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庄九仍能清楚地记得,遇见苏叶叶的那晚,他说的书,讲的是魏国来使自杀一事。
魏国和华夏相邻,从前朝起边境之间一直纷争不断,反正谁一时也灭不了谁,打一打,歇一歇,谈一谈,再打一打,百姓早已习惯。
只是前几个月魏国难得地小胜一场,让华夏吃了不大不小的亏,接着就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前来。据流传出来的消息说,魏国要借这个机会让华夏割让三座城池!
消息一传出,以长安书院为首的各家书院里的热血学子们集体逃课,在使者到来的当天堵在城门抗议,倘若真要割地赔款,那可是一国的耻辱了。一时间,两国议谈之事成为全城百姓每天讨论的焦点。
本朝的苏丞相与魏国使者相见磋商,连续三天毫无进展。小道消息却不断流出:据说魏国使者倨傲无礼,据说对方口口声声称三座城池只是底线,据说来使要求华夏公主和亲……传出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让人义愤填膺,华夏百姓莫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此人。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四天早上,魏国大使被发现吊于使馆房梁之上,并留下遗言说因为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愧对国家,所以干脆自我了断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大家目瞪口呆,猝不及防。不过大家的第二反应也颇为一致:赶紧去订繁苍楼的座,听庄先生怎么讲!
繁苍楼果然第二天就在门口贴出了大幅通告,黄底黑字写着庄先生于三日后,会开讲这个案子。门口的木板上那巨大的告示上赫然写着——魏国大使悬案:死,是态度,还是让人添堵?!
这三天的等待里,无论是学子官员,还是小贩商人,茶余饭后都就“态度”还是“添堵”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三日后,繁苍楼所在的西关街车马均不许进入,只许行人走进去。尽管如此,街道上的人还是摩肩接踵,繁苍楼门口有小贩高价倒卖着座位的号,那价格自然是比直接从繁苍楼买贵了好几倍的。
这晚的庄九挑了件月牙白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很是凌厉,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格外深邃。他右手掂着扇子,漫不经心地一抬脚,刚刚迈入大堂,喝彩声几欲掀翻屋顶。庄九心情大好,这样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心里头是喜欢的,只是面上依然一副平静。
登台后,庄九照例先拱了拱手,众人都鼓起掌来,这掌声、喝彩声隔了半条街仍能听见。但是等庄九缓缓展开了扇面,楼内众人便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庄九要开讲了。大家都目不转睛,不愿意放过庄先生的每一个动作。
只一瞬间,场里的气氛便从极闹变成了极静,京城的说书人里,也只有庄先生有这样的掌控力了。
庄九将扇子轻轻放在身前的台上,随意卷起袖子,犀利的眼神横扫了一遍场内,道:“魏国来使并非自杀,而是他杀。”这是他今天开场的第一句话,掷地有声。
众人目瞪口呆之余,纷纷点头,一脸期待,显然对这个开场白十分满意,心想果然没白花这许多银子买这头场票,若是自杀,还来听个大头鬼?
“这十几年来,魏国在边境没有占到分毫便宜,此次借我国江南水灾之际,使出了阴损的招数,暂时小胜几分,就已飘飘然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蛮夷之地,少些自知之明,也是可以理解的。”庄九冷笑一声,言语表面客观,实则立场分明,众人对魏国的不屑也都表露无遗,庄九满意地看着听客们脸上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问道,“魏国派来大使,我们作为东道主,热忱接待,是怕他们吗?”
众人皆摇头。
“是我们缺兵少将,打不赢吗?”庄九又问道。
众人又摇头。
庄九拿起扇子,展了一半:“那我们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这样做,是为什么?”
众人先是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脸上写满茫然。
“是给他们脸!”庄九将扇面都展了开来,扇了两下。
众人顿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庄九迅速将扇子合上,“啪”的一声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道:“但是他们不要脸!”
“他们不要脸!”庄九那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内响了起来,庄九一眼就找到了这个声音的来源。第一排最佳视角的位置上,一个穿着桃粉色蜀锦小衫的小丫头爬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挥着粉拳举过头顶,一脸正经地附和道,那激动模样,颇有些像为了屁大点儿事便成天在城门口抗议的热血学子。
庄九说书的习惯,这里的常客都很熟悉,在没有得到他的示意下就议论开来,会影响他的节奏,庄先生可是很不喜欢被人打乱节奏的。从三天前魏国大使之死一直到刚刚,所有的节奏都是庄九在掌控着,听书的人也乐于被他这样掌控着,这个小妮子如此突兀地附和,如同行云流水的曲子里弹错的音符,十分惹眼。
庄九扫了这个眼神清澈明亮的小丫头一眼,十二三岁的模样,从她听书的位置和衣衫的料子来看,家境已超出了殷实的范围,该是有权有势了,这肯定是头一回出来听书,还不熟悉庄九的规矩。
这小丫头边上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不满地对她低声吼道:“小姑娘,你懂不懂规矩,你家大人呢?吵死了!”
