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不是我的白马王子,却是我心中最柔软的疼痛。
夜暖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那个初秋,枯黄的落叶铺满了葵远的街道,阳光中有着麦芽糖的温甜,从蔚蓝的天空中暖暖地洒在葵远外国语学校的小径上。
微暖的空气中,有一股清凉的气息,混杂在学校清新的草香里,像是生命的延展。
那时候的夜暖,刚刚进入葵远外国语学校就读。彼时豆蔻,风华正茂,和所有青春年岁的孩子一样,纯洁、干净、向往未来。
中考的分数离外国语学校的分数线还差一大截,她爸爸交了一大笔赞助费,才让她入的学。入学那天,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梳成清爽的马尾,然后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瘦弱、单薄,常年养在深闺之中,又患有低血糖,让她看上去,有一种病态的柔弱。
她始终希望,自己的病态,只是暂时的。整理好衣服,夜暖在楼下看到尹珊珊。
“新生入学,期待吗?”尹珊珊递过一份早点,“我妈让我带给你的。”“谢谢你妈。”尹珊珊是夜暖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好友,家里经营一间馄饨早餐店,馄饨肉馅都是她爸爸每天半夜起来手工打上几个小时做的,所以味道极其醇正,是夜暖每天必吃的早饭。
夜暖初中的时候由于身体差的缘故,常常不能来上课,因为校长和她爸爸关系密切,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她变成学校里被孤立的角色,只有尹珊珊,抵挡了所有流言飞语,努力和她成为朋友。
车子开过尹珊珊家的小吃店时,尹珊珊拉着夜暖,和她妈妈挥手。“好好上课,乖乖听话。”尹珊珊的妈妈远远叮嘱着。夜暖总是很羡慕尹珊珊的家庭,父母都是勤劳的小本生意人,本分、质朴,贫穷但幸福。夜暖的家境虽好,但是爸爸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她一直缺少亲人在旁照顾。自小感情淡薄,对事物没有热情。
夜暖是一个有着充裕物质却总是缺乏疼爱的小孩,有着一股委屈而固执的坚韧。
因为得不到,干脆就不奢望。没有期望,失望就伤害不了自己。熙熙攘攘的学生陆续走进学校,偌大的校园里,葱郁茂密的银杉树覆盖了地面,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每个人的笑脸都那样陌生而亲切。这是夜暖要面临的新生活。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校园中有一股清新的草香,是充满希望的味道。尹珊珊因为兴奋,早就跑到夜暖前面去自顾自地结交起新朋友来。阳光透过繁茂的枝丫落在夜暖的脸上,她的脑子有片刻的眩晕,腿一软,就要倒下。
有个人伸手扶住她。那是一双非常温暖的手,大而有力,陌生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夜暖抬起眼睛,去看眼前的人。先映入夜暖眼睛的,是对方一头黄灿灿的头发,因为太醒目。头发下面,是一张漂亮而略带痞气的脸孔,但最生动的是一双墨黑的瞳孔,温润而含情。“还没开始上课呢,就吓怕了?”男生笑起来,微弯的眼角,像是含着笑。
“嘁,谁怕啊?我家暖宝儿只是有低血糖。”尹珊珊赶紧跑回来,推开男生,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让夜暖吃下。
“真让人怜惜。”男生盯着夜暖,口气中有点调笑的意味。夜暖刚才一瞬间的好感都消失了,拉起尹珊珊的手说:“我们走吧。”走了两步,像是鬼使神差的,夜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生。他并没有离开,只是环抱着手臂,站在银杉树下,光影稀疏地降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白衬衫上打出层层叠叠的光线。
他调皮地冲夜暖眨了眨眼睛。夜暖的心无端地漏了半拍。
那是夜暖和许孟笙的初见,在彼此最美的豆蔻年华,恰同学少年,满目都是对方的样子。
后来夜暖看很多小说里,大家都喜欢一个句子:人生若只如初见。若人生真只如初见,又哪里来的后半生的痴缠和伤心呢?
