盔的法警拉开了步入法庭的两扇大门。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后面的便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那些飞行员。尽管是上法庭,他们还是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以致那些肃立分布在法庭各个位置头戴钢盔的法警和宪兵都一致向他们投来了注目礼。

紧接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都被领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过方孟敖的席次单独在前,飞行员们在他的后面坐成一排。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逼视过来。

刚才还挺直腰板坐着的方孟敖忽然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回应曾可达逼视的目光。

更可气的是,唰的一声,方孟敖身后的飞行员们同时整齐地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你的当事人现在还如此藐视法庭,对此你有何辩护?”

徐铁英不得不表态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审兼辩护提醒当事人应以戒慎之态度接受庭审!”

方孟敖却并不买他的账,腿仍然没有放下来,身后的飞行员们的腿自然都不会放下来。

曾可达和徐铁英几乎同时望向了高台上的那位法官。

法官说话了:“被告人,本庭将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理。请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学英美专攻法律使这位法官的语调举止十分职业,已逾七十的高龄又使他流露出的态度十分自然平和。方孟敖的率性从来对两种人不使,那就是特别讲究职业精神的人,还有真诚平等待人的人。面对这位显然二者兼而有之的老法官,方孟敖刚才还谁都不看的目光礼貌地望向了他,立刻大声应道:“是!”马上放下了架着的腿,挺直了腰板。

接着,他背后那排飞行员架着的腿整齐地跟着放下了。所有的身板像是给法官一个天大的面子同时挺得笔直。

坐在那里的曾可达,脸更阴沉了。

徐铁英却没有表情地低头默看卷宗。

今天的被告还有两人,本应在方孟敖一行坐定后接着押送上庭,被方孟敖刚才一个小小的细节耽误了几分钟。现在安定了,法官接着面对法庭的大门说道:“带被告人林大潍、侯俊堂上庭!”

法庭内,在方孟敖他们被告席的前方,左边和右边都还空着两个单人被告席。

一个头戴钢盔的法警挽着一名四十余岁半白头发的男人在法庭大门出现了,那人的空军卡其布军服上已经没有了领章,慢步走着,几分儒雅,细看能发现他显然受过刑,身负病伤。这个将要受审的人,就是国民党空军作战部参谋、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接着从法庭大门走进来的是中将的大盖帽,那张脸下的军服领章上四颗中将金星依然闪着光。押护他的法警跟在身后,倒像是他的随从侍卫。此人的气场与前一位被押赴法庭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便是涉嫌参与民生物资走私案的国民党空军作战部中将副部长侯俊堂。

紧接着法庭大门被关上了。

进来的两个人,半白头发的林大潍被送到了前方右边的被告席坐下了。戎装笔挺的侯俊堂被带到了前方左边的被告席却不愿坐下,笔直站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

“报告法庭!”侯俊堂没有等曾可达发难,向法官行了个不碰腿的军礼,“我抗议!”

法官望向了他:“可以陈诉。”

侯俊堂:“本人系国军现任中将,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我走私一案,毫无证据,纯系诬指。今天又将我和共党同堂审讯,不唯对本人,亦系对党国之侮辱。本人严重抗议!”

法官的目光慢慢望向了曾可达:“公诉官回答被告人陈诉。”

“好。”曾可达慢慢站起,离开了公诉官席,走向侯俊堂。

侯俊堂的目光慢慢移望向走近的曾可达。自己是中将,可此时面对这个少将,满脸敌意也难掩心中的怯意。怯的当然不是曾可达,而是他背后的“铁血救国会”这个国民党的第三种势力。

曾可达走到他的身侧:“你说得对。老鹰死了,杀他的那个上校也死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你走私的案子当然没有证据了。”

侯俊堂:“你说的这些与本人概无关系。”

“败类!”曾可达一声怒吼,一把猛地掀下侯俊堂的中将军帽,扯掉了军帽上那块中将军徽!

侯俊堂还没来得及反应,“无耻!”曾可达紧接着唰唰两下又扯下了他的中将领章!

