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7月5日,农历廿九,朔,无月。昨日,北平黑市粮价已飙升至36万法币一斤。北平参议会决议,强令取消一万五千名东北流亡学生配给粮。是日,学生围北平参议长许惠东宅绝望抗议。死十八人,伤一百零九人,捕三十七人,全城戒严。是为“七五事件”。
中央银行的加急电文连夜发到了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宅邸二楼办公室。
紧盯着刚翻译完的电文,方步亭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是。”翻译电文的是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谢培东。他放下笔,捧起电文纸站了起来。
谢培东尽力降低声调,以期减轻电文内容的触目惊心: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致北平分行方经理步亭台鉴:本日晚九时三十分,国府顷接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秘密照会:据美国政府所获悉之情报称,本日发生于北平之事件,云系国民政府‘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伙同各级政府要员为其持有股份之公司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所致。其列举之何日何时何地何部门与何公司倒卖何物资,皆附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详细账目清单。声言,国民政府若不查明回复,美国会将重新审议并中止一切援华法案云云。美方何以如此迅速得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重大之恶果?央行总部何以回复国府,国府何以回复美国照会?方经理步亭当有以教示!央行午微沪电。”
沉默,不急于表态是方步亭的习惯,可这次听完电文,他竟脱口吐出了让谢培东都为之惊骇的三个字:“共产党!”
“行长。”谢培东怔忡间还是习惯称他行长,“这样子回复央行?”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方步亭怔怔地望向了阳台方向的黑夜,突然念出了杜甫的两句诗,紧接着说道,“美国人的情报是我们北平分行的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谢培东更惊了,不知如何接言。
“崔中石!”方步亭的目光倏地转过来望着谢培东,“叫崔中石立刻来!”
谢培东更不敢立刻接言了,少顷才提醒道:“崔副主任下午已经去南京了。”
方步亭神色陡然严峻了:“去南京干什么?”
谢培东进一步提醒:“明天孟敖就要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开审了。”
以前种种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的疑虑似乎这一刻让方步亭警醒了,他加重了语气:“打电话,叫崔中石停止一切活动,立刻回来!”
谢培东:“孟敖不救了?”
方步亭吐出了一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愿说的话:“这个时候,让一个共产党去救另一个共产党?!”
谢培东十分吃惊:“行长的意思,崔中石是共产党,连孟敖也是共产党?”
方步亭的目光又望向了谢培东手中的电报:“那些走私倒卖物资的烂事,美国人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得这么清楚?!详细账目都在我们北平分行。你我不说,除了崔中石,还有谁会透露出去?”
谢培东沉吟了一下,还是不愿相信:“行长,宋先生那边的棉纱公司、孔先生那边的扬子公司,都各有一套详细账目。”
方步亭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被谢培东这一提醒,也有些不那么确定了。可很快他还是坚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觉。在美国哈佛攻读金融经济博士期间,他兼修了自己喜爱的人类学课程,十分相信一位人类学家关于直觉所下的定义,“直觉往往是人在突遇敏感事物时,灵感在瞬间的爆发”。多少次事后证实,自己就是凭借这种直觉未雨绸缪,化险为夷的。
他断然对谢培东说:“共产党的人藏在谁的身边我都不管,但绝不能有人在我的卧榻之侧。居然能够瞒我们这么久。不要再往好处想了,立刻打电话去南京、去上海,立刻找到崔中石。”
桌上有直通南京财政部的专用电话,也有直通上海央行的专用电话。
谢培东先拨通了南京。
南京财政部回答:崔中石上午来过,离开很早,似乎去了上海央行。
谢培东搁下南京专机的话筒,又拨通了上海。
上海央行回答:崔中石未来央行。
谢培东只好又搁下了上海专机的话筒,拿起了南京专机的话筒,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崔中石说没说过还要去哪里活动?”
谢培东:“救孟敖是孟韦和崔副主任详细商量的,问孟韦应该知道。”
方步亭任谢培东手里还提着南京专线的话筒,自己立刻抄起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北平市警察局吗?”
“找谁?”对方语气颇是生硬。
方步亭:“我找方孟韦。”
对方的语气立刻谨慎起来:“请问您是谁?”
方步亭:“我是他爹!”
对方:“对不起。报告方行长,我们方副局长率队出勤了。您知道,今晚抓共党暴乱分子,是统一行动……”
“什么统一行动,谁统一谁行动!”方步亭立刻喝断了对方,马上又觉得犯不着这样跟对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们的方副局长,叫他立刻回家见我!”
“是。”对方犹自犹豫,“请问方行长,我们该怎样报告方副局长,他该怎样向警备司令部方面说明离开的理由?”
方步亭:“没有理由!告诉他,再抓学生就回来抓我,再杀学生就回来杀我!”
对方“不敢”两个字还没落音,方步亭已把电话“啪”地搁下了,手却依然按住话筒。少顷,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他还是按住话筒,等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拿起:“是孟韦吗?”