新生入学典礼的时候,夜暖无聊地站在操场中央,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现在我们有请我们这次中考全市第一的许孟笙同学上台讲话……”底下掌声雷动,大家都对全市第一的学生感到非常好奇。
只是没想到,上来的男生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大家只看到一个染着黄头发,衣服扣子没扣好,手插在口袋里的男生,拖着拖鞋上台了。
“暖宝儿,是早上那个男生。”尹珊珊激动地拍拍夜暖的肩膀。夜暖先看到他醒目的黄色头发,整个穿着和这个学校的风格十分不搭调。谁能想到,他居然就是这次中考全市第一的人啊?他拿过话筒,并没有害怕,先是向大家招招手,眼睛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同学们好,我是高一甲班的许孟笙。很有幸今天能站在这里,我想这主要归功于校长在典礼前没有做足功课……我的主业是摇滚乐,副业是学生。爱好重金属,弹吉他,欢迎大家有空来看我们表演……”
台下的学生听了这个鬼马男生的开场白都笑得东倒西歪,他话还没讲完,校长就赶紧将话筒抢过去了。只见校长的脸色发青,拿着话筒,结结巴巴地说:“许孟笙同学是和大家开玩笑的。希望大家好好学习,共同进步,今天的典礼就到此结束。”
这是葵远外国语学校建校67年来,最兵荒马乱的一次开学典礼,用周星驰的台词说就是:我猜中这开头,没猜到这结局。
散场之后,所有同学都在欢快地讨论这个与众不同、敢挑战校长权威的男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夜暖坐在教室靠窗的位子上,把各种营养药品拿出来,倒到嘴里咀嚼。尹珊珊在她旁边,已经和好几个同学谈笑风生。
她静静地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只沙漠里的鸵鸟,像是要把自己埋到世界的角落,不被任何人察觉。
这样她才觉得是安全的。班主任老师在上课铃响的前两分钟才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旁边跟着的,是刚才在新生入学典礼上那个语无伦次的男生。看来是刚刚被叫去校长办公室训话了。不过他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嬉皮笑脸地站在讲台上。
“刚才吓到大家了,真不好意思。以后希望大家多多关照。”他站在讲台上,压根儿无视老师的存在。
夜暖这才在这熟悉的声音中抬起头来,目光还有些迷离,下巴还搭在手肘上,两只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的男生。
许孟笙在夜暖抬头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被这个女孩儿迷茫的眼神吸引了,那种冰凉的不染尘埃的目光,直勾勾地能把人吸引过去。
“暖宝儿,他在看你呢。”尹珊珊拍拍夜暖的肩膀。夜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不敢去看许孟笙。许孟笙走下台来,路过夜暖身边,在她身后空余的位子上坐下。旁边的女生又一阵尖叫。夜暖把课本拿出来,将位子朝前面挪了挪,想离他远一点儿。
自小优越的家庭条件,让夜暖渐渐分不清周围的人和她接近是为了图她家的钱,还是真心要和她做朋友。在商场上有着老到经验的爸爸告诉她,与人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尹珊珊说过,她是长满棱角的多面体,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下课的时候,很多女生围着许孟笙唧唧喳喳问个不停。“你玩乐队的?那我们可以去看表演吗?”“当然可以啦。”“你的吉他一定弹得很好吧,可是怎么成绩也能这么好?”吵闹的声音,搅得夜暖无法休息。
她愤怒地站起来,转过身去,怒目圆瞪地看着那些吵闹的人。一大群女生的存在大等于一天空的麻雀降临。夜暖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意境。
后面的女生目光都转向夜暖。“你……”她指指许孟笙,“不要坐在我附近,吵死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看似柔弱的女生,没想到她有这么有气场的一面。
“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这么说话!”“就是啊,你什么人啊你?”“奇怪了……”更多不满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许孟笙并没有生气,脸上始终挂着温暖的微笑,手上把玩着一支铅笔,转了两个来回之后,才站起来,对着旁边的女孩子们灿烂地一笑,像哄着她们一般:“你们乖乖地回去,不要惹我家小美人生气。”
