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一场来势汹涌的暴风雨骤然席卷了四川省南溪县。
广漠穹庐风驰云卷,抑郁闷热之感弥漫。倏尔,浓墨层染的云涛翻腾成一条不羁翱翔的黑蛟,自天际一路肆意撕咬。它驰风骋雨,穿梭游弋如入无人之境,金乌华彩瞬息黯淡无踪。一瞬间,黑云压城,暴雨倾盆,飞花乱絮舞簌簌,浮埃碎石逃仓皇。
南溪县居民惧其声色,纷纷锁紧房门。然而,在县内桂花街包家宅院,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紧紧揪起的,却并非这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雨。
“哇!”
一道划破苍穹的雷霆在偌大的包家宅院响震激荡,此时此刻,房内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呱呱坠地降临人世。纵然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感受着襁褓中新生儿温热的体温和强健跳动的心音,抚触着婴孩依稀娟秀的眉眼,包家人紧张期待的心终于轰然落地。
这个在雷电交作的暴风雨天降临的婴孩,就是包德明。
回溯最初,或许正是在暴风雨中的诞生之时,冥冥中,苍天便赐予包德明一股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魄力,让她在今后一个世纪的漫长生命源流中,能够矢志不渝地坚守理想和信念,始终含着微笑,奋斗到底。
关于她一生的传奇画卷,就将从这片生养她的美丽故土徐徐铺展开来。
骤雨初歇,云过天霁,朗朗乾坤一洗暴雨肆虐的痕迹,逐渐还原了南溪县本来的面貌。南溪处在宜宾、泸州、自贡三方品字中心,是金沙江、岷江合流后长江的首个县府,自古便有“万里长江第一县”的美誉。城外地势北高南低,西北倚靠峰峦挺秀、古木参天的云台山。绵亘迤逦的丘陵点缀在苍茫林海间,川中梯田如层叠的翠色裙裾舞旋蜿蜒,形成一派质朴盎然的川蜀风光。史载南溪城周有八景:琴山松风、芦亭晚渡、海楼烟雨、龙腾夕照、仙观晴霞、镇澜夜月、瑞云叆叇、桂溪钓艇,这些仙境般的至美之景至今仍能从苏轼、李涉等文人骚客的墨迹中窥见一隅。唐代诗人岑参在南溪龙腾山建筑屋宇、留恋寓居时,曾留下“竹径春未扫,兰樽夜不收。逍遥自得意,鼓腹醉中游”的慨叹。而明成祖朱棣微服出访路过南溪县游宾镇,品桂花听蛙鸣,更是挥笔题诗曰:“闻似月中丹桂香,听如天宫仙乐鸣。此情此景醉游客,幽山胜地好留宾。”
多少年来,迢迢长江由古城池码头“文明门”横穿县南,南边庐江自西北缓缓向东流去,南溪县居民的朝夕栖居就依傍这一脉泓波亘古延续。因城郊肥水灌溉,土地肥沃,居民多以农渔为生,自给自足之余经营商贾,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乡野生活,可谓怡然自得。蜀地是道家的发源地,川派建筑一向追崇“返璞归真”的意境。在南溪城内,朴素淡雅的民居又多融入了一份如水的温柔,沿江构筑的宅院演绎了“巷穿城、水融街、楼重院、门临江”的独特“水城”风貌。清晨,在幽幽曲巷里穿梭的居民,不时为酒香与豆香所缠绕驻足。南溪高粱酒素有“一滴香三省,一杯醉两年”的传世美誉,到了民国时期,酿酒技术更是堪称一流。糟房内醇厚浓郁的酒香蒸腾,如琼浆玉液,未饮人先醉。而东街“郭大良心”铺面贩售的豆腐干,与涪陵榨菜、宜宾芽菜、内江大头菜、李庄花生等巴蜀老字号齐名,它沿袭了南溪千年传统工艺,玲珑剔透,酱汁四溢,令人垂涎欲滴。近午,繁华集市错落的吆喝声、城南龙腾书院琅琅的读书声、河边浣洗归来的妇女嬉笑声,交织变奏,经久不绝。咸和号当铺的熙来攘往、奎星阁的觥筹交错、织坊的经纬翻飞、怀德栈的车水马龙、谦丰商号的人烟浩穰,使彼时居民并不多的小城镇充溢着俗世的喧闹。待到月上梢头,白日喧嚣终于褪尽,沿河散步,或树下围坐“摆龙门阵”的居民也悠悠归憩了。普通南溪县民的尘世一生,便在这日月相继的永恒轮回中蹒跚远去。