“不错!我就是你的儿子!”对方是一个老人激动得发颤的声音,显然并不是方孟韦。方步亭一怔,下意识将震耳欲聋的话筒拿离了耳朵约二寸远听对方劈头盖脸把怒声吼完。
“我现在正带着警察和军队在医院里抓受伤的学生呢!请问,我今晚还要抓多少人?!”
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确实很响,就连站在几步外的谢培东都能听到。他也只能静静地望着手拿话筒的方步亭。
“其沧兄呀。”方步亭回复了他一贯低缓的声调,“不要急,你现在在哪里?受伤的学生在哪个医院?我立刻赶来。”
对方那个“其沧兄”的声调也没有刚才激动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长,我还能在哪里?燕大附属医院,坐上你的轿车,二十分钟内给我赶来!”
“行长,带上几个看管金库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谢培东递上礼帽。
方步亭未接礼帽也未接言,已径自向办公室门走去,走到门边,才又站住:“立刻电复央行总部,我北平分行没有给任何倒卖物资走账,无密可泄,愿随时接受调查!南京那边,继续打电话,务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这才推开了那道两扇开的办公室大门,走了出去。
出了二楼这间办公室门,豁然开朗。环二楼四面皆房,环房外皆镶木走廊,环走廊皆可见一楼大厅,直接中央楼顶。东边通方步亭办公室有一道笔直楼梯上下,西边通卧房有一道弯曲楼梯上下,依然丝毫不碍一楼大厅东面会客、西面聚餐之阔大布局。在北平,也只东交民巷当年的使馆区才有几座这样的洋楼,抗战胜利,北平光复,由央行总部直接出款交涉买下这栋洋楼供方步亭办公住家,可见北平分行这个一等分行之重要。
方步亭的身影还在东边笔直的楼梯上,客厅那架巨大的座钟恰在这时响了。
方步亭的脚步悄然停住。
两声,三声,四声。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钟鸣后,方步亭常常能幻听到的那个声音,果然又出现了。
似人声,又不似人声;无歌词,却知道歌词: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另一个人似乎也能幻听到这个声音,谢培东的眼在二楼办公室大门后深深地望着方步亭凝听的背影。
幻听总是无意而来,无故而止。
方步亭的脚步又动了,也只有谢培东才能感受到他脚步中带出的心里那声叹息。
目送着脚步下楼,目送着背影在客厅大门消失。
无月,戒严,又大面积停电。
客厅大门外的黑,却若有光,若无光。
——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属医院的大楼外,这里,因能额外得到美国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发电,整个大楼都有灯光,大院也有灯光。
于是赫然能见,距大楼十几米开外的大院里整齐排列着三个方队。
中央军第四兵团一个士兵方队。
北平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方队。
北平警察局一个警察方队。
中央军和宪兵方队一式美军装备,钢盔钢枪。
警察方队则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队前方,大楼门前,石阶上静静地坐着几十个燕大教授。
这种无声的对峙还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队和教授之间那个青年警官的一举手间。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儿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
背后的方队代表的是一个政府的机器,面对的教授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的脸面。方孟韦却不知道自己代表谁,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举起,背后的国家机器便会踏着国家的脸面碾过去。
背后方队的目光全在望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他却不敢看前方石阶上教授们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阶正中那个父辈——燕京大学副校长、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何其沧的眼光。
他们背后紧闭的玻璃大门内低坐的黑压压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东北流亡学生。
最让方孟韦揪心的是,还有三个完全不应该也完全没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们的背后、东北流亡学生的身前,隔着那面巨大的玻璃门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自己的表妹谢木兰也在望着自己。
至于中间那个年轻男人,方孟韦连他的那身长衫都不愿扫一眼,何况那张貌似倜傥却总是深沉的脸——燕大教授、何其沧的助理梁经纶。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单上,这个人的公开身份是燕京大学最年轻的教授,重大嫌疑为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几次密捕的名单上有他,每次又都从名单上勾去,就因他还是何副校长的得意门生、重要助手。种种顾忌,使他得以在众多学生中慷慨徜徉,在众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样,“梁经纶”这三个字使方孟韦十分反感。
纷纭的念头在方孟韦的眼中被一丝警觉的光打断了。
他望向天空,隐约看见了天际破晓的那一线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后的方队立刻有了反应:
所有的目光一凛,接着是三个方队同时碰腿,发出一声响亮的鞋声!
那只手却并未举起,只抬到腰间,慢慢伸向左手,撩开衣袖,看表:
——凌晨四点十分了!
“预备!”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前的特务连连长独自下令了。
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横在胸前的卡宾枪整齐地一划,所有枪口都对向了前方!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齐步,前进!”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方队整齐的步伐向大楼门前的教授们踏去。
何其沧的目光紧盯着踏步而来的人墙,接着身子一挺。
教授们都紧张起来,跟着挺直了身子。
玻璃门内也立刻有了骚动,坐着的学生们都站了起来!