这一句话,像是一个重型炸弹,让刚才不满的众人瞬间瞠目结舌。大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谁是你家……”夜暖停了停,觉得有点儿羞愤,“不要脸,变态,死黄毛!”夜暖拿起课本朝许孟笙砸去。许孟笙一把接住那些丢过来的课本,动作利落得像是练过。他翻开课本的扉页,眯起眼睛看了一下,随后笑眯眯地说:“陆夜暖,真是个好名字。”
和高手过招,倒霉的总是自己。不自量力是很可怕的。
夜暖非常后悔那天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冷静,挑衅了许孟笙这个黄毛怪物。黄毛怪物,弹吉他的黄毛怪物,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弹吉他的黄毛怪物。这是夜暖对许孟笙授予的头衔。关于许孟笙的背景,他父母均是葵远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爷爷是葵远大学环境科学院的教授。他初二开始玩乐队,尤其吉他弹得特别好,曾经在葵大飙琴的时候创下让几个比赛者羞愤得砸琴的纪录。他除了成绩稳坐年级第一,头发永远金黄灿烂之外,还是出了名地有女人缘。
老师宠他,同学们喜欢他。他根本就是上帝派来拯救人民的天使。对于这种唯心主义的叙述,夜暖觉得有待查证。这年头天使太多了,随便从楼上砸一花盆能死好几个。夜暖观察过许孟笙——当然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喜欢穿夹脚拖鞋,头发必定染成黄色,白衬衫的头两颗扣子不喜欢扣,脖子上永远挂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饰物。笑的时候眼神坏坏的但充满了温暖,总喜欢背着一把吉他,放学后去琴房练琴。
夜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注他,或许是因为之前的生活都过得太平淡了,现在终于起了一点涟漪,所以想以此为理由,为自己找些事干。
下雨的周末,夜暖和尹珊珊坐在小米家的奶茶店喝奶茶。这是夜暖最喜欢的闲暇时光:坐在奶茶店里,逗逗乌龟,看看植物,闻着店里清新的植物香气,时光太恬淡,像是这样就能平稳地度过一生。这样的时光最适合用来想心事,心事可以让一个女孩的内心纠结、复杂,却更美好。
小米是夜暖在开学一个月之后无意间认识的。那天放学后她想自己在街上走走,却被几个人堵在巷子内勒索。她当时无比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小米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推倒了巷子里的一堆木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拉起她就朝外面飞快地奔跑。
小米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头发飞扬起来,越发显得她脸上的疤既突兀又明显。她紧紧地攥着夜暖的手,让夜暖觉得无比温暖。
也就从那天开始,小米成了夜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后来小米带夜暖去她姑姑家的奶茶店喝奶茶,那是在城北一角的一间奶茶店,它坐落在一条杂乱的街道中,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小米给夜暖泡奶茶,夜暖惊魂未定地喝着她的奶茶。“你叫什么名字?”夜暖问她。“莫小米,你叫我小米就好了。”她的声音有些低低的,仿佛蕴藏了很多心事。
那是一间非常小巧但很精致的奶茶店,可以租借漫画,分楼上楼下。小米告诉夜暖,她在城北的一所职高读书,这间奶茶店是她姑姑的,周末她会来帮忙。
认识之后,夜暖每周都会来这间奶茶店喝奶茶。夜暖很喜欢和小米待在一起,她没有尹珊珊的聒噪,也不像外国语学校的学生那样来得高傲。她喜欢仔细聆听,抿着嘴,头发遮住眼睛。
夜暖总觉得她的眼睛充满了疼痛,没来由地就想对她好。夜暖也曾经问过小米脸上的烧伤怎么来的,她只是很空洞地望着一个地方傻傻地笑着不语,仿佛这道疤是她甜蜜的回忆。小米不太爱笑,但是每次笑起来,都让她破相的脸变得尤为生动。夜暖想,如果小米脸上没有这片烧伤,她该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女孩子呢?