追寻县史源流一粟,千年沧桑掠影如白驹过隙,为南溪县烙下了一枚枚鲜明的印迹。史载南溪建县一千四百多年,古称“奋戎城”、“仙源坝”。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在此境建南广县,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年)更名南溪县,沿用至今。古往今来,不知几度春秋,环绕四周的明代石城墙,忠实地将这个鸡犬相闻的静谧小镇与外界的喧扰隔离开来。元代镇南塔、明代映南塔幸免于光阴的淘沥,依旧巍峨地矗立在南溪城南郊外。临江守驻的三座明清城门(文明门、广福门、望瀛门),已沉默地看尽了纷繁世事的潮起潮落、斗转星移。而古时“九宫十八庙”的断壁残垣,仍在某个街角巷尾,等待着一场与羁客的不期而遇。明崇祯时所建三元宫、清雍正九年所建文昌宫,连同崇祯九年筑三元殿和道光十三年倡修的节孝祠,便是历史在南溪县桂花街上涂抹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南溪县川派民居
彼时的桂花街,沿街桂树整齐排列成林,金秋时节桂香云外飘。这些沿街的桂花树,相传为包氏族人百年前栽种。包德明的十二载童年时光,就是在南溪桂花街上的包氏祖宅度过的。彼时包家家境富硕,全家四代二十余人共居一处大宅院内,姊妹兄弟、姑嫂妯娌相处得十分融洽。穿过狭窄弄堂里苔藓湿滑的石板路,昔日包家大院如一尊神塑,威仪地坐落在路的尽头。临江而筑的四合院,素墙青瓦,灰塑螯角,独特的穿斗木结构,飞檐下不施斗拱,垂柱间用照面坊,交接处以展翅雀支撑。檐口瓦当烧出“福、禄、寿、喜”的栩栩字样,门楣浮起“三龙戏珠”、“五蝠呈祥”的繁复石雕。铜雀紧锁的朱门后隐着庭院深深,穿廊梁柱的乌漆上蒙着尘粒纤纤,镂空花雕的窗棂间漏着光影疏疏,古韵流转的金兽内燃着檀香冉冉。在素雅大气但不失端庄秀美的包家院落里,一进一井,一草一木,无不透露出书香门第独有的内敛气度和大家风范。包氏自古恪守的传统道德和诗礼家风,如一股深入髓骨的丹田之息,经历了纷繁世事的磨砺与沉淀,洗尽铅华,更显底蕴深厚,荡气回肠。
南溪县“麻雀虽小”,实际上却是一块人杰地灵之地,豪富之家并非少数。即便如此,彼时的包家,在当地也可谓是名门望族,邻里间流传着“南溪风水好,包家点翰林”的说法。包家历代耕读,族谱记载,明代末年,先祖包国栋游学四川,后定居南溪。包氏祖上有善岐黄者,在朝为御医;有览古博今者,为学界称颂。而包德明的曾祖父更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川蜀大书法家——包弼臣。时任四川盐源县训导和资州学政的包弼臣,熔北碑的沉雄强力与南帖的扬洒灵动为一炉,创立了独树一帜的“包体字”。而包弼臣不仅“书名躁于遐迩”,而且“画工尤绝”,尤其博得慈禧太后的赏识赞许,也惹来守旧派的不满忌羡,还被冠上“字妖”的称号。在亲自掌理南溪郊外的龙腾书院时,包弼臣不似书院讲习经学的迂腐道学家,却更像生性豁达的风流名士,让人啧啧称奇。而包德明的父辈一代,因循读书育人的传统,启迪座下弟子自发向学。一辈人恪尽职守,孜孜教学,一时桃李天下,享誉邻里乡间。铭传大学的钮则诚教授参加溯源小组,亲访南溪,闻得包氏读书育人的祖绩后,曾感慨道:
龙腾书院曾为南溪学者宿儒包弼臣先生所掌理,他正是铭传大学创办人包德明女士的曾祖父。有了这一历史因缘,大家便容易了解到,包校长自政界急流勇退,发心办学校的原始动机了,原来这其中蕴藏着家学渊源、香火不断的兴学理想一派相传呢!
