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传
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学习。1983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越过云层的晴朗》《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清水洗尘》《雾月牛栏》,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散文》等,以及《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和《迟子建作品精华》三卷本。曾获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意等文字。小说《亲亲土豆》《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鬼魅丹青》《别雅山谷的父子》分获《小说月报》第七、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了。
吉莲娜家住道里区,离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黄色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有着浪漫的坡屋顶、开放的露台、狭长的高窗和平缓的台阶。这座楼在那一带青灰色水泥丛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淳朴,灵动俏皮。小楼的一层是咖啡店,二三层是住家,总计六户。吉莲娜家在三层,西南朝向。客厅和两间卧室很宽敞,厨房、卫生间和露台虽小,但结构合理,加上高举架,没有局促感。吉莲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机勃勃的花草菜蔬点缀着,一片明媚,可她的脸却像隆冬时节的北方原野,说不出的阴冷。她又高又瘦,不驼背,所以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龄女郎——当然那是她伫立着的时候;她一旦走起路来,老态毕现,缓慢沉重,一步三叹。
介绍我来吉莲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职的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黄薇娜。她在做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生存现状的报道时,认识了吉莲娜。吉莲娜一生未婚,独居,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亲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应付自如,没请过保姆。黄薇娜见她孤苦伶仃的,就说你房子这么宽绰,为什么不租出去一间,家里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很好吗?吉莲娜说她与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时,黄薇娜接到了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从第二个房东家搬出来了,行李堆在单位的传达室,无处可去,求她尽快帮我找个落脚之地。
黄薇娜知道我与第一个房东闹翻,是因为那个男房东,一个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东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将,他光着下身,握着一卷油腻腻的钞票,推开我屋门,一把搂住我,说只要我从了他,房租以后减半,还常给我零用钱。我反抗的时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钱,挠破了他的脸。那些钱净是两元五元面额的,看得出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他哀求我可怜可怜他,说是别看他瘦,这把年纪了,床上的威风不减当年,可他老婆绝经后,不许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只好煎熬着,活得好没兴味!他的泪水与伤痕渗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整张脸就像个小型屠宰现场,令人作呕。我奋力挣脱他,跑下楼来。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场,才哆哆嗦嗦地给黄薇娜打电话,连夜搬出。黄薇娜让我报警,我没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本来就乏人问津,如果警方来调查,万一事情张扬出去,猥亵被渲染成强奸,我就成了一团糟烂的抹布,更没人搭理了。
黄薇娜跑新闻,人脉广,与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帮我物色到第二个房东,一个二十八岁的聋哑女,她有个能发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聋哑人,他们精通中医,在松花江畔开了家针灸理疗所,生意不错。他们赚了钱后,在新阳路买了套宽敞的房子,一家人在无声的世界中,过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针,最看不得患者身上扎着银针的模样,所以她二十岁时,自己找了份活儿,在南岗教化广场旁的小学食堂做洗碗工。从新阳路到教化广场,跨越哈尔滨的两个区,柳琴嫌上下班太折腾,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儿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买房划算,因为赚来的钱放在银行连年贬值,而随便的一处房子,都是香饽饽,一路看涨,于是就在南岗安发桥下,给她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离柳琴上班的小学,步行一刻钟便到了。柳琴搬出来后,她母亲放心不下,常来陪伴,后来柳琴的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被束缚住了,便想为女儿找个好房客。黄薇娜采访这家私人理疗所时,认识了柳琴一家,知道他们的意愿,所以我从第一个房东家出来,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电煤气在内,一个月只需付柳琴六百块。而在老房东家,每个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说,煤气不准我用,水电费要与他们家分摊。
黄薇娜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刚做完吉莲娜的访问,正和她在楼下咖啡店小坐。当我说我从柳琴家搬出来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是她跟第一个房东似的,非礼你了吧?如今同性恋可挺时髦的!”调侃完,她才问我:“你不是跟柳琴处得挺好吗?怎么突然闹别扭了?要知道再找她这么好的房东,在哈尔滨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着告诉她:“柳琴要结婚了!我不能住那里了——”黄薇娜万分同情地说:“哦,那你只能出来了。”她安慰我说,好房东一定在下一个人生路口等着我,叫我别急,她马上过来,带我去她家先住几天。
黄薇娜与我通完话,对吉莲娜说:“真巧,刚劝完您找个房客,我的好友就没住的地方了!”吉莲娜皱皱眉,沉默片刻,开始仔细打听我的情况,老家在哪里,多大年龄了,有没有男友,爱吃猪肉吗,衬衫常换洗吗,睡觉是否打鼾,花粉过敏吗,喜欢听钢琴吗,性格内向还是外向,丢没丢过钥匙,黄薇娜一一作了回答。吉莲娜想了想,说:“请她过来一下,让我看看好吗?”黄薇娜赶紧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房子可能有着落了,让我快点过去。她还趁着去洗手间,给我发了条短信:“一会儿见着她,一定表现得温顺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于住在了百年前的哈尔滨,老风雅啦!估计她只会象征性地收点房租,你命真好,乌拉!”
时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开门的一瞬,狂风骤起,将门口那棵榆树树枝上所剩的最后几片枯叶,给摇了下来,有两片正落在我头上。黄薇娜说,幸亏那两片叶子,给我添了彩儿,像别着两枚金发卡。
初见吉莲娜,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肤色白皙,穿灰绿毛呢长裙,围一条黑色带银灰暗纹的重磅真丝围巾,灰蓝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着迷人的阴影。她装束优雅,而我衣着粗俗。我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穿着红花毛衣,咖啡色裤子,因为搬离柳琴家时匆忙,脚上是紫色运动鞋,按黄薇娜的话说,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鸟。
我胆怯地握住了吉莲娜伸来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叫赵小娥。”那一瞬,我想起了赐予我名字的母亲,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泪水奔流。
黄薇娜见我失态,连忙跟吉莲娜打着圆场:“您看,我们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没有,把她羡慕哭了。”
吉莲娜轻声问:“是‘嫦娥’的‘娥’吗?”
我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吉莲娜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们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这是神安排我们认识的。”她转而对我说:“小娥,好姑娘是不当着别人流泪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来吧。房租我不收,一个月你交两百块,是水电煤气的费用。我不敢保证你能住长,试试看吧。”吉莲娜说完了,坐回原位,继续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黄薇娜面面相觑,不相信好运就这样降临了!我们谢过吉莲娜,从咖啡店出来,刚拐过街角,黄薇娜抑制不住兴奋,当街与我相拥,大声嚷嚷着:“我都梦想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运气太好了,总是出了一家,就进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诉你,她不喜欢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听你时,别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这点骗她了!记住,千万别带你男友来她家,你们可见面的地方多着去了,公园、饭馆、茶吧、电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亲热的话,就去快捷旅店开个房,也用不了几个钱的!”
我说:“用不着了,我没有男友了。”
“什么?你又被人甩了?”黄薇娜跺着脚叫着,“就他,武大郎的个头,吃东西跟猪似的呼噜噜直响,一个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小公务员,也敢挑三拣四?”
我搬到吉莲娜家的当晚,正欣赏客厅的盆栽呢,她忽然拿着一把剪刀朝我走来,说女孩子不该烫头,满头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鸡窝,看上去龌龊,建议我剪掉。其实她不说,我也想铲除这团杂草了,因为我烫头完全是宋相奎怂恿的。他说我额头窄,脸过于瘦削,直发使我更显瘦,跟非洲难民似的,烫个头,能弥补面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发店,受刑似的折腾了两个小时,变成狮子狗模样。黄薇娜对我烫头深恶痛绝,屡屡调侃,最有趣的一次说我是贝多芬转世了。本来我就不爱鬈发,现在宋相奎离开了我,剪掉它们,等于跟旧生活决裂,何乐而不为!
吉莲娜让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给我的脖子苫上一条银灰的塑料布,开始剪发了。剪刀“嚓嚓”响,所向披靡,看来剪刀锋利,而她技艺高超。也就十来分钟,头发剪完了,吉莲娜端详了我一下,点了点头,将我推向洗手间的镜子前。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那是我吗?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头发,发顶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动,额角是参差的刘海,掩盖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变大了,鼻子也不显塌了,我好像年轻了十岁,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皮!我说:“我怎么不那么丑了?”吉莲娜说:“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摆弄好,能让人变漂亮!”我激动万分地大声说:“谢谢奶奶!”吉莲娜沉下脸,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剪刀,说:“就叫我吉莲娜吧。”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一个终生未嫁的人,永远怀着一颗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辈的人,也不能那么称呼她。
我从未见过像吉莲娜这样养花的人,她把观赏和实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来源于此。露台窗下的长条形木槽中,看似养着金盏菊,其实与花儿并生着的是地榆。客厅窗台摆的三个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红的绣球花、鹅黄的含笑和五彩缤纷的三色堇,但仔细看来,绣球花中有细香葱,含笑中掩映着薄荷叶,而与三色堇争色的还有朝天椒。书柜的吊兰与韭菜为伍,卧室的马蹄莲下匍匐着油绿的碰碰香。吉莲娜一日两餐,与别人不同,她的晚餐是牛奶、烤羊肠、煎鸡蛋、蔬菜沙拉,而早餐却是牛肉汤或是鱼汤,配上面包。她喜欢在沙拉和汤里,撒上自种的香料。而她拌的沙拉,总有地榆的影子。下午,吉莲娜会到楼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后到中央大街买两个马迭尔的小圆面包。还有,她每周去一次透笼街菜市场,买够七天所食的东西。她是犹太教徒,不吃猪肉,尊重她的习惯,我从不带猪肉回去,尽管我那么爱吃糖醋猪排。她喜欢的水果倒是与我一致,苹果和菠萝,所以有时我会多买一些,顺带给她。
我在报社做校对员。如果说报纸是一块块农田的话,我就是锄草员。错字病句,是我铲除的目标。不上班时,我爱睡个懒觉。常常一觉醒来,嗅觉苏醒的一刻,闻到的是灶房飘来的香味。吉莲娜见我起来,会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吃点东西,我每次都撒谎说约了朋友,匆匆洗漱后,到外面的小店,吃碗炸酱面或是馄饨。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吉莲娜的餐桌上,那镀金的深口蓝花瓷盘中盛着的浓汤,想着那银光闪闪的勺子搅动汤时的情形,她活得实在太精致了。
吉莲娜改换了我的发型后,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说并不是穿得鲜艳了,人就显得水灵,纯色和冷色调的衣服,反能衬托出青春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将一条用了多年的浅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给我改了一件简单大方的斗篷式外套。我穿上后,单位的人都问这是哪个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气。吉莲娜还让我把所有的衣服摊开,告诉我哪件夹克该配哪条裤子,哪件衬衫该配哪条裙子。虽说我的衣服不多,但按她的指点穿戴后,果然增色不少。
吉莲娜有一个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装着犹太教经书,希伯来文的。她早午晚祷告三次,低声诵读经书。我不懂希伯来语,等于每天在听天书。除了这个习惯,向晚时分,她会在客厅壁炉的钢琴旁,弹奏几首钢琴小品。她的四方形小餐桌与钢琴相连,宛若钢琴飞出的一道音符。我总想,像她这样内心世界丰富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看她摆放在壁炉上的照片,除了她的家人,就是她各个时期的单人照。从幼至今,她都是个美人。
吉莲娜喜静,话语极少,睡眠很差。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门关紧,不然夜深人静时,我发出的香甜鼾声,会使她烦躁。客厅有座无声无息的德国造的挂钟,我以为它坏掉了,有天问起她,她摇着头对我说挂钟好好的,可她上了年纪后,受不了它的嘀嗒声,将其停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敢让它再走起来了,你想它停了这么多年,憋了一肚子时间,万一它死脑筋,把原来的时间都补给我听,我的耳朵还不得让它给整聋了啊。”我以为这只是她的幽默,可看她的表情,平静诚挚,不像开玩笑。在某些时刻,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我和吉莲娜很快产生了矛盾。有一天我洗了内衣内裤,见太阳好,便晾在露台上。吉莲娜看见,呵斥我收回来,说那是不礼貌的,露台是摆花儿的地方,那儿的晒衣架只能晒晒台布、床单和衣服。我顶撞她,说妇科医生说了,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最好在阳光下晾晒,杀菌,有利于健康。吉莲娜指着门说:“那你就去别人家的露台晒吧!”