缺失父母疼爱的小孩,内心都是无比寂寞的,这种感觉夜暖懂。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夜暖就觉得,小米会成为她生活中至关重要的角色,像是冥冥之中有某根丝线的牵引,无法脱离。不得不说,有时候,第六感会像噩梦一样,哪怕你那么害怕,依然会预示着你未来的生活。
尹珊珊把许孟笙和夜暖的故事说给小米听,小米正在往玻璃瓶子里装龙眼蜜、蒟蒻、珍珠,她抿着嘴,笑得淡而温和。
“小米,你不知道这个许孟笙多搞笑,染了个黄头发,老师怎么说都不染回来,成绩又一等一的好,让老师无话可说,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角色。”
“不就是一个黄毛怪物吗,哪有珊珊说的那么好。”夜暖才不认同,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给合果芋浇水。
“你看,她变相炫耀,那么帅的帅哥和她闹绯闻,她还假装很苦恼。”尹珊珊吃着话梅糖,糖果触碰牙齿的声音,清晰地在夜暖耳边响起。
“谁炫耀了,你要你拿去好了。”“嘁,我又不喜欢他。还不如……”尹珊珊打住。夜暖转头:“还不如谁?”“什么谁啊?”尹珊珊不承认,转移话题,“他们乐队下个月有表演,你们去不去看?”
“小米你去吗?”夜暖问小米。“我这哪儿走得开啊?”小米无奈道。“去吧去吧,他们的表演据说特别精彩。”尹珊珊拉着夜暖说。
夜暖从尹珊珊的话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你是不是看上乐队里的谁了,这么积极主动地撺掇我们去?”
“没有,没有。”尹珊珊急着撇清。“没有那我就不去了。”夜暖故意说。“好嘛好嘛,你就当帮我去看看人靠谱儿不靠谱儿。”“不会吧?和那个黄毛怪物在一起的,估计也没什么好货。”夜暖主观判断。
“你这是主观判断,人家不知道多帅!”珊珊争辩道。“哦,难怪我们珊珊最近寝食难安的。”夜暖对待好朋友的时候,才会露出幽默的一面。
“尹珊珊的人生格言不就是:此生不弄一个帅哥来成婚,对不起自己如花似玉的青春。”小米接话道。
“那当然,生活是需要帅哥滋润的,人这一生,除了读书,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谈恋爱,要不然学习失去了原动力,生活只有一片暗淡了。”
“完了完了,我们珊珊真的春心荡漾了,恨嫁得不行了。”夜暖笑起来。“你这个臭丫头。让你嘲笑我。”她冲过来开玩笑似的要打夜暖。夜暖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下子蹿到小米身后:“小米救命,珊珊要杀人灭口。”“你们这两个活宝啊。”小米只是笑,时光暖暖淡淡,是只属于三个人的小时光。
多年后,夜暖在夜里总是反复地梦到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画面:带着奶香的小米和总喜欢吃话梅糖的珊珊,她们坐在奶茶店里,小米微笑着的样子,珊珊咬着话梅糖含混的说话声,夜暖低着头去闻合果芋的清香。
小米说过,合果芋、绿萝、蔓绿绒都是属于天南星科的植物,但是合果芋的形态更加清雅优美,惹人喜爱。
而夜暖总觉得这三种植物,是她们三个人的象征。时光里面她们三个人的剪影、暖融融的画面,被拉长、放远,印在那些不灭的青春里,在后来的岁月中,反复地出现在夜暖的脑海里。哪怕小米后来和她成为敌对的一方,哪怕她多么不想再提及小米给过她的伤害,但是在小米失踪的三年里,夜暖还是会想起小米最初的样子,小米泡的“玫瑰海洋”清香而甜美。
“那个有钱人家的病小姐,是少年奇才许孟笙的女朋友。”这句话,迅速地在葵远外国语学校这所不大不小的学校蔓延开来。
这成为了葵远外国语学校开学以来最多人讨论的话题。这完全要归功于许孟笙这个谣言传播者。当很多人来和许孟笙若有若无地表达爱慕之情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受伤地说:“虽然你很好,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随后就若有所指地望向夜暖。
这是阴谋!夜暖愤怒地想,回给许孟笙一记狠毒的目光。是人都看得出来夜暖不待见许孟笙,不仅从不主动和他说话,而且前后位子搬得远远的,像是远离病毒。这种行径,特别不像以前那个对世事都无所谓的陆夜暖。
可许孟笙就像看不到夜暖眼中的冰冷,每天早上来,定会和她打招呼:“Hi,小美人。”
每当这个时候,夜暖都感觉窗外有乌鸦飞过,不是一只,是一群!“这是一只非常非常非常狡猾又奸诈的黄毛狐狸!”夜暖对许孟笙的评价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升高了两个层次。也托他的福,夜暖的身体倒是没像以前那么柔弱了。“暖宝儿,你有没有发现,你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尹珊珊发现了夜暖的转变。