“字妖”包弼臣及其书法作品
包德明有兄弟德馨、德宇二人,还有一个妹妹德琴。幼年的包德明有着蜀中女子温婉细腻的容颜,齐颚短发帖服在脸旁,眉眼间一派女孩子的烂漫俏丽,一出生便获得了全家人的由衷宠爱,殷实家底也让她无须为吃穿用度而困扰,童年生活可谓无忧无虑。但身为包家长女的包德明,也受到了“严慈相济,教爱相辅”的中国传统家庭教育,从不“纵姑息之爱”。她的父亲包熊文,幼年时接受祖上口授心传,精通辞赋文墨。包父既多年浸淫古代经史子集的氛围,深知“蒙以养正”、“早喻教”的重要性,尤其秉承“女之生,必有傅姆。自能食能言,约其德于宽裕慈惠。先嫁三月,祖庙未毁者,教于公宫;祖庙既毁者,教于宗室,以成妇顺,而后亲礼成焉” 的观念,自幼教授给包德明知义、明礼的儒家文化和孝、敬、教、礼、让、慈、勤的女子德行。同时包熊文曾入川南经纬学堂习得新学的经历,无形间使包德明免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糟粕荼毒。包家几百年来的家教和风范,深深触动了包德明稚嫩的心灵,涵养了她坦荡包容的胸怀。包德明之母曾倩君夫人,是虔诚的佛门女弟子,包德明在幼少时曾追随母亲走遍南溪七座观音寺庙,这在包德明的慧根上又培植出一副“菩萨心肠”。而先祖读书育人的事迹也早早地在这个天真的女孩心里,埋下了一颗名为“信仰”的种子,夜以继日,终有一天春风化雨,繁茂成林。
少女时期包德明(左一)与家人合影
南溪桂花街上祥和静谧的日子,恰若生命之树的一滴岁月霖露,在包德明短暂的童年记忆中,凝固成一枚纯洁无瑕而又弥足珍贵的晗光琥珀。但是,随着心智开化,她渐渐懂得了这个竹篱茅舍的南溪县,不可能始终是青史穹宇中的闲云野鹤,早在很久之前,这块桃花源便已无法避免地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中。在看似无忧无虑的乡间耕读生活背后,两个新旧时代的对峙与摩擦、更迭与碰撞,终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炫丽火花!
包德明的童年,正处于清代末年,国家内外交困、命运多舛。广厦将倾的清朝皇室,已日薄西山,整日鼓吹“天朝大国”的虚名,年复一年地沉沦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万丈深渊,泥足难拔。且观!洋务运动的号角折损在甲午战争硝烟弥漫的屠戮沙场上,百日维新的笙歌扼断在慈禧太后翻云覆雨的金口懿旨间,预备立宪的烽火猝熄在党派贵族权力厮杀的腥风血雨下。可叹!这边是,战场上千万中国人的鲜血与骸骨,那边是,锦榻间八旗子弟的鸦片枪与蝈蝈笼;这边是,饥荒中饿殍哭嚎的一曲惨绝人寰的离歌,那边是,宫廷内伶优演绎的一出水袖凌舞的皮黄;这边是,北洋水师“折戟沉沙铁未销”的残甲遗铳,那边是,新学之徒“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问道维艰。在历史旋涡中,封建朝廷的舰舸迷失了既定航道,蜂拥而至的革命军似澎湃的沦波推着它的桨叶,如狼似虎的侵略者如猎猎的劲风鼓着它的桅帆,早已被腐蚀空的船舱何能抵御外界的惊涛骇浪?这叶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夜雨扁舟,只能生生载着四万万同胞在滚滚风云中随波逐流,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向着1912这个特定的年份晃荡驶去。
包德明生长的南溪县,也随着这国运的衰微失去了往昔的安详与静谧。
自古以来,南溪就是一块兵家必争之地。长江沿岸和品字中心位置,使其从汉代岑彭伐蜀、诸葛亮派遣赵云经长江而过南溪县境(214年)起,历经东晋、唐、北宋、南宋、元、明、清各代,一直备受各路兵家的重视。及至清末,外国侵略者用坚船利炮震飞了阖紧的国门,堂而皇之地在长江部署军事力量。
外国炮舰驶入中国内河和条约港口,大型军舰停泊在中国沿海港口,是根据1858年《天津条约》第25款随意性解释的结果。该款规定:“英国师船,别无他意,或因捕盗驶入中国,无论何口……地方官妥为照料”……使用武力,或用炮舰威胁使用武力,在19世纪后半期发生的“教案”中,是不断使用的威胁手段。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英国侵略军以武力开拓川江航运,派少校魏森统率“山鸡”“山莺”两艘浅水炮舰上溯川江,“山鸡”舰更是直接从泸州停泊南溪之后驶至叙府。面对锃亮炮口的威胁挑衅和外国侵略者的嚣张跋扈,淳朴的南溪县民无比清晰地预感到,剑拔弩张的严峻局面下,战事一触即发,它时刻威胁着自己的家园。就在第二年的六月二十一日,清廷正式昭告苍生,涕零谒庙,慷慨誓师,决与列强“一决雌雄”。
而与这纸宣战诏书几乎同期而至的,是另一张关于“新政”的圣旨。
义和团运动后,清政府惧于国民不满情绪,“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兴当革当省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史称“清末新政”(1901年)。可真正实施起来,“裁冗衙”“裁吏役”“停捐纳”的设想却变为方便剥削的一面“新政”幌子。头悬“筹款”圣旨,地方官府“别出心裁”设立了粮捐、房捐、新捐、学捐、铺捐、膏捐、统捐、摊捐等名目。光绪三十年(1904年),南溪县城设立了酒税局,规定凡槽坊烤酒,每斤征钱四文。就在包德明出生的那一年,四川总督赵尔巽为了筹集军饷,于南溪设糖税分局,征收繁复的税捐。