侯俊堂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阅历、战功、背景都不容他受这个新进派少将的如此羞辱,何况自己比他还高出半头,立刻便举起大手去揪曾可达的衣领!

可他的手刚举起便僵在那里——曾可达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下颌!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幕震住了。

法官、徐铁英和法警们眼睛都睁大了。

就连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的目光也都望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就是先前被押进来坐在右边被告席上的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曾可达的手枪顶住他后开始一连串怒质:“以空军作战部的名义调用国军的飞机走私民生物资与你无关?美方援助的十架C-46运输机,有七架被你们的走私物资压得都无法起飞了也与你无关?‘6·19’开封战役失利,昨天北平发生大学潮都与你无关?以为杀了那几个执行走私的人证,党国就治不了你的罪?你也太小看国防部和党员通讯局了!你还有脸抗议,不愿跟共党同堂受审!本公诉人正式向你宣告,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既杀共产党,也杀贪腐的国民党!我现在问你——”曾可达的一只手指向了林大潍,“那个多次向共产党发送特密情报的共党谍匪林大潍在国军哪个部门就职,是谁的部下?”紧接着又望向方孟敖,“‘6·19’战役,作战部的方案是叫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轰炸开封,又是谁擅改作战方案,叫航校的共党分子不轰炸开封,贻误战机?侯中将,侯副部长,今天一件特大走私贪腐案,一件通共情报案,一件通共违抗军令案,哪一件都与你有关,哪一件都可以杀你,可以杀你三次!”

侯俊堂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声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哑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陈述!”

法官:“准许被告陈述。公诉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质询被告。请将枪支呈交法庭暂管。”

曾可达这才松开了顶住侯俊堂的枪口,走回公诉席时顺手将枪交给了一名宪兵法警。

侯俊堂:“共党谍匪林大潍已在空军作战部供职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调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公诉人将他牵连本人纯系罗织,本人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还有吗?”

侯俊堂:“还有‘6·19’开封战役调笕桥航校方孟敖实习大队执行轰炸任务,通讯局联络处查有本人手令,公诉人竟诬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轰炸开封,亦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陈述。请陪审及辩护人出示有关案卷。”

“是。”徐铁英慢慢站了起来,翻开第一本卷宗,摘要说了起来,“查国军空军作战部作战参谋林大潍,于民国二十七年隐瞒其共党身份报考国军空军航校,毕业后在国军服役一年,民国三十一年由国防部保送美国深造,民国三十二年回国混入空军作战部任作战参谋。自民国三十五年国共交战,该犯利用其作战部作战参谋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党延安及东北共军、华东共军发送国军秘密情报。该期间,林犯大潍均系个人作案,空军作战部并无同党。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

侯俊堂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徐铁英投去一瞥。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起来,面向法官,“徐主任刚才说的‘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这个‘当’字显系推测之词。本公诉人要求调查方向法庭做明确表述。”

“反对有效。”法官望向徐铁英,“调查方应做明确表述。”

徐铁英:“我没有更明确的表述了。经过详细调查并无证据证实侯俊堂知道林大潍是共党匪谍。如果因林大潍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级便认定他有包容共党匪谍罪名,则空军作战部六年来历届正副部长皆应被起诉。”

法官望向了曾可达:“公诉人对此表述是否认可?”

“当然只能认可。”曾可达转望向徐铁英,嘴角明显带着一丝冷笑,“徐主任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出具调查材料,证明侯俊堂与方孟敖‘6·22’通共违抗军令案无关?与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案也无关?”

法官都对曾可达这样的态度不以为然了,徐铁英反倒一脸平和,丝毫不以为忤:“庭上,为了使本陪审兼辩护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请先出具一件与本人也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这倒有些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紧紧地盯着徐铁英。

法官端严了起来:“同意。可以出示证据。”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包装着十万美金的公函信封,将写有“贿金”二字的封面朝上,双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这可是崔中石送给他的“贿金”!