“有力气和别人生气,应该就没力气生病了吧。”许孟笙在后面插话道。夜暖始终不明白,许孟笙怎么像是有无限的精力似的,总做着一些无聊的举动,却乐此不疲地重复。更让她不明白的是,这样的男生,居然还有那么多女生死气白赖地要和他在一起。人对漂亮皮囊的盲目,有时候超出人类最低的智商。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夜暖的名字排在全年级倒数一百名,班级第四十名。
“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尹珊珊望着自己二十名的成绩,对夜暖说。“你这是变相讽刺。”夜暖成绩不好,一直都不好,爸爸也不是没有找过老师给夜暖补习,但是夜暖并没有心思在学习上,那些数字、曲线、地理、历史,似乎都和她没有多大关系。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尤其热衷于素描。一支铅笔、一张画纸,窸窸窣窣埋头几个小时,就能把一幅图画得生动微妙。
许孟笙曾经认真看过夜暖的画,某一节晚自习上,夜暖在课本上面睡着了。尹珊珊在后面写黑板报,许孟笙走到夜暖旁边的座位,静静地坐下来,她的手肘下面压着一幅刚刚画完的素描——
一个大大的教室里,各种各样可爱的猫咪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有一只孤独的小猫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猫群,眼里充满了惶恐和迷茫。
只是简单的一幅画,却透出无尽的孤单,许孟笙悄悄地把画放回去,伸出手,轻轻地掬起夜暖散落在肩膀上的长而柔软的发丝。
他在开学的第一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子,完全是因为她长到及腰的头发,乌黑亮泽,垂落在她纤细的腰上,像一把孤独的竖琴,静静地立在光线之中,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太孤独了,太寂寞了,她的世界里看不到温暖的颜色,多像……多像那个曾经缩在孤儿院角落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爱失去希望,却依然奢望可以得到温暖,来支撑自己好好地活着。
在追许孟笙的女生里,隔壁班的文艺委员肖雪最为疯狂。听说她是高干子弟的小孩,从小学习芭蕾舞,是很多男生喜欢的对象。夜暖在某个放学的傍晚见识了她高超的演技。那天放学已经很晚了,人陆陆续续地散尽,尹珊珊在向许孟笙请教几道题,夜暖在旁边等着。后来习题做完的时候,教室里几乎没有人了。他们三个人背着书包往外面走。她看到一个女孩儿站在门口等许孟笙。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高挑、白皙,就是眼神里有一种让人不喜欢的倨傲。
那天正好有一只老鼠从走廊那头蹿过来,夜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肖雪尖叫一声冲到许孟笙的怀里:“啊,好可怕,人家好害怕。”速度极快,尖叫的速度和雷人的速度,快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夜暖和尹珊珊没被老鼠吓到,却被肖雪的声音震惊了。“啊,暖宝儿,人家好害怕哦!”尹珊珊回过神来的时候学着肖雪的声音说了一句。
夜暖扑哧一下笑出来,许孟笙很难得看到夜暖真心的笑,是那种会轻轻捂住嘴,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可爱而甜美的笑容。
他一时间忘了推开身上的肖雪。“孟笙,你看她们,好没有教养哦。”
尹珊珊和夜暖忍不住身上发抖,互相递了一个眼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说谁没有教养啊?”尹珊珊不乐意了,走过去直面肖雪。
“就是你们。”肖雪声音也大了。“给你双翅膀,你还真给我飞到天上去了!”尹珊珊朝肖雪顶嘴。肖雪看着尹珊珊和夜暖,估计发现自己势单力薄,吵也吵不出个名堂,于是在一瞬间,眼眶一红,大颗的眼泪从眼中迸出。夜暖当时觉得她将来一定可以争夺影后,不拍戏实在浪费了人才。似乎预见到她下一秒一定会梨花带雨地再次投入许孟笙的怀抱,于是夜暖也迅速走过去,一把搂住许孟笙的胳膊:“愣着干吗?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肖雪因为这句话,向前倾的身体停住了。许孟笙被夜暖攥着,这是他第一次和夜暖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发现,夜暖的身上有一股坚韧的气息。“我家暖暖吃醋了,不好意思哦。”许孟笙反手过来一把握住夜暖的手,表现出两人极其亲昵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和肖雪说道。“你……你……你和她真的是男女朋友吗?”肖雪不甘心地问。“你猜你猜,你猜猜猜。”尹珊珊接过话头,“又到了周六‘看我猜’的时间了,今天我们来猜猜,他们究竟是不是男女朋友呢……”尹珊珊少不了贫两句嘴。