朴实诚恳的南溪县民本期待着被搜刮去的民脂民膏能锃亮军械,一扬国威,将杵立家门口的敌寇驱逐出去。但难以置信的是,地方官员面对外国列强时霎时换了一张谄媚逢迎的嘴脸。之前,南溪城中百姓愤怒于洋人嚣张,曾于光绪九年围攻伞匠街天主教堂,谁料秉承着“息事宁人”态度的官府却主动赔偿了结。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南溪县火地沟宵民进行了三次反帝斗争,结果都因清政府派军队镇压并赔偿教堂而不了了之。而在光绪三十三年,县府在城内帝主宫设立外国警察机构,洋人昭然持枪游街,巡视镇压“暴民”。直至宣统三年(1911年),为了偿还上海橡胶股票风暴中向列强的借款,清廷在邮传大臣盛宣怀的策动下,更是宣布“铁路国有”政策,将已归商办的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痛吾国之衰落,憎贼寇之跋扈,哀民生之多艰,南溪县民压抑已久的熊熊怒火,一刹那被清政府的屈膝卑拜和列强的颐指气使给彻底点燃了!同年九月,“应召率众而来,闻警揭竿而起”的南溪罗龙乡民谢宝真、仙临刘春山、新添铺陈举廷援枹而鼓,由三路围攻县城,与成都、新津、温江、双流等地轰轰烈烈的反清同志军交相辉映,形成一股穿云裂石般的力量,让一手酿造“成都大屠杀”的时任四川总督赵尔丰所自豪的“尽数扎西、建两路”的“全川精锐”割须换袍,弃甲曳兵!湖南、湖北、广东、四川同志军“均各聚众盈千累万,大张旗帜”,昨日波澜无惊的巴蜀、湘鄂、广粤地域,一场名曰“保路运动”的星星之火,渐渐蔓延成燎原之势。剑脊斩空金气肃,旌旗凌霄黑云摧,这场浩浩荡荡的铁路风潮,直接引燃了辛亥革命前夜的第一声炮响。
清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清王朝的艨艟猛然撞向了前方命定的礁岩,支离破碎的残骸洒满了江面,映日飘零东逝去。千浪淘尽,故垒西边,南溪县又是另一番崭新的天地。
民国元年(1912年),南溪桂花街上的包德明只有四岁,朝代的风云变迁并未能触动稚嫩童子的那颗不谙世事的洁白心灵。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乡邻拜谒间、高堂叨唠中、巷道耍玩时,包德明周身的一幕幕风雨飘摇、天翻地覆的变化,还是在静悄悄地改变着她的生活:俯仰间,曾经普天膜拜的万乘至尊轰然坍圮,知县鹤龄在滇军逼临时早早弃城落逃;游街串巷的黄发垂髫憨头憨脑地传唱着“痛剿川民太寡情,官军奸抢还烧杀,激得人人不顾生”的民谣,农事暇余的渔民耕夫津津乐道地摆谈同志军义勇揭竿起义的“龙门阵” ;县议事会、团练总局才刚悬匾于壁,县里女子小学、第三中学就已选址筹立……旦夕更迭,青史弥新,从生杀予夺的国之舛途到故乡前尘的烽火狼烟,从朝下臣子的奴颜婢膝到一方志士的碧血丹心,从皓首穷经的科举废亡到涓滴成河的新学盛行,每一回经由乡民之口娓娓道来,都在包德明的脑海中激漾起一道道涟漪,余韵久久回荡不息。因为承袭了百年家学渊源,包德明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中领略过古代巾帼英雄那叱咤风云的神采:花木兰替父从戎的“勇健娇娇媲丈夫”,平阳公主统率娘子军的“非常妇人之所匹也”,梁红玉擂鼓退兵的“红颜摧大敌,须眉有愧”,穆桂英捧印挂帅的“敌血飞溅石榴裙”……而就在自家蜀地,还曾出过秦良玉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奇女子,她因顽强抗清被南明隆武帝加封太子太保、忠贞侯,并受御笔亲誉“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堪为“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代典范。
听着看着,不知不觉中,包德明混沌懵懂的神智逐渐如蒙尘珍珠,吹尽狂沙始见光彩夺目。古今交错,那些烟云瀚海中坚守信念、救亡图存的前人形象,那些浩繁卷帙中“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英雄事迹,给包德明苍白的童年世界点缀上了明媚鲜妍的色彩。谁能料到,就在总角孩提还在上房揭瓦、嬉耍顽劣时,潜移默化间,包德明内心的一腔救国救民的鸿鹄之愿,已经开始崭露头角,逐渐奠定了她今后悲悯宁人的理想基调。又有谁能料到,终有一天,这个昔日的南溪女童,不再甘于一隅冷眼观望历史,她也亲身投到了激情澎湃的峥嵘岁月中,触碰世事的瞬息变幻,并且在历史的舞台上占据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段一百年至死不渝的风雨梦,就从包德明心系长江矿工安危的那一刻起,慢慢地破茧成蝶。