此时的秦淮河畔,下了一个上午的大雨渐渐小了,无边无际的黑云依然不愿散去,低低地压着整个南京城,就像在人的头顶。崔中石显然是有意不让北平分行那边找到自己,这时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饭店,也不再去中央银行和财政部,而是一个人打着伞在秦淮河边彳亍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已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边一座电话亭走去。

到了1948年,尽管在南京,能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来还只是打电话需要付费,现在是接电话也要付费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币。法币已形同废纸,硬币早成了珍藏,还有几人愿来打接电话。崔中石收了伞,进了电话亭,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整三点,电话铃声响了,崔中石拿起了话筒。对方却是一个电话局嗲声嗲气的女声:“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

崔中石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硬币投入了收币口,话筒里那个女声:“已给您接通,请接电话。”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话筒里这时才传来打电话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了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应该会尽力。老板放心。”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会诊的结果吧。还有,听声音你也伤风感冒了,不要去探视大少爷,以免交叉感染。”

崔中石拿着话筒的手停在那里,少顷回道:“我感觉身体还好,应该不会有伤风感冒吧?”

“等你察觉到就已经晚了。”对方的语气加重了,“家里那么多事,都少不了你。你的身体同样重要。”

“还是大少爷的病情重要。”崔中石答道,“这边除了我,别人也帮不上忙。”

“相信家里。除了你,上边还有人帮忙。”对方严肃地说道,“五点前你哪里也不要去。五点整还来这里,等我的电话。”

崔中石还想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崔中石电话里所说的医院——正在开庭的特种刑事法庭,“会诊”进入了让人窒息的紧张阶段。

“我抗议!”脸色煞白的侯俊堂这时的声音已近颤抖,不是对着曾可达,而是对着徐铁英,“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是他们勾结好了,对本人、对国军空军的诬陷!本人从来就没有送过什么钱给徐铁英!徐铁英,方家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为了给方孟敖开罪,你要这样地害我!”

法庭上所有人都屏息了。徐铁英突然拿出十万美金,指控侯俊堂贿赂,这太过出人意外。

反应最复杂的当属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关押这半个月来,会有人替他活动,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无数次飞越驼峰,无数次跟日本空军作战,无数个战友早都一个个死去。用他自己经常说的话,自己的命是捡来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愿再杀一个生灵。6月21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实习大队轰炸已被华野解放军占领的开封,他命令整个大队不能扔下一颗炸弹,就已经知道等待他的是军事法庭的死刑判决。现在听到侯俊堂一语点破,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温情,救他的不管是谁,还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军飞机轰炸蒙难的母亲。那张一直揣在他怀里照片上的母亲。

另一个反应复杂的当然就是曾可达了。从骨子里他最痛恨的当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杀不可。但对方孟敖这样被共党利用而使党国之命运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杀不可。徐铁英抛出来的这十万美金贿证,如果真能坐实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减轻罪名,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轰炸开封的任务,纯系侯俊堂个人篡改军令。

“庭上。”曾可达先是程序性地请示了一下法官,紧接着转对侯俊堂,“你刚才说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万贿金是诬陷,而且是‘他们勾结好了’对你的诬陷。你能不能说清楚这个‘他们勾结’指的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勾结诬陷你?”

这几句话倒把侯俊堂问住了。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侯俊堂在军界也算是厉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对“铁血救国会”的一个精英,中统的一个老牌,跟他们玩政治立刻便显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了。刚才情急之下说出了“他们勾结”,这个“他们”最顺理成章的潜台词当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亲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了解自己参与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这时哪敢说出他来。还有一个“他们”,就是代表公诉方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代表调查方的中统,说这个“他们”勾结,无异于自绝于党国!可这时还不能不回话,逼急了,脱口说道:“方孟敖是共党!谁在这个时候能拿出十万美金给徐主任来栽我的赃,为的是救谁?本人恳请法庭和公诉人调查徐铁英。”

这正是曾可达要深究的症结,当即对法官:“被告的请求,本公诉人希望庭上予以考虑。”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铁英。