“你……你们欺负人!”肖雪甩下一句话,显然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到了,看了一眼握住夜暖手的许孟笙,伤心地走了。
“唉!只见美人留下一道伤心的背影,官人你怎么还不去追?”尹珊珊开口道,但是说话间已经笑得前俯后仰。
“在我们面前演琼瑶剧,姐姐看琼瑶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夜暖和尹珊珊击掌。
“还是我妈说得对,千万不要卷入女人之间的战争,太容易头痛。”许孟笙揉揉自己的脑袋。
夜暖发现许孟笙的手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急着要松开,许孟笙却攥得更紧了:“我又不是道具,拍完戏就扔了。”
“快松开。”夜暖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地红了。“啊啊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我压力好大,我先走了。许孟笙,暖宝儿就交给你了。”尹珊珊笑着,风一般地跑掉了。
“喂……喂,跑什么……什么人嘛。”夜暖有点无奈。“珊珊真逗。”许孟笙笑着,“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生活肯定不寂寞。”
“太不寂寞了。”夜暖接话道,“那个……”夜暖看看他们还握着的手。“哎哟,不好意思。”许孟笙把手松开。夜暖手心里的温暖,瞬间就泯灭了。她心底浮出一种奇怪的失落。这是夜暖第一次和许孟笙独处,她显得特别不自然,平时对他强悍的态度,现在也不见了,倒是有些扭捏。“你现在要回家吗?”许孟笙问夜暖。她点了点头,朝校门口走去。许孟笙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夜暖身后。
空中开始下了一点儿小小的雨。葵远的晚上,总会下细细的雨,所以每当这样的夜晚,空气中都特别的寒冷。
学校的广播站在放孟庭苇的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首很老很老的歌曲,孟庭苇温柔的声音,均匀地分布在整个校园,让刚才还闹腾的时光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夜暖打了个喷嚏。许孟笙把外套披在夜暖身上:“天气转凉了,多穿点衣服。”“我不怕冷。”夜暖不假思索地把衣服脱了下来,还给许孟笙。“需要我给你补课吗?”许孟笙好心提醒。“不需要。”对于自己的成绩,夜暖感觉很羞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许孟笙停下脚步,夜暖也停住。“怎么了?”夜暖问他。他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刚刚连说了三个‘不’。”“那又怎么样?”
“经常说‘不’的女生,心里有极大的防备,所以会变得很不可爱哦。”“少自以为是。”夜暖像是被人看穿了,有点恼羞成怒。“你这么漂亮、美好,为什么要用坚硬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许孟笙的目光透着关切。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夜暖心里有些慌乱,不想和他解释。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
“我知道,你是没有安全感。”许孟笙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表情,有的只是认真地观望。
夜暖有些紧张得发愣。许孟笙拨开夜暖贴在脸颊上的发丝:“孤独的时候,可以试着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只留下一盏微弱的光,就仿佛心里有一处温暖,或许会好很多哦!”门口司机的车已经等了多时,夜暖没有回答,转身上了车。许孟笙站在原地,看着夜暖上车,手里还拿着刚才夜暖还给他的外套,目光是温柔而关切的。夜暖想了想,还是探出头,对他说了句:“夜里凉,自己路上小心。”“不用担心我,我是黄发巨人!”许孟笙指指自己的头发,不忘和夜暖开玩笑。
有那么一瞬间,夜暖有种错觉,觉得这个原来让她觉得讨厌的小子,突然成了她心里很柔软的一个部分,他的笑容、他的话,都那样温暖地充斥着她的整个心房。
像是有什么,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我知道,你是没有安全感。”这句话一直在夜暖的耳边回响,这个男生,似乎是真的懂她的,懂得她在惧怕什么,懂得为什么她身上有那么多棱角。
书上说,女孩子长大了,就会开始想很多以前都不会想的事,会无端地忧愁,会没理由地害怕,还会为一个喜欢的人患得患失。
长大真麻烦!夜暖闭起眼睛,许孟笙的脸印入她的脑海。
夜暖把这种奇怪的心思告诉小米的时候,小米停顿了片刻,然后笑着说:“我亲爱的暖宝儿,你是喜欢他了吧?”