她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把湿漉漉的内衣内裤收回,用方便袋兜起来,塞进行李箱。我边收拾行李边哭,觉得自己太不幸了!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亲人,没有相爱的人,没有钱,没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如果房东将我赶出去,我不知道明天会在谁家的屋檐下栖息。吉莲娜见我真的要走,叹了口气,拿出手帕,帮我揩干眼泪,将我装内衣内裤的方便袋从行李箱中拎出,又晾晒在露台上,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下楼。她下楼梯的时候,膝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好像那里埋藏着斧头,把她的腿当柴来劈着。我们下楼后,她把我拽到马路对面,指着她家的露台让我看。哦,内衣内裤挂在那儿,一派站街女的味道,的确不雅。我当场认错,说我出生在克山的一个小村,小时家里洗衣服,无论内衣内裤还是外衣外裤,从来都是混搭着,晾在院子里一根晒衣绳上。吉莲娜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在城里,屋子是自己的,露台却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及路人的眼啊。”
刚入冬的哈尔滨,最让人厌烦。供暖期一开始,这座城大大小小的烟囱就呼呼往外喷煤烟。如果赶上气压低,烟尘扩散不开,城市就像戴着一顶钢青色的帽子,阴沉沉的,叫人不爽。这样的日子,吉莲娜会犯气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她犯咳时,若是刚好在客厅侍弄花草,我会帮她捶捶背,递上一杯水。吉莲娜肩膀颤抖,脸色发青,我真担心她会一口气上不来。她很少说话,可一旦咳嗽起来,在咳嗽的间隙,总会颤声颤语地感慨:“过去的哈尔滨,哪是这样的天啊!”我便问她那时的天什么样,她有时说“没黑烟”,有时说“阴天都是透明的”,有时说“那时的烟不呛嗓子”,有时说“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有时说“天上什么飞鸟都有,不像现在,乌鸦都不来了”。总之,回答都很简短。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冲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给花盆松土,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便劝她,最好把香草类植物拔掉,我听说养此类植物,容易刺激人的中枢神经,诱发哮喘,对呼吸不利。吉莲娜说:“家里没有香草,神都嫌污秽。”我笑了,说:“这世上哪有神呀!要是有的话,神也是势利眼!”我说那些贪官污吏过得衣食无忧,平平安安;没能力的善良穷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处处受欺负。比如我都二十五岁了,参加工作三年了,没房,没疼我的人,买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档饭馆什么滋味,也没闲钱旅游,都没出过省!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就因为她父亲是官员,一毕业就有好工作,结婚时有房有车。就说买衣服,人家去的是新世界、百盛、松雷和远大,我去的,是和兴路价格低廉的服装城和道外夜市的小摊床!别人看报纸盯着影星见面会、歌星演唱会、新的美容产品和时尚家居的消息,我盯的是打折促销商品的广告!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
我真是个猪脑袋,一激动,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即便多不如意,也不该对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发泄。我向她一再道歉,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吉莲娜撇下花铲,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你心中没神,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不知道真有地狱的人,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她关了客厅的灯,摸着黑回到卧室。很快,那里传来诵经声。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不快,引来了我的第三场恋爱。
吉莲娜一连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后,在外面对付一口,便四处闲逛,挨到九点才回去,这通常是她上床的时刻了。
为了安全,那段时间,我几乎夜夜去中央大街和斯大林公园,那儿人多,热闹,而且离吉莲娜家近。毕竟是冬天,在户外时间长了,脸颊会被冷风刮痛,我只好溜进商场或影院取暖。
有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我在松花江畔的一家俄罗斯工艺品商店,看见一个瘦高男人在买烟斗,他倾着身子在柜台前挑选,全神贯注,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偷像壁虎一样贴过来。
我对商场的贼有着天然的敏感。他们跟我一样不买东西,但我的目光漫无目的,他们的却在购物者身上。买烟斗的男人斜挎着一个高粱米色的涤纶布背包,未等他付账,小贼已飞快地用刀片划开背包,窃取了钱包。他得手后,装着若无其事往外走时,我大喝一声“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东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很瘦,染着黄毛,没戴围巾,脖颈上文着一只蜘蛛,感觉那蜘蛛终日吸着他的血,他才如此孱弱苍白。他想挣脱我跑掉,可是来不及了,买烟斗的男人意识到被偷,鹞鹰一样扑过来,与我合力将其制伏。小贼跪在我们面前求饶,说是他父亲死了,爷爷瞎了,母亲瘫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里穷掉底了,没钱看病和吃饭,他失了学,迫不得已这么干。贼被捉的时候,往往都谎话连篇,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灾难都揽在自己身上,博取同情。
商场的保安闻讯赶来,报了警。警察到后,小贼的唇角竟浮现出笑意。警察简单询问了事情经过后,将钱包还给瘦高男人,将贼带走。小贼离开犯罪现场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嚣张野蛮地骂道:“等我出来干死你!”
没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儿长没长硬!”
围观者笑起来。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场。
“我叫齐德铭。”他向我伸出手来,“太感谢你了!钱包的钱倒不多,三五百块,可是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银行卡丢了得挂失,而我明天赶早班飞机去上海,没了身份证,登不了机,可就耽误大事了!”
我说:“不客气,要是你看到贼偷我的东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谁料这个叫齐德铭的男人却说:“未必!”
他的回答让我不快。我告别他,兴味索然地往回走,齐德铭却追上来,坚持要送我。
我说:“不必了,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那可不行!”齐德铭认真地说,“我担心那小贼,现在已经被放出来了。”
“怎么会?”我说,“他偷了东西,也许是惯犯,他是有罪的!”
齐德铭叹了口气,说:“你没见他见着警察时,偷着乐了吗?他肯定认识那个警察!听说有的小偷按月给包庇他们的警察好处费,还有那个警察嘴里呼出酒气,不知在哪里刚喝过,谁能信任他呢?”
“他们敢把他放出来,我就敢把他再送进去!小偷不是分片行动吗?他还得在这一带活动,跑不出我眼皮子底下!”我跺着脚发誓。
齐德铭笑起来,说:“为了安全,他们也搞异地交流,或许早换到别的地段了,你就别想做便衣警察了!”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判断,他对我说,警察带走贼时,应该叫我们一起去做笔录,因为我们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目击者。治贼以罪,要取决于我们的证词。连正常程序都懒得走,草草收兵,只能说明他们之间有猫腻。
我无语了。齐德铭接着说,这贼万一有同伙,他被捉的时候,同伙可能就在现场。如果贼的同伙跟踪我,伺机报复,那就麻烦了。所以,他必须送我回家。
我说:“他们爱报复就报复吧,我也活够了!只是别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
齐德铭吓唬我说:“他们报复女人,不会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
我害怕了,默许他送我回去。
齐德铭在送我的路上,接听了两个电话。他接第一个电话时有点不耐烦,说:“领导,您都交代两遍了,我又不是儿童,您放心好了,心里有谱,不会上当的,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结果我就给您打电话!”他挂断电话后嘟囔了一句:“看来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叽。”他接第二个电话时很愉快,看来是好友打来的,他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今晚运气好,刚在俄罗斯工艺品商店,一个毛头小贼将他钱包偷了,却被一个女孩给当场夺回,一文未失!他开玩笑说:“都说是英雄救美,可我齐德铭命好,是‘美救英雄’啊。”
齐德铭接电话的态度,让我联想起刚与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机关公务员,每次领导来电话,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毕恭毕敬地立定,满脸堆笑地接听。“是,领导,您放心,一定照办”,是我常听到的他回给领导的话。宋相奎对领导这般谦卑,可他见着比自己职位低的同事,完全是另一副嘴脸。他职级正科,有一次我们在兆麟公园看冰灯,碰到他们处的一个科员,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着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样子。我责备他对同事不热情,他反驳我,说机关就是培养奴才的地方,一级一级的,他是别人的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会被憋死!我们争执的时候,那位科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原来他跑回入园处,为我们买了两串糖葫芦。宋相奎接过糖葫芦,待那人走远,得意地对我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当奴才了。”我没有接宋相奎递过来的那串糖葫芦,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串鲜红的泪滴。宋相奎一赌气,把两串都吃了。观灯本来是奔着光明去的,没想到最终弄得满心灰暗,不欢而散。
齐德铭对待领导没有低声下气,让我对他陡生好感。他接完第二个电话,我说:“你一定不在机关工作,是吧?”
“你怎么知道?”他在温柔的灯影中,调皮地冲我伸了下舌头,“我哪儿不懂规矩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他也不追问。路过马迭尔冷饮厅时,齐德铭忽然停下来,说:“咱们一人来一支奶油冰棍儿怎么样?”
马迭尔的冰棍儿久负盛名,奶油味十足,口感极佳。即便冬天,仍有市民站在寒风中吃冰棍儿,成为中央大街的一大奇观。
冷饮厅前站着两对恋人,都在吃冰棍儿。有一对只买了一支,你一口我一口的,甜蜜极了,羡煞路人!另一对虽是一人一支,但女孩满面幸福地依偎在男孩怀里,好像有了这样一个胸口,冰棍儿和寒风,都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只吃了一支便浑身哆嗦,齐德铭意犹未尽,又要了一支,说是小时候断奶早,见着冰棍儿就像见着亲娘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他边走边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胧的路灯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惊地问:“你家住这儿?”我摇摇头,告诉他是租住。他“哦”了一声,嘱咐我最近出门要小心,万一被贼盯梢了,就给他打电话。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夹,摸出一张给我,看着我进了楼门。
我进门的时候,九点才过。刚进卧室,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就听见吉莲娜从她房间出来了。她将门打开,关上,窸窸窣窣地重锁一遍。她常常在我晚归锁好门后,再折腾一回。我想除了她认定我是个马虎女孩,还因为她不放心外人。虽说我是房客,可在她内心深处,我也许是个入侵者,她得时刻警惕着。
我打算搬离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里,做的就是美梦。
这次我没求助黄薇娜,放着不需交房租的漂亮洋房不住,另觅他处,她肯定会说我的脑袋让驴踢着了。
可是租房子并不顺利。独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只要在二环以里,价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了。而合租的房子,要么地段不好,要么要价过高,要么同租者让人不能信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正当我犯难的时候,齐德铭出现了。
那天下着大雪,全城交通拥堵。我下班后,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莲娜那儿。哈尔滨的冬天,天黑得早。但到了下雪的日子,白昼似乎被拉长了。主城区的灯火,将雪地映照得泛出白光,看得清行人的脸。我的单位在霁虹桥下,离吉莲娜那儿只有两站地。即便不下雪,公共汽车比较空,我也选择步行。如果没记错,那是冬天的第三场雪了。雪花适应了大地的寒冷,不像初来时那么绵软,带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下得豪放。我喜欢雪,因为大地上跟我真正亲密的伙伴没几个,而飞雪时刻,从天庭下来了一群好伙伴,它们跟你没有敌意,没有陷害,没有嘲笑,它们温柔地亲吻你的脸,就像天堂的微光照耀着大地的尘土,让你的心跟着欢愉起来,澄明起来,舒展起来。我尽享着雪花降临带来的快意,不舍得把路走完。
“哎——丫头——”正当我越过马路,奔向那座小洋楼的时候,一个男人跟我打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齐德铭!他穿着白棉服,就像矗立在路边的一根灯柱!他见着我,把手中还闪烁着红光的香烟掐灭,说:“我都抽了三棵烟了,你下班怎么这么晚?”