还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着徐铁英,后来又都转望向方孟敖。

徐铁英轻轻叹了口气,悲悯地望着侯俊堂:“侯兄,你是黄埔四期的老人儿,后来又被送到德国空军深造。总统、党国对你的栽培不可谓不深。当此党国多难之秋,用人之际,不只是总统和国军希望保你,就连我这样在党部工作的人何尝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远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转严厉,“为了钱,为了你那一大三小几个女人,还有她们为你生的那一大群儿子女儿,你居然连自己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是干党务工作的,我现在问你,‘黨’字怎么写?不要你回答,我告诉你,‘黨’字底下是个‘黑’字,可‘黨’字的头上还有三把刀!谁要敢黑,那三把刀决不饶你!我再问你,6月22日运送走私物资飞往香港在岭南坠毁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调用的?你可以不承认,你的亲笔调令还在,它会帮你承认。‘6·19’开封战役,前两天还是空一师、空二师的编制大队执行轰炸,到了6月22日,原定执行轰炸任务的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你调去干什么去了?二大队的队长坠机死了,一大队的队长今天又被杀人灭口了。可你别忘了,身在中央党部的党员通讯局,我这里还有大量的调查证据。”

侯俊堂彻底蒙在那里。

整个法庭都鸦雀无声。

就连曾可达一时也被徐铁英这番慷慨陈词怔在那里。可很快,他便敏锐地听出了徐铁英这一曲铁板铜琶所暗藏的金戈铮鸣,是意在震慑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万美金的来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来当然便要变成口中言了。

“我知道公诉人要问什么。”徐铁英紧紧地把握住节奏不给曾可达发问的缝隙,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说十万美金诬陷的问题。”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录音带,“请法庭播放这段录音。”

特种刑事法庭当然配有录音播放设备,录音带立刻被书记员装在了那台美式录播机上。

徐铁英打开了播放的按钮,法庭都静了下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些新进这次是要向我们这些老人儿开刀了。”录播机上的声音一听就是侯俊堂的。

侯俊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

法庭这时候也静得像夜。

“把我们这些老的赶尽杀绝了他们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声音,可以想见录播机里的徐铁英只是在静静地听,“这点东西不是给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绝不会要。那么多弟兄为我们办案,局里也没有这一笔经费开支。就算空军方面给弟兄们的一点儿出勤费、车马费吧。”

“侯部长还是没有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录播机里终于出现了徐铁英的声音。

“法币今天的比值都已经是一千二百万比一了,这些都是从花旗银行现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万。哪些地方还要打点,案子办好后兄弟我一定想办法补上。”

咔的一声,徐铁英将按钮一关:“庭上,这个证据应该能说明问题了吧?”

法官还没有接言,曾可达立刻说道:“徐主任似乎还没有把录音放完。后面是没有话了,还是被洗掉了?”

徐铁英无声地叹了一息,慢慢地又将按钮打开,后面果然还有录音:

“要说缺钱,谁都缺钱。要说困难,党国现在最困难。”徐铁英的话饱含着感情,声音却十分平静,“有这些钱真应该用在前方与共军打仗上啊。侯部长真觉得自己以前错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接着录播机里传来重重地将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声音。

“国军打仗要花钱,中央党部那么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钱。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了,这十万美金就算我交的党费,这总行吧?”

“侯部长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党费真上交到中央党部去?”

“徐主任交到哪儿去,侯某人都认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徐铁英深长的一声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等录播机咝咝地又空转了一阵子,显然后面无话了,徐铁英望了一眼曾可达。曾可达无语,徐铁英这才将按钮关了。

目光于是都转望向侯俊堂。

侯俊堂这时坐在那里痴痴地既不说话也不看人,身躯显得好大一堆。

徐铁英再不犹豫,开始行使他特种刑事法庭陪审员的权力,向法官提起判决建议:“当前是勘乱救国时期,根据《陆海空军法律条令》第五条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国家军队走私倒卖国家物资罪、因私擅改军令导致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林大潍犯敌军间谍罪,严重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请法庭依法判决。”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了起来,“陪审员好像忘了,你还是他们的辩护人。根据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为他们辩护?”