中国矿采之迹可循至六七千年前,清代“百余年来,云、贵、两湖、两粤、四川、陕西、江西、直隶报开铜铅矿以百数十记,而云南铜矿尤甲各行省。盖鼓铸铅铜并重,而铜尤重。秦、鄂、蜀、桂、黔、赣皆产铜,而滇最饶”。 康熙年间改土归流后,与四川一衣带水的云南跃居为矿采重镇,铜、铅等矿产品通过金沙江输送出川,巴蜀则将食盐等物资送入滇黔地区。尽管如此,两次鸦片战争后,矿场仍采用穿峒式、残柱式、高落式等极端落后的土法,勘探煤苗、开石凿洞、通风泄水、夯筑运输均依靠繁重劳力。咸丰十年底(1860年)开始“借法自强”的洋务运动,将近代矿业放在了与农工商并重的地位,引进机器和西方先进生产方式用于煤炭、金属矿产开采。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争结束后,日、英、德帝国恃强凌弱,相继在中国开矿。清朝覆灭前后,中国有五百多家民间和半官方创办的、利用机械动力的制造业和矿业企业。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开办的矿场多集中在沿海和长江流域。 然而,因单纯机器移植而不谙技术,矿区“举凡攻采煎炼,皆先用土法,土法不合,始参以西法州引”。江岸边欣欣向荣的机械矿采背后,是无数矿工命悬一线、暗无天日的劳作,“如遇松硖,竭二十四人之力,一昼一夜尚能攻进一尺;如遇硬硖,竭昼夜之工,止能攻进一寸”。 这种不计后果、滥采滥挖式的掠夺性采矿方法不但致使资源损失率高,且矿工劳动条件极端恶劣,伤亡事故屡见不鲜。
1925年宜宾附近,背煤的寡妇和儿子
在一次摆渡长江彼岸时,包德明亲眼目睹了长江矿工的真实生活。矿井设备简陋,施工原始野蛮,仅凭一根纤细的缆绳连接着地上与井下、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亡,一旦土崩地裂,百千人在劫难逃。矿工风餐露宿,赤裸的肌肤没有一处不是黢黑皴裂的,他们不熟悉白昼的眼瞳森然黯淡,因常年米糠野菜充饥而显得瘦骨嶙峋。乍一眼望去,刚从矿井中出来的工人,竟有几分像那从阎罗地狱爬上人间的鬼差骷髅,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年幼的包德明见到这胆战心寒的一幕,震惊之余,心里总不是滋味。当同行的人心有余悸地谈论起这番江岸奇闻时,包德明却已暗暗思忖着将来做一名工程师,能够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进粗糙简陋的矿采技术,让万千矿工过上安居乐业的温饱日子,万万不能再让他们的命运绑在一根绳上随风摇摆。
但此时包德明内心的理想和她朝思暮想的未来世界,却非平常人所能理解。同龄伙伴沉湎于草野中扑蚱蜢、石滩边捞河鱼、枝丫间弹雀鸟的童年春光,而家中大人忙着府前迎门送客、堂上高谈阔论,哪有片刻余暇去理会一个黄口小儿的联翩浮想?更有甚者,眉宇间竟流露出“区区一个女娃子何来此番离经叛道的念想”的不屑神色。如此的不屑绝非简单的鄙夷,而是源自传统世俗的偏见。虽然辛亥革命推翻了名存实亡的晚清王朝,但是长达千年的封建统治,却在赤县留下一条挥之不去的幢幢鬼影,它拘押着浮世尘生的碌碌灵魂,尤其给樊笼女子拷上一把牢不可摧的精神枷锁,那就是冷酷森严的封建等级观念和宗法礼教。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礼教,使得传统中国女性除了恪遵政权、族权、神权之外,还要经年累月地忍受“取诸阴阳之道”的夫权支配。“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座大山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面牌坊,束缚禁锢着女子的发肤与魂魄。包德明周边正有许多此般晚清汉人女子:她们脚下束着丑陋畸形的三寸金莲,头上挽着一丝不苟的结锥盘髻,身上披着繁复累叠的锦衣褶裳,日日注意卑躬屈膝、正襟危坐,夜夜唯恐罪犯七出、断发休离。这些可怜可悲的女子,如同附着在参天大树上的菟丝子,“少则待食于其父,长则待食于其夫,老则待食于其子”,她们攀援寄生在宗族、夫婿、子息身上,终生软禁在影门后的四方天地,还不得不忍受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良人的打杀,唯一的反抗竟是琼闺绣阁内的两行残泪,鸳鸯女事上的一抹殷红,火盆灰烬里的半截云笺。一生囚奴,半生牛马,她们就如此盼了一辈子,盼到颜色枯槁、形销骨立,得到的只是宗祠灵牌上“忠节烈妇”这四个模糊字迹。
几百年来,不论朝代如何更换,不论是太平盛世或战祸频仍,中国乡村的道德、信仰和风俗习惯却始终不变。乡下人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很不错,不必再求进步。生命本身也许很短暂,但是投胎转世时可能有更大的幸福……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决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续弦,中人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却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怜人算是最贞洁的,死后皇帝还要给她们建贞节牌坊。这种牌坊在乡间到处可以看见。
清宣统元年(1909年)四川境内的牌坊