“才没有。”夜暖不相信,快速地抵赖。“想都不想就回答,看来是真的喜欢。”小米像是看透她了。
“连你都不帮我,真没意思。”夜暖转着盛着奶茶的杯子。奶茶有微微的玫瑰花的清香,是小米特制的“玫瑰海洋”,只为夜暖一个人准备。
“如果记挂一个人,为什么不试着去了解他呢?或许他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啊。”小米的懂事玲珑让夜暖自叹不如。
回家之后,夜暖将尹珊珊给她的海报从书包里拿出来。那是一张看上去设计简单的海报,海报上有四个人,站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地上,画着极重的眼线,微微抬头看天空。“轮回”两个字,赫然明朗地印在海报上方。尹珊珊告诉夜暖,许孟笙不是一个人,他有一个团队,主唱是葵远大学大二的学生,贝斯手和鼓手,是本校的学长,他们的乐队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轮回”。
夜暖不用问尹珊珊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因为尹珊珊一直都是夜暖身边的“小灵通”,只要是她想打听的,没有打听不到的。
“轮回”是许孟笙的乐队的名字。夜里,夜暖从黑暗中坐起来,想去拉一盏灯,可惜她的床头没有小台灯,她只好摸索着把壁灯开启。那是一种玫瑰红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仿佛黑暗中的指路灯,让人觉得有希望。
是不是就像有那么一个人,在你觉得人生充满了惶恐和不确定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哪怕你没办法确定他能不能给你足够的光,但只要他在那里,你就觉得安心和温暖?
夜暖决定和尹珊珊去看许孟笙的演出。表演的场地在葵远大学的露天广场。有两排石墩子座位,由于之前在装修,地上有一堆钢筋水泥以及少量的玻璃碎片还来不及清理。尹珊珊拿着横幅,像个忠实的粉丝一样挥着大旗,乐队的人在台上调音,夜暖一眼就看到了许孟笙。他还是不修边幅地穿着一双拖鞋,身上穿一件很有范儿的黑色风衣,头发用发胶特意弄过,一根根像是有无限怒火随时会发射到天空中去。旁边的四个人,造型也差不多,统一黄头发,朋克风。
尹珊珊指着其中一个抱着贝斯、戴副眼镜的男生问夜暖:“这个这个,帅不帅?”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啊?”夜暖撇撇嘴,“凑合吧。”“什么呀,有没有眼光……”那个男生看到尹珊珊了,走过来和尹珊珊打招呼:“学妹,你来了!”“学长表演,我们肯定要来捧场嘛。”尹珊珊很狗腿地说。“感谢感谢。”陈暮虽然戴着眼镜,但是看得出还是很有气度的那种男生,不像一般死读书的学生,毫无生气。尹珊珊一把拉过夜暖:“这是我好朋友陆夜暖。这是轮回乐队的贝斯手陈暮。”
“叫我木头就可以了。”陈暮看了夜暖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不会是许少的……”
“对、对,对啦。”“你们在说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夜暖看到尹珊珊和陈暮挤眉弄眼的,大概猜出来他们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了。她只是微微地笑笑,并不想多解释。
当他们调音调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台上蹿出来另一堆人:“谁允许你们在这里表演的?”带头的男生挑衅地对他们说。
陈暮发现不对劲,对尹珊珊和夜暖说:“你们稍等,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ZORO乐队!”尹珊珊尖叫道。“很有名?”夜暖问。
“这是葵大最横行霸道的乐队,之前在一次乐队比赛中输给了许孟笙他们,却总是怀恨在心,处处打击他们。你看那个打头的,穿花衬衫一脸贱相的那个,是葵大校董的儿子,出了名的讨厌啊。”