“我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我说,“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饭。”
“那个房东这么狠毒,连煤气都不让使?你付费不就是了嘛!”他愤慨着,以老朋友的口吻对我说,“你饱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瘪了,你得陪我吃饭去!”
见我没搭腔,他立刻说:“我来埋单!”
那一刻,我确实是因为自己微薄的钱袋而踌躇了一下。
我说:“九点前我必须回来。”
“房东这么早就睡?”他笑着说,“在南方,晚上九点,夜生活刚开始。”
我们就近去了避风塘。也许是雪夜出行不便的缘故,这家平素生意不错的餐馆,那晚没几个人。齐德铭点了炒蟹、口水鸡、豉汁蒸凤爪、腊味煲仔饭。他自称是个吃货,若是心情不好,只要一顿美食,就会云开日朗。我说这点我和他一样。虽然水煎包还没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我还是拿起筷子。齐德铭说天冷,要了半斤烫热的花雕酒,我们边吃边聊。
齐德铭说他去上海时,为我提心吊胆的,一见陌生来电,就以为是我的求救电话。一直到他出差回来,都没接到我电话,他认为小贼没有报复我。可今天下雪的一刻,他突发奇想,万一我被贼给弄死了呢?也会是无声无息的。他为我担心,又没我电话号码,只好来我住的地方等候。
“你不会把我名片扔垃圾桶了吧?”他问。
“没有。”我如实说,“其实有天我有点事想求你,号码拨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就忘了我,就没打那个电话。”
齐德铭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着我问:“什么事?”
“看你名片,知道你是制药厂的销售副经理。你接触人多,我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租一间屋子?一个月五六百块钱,房东要好,地段不要太偏远的。”
齐德铭爽快地说:“要不是你从小偷手里夺回钱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签下一笔大订单的机会,所以说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儿,就交给我吧。”他让我留下电话号码,说是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从避风塘出来,雪已停了。齐德铭要送我回去,我没推辞。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面就显得宽阔起来。老天在雪天扮演了漆工的角色,把能抹白的地方都抹白了。快到我住处的时候,齐德铭在路灯下看了一下手表,说:“还差十分九点,你不会挨房东的骂了。”
我说:“她倒不骂我,就是不搭理我。”
“肯定是个又老又丑的女房东!”他说。
我笑了,跟他挥挥手进楼了。
我蹑手蹑脚地进门,打开门厅的灯,换上拖鞋。当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书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吉莲娜在便笺上留下这样两句话:“小娥,雪天寒气大,把姜汤喝了吧。天短了,外面乱,早点回家。”她的字清丽瘦削,曲曲弯弯,就像飞扬的音符。
那碗姜汤和便笺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莲娜身边。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三时在室友们的起哄下谈的。确切地说,他是被姐妹们当作一件便宜货,硬塞给我的。她们都说:“赵小娥,都大三了,还不找个男朋友!大学不谈场恋爱,等于白读四年!”她们就像考古工作者,四处寻觅“古迹”,把陈二蛋发掘出来。
还不知道陈二蛋是哪个系的、学的什么专业时,一听他这名字,我就摇头,说要是嫁给他,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实在受不了!其中一个小姐妹教育我说,二蛋怎么了?说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个蛋的,你敢跟他吗?她的话,让整个寝室的人都笑翻了。
陈二蛋与我同校,哲学系的,也是大三学生,比我小一岁。他家在南方,问他具体哪个省份,他咬着舌头文绉绉地说:“长江以南。”我们说长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儿的?他依然是咬着舌头说:“都是尘土里来的,分什么东南西北啊。”
我身高一米五七,陈二蛋一米六二,我们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发质有点焦枯,陈二蛋也是。我们甚至连气色都相近,脸颊像贴着黄表纸,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陈二蛋和我都来自农村,他父母在家种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学。而我父母双亡,我上大学,也是跑运输的哥哥供着的。所以我和陈二蛋,对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于手头拮据,我去食堂拣最贱的饭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卫生巾。衣裳破了,补上接着穿。怕身体出毛病,而没钱医治,我坚持长跑,所以大学四年,我连感冒都很少得。在学业上,我的功课在系里处于中上游。陈二蛋在这些方面与我相反,他不喜欢运动,说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们老家,会被当成疯子。没有急事,跑什么呢!尽管他很用功,可成绩平平,每学期都有挂科的科目。他后悔选择了哲学,说这个专业培养的是真理者,而他是个糊涂虫,脑筋不够。
陈二蛋木讷,说话实在,心地纯洁,给我们寝室的姑娘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比如李玲问他:“你说我穿花衣服好看吗?”他答:“怎么穿也没有孔雀穿得好看。”张颖梅问他:“你喜欢尼采还是海德格尔?”他答:“都不喜欢,他们的书,我读了脑瓜仁疼。”只要他一来,我们寝室就会笑声不断。大家殷勤地给他让座,递上吃的东西,香蕉、果冻、牛奶或是饼干。陈二蛋每次享用的时候,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给自己丢人了。他知道我缺营养,有次吃红富士苹果,他舍不得,轻轻咬了两口,便悄悄揣进兜。出了寝室,他拉着我走进校园的小树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削去苹果上的齿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诉我,别看他买不起水果,但嘴上没怎么亏着。校园的长椅或草坪上,常遗落着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吃剩的苹果或梨子,他随身带着小刀,将它们削一削吃了。他的话和那大半个苹果,吃出了我的泪。我对他说:“陈二蛋,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张起来,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人给了我,九十来斤呢,我咋养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陈二蛋处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节他从老家回来,开始冷淡我。我问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诚地告诉我,春节带了张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没过好。他们嫌我单薄,小脸盘,没福相;还说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问题。陈二蛋为难地解释,虽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万事孝为先,老婆可以不讨,但不能不遵从父母的意愿。就这样,我们和平分手了。我准备考研,而他厌倦了大学生活,说是一拿到毕业证,就奔回家乡。我们虽在一所大学,可一旦分手,不再约会,就像两颗行星,看似并行着,却有着各自的运行轨道,一连仨月都没碰到过。陈二蛋如愿毕业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务员接连失败。
陈二蛋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约我去太阳岛渔村吃鱼。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鱼馆就把我拉到丁香丛中,在无人的地方,抱着我哭了一场,连连说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我们乘末班公交车穿过江桥,回到市区的学校,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等他离开哈尔滨后再看。我没听他的,当晚回到寝室,就撕开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额不等的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两元的零钞,数了数,一共九百块。还有一张信笺,陈二蛋写道:“小娥,我永远记着白桦树下的那个夜晚。我对不起你,这点钱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微不足道,都说医院能做处女膜的修复手术,你再添上点,去做个吧,将来找个好人家!”我想起了那个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园的白桦林里偷吃禁果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慌里慌张,再加上一只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蹿过,吓了我们一跳,没有淋漓的快感。事后陈二蛋怕我怀孕,担惊受怕了一个月,直到我月经如约来潮,他才嘘了一口气。为了纪念那个夜晚,他写了四句诗:“你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看着你眼里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里的星星是我的皮带扣。”陈二蛋这首富有喜剧色彩的情诗,让我笑出了泪花。
我在陈二蛋启程之际,赶到嘈杂的火车站,将九百块钱还给他。告别时刻,陈二蛋突然热切地对我说:“等你长胖了,脸圆了,屁股大了,一定拍张照片寄给我,让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话,让我在告别他后,连头也没回一下——谁会为这样的男人再去回头呢!
最终我还是通过考试,应聘到哈尔滨一家发行量不错的市民报。本来我报考的岗位是记者,可是报到时,社长说有个校对员休产假了,让我先顶一下。在报社,校对员跟清扫员差不多,没人待见。但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挑错字是我的强项,与各色采访对象打交道,我却力所不及。那位校对员休完产假调走了,我便坐稳了校对员的岗位。黄薇娜是报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记者,读她的稿子最畅快,几乎没错可挑。我曾当着众记者对黄薇娜说:“报社的记者要是都跟你一样,我就得失业!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厂。”从此后黄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记得我把初恋说给她听时,黄薇娜叼着烟,恨恨地说:“妈的,一个豆芽菜似的二蛋,还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给我,回头我让物流公司送上一头肥母猪,附上一句‘新娘驾到’,恶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儿,就在网上认识了宋相奎。我们先是在QQ上聊,觉得投缘,便见了面。宋相奎圆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个忠厚的人。他见了我,吧唧一下嘴,说:“怎么比我想象的小一号啊?”他是指我的瘦小。我也没客气,回敬他:“怎么比我想象的也小一号啊?”宋相奎个子很矮,胖乎乎的,腆着个啤酒肚,他乐了,说:“这不就般配了嘛。”
宋相奎也是外县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说有能力租独套的房子,可他也是与人合租。宋相奎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哥三十好几了,因为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靠几亩薄田和两头奶牛维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亲和哥哥,处处俭省,每月寄回八百块钱贴补家用。说真的,宋相奎对家人的好,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想着进了他家门,成了他的亲人,他也一样会对我好。
我们相处三个月后,与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广东出差,那几天我便住在他那儿了。记得我们在一起后迎来的第一个黎明,我心情愉悦地将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时,宋相奎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直到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突然问:“你的第一次跟的谁?”我想我没必要隐瞒,告诉他是大学的初恋男友。他又问:“为什么分手了?”我说:“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单薄,没相中我。”宋相奎怪异地笑了一声,问:“还联系吗?”我说:“没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脸上刮了一下,说:“这就好。”我以为审讯到此结束了,谁料到了公交站台,他又把嘴凑在我耳边,小声问:“为他堕过胎吗?”我摇摇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看来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发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没想到他那么在意那层膜儿,看来陈二蛋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我开始疏远他,可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然每天发短信嘘寒问暖,我不回复,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门,喊:“小娥,我是宋相奎,开门!”我当然不理他,反正柳琴听不见。宋相奎不屈不挠,我不开门,他过两天还来。直到有一天下着大雨,我从门镜看见敲门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战,才开了门。
我们相恋两年后,宋相奎突然告诉我,他爱上别人了。而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柳琴!我蓦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开门,发现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问他怎么进得了门,他说来时,正好柳琴出门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实是,那天屋里的垃圾桶是满的,还没清理。我当时没怀疑他们,因为我不相信宋相奎会喜欢上一个聋哑人。
我们情感的最终破裂,始于对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结婚了,可房子杳无踪影。我的单位不可能分配到经济适用房,宋相奎的单位虽有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职位低,近年还轮不上。我们商量好了,暂时租房住,等经济适用房下来,一步到位。在选择租房地段时,我和他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市中心小户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亚麻厂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说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换两路车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两三个小时浪费在上下班路上。我们争吵不分场合,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柳琴这里,有时在快餐店。吵得最凶的那次,宋相奎恶狠狠地说:“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妈住坟里也跟我无关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个男鬼都比你强!”宋相奎又说:“你这种女人,在我们那里都得烂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从男人的!”我说:“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种没烂在地里的女人啊。”宋相奎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这场最伤感情的争吵之后,我们生分了不少。我们不再提结婚的事情。偶尔聚在一起时,话语少了,也不再亲热了。深秋时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说他爱上了柳琴。他厌倦了争吵,而柳琴永远不会用言语伤害他。看我一脸讥讽的样子,他说:“千万别往房子上联想啊,我图的不是这个。”
我租住的地方,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我卷起铺盖时心如刀绞,发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运让齐德铭出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齐德铭打来电话:“哎,丫头,房子我帮你租到了,晚上带你看房怎么样?顺便请你吃晚饭。”我告诉他,我和房东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齐德铭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撒谎说:“我正要打电话跟你说的。”齐德铭说:“那怎么办?我都跟房东约好了!这样吧,你还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说你没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绝人家呢!”我只好答应了。
齐德铭带我看的房子,在南岗区中山花园,是一幢面向马家沟河的高层住宅。乘电梯上楼时,我一阵晕眩。齐德铭看出我的不适,关切地问:“你恐高?”我说:“有点。”他说:“幸好不太高,十一层。”我们从电梯下来,走向西南向的一扇钢青色的铁门。当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房东家的钥匙?”他笑而不答,进得门里,才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房东了。你不必交房租,随时来住,随时可走,没有租期!”