徐铁英:“我也想为他们辩护,可实在找不出为他们辩护的理由。根据特种刑事法庭辩护人条例,罪犯危害国家安全罪名成立,辩护人可放弃辩护权。庭上,我申请放弃辩护权。”

法官:“反对无效。辩护人可以放弃辩护权。”

曾可达:“那空军笕桥航校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弃辩护权?”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本人及实习飞行大队不需什么辩护人,我做的事,我自己会向法庭说清楚。”

曾可达:“你背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大工夫为你活动,你就一点儿也不领他们的情?”

“反对!”徐铁英语气也十分强硬了,“公诉人的言辞已涉嫌污蔑,请法庭责令公诉人明确表述。”

法官没有说“反对有效”之类的话,望向曾可达:“公诉人刚才所指,有无证据?”

曾可达:“杀了侯俊堂,尤其是杀了林大潍,证据自然没有了。”

法官:“公诉人的意思,是不是说,侯俊堂、林大潍和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有证据链接?请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达开始了直击要害的表述,“今天是两案并案审判,这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央党部联席会议昨晚的决定。作为党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记了这一点。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进入审讯程序,为什么就提前要求法庭将侯俊堂、林大潍两案结审?而且还要立即执行死刑。方孟敖公然违抗军令率队不轰炸开封共军,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么是谁的指令?除了共产党,还有谁会给他下这样的指令?空军作战部直接负责传达指令的就是这个共军匪谍林大潍!徐主任就不想问清楚,林大潍有没有暗中给方孟敖下达不炸开封的指令?”

法官:“对公诉人之提问,陪审方兼辩护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铁英:“我只能用调查证据回答。从6月23日到7月5日,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并联系了保密局和空军有关部门,调阅了大量档案材料,并未发现方孟敖与共党有任何联系,更未发现方孟敖与林大潍有任何接触。公诉人如果怀疑方孟敖与林大潍系共党同党,现在可以当庭质询。”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潍起立接受公诉人质询。”

一直静静坐着的林大潍慢慢站起来。

曾可达走到林大潍身边,既没有像对方孟敖那种逼视,更没有像对侯俊堂那般强悍,语调十分平和:“谈主义,各为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现在不跟你谈主义,只跟你谈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产党,就该在共产党那里拿薪水养自己、养家人。一边接受党国的培养,拿着党国给你的生活保障包括医疗保障;一边为并没有给你一分钱给养的共产党干事。端党国的碗砸党国的锅,这样做人你就从来没有内心愧疚过吗?”

林大潍开口了,声音很虚弱,但是比曾可达那种平和更显淡定:“既然你不谈主义,我也不谈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谁的主义是真理,历史很快就会做出结论。我回答你关于做人的两个问题吧。第一,你说是国民党给了我生活保障,请问国民党给我的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里来的?你无非是想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套封建伦理,不要忘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已经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孙中山先生说过自己是君了吗?说过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禄了吗?你问我,我这就告诉你,你们,包括你们的蒋总统所拿的俸禄都是人民的。”

曾可达明白这个时候任何动怒都会在气势上先落了下风,强忍着以冷静对冷静:“你这是在回避我的质问。没有政府哪来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钱是哪一个人民亲手给你的?”

林大潍:“是。每一分钱都是通过政府从人民那里拿来的。可你们的现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钱又为人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侯俊堂就站在这里,难得你们今天也知道要审他了,可还有千千万万个侯俊堂,你们都会去审吗?”

曾可达:“我就想听你这句话,尤其想让你活着,让你看看我们是怎样把一个又一个侯俊堂都抓出来受审。《陆海空军刑法》特赦条例,凡国军人员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丰同志亲自过问的,建丰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们可以立刻让你和你的家人到国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为哪个党干任何事。看看你的这头白发,看看你的这个身子,才四十几岁的人,你已经够对得起共产党了。”

林大潍微微笑了:“你们的调查也太不认真了。我林大潍曾经有一个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军统杀了。这十年我连婚都没结过,哪来的家人。至于我个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多高尚的话。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统方面给我做了治疗检查,问问你们的徐主任,他会告诉你。我这样的人还值不值得你们送到国外去,接受你们的安排。”