“不得不佩服你的消息网都蔓延到大学里去了。”“我是谁啊?人称葵远小百度啊……”
“我还葵远小谷歌呢……”夜暖讥笑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过去看看。”尹珊珊拉着夜暖走近,两方的人已经针锋相对了,看得出大家谁也不待见谁,根本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凭什么使用我们的露天舞台?”“谁说不是?豪哥就是。”陈暮把豪哥拉出来。那是乐队的主唱,长得比较粗犷的北方男人陆家豪,大家都叫他豪哥。“就一个我们葵大的,也想用我们的露天舞台吗?”“凭什么不能用?校方说今天没人使用,我们就可以用。”拿着鼓槌的有些瘦弱的鼓手据理力争。“校方搞错了,今天这个舞台我们定了。所以你们,立刻、马上,滚蛋!”Aaron的声音很拽,目光直直地盯着许孟笙。“搞什么啊?摆明了就是来闹场的。”尹珊珊气极了。许孟笙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滚’这个字眼多粗俗,亏你们还读了大学,比我们多吃几年米饭,用词还和小学生一样。”“你小子,想打架还是怎的?”Ken有点火了。“打架?哥哥您太看得起你们自己了,趁我们没发火之前,请你们团结地抱成一团,以最圆润的方式,离开我们的视线。谢谢!”台下的人哈哈哈地笑成一片。多厉害的一张嘴!夜暖暗暗想,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的气势和勇气。要是别人看到这个场面肯定灰溜溜地走了。“你他妈的……”Ken一把抓住许孟笙,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打在许孟笙的脸上。顿时整个乐队的人开始往上冲,两个乐队瞬间打成一片。
战局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乐队打得你死我活,并且轮回乐队的人衣服都穿得差不多,夜暖一时间有点找不到许孟笙的方位。
台下的观众看这阵势,都开始作鸟兽散,生怕殃及池鱼。然后不知道谁拿起台上许孟笙的吉他,就朝台下丢去。夜暖认得那把吉他,许孟笙总会把它背在身上,细心爱护,仿佛那是他最心爱的人。
夜暖快速伸手去接那把吉他,在接住的瞬间,一个没站稳,连人带吉他摔倒在地上,头狠狠地撞在旁边一个巨大的石墩上。而她的手,由于紧紧地抱住吉他,整个手臂压到地上的玻璃碎片中。一股钻心的疼让夜暖皱了皱眉。
“暖宝儿!”尹珊珊先是尖叫了一声。许孟笙听到这个声音,停止打斗,转头看到夜暖倒在地上。“救命啊!有没有人来啊?”尹珊珊吓得失魂落魄,大家一看有人出事了,都停止了打架。许孟笙顾不得台子高,直接从台上跳下来,一把抱起夜暖。她头上的血染得许孟笙满手黏腻,一股很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吉……吉他……”夜暖用她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手中紧紧地抱着吉他。
“你这个傻女人。”许孟笙看到夜暖的手臂被玻璃刺得血肉模糊。他抱起夜暖,以最快的速度,朝葵大附属医院的方向跑过去,把整个演出,把刚才打架的人,统统抛到脑后。在看到夜暖倒地的那一刻,他心里像是有一个很珍贵的东西突然碎裂了,那么疼,那么疼。那天在葵远大学的人,都能看到一个头发黄灿灿的帅气男生,穿着拖鞋,以奥运冠军的姿势抱着一个女生,奔跑在葵大的校园里,女生怀里抱着一把吉他,整个画面奇妙而诡异。
“怎么那么傻?”许孟笙懊恼地紧紧将夜暖搂在怀里。她非常轻,像一只可人的小麋鹿,头发散开,因为疼痛而紧闭着双目,额头上不停地流血冒汗。许孟笙不敢松手,他生怕一松手,这个平日里一直用冷漠假装坚强的女孩儿就不见了。
他第一次发现,他会害怕一个人消失,那种感觉十分微妙,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