听不见,却能看见,玻璃门前的谢木兰在跳着向方孟韦挥手呼喊。
方孟韦闭上了眼,中央军那个方队离教授们坐着的石阶不到五米了。
“立正!”方孟韦一声令吼。
方队戛然停住。
方孟韦大步走到那个特务连连长面前:“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你,该听谁的命令!?”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分庭抗礼:“有命令,天亮前必须完成抓捕,现在天已经要亮了。方副局长,你们警察局不执行军令,我们是中央军,必须执行军令。”
方孟韦从左边上衣口袋抽出一本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身份证:“那我就以军令管你!宪兵一班!”
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一个班立刻跑了过来。
方孟韦:“看住他,违抗统一行动,立刻逮捕!”
本是来抓学生的,中央军第四兵团的特务连连长这时倒被一个班的宪兵用枪口逼在那里。
第四兵团那个连都僵在那里。
方孟韦转向那个中央军方队:“我现在以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身份命令你们,统一行动,听口令,向后转!”
警备司令部的军令似乎比第四兵团的军令更管用,那个方队像一架标准化的机器,立刻整齐地转了过去。
方孟韦:“退回原处,齐步走!”
整齐的步伐,丈量着来时的距离,几乎丝毫不差地回到原地,也不用再听口令,整齐转身,将卡宾枪又横到胸前。
“方副处长!”中央军那个连长称着方孟韦警备司令部的职务,“我请求给我们兵团李文司令打电话,他也兼着警备司令部的副总司令!”
方孟韦走近那个特务连连长,低声说道:“打电话?坐在中间的那个何副校长随时都能给司徒雷登大使打电话。你们李文司令能吗?”
那个连长这才真的怔住了。
方孟韦不再理他,转身向坐在石阶上的何其沧走去。
有意不看玻璃大门后那三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方孟韦径直走到何其沧面前,双腿轻碰,敬了个军礼:“何副校长,我们是在执行军令。请您和先生们体谅。”
何其沧从他的脸上扫了一眼,接着向他身后的军警方队扫了一眼:“娃儿,看看你们,看看里面那些人,哪个不是娃儿?叫一些娃儿来抓另一些娃儿,你也来?带他们回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些大人,傅作义也好,陈继承也好,就说我说的,有本事他们自己来,我在这里等着。”说完,头一昂,又望向了天空。
方孟韦尴尬了稍顷,蹲了下来,低声地说:“何伯伯,刚才的电话,司徒雷登大使接到了没有……”
“我还没有那么丢人。”何其沧的目光倏地又盯向了方孟韦的目光,“把个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搞乱了就去求美国人。什么国民政府,政府不要脸,国民还要脸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再等十分钟。”
“您说什么?”
何其沧提高了声调:“叫你再等十分钟!”
方孟韦:“十分钟是什么意思?”
何其沧:“再等十分钟也听不懂吗?”
方孟韦眼睛一亮:“李副总统会来?”
何其沧似轻叹了一声,又不看他了。
方孟韦倏地站了起来,向身后的方队大声说道:“再等十分钟,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军警都在等这十分钟。
其实无需再等,通往医院大门不远的路上已经射来了两道车灯。
虽然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那是一辆轿车。此时的北平军政各界,除了李宗仁副总统仍然乘坐美国赠送的别克轿车,傅总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开门!敬礼!”方孟韦一边大声下令,一边穿过方队行列,向大门迎去。
车灯扑面而来,门已经开了,所有的方队都碰腿,敬礼!
轿车擦身而过,开进院门,方孟韦却猛地一怔。
——奥斯汀!
车牌是:“央行 北平A001”。
原以为来的是李宗仁的别克车,万没想到竟是父亲那辆奥斯汀小轿车!
奥斯汀轿车从大门一直开到三个方队和教授们中间的院坪中才停了下来。
方孟韦大步跟着,紧跟到车门边,从右侧后座外拉开门:“父亲。”
方步亭荡开了方孟韦来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径自下车,向何其沧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着,只是目迎着走到身边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家稍稍示意,对向何其沧的目光,轻声道:“也给我个座吧。”
隔阂是说不清的,默契彼此还是相通的,何其沧移了移身子,旁边一位年老的教授紧跟着也移了移身子,同时让开了一小块儿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沧身边的石阶上挤着坐下了。
方孟韦不得不走了过来:“父亲……”
“住口!”方步亭这才望向了他,“打电话给陈继承,让李宗仁来。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义来。告诉他们,我这个北平分行的经理,何副校长这个国府的经济顾问,全是共产党。最好准备一架飞机,立刻把我们押到南京去。”
方孟韦哪里能去打电话,只好笔直地挺立在那儿。
所有的军警方队都只能静静地挺立在那里。
天已经大白了。
方步亭抬起左手凑近看了一下手表,问何其沧:“学校的广播几点开?”
“五点。”何其沧瓮声回道。
方步亭这才又望向方孟韦:“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
方孟韦历来就深服父亲,双腿一碰,转身对三个方队:“全体注意,傅总司令有广播讲话!”
所有的军警都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其实也就一分多钟,也许是太寂静,时间就显得很长,突然从广播喇叭中传来的声音也就格外空旷,同时惊起了远近大树上的宿鸟,扑啦啦鸣叫着飞得满天都是。
喇叭里开始传来的是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请各位注意!请各位注意!下面华北剿匪总司令部傅作义总司令有重要讲话!傅总司令有重要讲话!”