庄九没有发话,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个小妮子,并不打算为她解围。安静的场中顿时有些尴尬,听众们刚被开头吸引,忽然有人将庄先生的节奏打乱,万一惹得庄先生拂袖而去,这头场票的银子白花了不说,回头还怎么将故事里的情节作为谈资讲给周围人显摆?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不满集中在了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她也发现场面不对,胖嘟嘟的脸蛋上浮起了红晕,本来小拳头激情昂扬地举在空中,这时候只能尴尬地松了开来,在空中晃了晃,缓缓放了下来,经过后脑勺儿的时候还挠了挠。接着她偷偷地瞥了一眼边上说她的男子,噘着嘴巴哼了一声,慢慢地坐下去,整了整衣衫,坐直了身子,将目光投到庄九身上,带着跃跃欲试又极力掩饰的紧张。
庄九今日心情大好,并没有计较她打乱自己的节奏,此时已搁回了杯子,心里对这个小家伙又明白了几分:没有大人陪着,看样子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从细节分析人物身份已经是深入本能的习惯了,一口茶的工夫他便看透了这小姑娘,便也懒得为难她。
庄九摇了摇扇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为何在下说他给脸不要脸?这就要看魏国提出的条件了。要想百姓安生,那就割地,若不割地,那就和亲,不仅如此,他们还点了和亲的对象,竟然是我国陛下最宠爱的君和公主!”
庄九说到这里,闭上眼叹了口气,合上扇子,在右手上轻轻一掂量,老看客们都知道,这是允许看客们开始评论的手势,于是安静的场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娘的!”一个客人骂道。
“他们魏国是个什么东西!”最后一排客人的声音也传到了庄九耳里,十分清晰。
“那可是我们华夏唯一的小公主!”
……
那小姑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也是这样叫骂,却被邻座的人鄙视,这会儿群情激奋也没人阻止。不过稍作观望,她流露出“这氛围才对嘛”的表情,似乎十分解气,小脸憋得通红,手握着拳头,眉头微蹙,却不敢开口,似乎因为之前被训心有戚戚。左顾右盼之际,那之前训斥她不懂规矩的看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姑娘,你刚刚说得对,他们就是不要脸!”
她个子矮,坐在椅子上,脚够不着地,被人这样一拍又一肯定,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完全忘记这人训斥过自己,一脸的开心得意,好似能融入这热闹的人群里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一低头,使劲地晃悠了两下沾不着地的脚。
台上的庄九见火候已到,扇了两下扇子,众人立马收敛了情绪,叫骂声很快止息。庄九见此情形,懒洋洋地接着道:“你魏国莫非当真欺负我国无人?在下这样想着,便提起了手中剑……”
庄九的语气没有任何煽动性,可刚刚平息的情绪又一次爆发了起来。
“不杀不能泄恨!”
“叫他们嚣张!”
“不要脸的东西!”
……
“那份遗书的内容便如传闻所说。想必有不少人认为这人是我杀的,这遗书定是我伪造的了。”庄九轻轻一顿。
众人还沉浸在刚刚庄九一路惊险万分潜入使馆的情节,下意识地纷纷点头。
庄九悠悠叹口气,不疾不徐道:“人,的确是我所杀,而那遗书,却是真得不能再真,是魏国大使一笔一画亲手所写!”
繁苍楼鸦雀无声,看客们都不知道庄九在卖什么关子。
“毕竟这是魏国正使,若被义士刺杀,虽是死有余辜,却不免给我国朝廷招惹麻烦,魏国借机滋事,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庄九循循诱导。
众人齐“噢”了一声,目光紧紧追随庄九。
“所以,”庄九潇洒地一卷袖子,手掌重重拍在台上,正气凛然地说道,“我拿剑逼着魏国使者,让他一笔一画在我眼前亲手写下遗书,真得不能再真!”
“白纸黑字,即便魏国自己来验,那也是亲笔所写无疑。魏国纵使狂怒如雷,却也无可奈何。你派来使者自绝于此,可和我朝毫无关系!”
“怕是有人觉得,还要伪装成自杀,不够解气吧……”看客中果然有人点了点头。
“这点我岂能想不到?”庄九轻轻一笑。
众人安静了下来,那小妮子更是双手捂着张大的嘴巴,眼珠瞪得溜圆,看着庄九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崇拜和激动。
“在他上吊的房梁之下,在下没有放上踮脚的凳子。”庄九扇了两下扇子。
众人先是一愣,有反应快的明白过来,立马献上由衷的掌声。小姑娘支着下巴一脸认真,还在等着庄九解释。
“明明是他杀的做派,却只能接受自杀的结论。这才是在下想要让魏国看到的结果。”
“在下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杀他是我的态度,给魏国添堵是我的目的!”庄九说着将扇子猛地一合,微微一抬,小姑娘顺着他扇子的方向望去,指着的正是堂内的那张告示——魏国大使悬案:死,是态度,还是让人添堵?!