民国初年,男尊女卑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如影随形。一纸薄薄的剪辫令斩去了男子头顶的一束发髻,浩浩荡荡的放足会却解不开女儿脚下长长的裹足布。所谓女性解放的口号和倡导,期冀与等待,渐渐化成一瞬浮光掠影,碎为一池镜花水月。而在闭塞蒙昧的乡间,长久以来传统礼教的鞭笞与拷打,更是使懦弱的堂妇习惯了疼痛与屈辱,将这些遗风旧俗视为一味甘之如饴的蛊毒。面对周围人愚昧庸俗、故步自封的举止,包德明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总有着想要改变现状的念头。可是,尽管因“新式”家风而使她不至于沦落成粗鄙村妇,但“礼教”——这尊庙堂之上岿然不动千百年的泥胎木塑,岂容得一个小女子搬弄挑战?这一点,在包德明的童年记忆里有着深切的体会。最初,听到家中宾客或高谈宏论,或览闻辩见,或推心置腹,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包德明,禁不住想插嘴,提几句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孰料,她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碰上了父亲严厉责怪的目光,吓得她不得不把所有的话吞咽回肚。事后,被众人视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不仅没有安慰包德明,还反复叮嘱告诫她,堂上不准小孩特别是女孩任意插嘴说话,要做到“恭慎、寡言”的“静之德”。几次下来,小包德明逐渐变得沉默不语,不喜欢同他人交流,只是常常在脑海中晃过无数的大胆想法。她总是缩在角落里不知思索着什么,邻里玩伴常以此嘲笑戏弄她,还给她冠上了一个“超人”(意为怪人)的外号。
就这样,在斑斓幻想和冰冷现实的不断冲撞中,这位小“超人”的童年时光慢慢流逝。但是,常感到抑郁孤独的包德明,心底志气的耀眼火苗却没有一日熄灭过。纵然斋堂案上残破泛黄的《教女遗规》《女诫》《闺范》《列女传》《女四书》,南溪乡野随处可见的节妇庙、烈女辞、贞节匾、御赐旌表,街坊邻里昭然宣扬的“女子参政,男子进德,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论调,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全然刺痛着她向往平等与尊重的心灵,内心坚定的包德明还是决然以不缠足、不蓄发的实际行动标榜“常与男子争胜”的雄伟决心。年幼的她坚持留着齐至下颌骨、帖服耳廓的蓬松短发,以一双天足坦然踏遍南溪的村舍巷道。这些看似叛逆离奇的举动,曾经引来旁人的迷惑、不屑、嘲讽,甚至指斥,但包德明仍勇敢坚定地与封建歧视观念背道而驰,愈行愈远直至贯穿整个生命。
因为她始终相信,只要奋斗到底,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
流光容易把人抛,眨眼便是1919年的春天。
十二岁,正是懵懂少年美妙的豆蔻年华,包德明就是在这段时间由青涩蜕变为成熟。与此同时,未曾停歇的历史轮轴再次无情地碾压过南溪这片乐土。辛亥革命后,掌控中央政权的袁世凯在1915年倒施逆行,悍然宣布复辟帝制,企图建立万世一系的“洪宪王朝”。隔年,前云南督军蔡锷与将军唐继尧等人宣布云南独立,并策动武装起义,邻近的黔、蜀、湘、桂等地很快卷入其中,史称“护国运动”的全国反袁斗争开始风起云涌,掀起了万丈波澜。在南溪县城,北洋军冯玉祥部第十六混成旅攻占县城后,不久就遭到川军二师刘存厚部截击,与两翼包抄的护国军渐成掎角之势。三股力量齐聚县内,展开殊死鏖战,所到之处硝烟弹雨,战鼓齐鸣,城内兵革满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就在战事正酣之时,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疫情紧随着从天而降。全县猝然爆发了霍乱、赤痢、伤寒、白喉等传染病,一时间,患者多达六千余人,死者近三千人。县知事不得不急召绅学各界,成立临时议事会,商讨应对事宜。惨遭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江安县四面山、南井等地数百饥民,在名叫蒋狗儿的乡民率领下杀团首,攻打南溪县城,收缴城中财物,焚毁丰豫当铺,破监狱,纵囚犯,掳豪绅富商数十人而去。不久,四川军务帮办刘文辉开始预征粮款供军食,南溪从是年起至1932年,连续八年共预征田赋二十六年。短短数月,南溪县内民不聊生,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纷纷举家迁徙。
这是包德明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战火纷飞的血腥场面:城内兵戎惨烈、死伤相藉,灾民颠沛流离、沿街乞讨。虽然硝烟最终散去,但是许多亲人、邻居、伙伴的熟悉面庞却已永远飘逝于天国。伫立府前的包德明,紧紧攥起拳头,眼底燃烧着恐惧、忧虑、痛苦与愤怒之火。就在此刻,包德明被迫感知到命运艰险多端、生死瞬息变换,她内心的悲悯情绪油然而生。这种悲悯之情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包德明的良知,但家族的严加管教又将她萌生的冲动压制在怀。愤懑与无奈间,包德明学会了隐忍和等待。