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翻开了林大潍那件卷宗:“据7月2日空军第一医院出具之病历诊断,林犯大潍患有多种疾病:一、十二指肠溃疡兼糜烂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长年神经官能症导致重度抑郁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疑为肺结核晚期。判断:该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个月。”

曾可达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对着林大潍:“因此你连共党地下工作条例也不顾了,公然利用国军空军作战部电台直接向华野共军发送军事情报!自己要死了还拉上了方孟敖这个你们发展的无知党员,公然违抗军令,坐视国军大片伤亡,就是不向共军投放一枚炸弹!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双腿一碰,挺得笔直,望着前方被告席上那个头发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潍,俨然是在行注目礼。

他身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倏地站起来,双腿同时一碰,挺得笔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随着他们的教官向那个林大潍行注目礼。

曾可达眼睛一亮:“敢作敢当,好。方孟敖,有什么就承认什么。说吧。”

方孟敖却一声不答又坐下了。

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又整齐地坐下了。

曾可达气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对你刚才的行为做出解释。”

方孟敖独自站起,答道:“报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实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这是在通过对那个共党林大潍示敬,故意给曾可达又一个难堪。审案就怕这样的纠缠,法官也无可奈何,于是冷静地提醒曾可达:“公诉人,让被告人林大潍回答你刚才的质询吧。”

曾可达只好把目光又转向了林大潍。

林大潍显然也被刚才背后那些人的反应触动了,尽力调起体内残存的那点精力,提高声调,下面这番对话一定要让那些不炸开封的飞行员听到:“我前面已经说了,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可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我现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为什么直到三天前你们才知道呢?这是因为本人没有一次享受你所说的国军医疗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钱到民间的诊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长,因此铤而走险,违背了我党的地下工作保密规定,公开发报,因而暴露。这些天我也想过,要是自己还能好好活着,会去冒这个险吗?未必。由此可见我还是个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会因为自己生命不长拉别人一起去死。无论是自己的同志,还是空军作战部共过事的那些人。我在进入你们内部以前,曾经跟随我党的周恩来副主席工作,他对我们的要求很明确,除了完成组织的任务,绝对不许做任何违背道德有损形象的事情。这一条,是顺便回答你关于我党和我个人做人的问题。”

整个法庭,真正认识共产党员的人少之又少,这时都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望着林大潍,许多人第一次在心里问道:原来这就是共产党?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后的那排飞行员,看完林大潍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个个都在心里问道:我们的教官会是共产党吗?有点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达这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建丰同志要求他们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国藩临死前常说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后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潍问了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潍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们蒋总统的同乡。”

曾可达再也无语,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转向了依然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些飞行员,接着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吗?”曾可达望着依然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却不佩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方孟敖还是望着前方。

“你必须知道!”曾可达终于发怒了,“率领一个飞行大队奉命轰炸敌军,所有飞机上挂的炸弹一颗不少全部带了回来。为共产党干事,却让国民党的人救你!你现在还想说‘不想知道’吗?”

方孟敖终于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说吧。”

曾可达:“你有个当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的父亲嘛。就这一点我不佩服。和那个林大潍比一比,你不惭愧吗?”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诉人现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达:“你说什么?”

方孟敖:“请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说话了:“说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档案就摆在他的席上,请公诉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母亲,亡故;父亲,空白。本人并没有什么当行长的父亲。”

曾可达:“可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从6月23日到今天,你父亲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经四次飞抵南京,中央银行、财政部,甚至连负责调查你案子的党员通讯局都去过了。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崔副主任还去拜见过我们的徐主任。徐主任,这你不会否认吧?”