几秒钟后,喇叭里果然传来了大家都已熟悉的傅作义的山西口音。
——傅作义代表政府,代表军方发表声明了:开始向昨天死伤的学生寄予同情并表示安抚,希望学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过激行为。同时命令北平军警宪特各部全城戒严,停止抓捕伤害学生……
三个军警方队,在方孟韦的口令中,唰的一声,集体后转。
何其沧和所有坐在石台阶上的教授们都站起来。
方步亭随着站起来,望向何其沧:“接下来就是钱和粮的事了,我得赶回去……那个经济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面,其沧兄多帮我们北平说几句话吧。”
“你真相信什么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话那么管用?嘿!”何其沧挥了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还是不失礼数,向众多教授挥了挥手,才向车门走去。
方孟韦已在车旁拉开了车门。
“去请假,立刻回来见我。”方步亭钻进轿车,轻轻丢下了这句话。
方孟韦一怔:“现在只怕请不了假……”
方步亭坐在轿车里,盯着站在车门外的儿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动的!”
方孟韦一愣。
“立刻回来,回来再说。”方步亭从里面哐地拉上了车门。
方孟韦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车从队列中开出了大门。
北平已连续一个月干旱,南京却是一连几天雷阵雨不断。7月6日黎明时分,南京往杭州笕桥机场的公路上,仍被黑云和雨幕笼罩得天不见亮。最前面一辆美式吉普,紧跟着两辆囚车,都打着大灯,罔顾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颠簸奔驰。
雷鸣雨注,对于坐在美式吉普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少将似乎都没有声响,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今年4月,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成立大会上,带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干、最忠诚于领袖和三民主义伟大事业的骨干。值此存亡绝续的关头、生死搏斗的时刻,我希望大家成为孤臣孽子,忠于领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当前,国民党内部严重腐化,共产党日益恶化,我们面临“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既要反对国民党的腐化,又要反对共产党的恶化,两大革命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两颗少将金星上的脸是如此年轻,又显出超过实际年龄的干练和冷峻——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亦是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曾可达。
“知道什么是‘孤臣孽子’吗?”曾可达突然对开车的副官问道。
“将军,您说什么?”开车的副官没听清楚。
曾可达瞬间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跟这样的下属问这样的话,立刻改口问道:“笕桥机场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十几公里……”
那副官刚说完这句,随车带着的移动报话机响了。
曾可达立刻拿起话筒:“我是曾可达,请报告情况。”
报话机那边声音特别响亮:“报告曾将军,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一架C-46运输机罔顾绝对禁飞的天候强行起飞,驾机的就是军事法庭要逮捕的飞行一大队大队长老鹰和他的副驾驶!”
“好啊,杀人灭口了!”曾可达从前排副驾驶座上倏地站起来,望着几乎就在头顶的雷雨云层脸色铁青,“以国防部的名义严令笕桥机场指挥塔,立刻阻止,不许起飞!”
对方:“飞机已经起飞!再报告一次,那架C-46已经起飞!”
“严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达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对方:“机场指挥塔回答,天候太复杂,无法指挥返航!”
曾可达咬紧了牙急剧思索,又拿起了话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实习大队的宪兵三队,人犯暂不押送,解开方孟敖的手铐,等在机场,随时待命!”
对方“明白”两字刚落,曾可达立刻对驾车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门一脚踩到底,吉普车疯了似的跳跃着向笕桥机场方向冲去!
后面两辆宪兵囚车也紧跟着加速向前面的吉普车追去。
行至杭州笕桥机场指挥塔,曾可达带着他的副官大步走到了调度指挥室的大门口时,又站住了。他在看,在看这些“行尸走肉”是如何操纵着党国的机器碾着党国的血肉。
里面的人是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弯腰站在指挥台前那个值班的空军上校。尖厉的电台调频声中那个上校对着话筒例行公事地呼唤道:“指挥塔呼叫老鹰!指挥塔呼叫老鹰!老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那架C-46运输机没有回应,显然已经失去了联系。
值班空军上校慢慢直起身,漠然地对坐在身旁的标图员:“雷达继续搜寻。”
“搜寻什么?”曾可达那比他更漠然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值班上校慢慢转过身去,发现那些指挥塔的空勤人员都笔直地站立着,接着看见了那两颗少将金星,看见了曾可达,也只是习惯地两腿一碰,算是敬礼。
曾可达望着他那副显然早有准备依然麻木的脸:“谁下达的起飞命令?”