就在羽翼渐丰的包德明翘首以待青天翱翔之时,南溪这方土地上发生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事,那就是自办女学的兴盛。戊戌政变后,受“救亡图存”时代主题的感召,以“兴女学”和“不缠足”为重点的中国近代妇女运动兴起,曾经明言“中国此时情形,若设女学,其间流弊甚多,断不相宜”的《癸卯学制》也随着清王朝西风残照之势而烟消云散。在此期间,近代女学之风缓缓吹拂了巴蜀之地。不仅拳拳之心的教育界人士、留学生纷纷回国宣扬妇女解放,地方官绅及家眷也不乏开明之士,为这股女学潮流推波助澜。就在包德明出生的前一年,四川女学堂数量、学生人数均名列前茅,一跃成为全国女子学校教育普及率发达的地区。 同年,清政府被迫颁布《奏定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奏定女子师范学堂》,允许设立女子学堂。虽然南溪“以家庭教育包括女学”仍是主流,但县立女子小学的络绎往来、逐日兴盛,使得从小便坚信“受教育可以出人头地”的包德明心中满怀着期待,期待着一个能够让自己畅所欲言、施展抱负的时代到来。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迢迢山水隔阻的乡间村落,教育兴国的开明之举面对森严强大的世俗壁垒,终究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就在少女包德明被梦想鼓动的同时,她听闻身边一些不足及笄的玩伴,竟渐有牵线做媒者登门,商量筹备嫁娶事宜,弹指间便传出择吉日婚配的喜讯。包德明眼瞅着脸庞尚显稚气、不知生活忧愁的同龄女子,已经开始端居在浮光绰约的春闺内,煞费苦心钻研妇容妇德,一针一线刺绣戏水鸳鸯,她们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要与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子共度漫漫余生,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这时,包德明猛然意识到,在传统闭塞的环境里,一个女人的既定命运,就是早早选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坐守宅院相夫教子,从此“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粗茶淡饭、家长里短聊以度日,白白耗尽青春韶华与风发意气,一辈子也别想奢望踏出县门半步。就像“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不说别人,眼前终生侍奉翁姑,克尽子媳孝心的母亲,不正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对于她们而言,学识仅仅是美满姻缘的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是春宵帐暖的一件似懂非懂的谈资,这与包德明渴望通过教育实现报国夙愿的想法大相径庭。
1923年成都平原上的婚轿
多少漫漫长夜,枕席间包德明心有不甘,辗转难眠:难道自己一腔济世热血,就要拘于这弹丸之地,顺着这既定轨道陨落于命运的谷底吗?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冥冥之中心底有一声呼唤传来。
“走出去!”
包德明不禁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愈想压抑忍耐却愈是强烈清晰。她聆听着砰砰搏动的心脉,那里似乎潜藏着一头蠢蠢欲动、几欲破闸而出的幼兽,它勇敢无畏地叫嚣着、奔跑着、撞击着,仿佛拥有一种开天辟地、睥睨世俗的野心和魄力。走出去,走入广袤天地中去,她偷偷念道着。
一瞬间,豁然开朗。
很多年后,包德明的儿子李铨揣想母亲毅然离家的初衷时,是这么说的:
她总觉得旧式家庭如果要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可能不会有一个让她这种年纪轻的女孩非常好的一个将来。她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女青年,所想的东西是违反传统。传统女性只要乖乖在家里,长大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认为能够嫁到好家庭,有一个好丈夫,就是女人的一辈子。她不甘这种生活,而是有救国救民的一种思想……我相信她当初抱着这个想法,因为她看得很清楚。家里念书识字都是用私塾的方式,并没有现代化的教育。但是她不一样,认为受最好的教育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同时她也觉得那时妇女蛮可怜的,每天都被绑在一个笼子里。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将她们解脱出来,其实就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
当万千思绪已经无法隐瞒时,包德明便不自觉地用一种矛盾的心理重新审视了一遍生养自己十二载的家族。一方面,包德明既感怀于名门望族的繁盛优越,但另一方面,她亦察觉到它西风落叶的凋零颓势。包家四代为官,祖产自然可观,然而到了民国时代,热衷办学的父亲未能谋捷径扩充家底,女眷又限于世俗观念赋闲在家,以致一家老小坐吃山空,经济渐显拮据。天生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使身为长女的包德明深怀兴盛家族的抱负,她非常清楚,要想将这个旧式家庭从即将衰落的窘境中挽救回来,唯一的途径就是让自己出人头地,以求能光耀门楣。但是,在包德明心底自始至终认定的“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最好的教育”,却又在那时男尊女卑的重压下可遇而不可求。既要生存,又反要扼断生存的道路,这不正是中国旧社会恢诡谲怪的乱象之一吗?