我晕头晕脑,不知所措。他将一套钥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厨房。只见银灰色的大理石灶台上,摆着几盘半成品的菜。齐德铭将一条蓝白格子围裙扔给我,冲我眨着眼睛,说:“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厨艺怎么样。”
我知道扎上这条围裙,就是他的厨娘了。
我和齐德铭相恋的那个冬天,哈尔滨的雪比哪一年都大。雪是恋人的福音书啊。一到下雪的日子,我就跟吉莲娜说在单位加班,晚上回不去了。冬季天黑得早,没等我们下班呢,太阳先下班了,它四点来钟便落了。我喜欢迎着飞雪,踏着乳黄的灯影,步行到齐德铭那儿。跨过霁虹桥,穿过喧闹的火车站,离西大直街的家乐福超市就不远了。每次约会,我都要先到家乐福,为雪夜的晚餐做准备。十二月的哈尔滨,气温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怕蔬菜冻伤,我用的是丝绵的菜兜。从家乐福到中山花园,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齐德铭喜欢红烧肉和糖醋鱼,蔬菜中最得意的是菠菜和西红柿。天地苍茫,可我菜兜里姹紫嫣红。那样的夜晚,我们吃过饭,洗过澡,便奔向床了。雪夜的床是颗大蜜枣,彻头彻尾的甜。
齐德铭比我大三岁,母亲早逝。他有个妹妹,在澳大利亚留学。齐德铭的父亲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性。曾是一家大型私企副总的他,栽在一场酒局上。有一年他陪同几个南方客商吃饭,酒过三巡,一个客商说跟东北人做生意真好,东北人傻,不计较小钱,随便签个单子,就有赚头。齐德铭的父亲一听这话火了,与之争执起来,最后动了手。他借着酒劲,将酒瓶砸向那个客商的脑袋。就这一下,把两个人打进深渊。南方客商虽说没成植物人,但脑力不济,整日昏沉,而且视神经受损严重,成了半瞎;齐德铭的父亲赔尽家底不说,还坐了四年牢。他出狱后,原来的企业早没了他的职位,他只能二度创业。凭着丰富的从商经验,他在银行贷款,先在南岗开了家物流公司,三年后还完贷款,用赚来的钱,又在道外开了家印刷厂。他在狱中结识了不少因贫穷铤而走险的罪犯,深切同情他们,所以他公司和厂子招募的,多是刑满释放人员。齐德铭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给他们活路,谁会往死路上走?”
齐德铭提起父亲,有股崇拜之情,每周要去探望他一次。我问他是否有继母,齐德铭说:“这些年来,我爸身边没断过女人,可他从没考虑过再婚,我想他还是忘不了我妈吧。他在狱中那几年,我每次探监,他嘱咐我的事儿,都跟我妈有关。三月去看他,他让我清明节时,别忘了给我妈的墓地供红皮鸡蛋,再插上一枝柳,这都是她喜欢的;夏天去看他,他说七月十五的时候,别忘了在松花江上给我妈放盏河灯,河灯里撒上几粒玉米,我妈最爱玉米了,说玉米是粮食中的星星;等到冬天探监时,他老早就提醒我,进了腊月就给你妈上坟去吧,多烧点纸钱,别让她在那边穷着。他对我妈的好,一直没变,所以我老觉得妈妈没死。”我问齐德铭他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父亲这么生死不忘。齐德铭说,他妈妈并不漂亮,也没工作,就是贤惠。齐德铭的爷爷肝癌晚期时,他父亲忙于业务,伺候老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妈妈肩上。足足俩月,这个孝顺的儿媳,没黑没白地守在公公的病榻前,直至老人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齐德铭告诉我,葬完爷爷,烧头七的那天,他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谁都明白,她是伺候公公累死的。我以为齐德铭的爷爷和母亲脚前脚后走,一定埋在了同一块墓地,齐德铭摇头说:“我爸恨我爷爷,说你死了,还要把我媳妇给带走,太自私了,还指望着她在那边伺候你啊?我可不能让她累死两回!”
我打扫齐德铭的房间时,发现了女孩子留下的痕迹。卧室衣柜的抽屉里,在一沓白衬衫中,夹着一件银粉色的女式衬衫,尺码很小,看得出那个女孩也是娇小玲珑的;玄关的衣帽架里,有一副女式手套,大尺码的,感觉与那件银粉色衬衫,不是同一个主人;洗浴间的一个旧牙缸里,有一只小巧的湖蓝色蝴蝶夹,发夹镶嵌着亮晶晶的水钻。齐德铭也不避讳,告诉我他谈过三个女友了。至于为什么吹了,他没说,我也无从猜测。
吉莲娜对我频繁加班,终于产生了怀疑。一天晚上,她祷告过后,来到我房间,说:“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就搬走吧,咱们两下方便。你不回来住,虽说提前打了招呼,可夜里走廊一有脚步声,我就以为你被人赶出来了,总得起床看看。你也知道,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吉莲娜的话令我感动,但我还是撒了谎,说:“单位年底忙,除了校对,我还干点采编的活儿,所以常加班,等过了年就好了。”说这话时,我结巴着,脸也红了。
吉莲娜咳嗽了一声,说:“你每次加班回来,身上的味道可不怎么样!”
齐德铭烟吸得厉害,跟他在一起,等于钻进了烟道。
我明白吉莲娜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就像测谎仪,依然像年轻人那么灵敏。我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吉莲娜——”
“他是做什么的?”吉莲娜单刀直入地问。
我只能如实交代了:“制药厂——做销售的。”
“你是怕将来得病没药吃?”吉莲娜说完,温柔地笑了,再次原谅了我。
我知道吉莲娜七十岁之后,不再去医院看病了,药也极少吃,她说她把生命交给神了。
而我还年轻,年轻的生命爱把生命交给人,虽说往往交付错了。
我不想离开吉莲娜,我和齐德铭相处太短,发展过快,是否真爱,有待考验。毕竟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优于我。我怕有一天他会像宋相奎一样,突然提出分手。
从那个夜晚开始,吉莲娜每隔三五天,会给我讲一段犹太经书,大约觉得我身上的浊气,需要散发着清洁之气的故事才能洗净。因为耳朵灌满了经书内容,有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摩西!摩西半人半神的模样,一袭银白色长袍,一头飞瀑似的长发。他的长袍像月光一样柔软明净,发丝则如阳光般热烈灿烂。他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清凉的春水。我把梦说给吉莲娜时,她正提着奶壶倒牛奶。她显然被这个梦惊着了,牛奶倒在杯子外了。
我梦见摩西的那个周末,齐德铭要去兰州出差。想到西北风沙大,我特意买了件湖蓝色抓绒衣,嘱咐他冷时加衣。他出发前夜,我打开旅行箱塞抓绒衣时,发现了两样让我不愉快的物品:一盒避孕套,还有一件寿衣。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寿衣。只见旅行箱的尼龙网扣夹层里,有件鲜艳的缎子衣服。对于衣服,我本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可因为发现了避孕套,心里刺痛,不好质问他,只能以衣服为借口,将话题引向旅行箱,希望他自觉做出解释。
我故作轻松地问:“齐德铭,你旅行箱里怎么有件缎子衣服呀?那可是地主穿的,你不怕把自己穿腐朽了?”
齐德铭刚刮完胡子,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从洗手间走过来,怪笑一声,说:“赵小娥,你想看那件衣服吗?我可告诉你,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被这件衣服吓跑的!”
哪怕那是潘多拉盒子,我也想打开,一探究竟。我刺啦啦拉开夹层拉链,取出衣服!
它是件宽松的大袍,杏黄色的底子上,印有青龙和五彩祥云,没有纽扣,腰部拢着一条明黄色的带子,看上去像和尚服。齐德铭告诉我,这是他的寿衣,他二十岁生日时,特意去寿衣店为自己定制的。他说做寿衣最好赶在闰年,可以增寿,而那年刚好是闰年。他自嘲地说,过去皇帝的寿衣才配用龙的图案,现在草民也能用了,这说明社会进步了。人们在生的面前还没有解决的平等问题,在死亡面前已经实现了。
我虽没像他前女友那样被寿衣吓跑,但一阵作呕,感觉手上拎着的,是从千年墓葬发掘出的陈腐尸衣。我扔下寿衣,跑到卫生间吐了。
事后齐德铭告诉我,当时他以为我是窥见避孕套引起的生理反应,他不相信一件寿衣会让一个女孩呕吐。齐德铭跟过来,帮我捶着背,解释着:“干我们这一行的,去外地谈业务,签下合同,就得庆贺一下。吃饱了喝足了,免不了要去洗浴中心泡个妞儿,这也是抗拒不了的,人生苦短啊。其实痛快完,也就忘了。就像我爸,不管睡过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妈。我用那玩意儿,是防范一下,也是对你负责。你要是嫌恶心,没关系,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呕吐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傻乎乎地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齐德铭哈哈笑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点起一棵烟,告诉我他为什么早早备下寿衣,并且习惯了带着寿衣旅行。他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了,来自社会的、大自然的,以及人自身的灾难,难以预料。比如公共汽车有人蓄意爆炸,地铁的自动扶梯存在安全隐患,一些宾馆和酒店的防火通道不畅通,酒驾和毒驾的人与日俱增,饭店里假酒盛行,抢劫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地震前所未有地活跃。而在快节奏的生活和污染日甚的环境中,人们的心脑血管越来越脆弱,猝死街头的人屡见不鲜。齐德铭说,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联手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每时每刻威胁着我们。只要我们被其中的一根线缠住,户口就得迁到西天去了。
“你要是在旅途中意外死了,怎么穿上寿衣呢?你不可能每天拎着寿衣出门吧?就是拎上的话,你死了,谁能知道那是寿衣?谁又愿意帮你穿上寿衣呢?”说这话时,我牙齿打战。
齐德铭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我说:“如果你遭遇火灾或是空难,寿衣跟你一起灰飞烟灭,你想穿它都没可能了。还有,万一你的行李在托运中遗失,寿衣不也跟着没了吗?”