值班上校:“空军作战部。”
“哪个空军作战部?侯俊堂都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个作战部的人给你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种问话本就无需对方回答,曾可达紧接着对身后的副官道:“下了他的枪。”说着走向了指挥台的话筒边,“打开机场的扩音器。”
曾可达的副官立刻将值班上校的枪下了。几乎是同时,一个空勤人员急忙过去插上了直接扩音器的插头。
指挥塔上高分贝喇叭里曾可达的紧急命令声在机场上空响着:“我是曾可达!我是曾可达!宪兵队!现在紧急命令你们!一队、二队立刻封锁机场所有跑道,不许放任何一架飞机起飞!三队,航校其他人犯继续拘押,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再说一遍,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
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一条机场跑道。
另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另一条机场跑道。
地面的空军地勤人员都被喝令抱着头在原地蹲下了。
喇叭里曾可达的声音同时传到了距离指挥塔约一千米处的一条机场跑道旁的这个飞机维修车间,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拘押航校人犯的地方。
所谓人犯,全是一个个年轻挺拔的航校毕业学员,这时都戴着手铐排列在厂房中央。他们的四周都站着头戴钢盔端着卡宾枪的宪兵。
所有的人都在听着机场高音喇叭中曾可达的命令声。话音刚落,三队的宪兵队长还没来得及执行命令,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眼前一掠,已冲出了大门。
三队的宪兵队长这才惊悟,急忙亲自追去,一边喊道:“来两个人!”
大门边两个宪兵立刻紧跟着追去。
一路狂奔,通往指挥塔的机场跑道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将身后的三个宪兵抛得更远了,猎豹般飞快跑到了指挥塔的大门外,紧接着又隐没在指挥塔的大门里。
守候大门的卫兵都愕然地望着这道身影闪过,无人拦阻,也来不及拦阻。
指挥塔内,曾可达的眼睛一亮。
那个人影已经奔进指挥室,直奔到指挥台前,对还坐在那里的标图员:“让开。把耳机给我。”上千米的飞速冲刺奔跑,说话时这个人竟然气也不喘,他就是今天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涉嫌通共案的要犯方孟敖。在接受审判前,他的身份是国民党空军笕桥航校上校教官。
那标图员虽已站起却仍在犹豫,征询的目光望向曾可达。方孟敖已经一把抢过了他的耳机戴上并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
曾可达此时大步走了过去,捂住了话筒,盯着方孟敖:“救了老鹰,军事法庭照样要审判你!想明白了。”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对标图员:“所有的区域都搜索了?”
标图员:“都搜索了,航迹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里的空域也搜索了?”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里的值班上校的脸色这时陡然变了,“那是南京禁飞区……”
曾可达的脸色也剧变,目光倏地转向值班上校,终于吼了出来:“飞机要是掉在南京,杀你们全家也交代不了!”吼完这句,他终于换了口气,急忙对方孟敖,“全靠你了!不要想军法审判的事,立刻指挥老鹰返航!”
方孟敖仍然没有接他的话茬,目光飞快地在玻璃标图版上搜寻:“立即接通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搜寻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这时彻底慌了:“南京卫戍区雷达站不会听我们的指令!”
“接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曾可达大声下令,接着快步走到话筒前。
南京卫戍区雷达站的专线立刻接进来了,曾可达对着话筒:“南京卫戍区雷达站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我现在空军笕桥机场,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启动雷达搜寻南京空域,发现飞机立刻报告!”
“是!”
“蒋经国”三个字是如此管用,对方清晰的回答声却只能从方孟敖戴着的耳机中听到。
“把连线耳机给我。”曾可达连忙接过值班指挥的另一副耳机戴上,同时大声对指挥塔内所有站着的空勤人员下令,“一切听方孟敖的指挥,导引老鹰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国军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称号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对着话筒:“雷达站,从东北区域向西南区域扇形低空搜索,重点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对方的声音在方孟敖和曾可达的耳机里同时传来。
指挥塔里的其他人却听不到声音,都静静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标出现!——西南方向35度!飞机就在南京上空!”耳机对方雷达连接线员声音骤然加大!
方孟敖对身边的标图员:“标航迹,西南方向35度!”
“是!”标图员抓起水笔,紧紧跟随着玻璃标图版上那条重新出现的红色航迹疾速精准地勾画起来!
方孟敖俯下身,贴近呼话筒:“雷达站,接通目标信号!听我指挥返航!”
“雷达站明白!”
一阵调频声,方孟敖知道飞机的信号接上了:“二号!二号!我是一号,收到请回答。”
二号是老鹰当年飞越驼峰时的代号,一号是那时方孟敖的代号。一个是主飞,一个是副手。方孟敖此时用这个代号显然是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像当年并肩抗日的战友,让对方不要有别的杂念。
曾可达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直冷静审视的目光这时也闪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情,可这温情也就是一瞬间,他也在等对方的回应。
耳机里,老鹰的呼吸声都已经能听到了,却不回话,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边呼叫的怎么会是方孟敖?
方孟敖当然知道老鹰这时的错愕,换了调侃的语气:“老鹰,我就是方孟敖。帮你发财的,利用你发财的,谁也救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指挥你返航。告诉我,你现在飞机和飞行的状况。”
又是少顷的沉默,耳机里终于传来了老鹰的声音:“指挥官!现在指挥塔里哪个王八蛋是指挥官!”
曾可达一把抄起了话筒:“王八蛋!老鹰你给我听着,我是曾可达!现在是我在指挥!这一次走私倒卖北平民生物资案件你只是从犯,你背后那些人现在是要杀你灭口!只要你安全返航据实指认,天大的事建丰同志都能替你解脱!现在我命令你,一切听从方孟敖的指令,操纵好了,立刻返航!”