徐铁英定定地坐在那里,并不接言。不是那种被问倒了的神态,而是那种对曾可达这突然一击并不在意的样子。

法官:“陪审员兼辩护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是。”徐铁英这才慢慢站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点确实来过我的办公室。”

南京秦淮河的热闹就在晚上。厚厚地积了一天的雷雨云这时竟慢慢散了,吹来的风便凉凉地带着难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红火。才下午四点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摊贩的食车吃担,河面也传来了船户酒家的桨声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抢着准备晚上的生意了。国统区的经济虽已万户萧条,秦淮河还是“后庭”依旧。

崔中石中午为赶见徐铁英就没有吃饭,下午徘徊在秦淮河边因一直下着雨也没有见着一个吃处,这时饥肠辘辘,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卖黑芝麻馅汤圆的担子。人家还在生火,便准备过去。收着伞徐徐走着,眼角的余光发现早就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随着也站起来,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着,跟在身后。

警觉总在心里,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汤圆,这时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过汤圆担,走过一个一个正在准备的小吃摊,向夫子庙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个电话亭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特种刑事法庭上,徐铁英在继续做着陈述。

“事关保密条例,我只能说到这里。”徐铁英望着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不只今天要传问崔中石,还将继续调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有关人员。崔中石见我,与方孟敖一案毫无关系。”

曾可达心里好一阵凄凉,从一个徐铁英身上他就深深领教到了,单凭建丰同志,以及建丰同志组织的铁血救国会这两百多个同志,能对付得了党国这架完全锈蚀的机器吗?既无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他倏地转对方孟敖:“徐主任既说你家里并没有活动救你,你也不认自己有个当行长的父亲,可见你跟那个有党国上层背景的家是没有关系了。当然,你也不会供出你的共党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为要是共党指使,追究的就是你个人。如果不是共党指使,你的行为就牵连到你的整个实习飞行大队!根据《陆海空军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属于集体违抗军令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本公诉人请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飞行大队做最后陈述。”

整个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愿否做最后陈述?”

这次是方孟敖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没有什么最后陈述。我就是共产党。”

第一个猛地抬头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铁英。

一直蔫在那里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过来,回头望向方孟敖。

那个林大潍也慢慢转过头望向方孟敖。

曾可达的目光,背后飞行员们的目光都怔怔地望着方孟敖。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临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觉一阵心慌,摆在面前的一屉小笼汤包和一碗桂圆红枣汤冒着热气。他没有去拿筷子,将手按向了胸口。

眼睛的余光,窗外街对面那辆黄包车又拒载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唠叨着走向另一辆黄包车。

崔中石按着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里那块怀表,慢慢打开了表盖。

——短针指向了5,长针指向了12,已经是5点了!

秦淮河畔的电话亭里,崔中石三点打过的那部电话准时响了。一遍,两遍,三遍!

三遍一过,电话铃声戛然停了。

这个时候法庭上法官席的电话却响了。

法官立刻拿起了话筒:“是。是特种刑事法庭。我就是。请说。请稍等。”接着拿起了笔,摊开了公文笺,对着话筒,“请说,我详细记录。”

别的人当然听不见话筒里的声音,只能看见那个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记录着。

对方的指示简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笔,对着话筒:“记录完毕。是。加快审讯,今日六点前完成审判。”

搁好了话筒,那法官一改只听少说的态度,直接问向徐铁英:“‘6·22’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不轰炸开封一案的调查案卷,党员通讯局是否调查完毕?”

徐铁英站了起来:“回庭上,已经调查完毕。”

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产党,经你们调查能否做出明确结论?”

徐铁英:“回庭上,经详细调查,方孟敖自民国二十七年加入国军空军服役,民国三十五年转入笕桥航校任教至今,没有跟共产党有任何联系。可以做出明确结论。”

“反对!”曾可达立刻喊道。

“反对无效!”法官这次丝毫不给曾可达再说话的机会,转对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为国军现役军人,6月19日率航校实习飞行大队轰炸开封共军,为什么不投一弹,原队返回?现在做最后陈述。”

方孟敖又站起来。

他背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整齐地站起来,一个个脸上全是“风萧水寒,一去不还”的神态。

方孟敖大声喝道:“不关你们的事,统统坐下!”

这一次所有的飞行员都没有听他的命令,一动不动挺立在那里。

方孟敖心里一阵温暖,也不再强令他们,对法官说道:“庭上。6月19日不轰炸开封的案子,原来是国民党党员通讯局审理。我有两件重要证据在通讯局徐主任手中。请法庭调取,我向法庭说明不轰炸开封的缘由。”

法官立刻望向徐铁英,徐铁英连忙拿起了公文包:“哪两件证据?”