就在包德明即将满十二岁的时候,契机出现了。
那一年春天,任职于北洋政府的七叔包熠文回到南溪老家探亲。如果说包德明的父亲是清末赫赫有名的儒家学者,那么这位七叔便是民初凤毛麟角的科技先锋。他自铁路学校毕业后,凭着浓厚兴趣和坚韧精神,考入了当时直隶最高学府——北洋大学堂。这所新式学堂,最早源于洋务运动时期盛宣怀“自强首在储才,储才必先兴学”的理念,后来受到光绪皇帝御批而诞生。北洋大学堂结束了中国封建教育的一千多年历史,转而效仿美国哈佛、耶鲁大学,设置了采矿、冶金、土木、水利、机械工程、铁路交通等大量新兴专业,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包熠文在北洋大学堂土木工程系研读时,恰逢由詹天佑主持的京张铁路建设如火如荼之日。这条中国第一条自主设计建设的铁路,前因不断向西延伸至绥远,后因国民政府定都于南京,北京改称北平,遂最终易名为平绥铁路。在校孜孜求学、成绩斐然的包熠文,毕业后很快受到北洋政府的倚重,派遣参与平绥铁路工程建设。为职务之便,包熠文带着一家人长年在北平居住。
因为自小接受近代新式教育,并且久处东西文明荟萃一堂的京城,回到老家,在与同族亲戚见面时,包熠文泰然自若,畅谈时务,言行举止全然不似道貌岸然、不懂装懂的地方乡绅,这让躲在门边偷听的包德明感到分外好奇新鲜。彼时恰逢新文化运动还正热火朝天,“五四”运动锋芒毕露的时期。袁世凯的复辟幻梦早已破灭,但尊孔读经的逆流并未随之烟消云散。中外反动派在全国先后成立“孔教会”“尊孔会”“孔道会”,出版《不忍杂志》和《孔教会杂志》,鼓吹“有孔教乃有中国,散孔教势无中国矣”的论调。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的同流合污,有的偃旗息鼓,有的彷徨苦闷,但以陈独秀、李大钊、鲁迅为代表的激进派和以胡适为代表的温和派,却投身于“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的新文化运动中,大张旗鼓地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包熠文满怀忧虑地谈到时局,谈到《讨袁宣言》和护法运动,谈到《布尔什维的胜利》和俄国十月革命,谈到《新青年》和“两位先生”(德先生Democracy,赛先生Science),谈到《文学改良刍议》和白话之风,谈到《娜拉》和妇女解放……包德明不知不觉地抬起头紧盯着七叔,眼底溢满痴迷和向往的神色,一动不动地侧耳聆听着,连小伙伴喊她玩耍也置若罔闻。看到端坐一边,认真聆听自己的小包德明,包熠文暗忖这位“超人”侄女真不简单。后来经过多次接触,包熠文感觉到包德明言语中透露出浓厚、热切的求知欲,眼眸中总是闪烁着果敢无畏的智慧光芒,他便萌生了将包德明带往北京见大世面、接受先进教育的念头。
就在包熠文试探地询问包德明时,她欣喜若狂,差点不假思索脱口答应,但霎时心里就拔起了一座情感与理智的天平。包德明开始冷静地掂量权衡:一端是南溪县的空谷跫音,是等闲人家的幸福和天伦之乐的温暖;一端是大世界的风云际会,是背井离乡的孤独和寄人篱下的凄清。那一刻,包德明异常清楚,留置或是追随,甘于平庸或是奋斗到底,一念之间,片言只语,就将是人生截然不同的际遇。抉择无疑是艰难的,但却容不得考虑太久。包德明选择了微笑着闭上眼睛,默默将手置于胸间,聆听灵魂深处潜藏已久的、最忠实的答案:
“我要去。”
刹那间,透过逼仄天井上的方寸苍穹,她仿佛看到一行大雁追逐着金乌华彩,由南向北疾疾飞掠。它们追随的方向,正是自己遥望的梦想彼岸。曾几何时,年幼的她还像笼中鸟般,蹦跶在南溪闲适安逸的枝丫丛林之间,但愁春光短暂。而如今,包家有女初长成,羽翼渐丰的包德明,眼看着就要挣脱一切束缚,义无反顾地随着这群大雁翱翔北上了。或许这一天,冥冥之中她早有预感。终有一天,有关理想与信念的征程,终会离开南溪故土,在另一处未知的广袤天地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