老鹰耳机里的声音:“将军!我明白!我听你的!可方孟敖是共党,我还是国军军人……”
到这个时候还存有这种狡黠的心理,希冀用这种表态邀宠脱罪!曾可达心里一阵厌恶,却又不能不示之以抚慰,握紧了话筒:“我知道你是国军军人!因此必须听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听清楚了,现在能指挥你安全返航的只有方孟敖!不要管他是不是共党,就是毛泽东,你现在也必须听他的!立刻向他报告你的飞机和飞行状况!”说到这里才把话筒摆回到方孟敖面前。
“是!”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因这一时刻的复杂心绪颤抖起来,他强烈地克制着,“飞机尾部遭遇雷击,电路严重受损,左舷发动机停车,右侧滑状态难以控制!……现在云顶高6000米,云量大于10个,飞行高度2200米。随时可能坠落。请指示!”
方孟敖:“老鹰听明白了,不要管我是不是共产党,也不要管雷雨云里的雷电,只记住你是能够飞过驼峰的人,没有你驾不回来的飞机!现在你只要保持最低机动速度,特别注意右侧发动机情况,向东北方向穿行,十分钟后就能到达机场上空!收到回答。”
“收到!右发情况正常。可是右侧滑在加大,右侧滑在加大!控制不了方向……”老鹰的声音开始跟着方孟敖的步调冷静了下来。
值班上校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曾可达:“将军,老鹰的飞机不能在本机场降落!”
曾可达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你说什么?”
值班上校:“左发动机停车,右侧滑极有可能使飞机降落时偏离跑道,撞毁停机库房!机库里还停着三架C-46!曾将军,我们再浑也是党国的人!他方孟敖可有共党嫌疑,他是想把那几架C-46都毁了!”
曾可达看向方孟敖:“方孟敖,他的话你都听到了?”
方孟敖并没搭理他依然对着话筒:“老鹰,蹬住右舵,同时向右边压住操纵杆,注意!右侧滑是否减轻?”
“回我的话!”曾可达凑近方孟敖,“老鹰能不能正常降落?!”
“我不能保证。”方孟敖取下了耳机,“可他必须在这里降落。不然,他就会掉在南京市区。出现这种后果,你曾将军可就不能在军事法庭审我了。”
曾可达愣了一下,只好手一挥。
方孟敖又戴上了耳机,耳机里再次传来老鹰的声音:“报告!右侧滑状态减弱,右侧滑状态减弱!飞机飞行坡度为零。我正向东北方向飞行。”
方孟敖:“好!现在报告你的飞行速度。”
“现在是最小机动速度,下滑角为40度。”曾可达也听到老鹰那边的声音明显沉稳多了。
方孟敖:“保持速度,将下滑角调整为30度,收到回答。”
老鹰:“收到,保持速度,下滑角已经调到了30度。”
方孟敖:“老鹰,看见机场后,马上报告!”
耳机那边突然又没了声音。
“见到机场了吗?老鹰回答!”方孟敖的这句问话声音不大,却让曾可达的心里猛地一沉。
耳机里仍然无人回答,只有嘈杂的调频声音。
又是一片死寂。
“看见机场了!”耳机里终于又传出了老鹰略显激动的声音!
“好!”方孟敖喝了一声彩,“着陆方向,由南向北,对准跑道,在500米高度时,放下起落架。听到请回答!”
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听到了,飞行高度500米放下起落架。”
“打开襟翼,准备着陆。”方孟敖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站了起来,取下耳机放在航标台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机场上空覆盖过来,透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隐约可见那架C-46安全降落了,就停在指挥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达立刻走到机场扩音器的话筒前,发布他此次前来笕桥机场的根本任务:“各宪兵队注意!一队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队!二队立刻抓捕空一师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员!”
可接下来瞬间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那个涉案空军走私的值班上校飞快地从指挥塔的一张桌子下抄出了一挺轻机枪,冲到指挥塔面临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刚降落的那架C-46驾驶窗猛烈扫射。
此次直接参与北平民生物资走私倒卖案的两个空军人犯在这一刻还是被灭口了!紧接着那个杀人灭口的上校掉转枪口对准了曾可达,满脸的“成仁”模样!
“不要开枪!”曾可达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副官还是下意识地开枪了。
连中两枪,那个上校抱着轻机枪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达转身猛抽了那副官一记耳光:“说了不要开枪,为什么还开枪!”
“是!”那副官把枪插进枪套身子一挺,“我必须保护将军的安全!”