方孟敖:“照片。”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两个信封套。法庭书记员走了过去接过,立刻又走过去递给方孟敖。

方孟敖从第一个封套里抽出一叠照片:“这是6月19日我在开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请法官、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说完,便递给了那个书记员。

书记员拿着那叠照片走到法官席边双手递给法官。

法官:“同意被告请求,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

徐铁英和曾可达都站起来,一个情愿,一个不情愿,都走到了法官席边。三双眼睛同时望向那些照片。

——开封的全景图,到处是古迹民居,多处炮火。

——开封城的局部区域图,开封铁塔已清晰可见。

——开封城的几条街道,到处是惊慌涌动的人群。非常清楚,全是百姓。

方孟敖:“请问庭上是否看完?”

法官:“被告人,你呈堂这些照片试图说明什么问题?”

方孟敖:“说明我为什么下令不许轰炸开封。民国二十七年6月5日,日本侵略军出动飞机二十三架次对我开封实施无分别轰炸,炸死炸伤我中国同胞一千多人。开封城百姓房屋毁于弹火一片焦土,数十万同胞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请你们再看看那座铁塔。那是建于宋仁宗时期的古塔,当日遭受日军六十二发炮弹轰击,中部损毁十余丈!抗战胜利也才三年,竟是我们的国军空军作战部下达跟日本侵略军同样的命令。名曰轰炸共军,实为联合国早已明令禁止的无分别轰炸!我现在倒要问,这个命令是谁下的?我们不对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轰炸倒成了危害国家安全罪?!请问公诉人,《陆海空军刑法》哪一条能够给我们定危害国家安全罪?!请你现在就回答我!”

曾可达蒙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

法官适时地接着问道:“被告人第二份证据!”

方孟敖这时眼眶已微微湿润,从第二个封套里抽出一张照片。

书记员已是小跑着过来接过照片又小跑着踅回法官席,直接摆在桌上。

三双眼睛同时望去——太熟悉了,这是那张世界各大报纸都刊载过的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上海外滩,到处废墟、到处死尸的照片!

方孟敖不待发问,望着法庭的上方:“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我中国上海。我母亲,我妹妹,同日遇难……”

法庭上一片沉默。

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声说道:“这就是6月22日我命令大队不轰炸开封城的理由。你们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后任何一名飞行员的罪。他们都是中国的儿子,他们不杀自己的父老同胞没有任何罪!陈述完毕。”

一声号啕,是那个陈长武哭出声来。

紧接着所有的飞行员都哭了,有些带着声,有些是在吞泪。

“肃静!肃静!”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无力。

“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飞行员们喝道,接着放低了语气,“值吗?弟兄们!”

哭声渐渐收了。

那法官这时重敲了一下法槌:“中华民国特种刑事法庭,6月19日方孟敖违抗军令案,共党林犯大潍间谍危害国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贪腐案现在宣判。全体肃立!”

曾可达和徐铁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里。

侯俊堂强撑着站起来,林大潍也慢慢站起来。

法官手捧判决书,大声宣判:“兹判决林犯大潍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侯犯俊堂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即日解除现役军职,集体发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另行处置!”

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静得像一片荒野。

法官:“执行!”

两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

另两名法警刚过来要挽林大潍,林大潍向他们做了个请暂缓的手势,慢慢转过身,向着站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排飞行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让法警挽着向庭外走去。

“反对!坚决反对!”曾可达终于醒过神来,对法官大声喊道,“法庭如此判决显系枉法!本公诉人代表国防部表示强烈反对!”

法官拿起了刚才接电话的记录递给书记员,小声道:“给他看看。”

书记员拿着记录走到曾可达身边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记录,看了几行,脸色立刻凝重了。

一个声音,是那个他无限崇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之判决,是我的意见。请转告曾可达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对。蒋经国” zihLO38ntxRwdkI0WZywUEviohg76EE+t12Rkj7fK+P1KuRcDob4f8oOXefaOk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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