齐德铭咆哮道:“滚——你个乌鸦嘴!”他将烟头撇向我,疯了一样。
我一边穿外套撤退,一边说:“你连寿衣都备下了,还在意我说得难听吗?”
齐德铭没吭气,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失火了,血红血红的。
已是晚上八点五十,我不可能九点前赶回吉莲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尝尝香烟的味道。我到楼下小卖店买了包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走向小区地下游泳馆入口的通道。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那个温暖的通道,流浪猫也喜欢。薄白的灯影下,三只幽灵似的猫蜷伏在地上。它们见了我直起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议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我想它们一定饥饿,便把包里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给它们。我抽第一棵烟时,流浪猫奔向食品。可那如落叶般轻飘飘的膨化玉米,它们只是用嘴舔了舔,便舍弃了。估计是食品的各种添加剂,让它们不能容忍。人吃起来香喷喷的食品,在它们眼里,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着烟,而猫们将膨化玉米当球把玩着,用爪子推来推去。其中一只猫,只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为快活。抽完三棵烟,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难怪要叫它们香烟呢。不过多一种嗜好,就多一项开支,万一吸上瘾,我的钱袋就遭殃了。我将香烟和打火机扔进垃圾箱,准备到附近的快捷旅馆住一宿。刚走出通道,手机响了,竟然是吉莲娜打来的:“小娥,我的窗帘钩掉了一个,窗帘拉不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换个窗帘钩?这么晚了,家政服务员也不可能上门了。”我得救般地说:“我马上回去!”
吉莲娜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换洗窗帘,擦拭门窗、天棚、吊柜等这类攀高的活儿,一到换季时节,她都是请家政服务员来做的。那天掉下的窗帘钩,在我眼里就是银钩子,帮我勾销了那个夜晚的花费。
回到吉莲娜家,脱掉毡靴,享用完她递上的一杯热牛奶,我开始换窗帘钩。我从阳台搬来不锈钢折叠梯,打开,拿着备用的窗帘钩,攀到梯子顶部。吉莲娜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小心点。房子举架高,她卧室的窗帘,也就比别人家的要长出一截,非常飘逸。窗帘是米色的,印有银粉的团花,镶着杏黄色流苏,洋气漂亮,窗帘间悬挂着波纹状布幔。其实在我眼里,冬季不拉窗帘都可以,因为黑夜漫长,它就是沉重的窗帘,你想拉都拉不开。窗帘钩是硬塑的,这种材质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质疏松症一样,极易摧折,我建议她换成铜钩子。
吉莲娜说:“那就等逾越节时换。”
逾越节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大约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莲娜。柔和的灯光下,穿着蓝花棉布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这动人的躯壳里,难道就没燃烧过爱情的火焰?黄薇娜对我说过,采访吉莲娜时,什么都可以问,就是不能触及她的情感世界。一提这个话题,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蓦然想起齐德铭朝我撇来的烟头,是没有熄灭的。万一他忘记踩灭,蒙头大睡,引起火灾怎么办?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发了条短信给他:“踩灭烟头,你才会有美梦!”齐德铭很快回复:“跟你在一起,哪他妈会有美梦!”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拥入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打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爱好音乐的父亲去的。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姑姑中等个儿,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是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了。
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气促,瘦得跟人干儿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
我的身世,自我离开克山上大学起,没跟任何人讲过。哥哥嘱咐我找男友的时候,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对方,说男人都会忌讳。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失去了贞洁。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亲和我推进深渊的。如果母亲健在,我会鼓起勇气,详细问她案发时的情景。虽然暮色沉沉,月亮没升起来,但那样的时刻,天不会很黑,她应该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脸部大致轮廓,说话的声音,甚至口腔的气味,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网络上游荡,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网。我去搜罗那些在年龄上可以做我父亲的通缉犯照片,看我与他们是否有相像之处。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样。我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不像别的女孩是为了描眉涂唇,而是在比对通缉犯照片时,窥镜自视,两相对照。
我觉得强奸母亲的人,离我们村子不会很远,他应该是克山一带的人,而且他亲人的坟墓可能在东山岗,不然他干吗鬼节那天出现在坟场?为此,我曾在大学暑假回乡时,悄悄来到东山岗,像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似的,将那片坟地墓碑上的名字,抄录在笔记本上,逐一排查。我没有发现异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没有在墓碑上找到蛛丝马迹,我又去了相邻的三个村子,打听那里是否有过强奸犯,结果也是令人失望。三个村子三十年来,只出过一个盗窃犯,罪犯比我还年轻。
有时夜里睡不着,我便胡思乱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说的那样,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时,“鬼”的那一面会不会隐现?我会变成什么?一只火狐狸?一条青蛇?一个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边的,我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儿过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鱼,遍体鳞片。醒来时我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长了鳞片?你仔细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将赤条条的我揽入怀中,温柔地说:“真滑溜,哪有鳞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可我还是恐慌,从他怀中挣脱,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瞪大眼睛,反复地照。宋相奎的租屋虽然破旧,但洗手间比较奢侈,宽敞不说,还有扇向东的窗子。晨光将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光影,镜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态,肌肤光洁,没有瑕疵,可我却觉得嘴里漫溢着腥气,身后仿佛涌动着海的波涛,我落泪了。
我和齐德铭之间的那场冲突,伤透了感情,我们的关系从沸点降至冰点,不再联系。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诞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对他的思念之中。想着他带着寿衣去兰州,没准遭遇了不测。我上网查询齐德铭外出期间,兰州发生过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丧生。排除了他客死他乡的可能后,我把目标转向哈尔滨,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过滤一遍。我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李玲打了电话,问皇山火葬场近期火化的名单中,有没有个叫齐德铭的,因为李玲的父亲是那儿的火化工。
如果你对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牵肠挂肚,这只能说,他在你心底留下了爱的波涛。
这真让人沮丧!
吉莲娜察觉到我和男友之间出问题了,新年前夜,她给花盆松过土,带着满身香草气息走进我卧室,说:“小娥,明天要是没约会的话,下午三点一起到马迭尔吃西餐好吗?”
我说:“好的,我没约会。”
其实我不喜欢吃西餐,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没有木质和竹质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扒时,看着盘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门,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给吉莲娜买了一束火红的康乃馨和一把鹅黄的洋桔梗。怕花冻着,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袄,将它们掖在胸间;又怕花儿脱落,在腰际束了条皮带。
吉莲娜见我出去一趟,回来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当我解开纽扣,亮出鲜花时,吉莲娜“啊”地叫了一声,说:“怀春少女!”
除了鲜花,我还送她一副羊绒护膝,而她也为我备下了新年礼物:一条水红色兔绒围巾!她说这条围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红梅!吉莲娜做过音乐老师,也教过绘画。绘画和音乐,无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间的吉莲娜,被浸润得就像一幅画、一串音符。我告诉吉莲娜,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在克山,我见到最多的花儿,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间的土豆花。我说母亲坟前的野菊花很繁盛,黄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莲娜一边插花,一边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我说我十二岁时母亲就病死了,吉莲娜“哦”了一声,用手抚弄着洋桔梗柔软的花朵,说:“那你有后妈了?”我点点头,说娶了后妈的父亲自尽了,后妈最终又嫁了人,做别人的后妈去了。吉莲娜同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说:“好花不常开呀——”怕惹我伤心吧,她讲起二十多岁时,去苏州看梅花的情景。说是三月的时令,哈尔滨还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风拂动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场雪,感觉老天嫌梅园不够热闹,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艳的是红梅,像灯盏一样;最优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盘扣;可最动人的,还是白梅。吉莲娜说白梅是最接近神灵的花朵!她说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赏梅,在她想来,就是为了沾沾花朵的仙气。吉莲娜说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湿了。女人和花儿的故事,多半是凄婉的吧。记得我正想换个话题时,单位传达室的老头打来电话,说刚签收了一个我的快递包裹,唤我去取,我便及时离开了伤感着的吉莲娜。
伤感是一种美,这样的美应由它的主人独享。
在这世上,我眼里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虽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每次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住在哥哥家里。听村人说,我一回去,姑姑便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她养的鸡鸭也跟着我受累,失去了在门外撒欢觅食的自由。姑姑对人说:“狗闻着骨头味儿,哪会溜掉呢。”在她想来,我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像癞皮狗一样,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它留给了我太多痛楚的回忆。
去单位的路上,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祝福新年,言语中他并没有提及包裹,看来那是别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话时,嫂嫂插问:“小娥,啥时给哥嫂把对象领回家啊?”我告诉她早呢。嫂嫂便小声叮嘱:“找男友,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世,一定要记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个朴实贤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学,她从无怨言,令我尊敬。不过她的善意提醒,让我有些扫兴。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好像头顶乌云,分外压抑。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栏,是陈二蛋的签名!自火车站一别,我们再无联系。我捧着包裹去办公楼时,就像捧着一颗起死回生的心,有点慌神,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
新年放假三天,报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静起来。我把包裹放到办公桌上,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包笋干,接着是一袋腊肉。我的心思不在吃上,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很薄,没有封口,我抽出信纸。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面目苍苍。信没有称谓和落款,内容也简短:“从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为你高兴!我毕业后,在老家的乡政府当干事。这个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肠,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结婚了,她是民办教师,比我大两岁,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欢她的温顺、能干、不多事。我们刚生了个闺女,还没长牙呢。我妈还让我们生,说家里没男孩不行,看来我得超生了!去年我学会了吸烟,一天两包!要孩子得戒烟,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着吸烟的时候,常想起你来。你胖点了吗?头发还爱开叉吗?给你寄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吧,你喜欢哪种,一定告诉我,我年年给你寄。还记得我哥哥大蛋吗?他前年买彩票中了好几十万,一夜脱贫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来南方出差,一定到我这里走走,我会陪你。”陈二蛋在信的末尾,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读完信,我才仔细看那些吃的东西。除了笋干和腊肉,还有红姜、槟榔、绿茶、豆豉和莲子,陈二蛋的家乡气息,浸润在食品中,隐约可闻。我打开一包红姜,撕下一条放进嘴里。红姜初吃辛辣,细品甘甜。这五味杂陈的食品,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发了福的陈二蛋的形影,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于我来说,就是腌渍了的红姜,再也寻不到真味了。我将陈二蛋的信团了,投进字纸篓,把腊肉、笋干和豆豉留下,准备送给黄薇娜,其余的划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莲娜一起分享。
出了办公楼,被冷风一吹,我忽然辛酸起来。新年的大街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而我却流下眼泪。我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擦泪,对自己说:“哭什么呀!”可是泪水不听我的,簌簌滑落。看来有的时候心和身是不在一起的。
怕吉莲娜看出我哭过,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平静一番,这才回去。
正午时分了,吉莲娜在她的屋子祷告。我把包裹拎进厨房,烧了壶水,冷却几分钟后,打开陈二蛋寄来的绿茶,沏了一壶,然后又将红姜和槟榔各取两颗,放到碟中,一并端到钢琴旁的小餐桌上。吉莲娜午间祷告完,喜欢坐在这里喝杯茶。
这是我第一次为她准备茶点。
我回到卧室,回复了几条同事发来的新年祝福短信,说不出的疲惫,于是关掉手机,蒙头大睡。我一会儿梦见一只气球飞上天,把一朵彩云给击碎了;一会儿梦见吉莲娜栽种的香草,全都变成带刺的仙人掌了;一会儿又梦见松花江涨水,哈尔滨成了泽国,我和吉莲娜坐在屋顶等待救援。吉莲娜叫醒我的一刻,我正在梦中做糖醋鱼柳,唤吉莲娜来尝。猛一眼看见她,心里念着的还是那道菜,迷迷瞪瞪地问她:“味道可以吗?”