“他敢杀我吗?混账!”气急之下说完这句,曾可达这才看到还有个方孟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一丝尴尬后,立刻对那副官,“带他走吧。不用上手铐了。”说完不再逗留,脸色煞白地一个人先走出门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个副官跟前,望了一眼仍然抱在那个上校怀里的机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跟你们曾将军好好学吧。那挺机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了。”
那副官跟着方孟敖走出去时似乎才有些明白,他们的曾将军平时那种威严为什么在眼前这个飞行教官面前总会显得没有那么大的底气。
国军空一师一大队大队长老鹰突然被杀,而杀他的人也同归于尽,作为经国局长亲自点名的公诉人,曾可达深感失责。
原定,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只是审讯空军作战部参谋林大潍共匪间谍案,和笕桥航校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拒绝轰炸华野共军“沦陷”之开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发“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会后,当晚就抓捕了参与北平走私的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中将侯俊堂。经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紧急提议,今天改为两案并审:既杀共产党,也杀国民党!借以实现“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战略决策。能否将共产党打入国军内部核心的铁幕以及国民党从上到下集体贪腐的黑幕凿出一条缝隙,今天的审判将是一把楔子。而一个方孟敖,一个老鹰,便是凿开缝隙的铁锤和铁钻。
从笕桥机场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车外暴雨仍然铺天盖地。曾可达终于用移动报话机接通了经国局长办公室:“二号专线吗?请给我转建丰同志。”
对方:“是曾可达同志吧?建丰同志不在。”
曾可达:“有重要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对方:“那我就把电话转过去。注意了,是一号专线。”
“明白。”曾可达立刻肃然答道。
二号专线转一号专线还是很快的,可电话通了之后,对方的态度却比二号生硬许多:“经国局长正在开会,过一小时打来。”
曾可达急了:“请你务必进去转达经国局长,是十分紧要的情况。我必须立刻报告。”
“你到底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可是总统侍从室!”咔地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暴雨声无边无际,曾可达眼中立刻浮出了历来新进们最容易流露的那种委屈。他慢慢挂上了话筒,望向吉普车后视镜,想看跟在后面的那辆囚车,却是白茫茫一片。他转望向身边开车的副官:“刚才打了你,对不起了。开慢点吧。”
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那辆囚车内,只有两个铁丝小窗的闷罐车厢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着,囚车里的人便只能见着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声,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打着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航空飞行队员。
接着另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也打着了,前一只打火机便关上了翻盖。如是,一只只打火机接力轮番地打着。火光在一个个戴着手铐的飞行员手中摇曳。
一个接力打亮火机的飞行员同时启开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递给了他身边的小光头。
小光头接过香烟,撕开了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打着火机点燃了,依然燃着火机将烟递了下去。
香烟盒在戴着手铐的飞行员弟兄们手上默契地传递着,纯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却变成了递烟点烟打火。
车摇晃着,香烟盒递到了方孟敖手里,他也和前面的弟兄们一样打亮火机,抽出一支烟却递向他身旁的那个弟兄。那人低着头,没有接烟,更没有掏出打火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那人,昏暗中一双双眼都在望着那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方孟敖自己点上了那支香烟,打火机依然亮着,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想从里面抽出什么。
一个兄弟立刻打着了打火机照了过来,方孟敖这才将手中的火机盖关了,腾出手从皮夹子里取出了一张老照片,目光下意识地向那张照片瞥去:
——坐着的母亲怀里拥着漂亮的小女儿,小女儿天真地吹着一把小口琴;母亲的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孩子们和母亲一样,脸上都挂着那苦难岁月里难见的笑容;但在父亲的位置上,一块黑色的胶布将那人的面貌遮盖了,使得这张全家福存有一种怪异的残缺。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机,脸上又露出了队员们常见的那种笑:“我给长武唱个歌吧,就当是提前参加他的婚礼了。来,捧个场,把打火机都点着。”没等那些人把打火机都点着,方孟敖脚打着拍子,已经哼唱起一段大提琴声般的过门了。
队员们都是一愣,这不是他们队长往常每唱必有满场喝彩的男高音阳刚美声,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风靡了无数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
墙边的大座钟敲了十下,方孟韦的声音这才终于在门外传来。
“父亲。”方孟韦每次到洋楼二层父亲起居兼办公的要室门边都要先叫了,等父亲唤他才能进门。
方步亭立刻对谢培东说:“你继续跟南京方面联系,只问崔中石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这时才对门外的方孟韦说道,“进来吧。”
方孟韦一直等谢培东走了出来,在门边又礼貌地叫了一声“姑爹”,这才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7月炎日,望着儿子依然一身笔挺的装束,满脸渗汗,方步亭亲自走到了一直盛有一盆干净清水的洗脸架前,拿起了架上那块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这才向儿子递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当父亲对自己表示关爱时,方孟韦都是默默等着接受,这时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了毛巾,解开衣领上的风纪扣,认真地把脸上的汗擦了,又把毛巾还给父亲。待父亲将毛巾在脸盆里搓洗拧干搭好的空当,他已经给父亲那把紫砂茶壶里续上了水,双手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茶壶却没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沉默在那里没有说话。
每当这般情景,方孟韦就知道父亲有更深的话要对自己说了,而且一定又会像打小以来一样,先念一首古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家训子的方式——方孟韦轻轻走到父亲背后,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来。
方步亭果然念着古人的诗句开头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次念完这首诗他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儿子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李贺的这首诗,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好些遍,一千多年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为今天写的。尤其那句‘半卷红旗临易水’,怎么看怎么像共产党的军队打到了保定。接下来打哪儿呢?自然是北平。我管着银行,知道蒋先生筑不了黄金台。傅作义会为他死守北平吗?就是愿意死守,又能够守得住吗?昨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共产党?没有饭吃,没有书读,贪了的还要贪,窟窿大了补不了了就将东北的学生往外赶,还要抓人服兵役,闹事都是逼出来的。又号称进入了宪政时期,搞的还是军政那一套!不要说老百姓了,连你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国事不堪问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韦知道,下面父亲要说的必是更不堪问的家事了,按摩的手放轻了,静静地等听下文。
方步亭:“你没有再抓人吧?”