众人顺着他扇子的方向看过去,再转过头来,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天争论的点不对,态度和添堵这两者不是排他性的存在,而是并存的!哎呀,庄先生真是高啊!这票价值啊。
“我们华夏的地方,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我们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我们的公主,你是连想都不配想!”庄九的结语说得淡然,却引得众人叫好声一片,前排的小姑娘更是兴奋地鼓着掌,双手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杀人好办,脱身却难。办妥了这些事儿,我必须全身而退,此时已到日落时分,人流渐多……”
那一晚繁苍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看客们一如既往地心满意足。
庄九在客人们的掌声中,翩然退场,堂后小憩,喝了杯茶,正要离开,却见曲终人散的大堂内,那小姑娘正在和伙计耳语着什么,见伙计一脸为难的模样,小姑娘便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锭银子递给了伙计,随即伙计又与她耳语了几句,她满脸兴奋,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去,颠儿颠儿地走远了。
果真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天真无邪得很。庄九摇摇头,照着往常的习惯,在西关街上散了会儿步,才慢悠悠地往自己的住处去。他住在离西关街不远的一处院落里,闹中取静,这院落布置得十分合庄九心意,院子的角落里有桂花树两三棵,桂花树下还有石桌、石凳子。
世间繁华千万种,庄九唯独钟爱桂花的香气,浓郁绵延,像极了他喜欢的人间繁华。
今夜,庄九走到院门口,倏地停下了脚步,脸色转为严肃,稍一顿,觉得好笑又无奈起来,驻足了片刻,月色拱门下,踏入院落的脚尖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卧室对面的桂花树。那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树影下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
是今晚坐在第一排听书的那个小姑娘,他想起临走前看见的那一幕,便全明白了。她正转了个身,余光看见了已经进入院子里的庄九,乌溜溜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欣喜和爱慕,面颊上的红晕将她的腼腆和羞涩展露无遗。她小脚尖往前迈了一步,又缩了回来,抬起手晃了晃,然后笑了笑,低下头去,脚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影子。
庄九也不着急说话,索性背手打量着她,看她接下来怎么办。
小姑娘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仰起头看着庄九,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眨了眨眼睛,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好……腻(厉)害……”她的话语里有微微的鼻音,和她的年纪作态相映成趣。
庄九在石桌旁缓缓地坐了下来,平静地问道:“厉害什么?”
“你……你好……腻(厉)……害……”小姑娘见他问自己问题,兴奋又紧张,极力地想要与他互动,可又在刻意地控制自己说话的节奏,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让庄九觉得有些特别。她见庄九注视着自己,努力装出不紧张的样子,提高了音量,正色道:“我……下……次还会……来看……的……”
庄九点点头,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气氛又恢复了安静。
小姑娘站在一边,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样的平静,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边上画来画去,脸色倏地一红,道:“我叫苏……苏叶……叶……叶。”
庄九算是明白了,这小姑娘原来是个结巴,还是个挺有趣的小结巴。他面色虽然平静,可语气中却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到底是苏叶,还是苏叶叶呀,小结巴?”
小结巴这个称呼迅速染红了她的耳根子,她抬头瞪着眼睛,想要反驳什么,可是和庄九的视线一撞,抿了抿嘴,一跺脚道:“是……是叶……叶……娘(两)个……叶!”着急起来,结巴得更厉害了些,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说完就转身拔腿跑了,拐弯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庄九看着苏叶叶几乎是逃离的狼狈模样,嘴角轻轻扬了扬,庭院重回安静,月光洒满地上,这院子在长安城的巷子深处,静谧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庄九闭上眼,觉得今年桂花开得真好,闻了闻,清了清嗓子道:“出来吧。”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桌前,庄九打量了来者一眼,啧啧两声道:“石三,你从来不换衣服吗?”
被叫作石三的人蒙着面,语调刻板地答道:“每天都会换。”
庄九摇摇头:“你每天都穿同样款式的衣服,还都是基本款的黑色夜行衣,不烦吗?”
石三用之前的语气回答道:“差事。”
庄九还要说话,石三抢先开了口,虽然语气还是之前的平淡,却多了几分打趣:“好——腻——害。”
庄九撇撇嘴,有些无语道:“说吧,这次要杀谁?”
“洛阳来京城的商人夏和,要求不见血,日落之前。”
庄九“哦”了一声,表示应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石三道:“你跟上头说下,上次任务难度应该按甲等计算,少发的津贴下个月别忘了补给我。”
这次轮到石三有些无语了,愣了一下答道:“知道了。”说完转身,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抬脚,而是继续说道:“上头也让我告诉你一声,别再惹麻烦了。今天这场书一说,明天传遍全城,负责涉外的鸿胪寺的官员又要来诉苦了,接下来魏国肯定要闹事。你收敛一点。”
庄九听到这些话,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厌倦,根本懒得答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然后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抬头看向夜空。
今天的月亮,真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