“不错。”吉莲娜说,“这时节没有好的绿茶喝了,可这茶挺新鲜,姜也好,越嚼越有味。就是那种果干,有点吃不惯。”
我起身的一刻,回到现实中了,说:“那是槟榔,我也吃不惯。”
吉莲娜叫醒我,是因为快到去马迭尔吃饭的时候了,从我们住的地方去那儿,要步行十多分钟。但吉莲娜腿脚不好,加上天冷路滑,得按二十分钟打算。还有,吉莲娜出门注重仪表,她每天到楼下喝咖啡,穿扮都不马虎,更何况去马迭尔呢。
吉莲娜命令我:“洗个脸,换上白毛衣,坐琴凳上去,我先打扮你。”
我答应着,洗完脸,换过衣服,乖乖坐到琴凳上。吉莲娜捧着化妆盒过来,先给我涂了点香脂,然后淡淡地敷了层粉,浅浅地描了描眉,之后用梳子蘸着定型摩丝,三下两下,便梳好了我的头发。她把化妆盒放到琴盖上,拿过水红色兔绒围巾,绕着脖颈松松一系,说了声“好了”,唤我照照镜子,而她打扮自己去了。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七八分钟的工夫,她这番轻描淡写的化妆,会改换我的容颜。我在琴凳上呆坐半晌,才抬起头照镜子。
我惊呆了!我看见了自己的日出——我何曾这般鲜润明媚过?那件不起眼的白毛衣,因为吉莲娜送我的围巾,犹如迎来了万丈霞光,焕然生辉!我的发型疏朗又精致,面部化妆恰到好处。而我眼底的忧伤,为整个面部,平添了一种动人的气质。我定睛看着自己,心境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女人的好打扮,是有效的解郁药。
吉莲娜打扮自己的时间很长,半小时后,她才款款走出。她一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她惊人的美丽了,她的目光瞬间陶醉了,但说出的话却是调侃的:“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你们底子好,三五分钟就打扮鲜亮了;我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遮不住老太婆的模样!”
吉莲娜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一字领的左侧,别一枚硕大的雪花形态的水晶胸花,熠熠闪亮,好像她别着青春!平素她高绾发髻,那天却编了条松松的辫子,垂在脑后,辫梢系着咖啡色缎带。她的脸打了浓重的粉底,眼睑处的皱纹几乎看不见了,睫毛精心卷过,动人地上翘着,将眼睛衬托得更为明净,如两块温润透明的玉!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吉莲娜:“您太美了!”
吉莲娜用手拍打着我的背,热情洋溢地说:“新年中的女人都是美人!”
如果说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真身,那么马迭尔就是这真身的魂灵。这座有百年历史的旅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条街最时髦的建筑,可见真正的时髦是不惧时光的。这座建筑的立面,就是一幅气势非凡的山水画:窗和出挑的阳台是一叠叠的山,平台下方的涡状托石是山间飘浮的云朵,女儿墙是一条波光潋滟的河,而穹顶则是一枚油绿的月亮。每次路过马迭尔,我都要多看它一眼,好像它是我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
我和吉莲娜来到马迭尔一楼的西餐厅时,日光已不强烈了。圣诞节刚刚过去,临着中央大街的落地橱窗里,还矗立着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卡通模型。若在平时过了饭点,店里人会很少。可是新年的时候,中央大街的每家餐馆都成了布达拉宫前的转经筒,永不停息地旋转着。
吉莲娜订的是店里最好的位子,在西南角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长方形的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细颈小花瓶插着一枝红玫瑰。吉莲娜给我点的主菜是鹅肝,她的是黑椒牛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她没点红菜汤,说是没有她做得好。服务生将红酒斟入高脚杯的时候,吉莲娜嗅了嗅,由衷地赞叹着:“真是贴心的味道啊——”酒在杯里醒了片刻,我们举杯同贺新年!半杯酒落肚,吉莲娜神情活跃起来,她指着对面的华梅西餐厅对我说,这店跟马迭尔一样,也是犹太人创办的。华梅西餐厅过去叫“马尔斯茶食店”,她小时候常来这儿买糖果。她说糖果师傅姓吴,他做的水果糖清凉芬芳,奶汁糖柔软香甜,十分可口,可惜这手艺失传了。“文革”时华梅的店名,被改作“反修饭店”,她点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说:“反的就是这样的鼻子!”我们同时笑起来。虽然她对华梅的追忆充满感情,但她告诉我,她更爱马迭尔,她年轻时曾在这儿跳过舞,这里的舞厅富丽堂皇,胜过当年声名显赫的新世界。说此话时,她的眼神无比温柔。而我对这家旅馆的了解,是它的创始人约瑟·开斯普的儿子——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西蒙·开斯普,在一九三三年暑期来哈尔滨看望父亲时,遭到绑架,被绑匪割去耳朵,最终撕票。提起这段往事,吉莲娜情绪立刻低落了,她说她母亲熟悉约瑟·开斯普,他因为儿子的死,心都碎了,最终离开了这座令他起家,却给他带来无比伤痛的城市。
我很想问她,当年跟什么人在这儿跳舞,但直觉告诉我,问她的舞伴,等于问她的爱情和忧愁,是不能问的。
主菜上来后,天色暗淡了,餐厅的水晶吊灯亮了。吉莲娜吃完牛扒,用餐巾擦擦嘴,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和男友联系了。我没有隐瞒她,告诉她我在齐德铭的旅行箱中,发现了避孕套和寿衣。
“他带着寿衣旅行?”吉莲娜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我点点头,告诉她自从见了那件寿衣,我老爱做噩梦。
吉莲娜怜爱地看着我,朝我举起酒杯。我们碰杯的一瞬,她轻声说:“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做噩梦的。”
这是她对我和齐德铭爱情的态度吧。
我们从马迭尔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吉莲娜洗过脸,卸了妆,老态毕现,疲惫不堪。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了惯常的晚祷。我很舍不得地摘掉水红色围巾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是齐德铭发来的短信:“晨起买花的是你吗?提着包裹在寒风中流泪的是你吗?跟一个洋老太去马迭尔吃西餐的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话!”
我喜极而泣,但发出的短信却是谴责:“你跟踪我,卑鄙!”
“我跟踪爱,高尚!”他立刻回复。
那行字在我眼里,就是新年的橄榄枝。
我和齐德铭重归于好的时候,黄薇娜和丈夫分居了。
黄薇娜的丈夫林旭,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个子高高,国字脸,浓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刚柔相济,一表人才。我刚到报社时,曾一度头痛难忍,跑了两家医院都看不明白,黄薇娜便带我去找她丈夫。很奇怪,一进那所医院,握过林医生的手,头疼便缓解了。后来我跟黄薇娜开玩笑,说她丈夫的手是“止疼剂”,她得好生看着,不然会被患者给掠走。黄薇娜霸气而甜蜜地说:“倒霉啊,这双‘魔爪’,这辈子只能摧残我一人了!”黄薇娜的自负,不是没有来由的。她大学时才貌出众,爱慕者甚多,林旭是黄薇娜在追求者中,千挑万选的白马王子。
可是这个白马王子,不安于驰骋在她的原野上了,他踏上了另一片碧青的草地,爱上了他的病人,一个比他小十一岁的、患有轻度癫痫的在艺术学院学画的女孩。
黄薇娜怎么也想不通,林旭有姿色动人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儿子,竟会看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病人!当黄薇娜拿到私家侦探偷拍的丈夫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时,简直气疯了!她在电话中对我发泄着:“那女孩比你都丑,瘦得跟流浪猫似的,林旭简直疯了!”
黄薇娜的可爱在于,她很少掩饰自己,当她说出那女孩比我还丑的话时,我在电话这端笑了一声,说:“谢谢表扬——”黄薇娜声嘶力竭地说:“赵小娥,我水深火热了,你还跟我阴阳怪气!”
我敲开黄薇娜的家门时,是正午时分。她穿一条紫色丝绸睡裙,醉眼蒙眬地开了门。我刚落座,她便“哗”地把睡衣扯掉,微微侧身,双手松松地搭在胯部,摆出模特走秀的姿势,说:“赵小娥,这样的身体够不够美?”说真的,在公共浴池,我也见过不少女性裸体的身姿,可没有一个人的裸体,是没有缺陷的。黄薇娜却不一样,她脱掉睡衣的一瞬,暗淡的客厅骤然明亮了,黄薇娜就像一支蜡烛,光芒四射!
我感慨道:“世上有这么完美的躯体,我等就是残次品了,怪不得不好嫁出去呢。林医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这还生过孩子呢。”黄薇娜炫耀完,穿上睡衣,点起一棵烟,不无得意地说,“做姑娘时,比现在强多了!不是我糟践林旭,他第一次和我在一起,上来没三分钟就下去了,我的身体太惹火,一瞬间就把他引爆了!”
黄薇娜放肆地笑着,将那沓林旭出轨的照片撇给我,说:“看看这畜生,说是上夜班,其实都是和这小妖精泡在一起,你说她哪点比我好?”
那女孩看上去孱弱不堪,小眼睛小鼻子的,月牙形嘴,漆黑的长发自然披垂着,谈不上漂亮,但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很抓人,我没敢把直觉告诉黄薇娜。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林旭提出离婚,说是净身出户,只要儿子,他这不是做梦吗?我怎么能让儿子跟这么个小妈!她癫痫病发作时,万一把我儿子掐死了怎么办?”黄薇娜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咳嗽起来。
“一般的男人离婚都不愿意要孩子,林旭能要林林,还算负责任的。”我说。
林林是黄薇娜和林旭的宝贝,刚上小学,他比同龄孩子个子矮,像个袖珍人似的,机灵顽皮,有点口吃。他叫我“娥姨”时,听起来就是“哦呀”,十分有趣。
“那小妖精是个病秧子,不像能生养的,他们要林林,是要掠夺我的作品!再不,就是虚情假意要孩子,表示他们高尚,真要给他们,就找借口不要了,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黄薇娜心绪烦乱,又点燃香烟。
我说:“林医生不要房,不要车,放弃全部财产,说明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他这是亏心!”黄薇娜狠吸了几口烟,说,“再说了,他是他们医院脑外科的台柱子!知道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吧?除了指挥,乐池中最牛的就是这位置的人了!林旭在医院是第一把刀,相当于第一小提琴,他每天起码主刀两台手术。脑外科的手术,可不像割个扁桃腺切个阑尾那么简单,患者家属谁敢不塞大红包?我也不瞒你,一般的小手术,三五百的红包就说得过去了,可在脑袋动刀子,患者家属提心吊胆,总得给主刀的千八百的。他们医院的脑外科因他红火,我们家也因他红火。如果不靠林旭的红包,这房子和汽车,哪那么容易置办起来?他净身出户,凭他的手艺,三五年就会翻身!我可不能把这双金手,拱手让给那小妖精!”