方孟韦答道:“没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尤其是对学生,各人的儿女各人疼啊。”
这是要说到大哥的事了,方孟韦肃穆地答道:“是。”
“你那个大哥,虽不认我这个父亲,可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瞒着我,打着我的牌子在背后活动。”果然,方步亭切入了核心话题,语气也严厉了。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这句话方孟韦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从来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共产党不会要他那样的人。”
“哪个共产党告诉你不要他那样的人?”方步亭摆掉方孟韦按肩背的手。
方孟韦:“您既然过问了,儿子全告诉您。南京那边托的是中统的徐主任。审大哥的案子,中统那边就是徐主任负责。他把大哥这些年所有的情况都做了调查,没有任何通共嫌疑。”
“崔中石现在在中统方面活动?”方步亭的语气更严峻了,猛转过头望向儿子,“崔中石这几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动托的他,还是他主动找的你,给你出的主意?”
方孟韦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在中统干过那么多年,我问你一句,共产党搞策反,都是怎样发展党员,怎样联系?”
方孟韦:“多数都是单线。”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而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又是我身边的人,中统那边能查出来吗?”
方孟韦这才明白父亲眼神和语气中透出的寒峻:“父亲,您怀疑崔副主任是共产党?”
这倒将方步亭问住了。银行为走私倒卖物资暗中走账的事,他是绝不能跟儿子说的。因此怀疑崔中石将经济情报透露出去的话当然也不能说,可对崔中石的怀疑又不能不跟这个小儿子说:“要是忘记了,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统的手册,上面有没有一条写着,‘共产党尤其是周恩来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
方孟韦这才一惊:“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产党下在您身边的一着闲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烧的冷灶!”
“我怀疑自有我怀疑的道理,过后再跟你说。”说到这里,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真是这样,就先切断崔中石跟大哥的联系,我们另想办法救他。救出他后爹再通过何伯伯的关系,请司徒雷登大使帮忙,把大哥送到美国去。我这就给南京徐主任打电话,叫他不要再见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电话边的手:“不能打了。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眼下也只能我和你,还有你姑爹三个人知道。这个时候,谁知道了都会当作要挟我们的把柄。”
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大楼内,穿着整齐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秘书,领着西装革履架着金丝眼镜的一个中年人走过长长的楼道,来到挂着“党员联络处”牌子的门口停住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静静候着,那秘书轻轻敲门:“主任,崔先生来了。”
门内传来了那位主任的声音:“请进来吧。”
秘书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那个中年人礼貌地一伸:“崔先生请进。”
——这位中年人便是让方步亭深疑为卧榻之侧中共地下党的崔中石!而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现在所来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中文简称“中统”,英语简称“CC”,原来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47年4月,这座大楼外牌子的名称改成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可职能、任务、威势依旧。因为“CC”这个英语简称依然未变——直管这个部门的仍然是掌着国民党中执委和中组部大权的陈果夫、陈立夫!
崔中石却那样煦然,面对十分客气的那个秘书,没有急着进入原名“中统政治处”,现名“全国党员联络处”的那道门,从西装上边口袋扯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派克金笔,微笑着悄悄向那位秘书一递:“这个不犯纪律,文化人的事,孙秘书该不会再见外了。”
那孙秘书举止礼貌,脸上却仍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崔中石拿着金笔的手一推:“也犯纪律。我心领了,崔先生不要客气。”
崔中石露出赞赏的神色,将笔爽快地插回了口袋:“难得。我一定跟你们主任说,感谢他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那孙秘书:“谢谢美言。”欠着身子让崔中石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房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连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没有,墙边的书架是空的,地上堆着一个个打好了包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上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一看便知,这个房子里的主人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了。
桌子的两侧堆着文件,文件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都见到了?”低头工作的那人抽空问了一句。
“见到了。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没有问题。”崔中石笑着答道。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也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虽在整理行囊,半白的头发依然三七分明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
崔中石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接言,等着徐铁英下面的话。
“小崔呀,这句话我可得分两层说,你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徐铁英说到这里从办公桌下拎起了一只美国造的纹皮箱往办公桌上一摆,“你不应该给我送这个来。过来看看,我没有开过箱盖。”
崔中石显然这样的事经惯了,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我相信。主任请说。”
徐铁英:“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我们行长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主任也绝不会要。可为了救我们大少爷,主任调了那么多人在帮忙出力做调查,局里也没有这笔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也还是那种笑:“你还是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二百万。”
这指的当然是美金,徐铁英的笑容慢慢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