“这么说,这房子是患者的血换来的——”我心里对自己说,突然感觉屋子灌满了脓血,我的眼前红光闪烁,鼻腔奇痒,胃液上泛,一阵干呕。
黄薇娜盛怒之下,没有察觉我的不适。她告诉我,即便离婚,也不会轻易放过林旭。她要破坏他们同居:“反正在法律上他还是我丈夫,我知道他们的淫窝在哪儿,晚上他不回家,又没夜班,我就去那里,跟他们一起睡!他们要是不开门,我就敲锣!我爸当年在秧歌队敲过锣,他死后留下一面大铜锣,得给它派上用场!”她的计划是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声名狼藉,让他们自生厌恶,终止关系,等他回心转意后,再一脚踹开他。
我说:“既然最终还是离婚,干吗不一开始就放过他?”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黄薇娜说。
在我心目中,黄薇娜一直是特立独行、大度从容的女人,没想到她也这样自私狭隘。
黄薇娜发泄过了,平静了许多。她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男友。我点点头,问她怎么看出来的。黄薇娜鄙夷地说:“一个女人眼里有了柔情,能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些败类男人的点滴雨露!可你记住,这样的雨露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宋相奎对待你,就像林旭对待我!所以聪明的女人,一生都不会把自己交付给男人。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当他采完你的蜜,没甜头了,就会飞向另一枝玫瑰。在这点上,吉莲娜是最聪明的女人,一生没有真正的交付,一生也就没有彻骨的伤害。”
那时我正跟齐德铭如胶似漆,黄薇娜的话,于我来说是刺耳的。我对她说,吉莲娜在情感上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张白纸,因为她新年请我去马迭尔吃西餐时,一派少女打扮,还说当年曾在那儿跳过舞。
“跳舞?怎么我采访她时,她从没说过?”黄薇娜怔了一下,说,“难道她那天是去怀想旧日恋人去了?”
“我觉得吉莲娜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我说。
黄薇娜哼了一声,将一个烟圈吐在我脸上,冷冷地说:“傻丫头,那一定是没有得到的爱!得到的,不会刻骨铭心。”
春节的脚步近了。我们报社的人,没有喜欢春节值班的。但对我这种没父母可奔的人来说,过年值班就是抬爱我了。如果你在烟花满天的时刻,一个人孤独地守岁,会觉得这世界的绚丽与你无关,你是时光深渊中的弃子,备觉凄凉;可你在工作岗位上忙着,年便好熬多了。
领导见我年年主动要求春节值班,特意准我春节前休假一周。
我腊月二十三赶回克山,给母亲上坟。我们那儿的风俗,过了小年,就可上坟。哥哥陪着我去西岗的路上,遇见了开诊所的老杨。这个继母曾经的情人,衣衫褴褛,扛着把铁锹,鬼一样地游荡在村口,见着我们就说:“高抬贵手呀,把我埋了吧!这世道就要没太阳了,我怕黑呀,早点埋了我吧。”哥哥说,老杨很倒霉,他儿子前年突发脑梗死了,儿媳当年就改嫁了;离异的女儿因为家庭不幸,染上毒品,被送进戒毒中心。儿子和女儿的孩子们,一下子失去了庇护,全由老杨看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杨的诊所跟着出了问题,一个在他那儿打了一周肌肉注射针的八岁男孩,突然间有一条腿不好使了,患儿的家属带孩子进省城医院看病,诊断结果是注射不当致残,属于医疗事故,而老杨没有行医执照。他怕有牢狱之灾,赶紧用钱私了,把家底赔掉不说,还背上了十多万元的外债,老杨至此崩溃了,出门时总是扛把铁锹,请求过路人把他埋了。哥哥说,这两年继母过得也不如意,秋天时还觍着脸回来找老相好的,谁料一进村就遇见了疯癫的老杨!老杨一把白胡子乱飘着,扛着把铁锹,两眼直勾勾地朝她走来,说:“姑娘心眼好,把我给埋了吧!埋了我你能交好运,田里的玉米都会长成金条!”撞见这一幕的村人回来说,继母很失落,长叹一声,村子没进,转身走了。
继母和她的情人这般下场,令我愉悦,尽管我知道这种快感有点邪恶。
带着这种快感回到哈尔滨的我,精神抖擞。我在投入齐德铭的怀抱时,热情似火。齐德铭开玩笑:“回了趟老家,怎么变得这么甜心了?”
我开玩笑说:“我老家是个甜菜坑,回到那儿,等于泡在蜜罐子里,想不甜都没可能!”
齐德铭陪他父亲过的年,我是在报社值班室过的年。
吉莲娜习惯了独自守岁,她除夕夜不吃水饺,一壶茶,一碟果干,弹上一首钢琴曲,便是迎新的仪式了。我问她除夕夜通常弹什么曲子,肖邦、莫扎特还是舒曼?吉莲娜淡淡一笑,说:“指尖落到谁那儿,就是谁的曲子。”吉莲娜钢琴造诣深厚,崇拜犹太钢琴家霍洛维茨。她从学校作为音乐教师退休后,曾开过钢琴班。后来年纪大了,她说只给神弹奏了,不再用它谋生。
在南方,年是冬眠的熊,它一出洞,春天来了;可是在北国,年是苍茫原野中奔跑的雪兔,要想它的毛发随春风而变色,还有待时日。
我以为黄薇娜和林医生分居着,年过得一定不如意,谁知正月初七上班时,她容光焕发的。她说春节带着儿子去了亚布力滑雪,小孩学东西就是快,林林三天就学会滑雪了!
我问她:“林医生没跟你们一起去?”
黄薇娜用玩笑的口吻说:“当然少不了他,不然大过年的,我还不得去人家的门口敲锣呀!”
她的话让我以为他们和好如初,危机已过。
黄薇娜说这次在亚布力,遇见了她的受访者,一个犹太富商的后代。黄薇娜跟他聊起吉莲娜时,意外得知日本占领东北时,吉莲娜的继父与日本人过往甚密,曾把她许配给一个日本军官,吉莲娜不从,精神失常过一段时日。看来吉莲娜在情感上,的确有故事。
“难怪她现在的举止也和常人不一样。”我说。
我看过一份资料,说是日本侵占东北后,曾秘密推行过“河豚鱼计划”,允诺犹太人,赐予他们一方土地,复兴犹太国。其实日本人的本意,是想吸纳犹太资本,为他们在东北的军事和工业建设投资。日本人喜食河豚鱼,它剧毒,但美味,“河豚鱼计划”,意谓这是一项美妙而又危险的计划。他们为了在东北大地吃得更美,对犹太人采取亲善政策。马迭尔创始人的儿子遭到绑架,据说也与日本人有关。日本人想用极少的钱,买下“马迭尔”这块肥肉,而约瑟·开斯普并不买日本人的账,他开出极高的卖价,给他们当头一棒。约瑟·开斯普知道此举会惹恼日本人,他一方面加强了自身的防护,带保镖出行;一方面把财产逐渐转移到了拥有法国国籍的儿子名下,并在马迭尔门前悬挂起红白蓝三色旗。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在老开斯普身上找不到机会下手,便指使匪徒,绑架了暑期来这里探望父亲的小开斯普,酿成震惊世界的惨案。黄薇娜在谈到这桩绑架案时,对老开斯普有不恭之言,说小开斯普被绑架之初,绑匪切下他的一只耳朵寄给老开斯普,说只要收到赎金,就放了他儿子。可是老开斯普讨价还价,还说见不到儿子绝不付赎金,绑匪榨不出油水,一怒之下,将小开斯普杀害了。黄薇娜当时气急地说:“要是林林遭绑架了,别说是钱,就是割我的肉,我都舍得!”她对马迭尔没好印象,称它是“凶宅”。
吉莲娜的继父,是不是卷入了“河豚鱼计划”而亲近日本人的呢?一个日本军官在那个年代,能喜欢上一个犹太女孩,让我对这名军官,有了无限的好奇。
犹太人的主要节日是逾越节,跟我们的春节一样隆重。那年的逾越节在四月下旬。哈尔滨的采暖期结束了,大大小小的锅炉停止排烟后,天空获得了解放,蓝天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草发芽了,迎春和桃花开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春光真好,它让万物复苏,也让我们远离了冬日的烟尘。吉莲娜在逾越节前一周,就开始做准备了。她叫来计时工,扫尘,洗窗帘被褥,擦门窗,给窗帘钩换上铜质的,屋子焕然一新,清爽至极。逾越节的前一天,她买来羊骨,配上香草,在烤炉烤制,之后做白面薄饼。逾越节期间,她不吃发酵的食品,马迭尔的面包在那七天里,她是不碰的。吉莲娜说以前过逾越节,她是和老朋友在一起,后来这些人相继离世,凑不齐人了。她忧伤地说:“活得长不好,你比别人要看到更多的死亡。”她接着嘟囔:“神怎么还不接我走?”我说:“这世界的灾难多去了,神忙得顾不上你了。”吉莲娜严肃地说:“死亡可不是灾难,是重生,是人生最大的喜悦。”
我并没有说死亡是灾难,吉莲娜误会了我的话。可我从她的误会中,获得了安慰。想着重生的母亲再无屈辱,也许化作了一只鸟儿,正自由地飞翔在我看不到的天空中;也许化作了一条美丽的鱼,风雨都淋不湿她的心!我不愿母亲复活为人,怕她再遭受尘世的苦难。
这年的四月下旬,为着一种新药的推广,齐德铭带着寿衣又跑业务去了,这次他去的是江浙一带。他不在哈尔滨,整个逾越节,我是和吉莲娜一起度过的。
逾越节的早晨,吉莲娜用捣碎的杜鹃花和绣球花的艳红浆汁,代替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种风习,源于《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备受奴役,欲脱离苦海,可是埃及法老百般阻挠。于是上帝通过先知摩西,降下多重灾害,蛙灾、畜灾、蝇灾、黑暗之灾等等,埃及百姓饱尝灾苦,可法老仍不为所动。这样,上帝降下第十灾,击杀埃及一切头生的,无论人畜。为防止错杀以色列人,上帝命令摩西谕示以色列人,在他巡游埃及的那天宰杀羊羔,将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样上帝看到门框上的羊血,就会“逾越”过去,保全以色列人。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时,匆忙中带走了还没有发酵的饼,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他们这一天会吃羊骨和没有发酵的饼。
吉莲娜准备了丰盛的逾越节晚餐,她打电话约黄薇娜一同享用,黄薇娜问带孩子过来行吗,吉莲娜说:“神喜欢孩子,来吧。”
黄薇娜非常细心,给吉莲娜带来了一盒杏仁饼、一罐意大利咖啡和几枝鹅黄的迎春。我问她花儿哪来的,她理直气壮地说:“花店又不卖迎春,当然是偷的了!偷花和窃书一样,不能算偷。”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们报社楼下的小花园,迎春开得火爆,可是上下班的人,朝九晚五,匆匆忙忙,没谁赏花。黄薇娜说花儿开在这样的地方,是开在寂寞里,可折下给喜欢它的人,却是开在热闹里了。我也给吉莲娜带了花儿,虽说在花店买的,却也别致。我让花店的师傅,用藤条编成一个六角星,插满小朵的黄玫瑰,再点缀一些银白的满天星。这颗用鲜花组成的六芒星,芳香四溢,熠熠闪光,吉莲娜爱极了,捧着它去了祷告间,奉献给神。
吉莲娜平素是俯就在钢琴旁的小餐桌用餐的,可一旦来了客人,这桌就局促了。她将厨房角落的白橡木折叠桌搬出。自从老友相继离世,无人来陪她过逾越节,折叠桌已多年不用了,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吉莲娜为它除过尘后,将一块白地粉花的台布铺上,又将迎春插在一只方形青花瓷瓶中,摆上餐桌,它立刻就变了一副脸孔,春意盎然了。吉莲娜失神地看着迎春,叹息一声,说它们开得像极了她在苏州看过的蜡梅,艳而不俗,只是没有蜡梅那股子幽香。
黄薇娜立刻追问:“您是哪一年去的那儿?”
吉莲娜怅然若失地说:“六十年前了。”
“您是和父母一起去的?”黄薇娜又问。
“我自己。”吉莲娜说,“就想一个人看看花儿。”
花儿也勾起了黄薇娜的往事,她说:“我父亲肺癌晚期时,最想看牡丹了,我陪他去了菏泽。他看了三天的牡丹后,说是可以回家了。在回来的飞机上,他抓着我的手说,牡丹是花魁了,可这么艳丽的花儿,还不是说败就败了,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在那之前他非常恐惧死亡,可看过牡丹,他觉得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了。我感谢牡丹,是它让他走得安详。”
我不愿黄薇娜在逾越节时陷入伤感的情境,连忙吩咐她和林林去露台拿折叠椅,而我帮着吉莲娜,将吃食一样样地从厨房端上餐桌。
餐桌摆在客厅中央,它的上面,是一盏低垂的六角形彩绘玻璃灯。五彩的光影照着餐桌上的花儿,照着蔬菜和羊骨,缤纷夺目。入座前,吉莲娜先去祷告一番,然后唤每个人洗一下手,逾越节的晚餐开始了。我们每人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吃用盐水浸过的蔬菜、剥了皮的白水煮鸡蛋、未经发酵的饼和羊骨。吉莲娜特意为林林榨了一杯梨汁,做了苹果馅饼。三杯酒后,吉莲娜给林林讲逾越节的故事,当她说到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走至红海,举起手杖,使红海分出一条路,让以色列人顺利渡过红海,而让埃及法老的追兵淹死在海中时,林林睁大了眼睛,问:“摩西是谁?他的手杖这么牛?菖啊,赶得上孙悟空的金箍棒了!”
黄薇娜呵斥林林不许说脏话,吉莲娜倒不介意,她搛了一个苹果馅饼给林林,说:“摩西是神啊。”
林林问:“他还活着吗?”
吉莲娜答:“神是不死的。”
林林又问:“你见过他吗?”
吉莲娜微微摇着头,温柔地说:“我每天都盼着他来。”
林林颇为同情地说:“摩西总也不死,我猜他早就白了毛了,走不动路了,见他肯定挺费劲。”
黄薇娜正饮着酒,林林的话令她笑喷,一口红酒溅到我身上,我的白毛衣,刹那间开出了红梅。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红酒。吉莲娜讲了很多关于犹太节日的故事,除了逾越节,还有五旬节和住棚节。她说从前过住棚节,一家人会在松花江畔的草地上,用柳树枝条搭起棚屋,带来经书和丰收的瓜果,住上七天。住棚节通常在十月,有时赶在月初,阳光还很灿烂;有时赶在月尾,雪花便飘来了。传说住棚节期间,《圣经》记载的七个英雄,分别会在七天里来到棚屋,所以天再凉,妇孺可回家住,男主人却是要守在棚里的。林林问那七个英雄中,有没有武松。我们集体摇头,林林很失望,说他吃饱了,下了桌,去露台看街景去了。
吉莲娜喝了酒,却毫无醉态,思维敏捷。黄薇娜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入她的私生活,都遭到她温柔的抵抗。比如黄薇娜问她当年日本人主要住在哪片街区,吉莲娜淡淡地说,就是这一带啊。再问她那个年代的帅男是什么标准,吉莲娜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黄薇娜,说你爱上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是帅的,哪会有统一的标准呢。黄薇娜再问像她这样不结婚的女人,当年会不会遭歧视。吉莲娜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不歧视自己,就是全世界都歧视你,又怎么着?”
她的话让我和黄薇娜都联想到犹太人离散的命运,我们面面相觑,知道该是结束晚餐的时候了。
黄薇娜离开时有点失落,我送他们母子下楼时,她叹了口气说:“一部传奇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能翻阅,唉!”
我说:“这部传奇的作者是她,她有权利不让它流传。”
我越来越喜欢吉莲娜了。
“五一”长假的前夜,齐德铭回来了。他从温州机场起飞前给我打电话,希望晚上回来时,能在中山花园的家中见到我。我揶揄他:“你是想见到饭吧?”齐德铭笑了,说:“知我者赵小娥也。”想着他的旅行箱里装着寿衣,我特别向他祝福了平安。
我去家乐福超市为与齐德铭小别相聚的晚餐采买时,在卖副食的冷柜前遇见了宋相奎。他胡子拉碴,脸色灰黄,瘦了一大圈,见了我后,提着购物篮的手微微发抖。购物篮里有一包红枣、一盒草莓,还有一只冰冻的白条鸡。我们都有点尴尬,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不知该怎样打招呼。最后还是我先张口的:“买菜啊?”他应了句:“啊,买菜。”我问:“柳琴好吗?”他停顿了一刻,说:“她怀孕了。”我说:“祝贺你快当爸爸了。”宋相奎的眼里并没有喜悦,他说:“小娥,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的,想跟你说说话,今天真巧,能不能给我半小时,我在楼下必胜客等你,喝杯咖啡?”我看了看表,说:“今天来不及了,我男友从外地回来,快下飞机了,我得赶回去做饭。”宋相奎伤感地说:“怪不得你变漂亮了,我该猜是有男友了。”他说了声对不起,匆匆与我告别。
从家乐福回到齐德铭那儿,天已黑了。我刚将饭菜做好,电话响了,齐德铭说他已经落地,不过正值下班高峰,进城车辆拥堵,大概五十分钟才能到家,叫我不要着急。我拖地板的时候,想着宋相奎那张憔悴的脸,为他不安。我扔下拖把,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方便说话,宋相奎立刻把电话打过来,说他正一个人在酒馆里。我问他想跟我说什么。宋相奎说,他和他母亲,担心柳琴生的孩子会是哑巴,快崩溃了。他说咨询过医生,这种先天性聋哑女与正常人所生的孩子,确实有可能是聋哑儿。宋相奎说他运气差,买彩票连五块钱都没中过,如果孩子出生后跟柳琴一样,他母亲一定得疯了。家里如果有两个聋哑人,一个疯子,再加上他那个娶不上媳妇的残疾哥哥,他肯定也得疯。他想让柳琴终止妊娠,可她态度坚决,一定要生下孩子。宋相奎说他每天服用安眠药,还是睡不着觉。他怀念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怀念我们之间的争吵,那一切都变成愉快的回忆了。宋相奎如此旧情难忘,我便有勇气把心底一直存的疑问抛出来:“说句实话,你跟我分手,与柳琴的房子还是有关吧?”我知道这样问他,等于扇他巴掌。宋相奎沉默了一刻,突然咆哮道:“赵小娥,像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没有背景,没有金钱,又没有过人的本领,在这个年代,真不该选择在大城市生活!我们何苦活得这么累!”宋相奎骂了句脏话,挂断电话。他的话,等于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呆坐良久,字斟句酌,给他发了条安慰短信:“别惧怕孩子会是聋哑人,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一个人只要内心快乐,即便活在没有声音没有语言的世界里,也是美好的。”我知道这句话其实很虚伪,很空洞,宋相奎没有回复——当然不会回复了。
那晚齐德铭一进家,洗了把脸,便迫不及待打开旅行箱,说:“赵小娥,表扬我一下吧,你看看,因为想着你,我带的安全套这次一只没用!”
我说:“我不怕你用安全套,怕你用的是寿衣!”
齐德铭颤声叫着:“小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哭了。陈二蛋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在男人怀里,被他们的泪水打湿。
“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齐德铭约我去见他父亲。
我的心一阵狂喜:难道他跟我认真了,这是求婚的信号?
会面地点选在他父亲所开的道外印刷厂,齐德铭说他父亲可能怕我拘束,才在车间与我见面,嘈杂的环境会消除我的紧张感。
可我却觉得这种随意的见面方式,大概也表明他对儿子婚事的漠然。
午后两点见面,可我早餐后就准备上了。我把这个季节穿的衣服全部翻腾出来,一件件地试。那些衣服大都是地摊货,质地不佳,要想穿出彩儿来,实在是难。我胡乱搭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没一身称意的,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吉莲娜见我穷折腾,知道我有重要约会,过来帮忙,问我要见的是什么人。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不管见谁,把自己打扮漂亮就是嘛。吉莲娜说那不一样。如果是见工作上的朋友,要穿得大方一些,米色大开领的双排扣短风衣,配一条深咖啡色的长丝巾最为理想;如果是会男友,在这大好春光中,可以穿得活泼大胆一些,选择那条紫色七分裤和大开领的斜肩紫花毛衫,把自己打扮成一丛紫丁香;而如果是见尊贵的长者,就要穿得稳重一些,着那件西装式蓝格子外套,配黑色长裤。我告诉吉莲娜,我要见的是齐德铭的父亲。吉莲娜“哦——”了一声,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冷冷地问:“是去他家里吗?”我说是在他开的道外印刷厂的车间。吉莲娜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同意了?”我点点头。吉莲娜失望地垂下头,说:“那就穿米色双排扣短风衣和黑裤子吧,权当是到松花江边走一遭。风衣里配黑色高领针织衫,不要戴丝巾。万一丝巾绞进机器里,勒住你的脖子就惨了。”
吉莲娜的话,让我联想起美国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邓肯,她的死,就是丝巾惹的祸。有一天她乘坐跑车兜风时,缠绕着她脖颈的宽大的红色丝巾,有一截飘到身后,恰好垂到后轮底下。车一启动,邓肯便被绞进后轮的丝巾给拽出跑车。等司机察觉刹车时,邓肯已结束了挣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柔软的丝绸也能充当杀手。邓肯的结局,就是一出惊世的现代舞。我想我没那么好的运气,这种浪漫的死法,只属于艺术家。
我相信吉莲娜的眼力和直觉,按照她的指点穿扮,果然不俗,落落大方。吉莲娜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穿上风衣,可以随时随地走进风雨中。
离见面时间还早,我想出去散散步,给自己点勇气。
在我看来,孑然一身而高寿的人,一定是有勇气的人。我无数次地想,吉莲娜的生存勇气来自哪里呢?是永难忘怀的爱恋,还是宗教的抚慰?我更相信是后者。因为前者如雾似烟,我看不清;后者我从她每日虔诚的诵经声中,深切感受到了。
我决定到犹太会堂转转,那里该是给吉莲娜勇气的地方吧。
哈尔滨有两所犹太会堂,都在道里区,相距不远。
犹太老会堂坐落在通江街,过去叫炮队街,一九○九年落成,是哈尔滨早期犹太人的宗教活动场所。老会堂一九三一年发生过一场火灾,修复扩建后,一楼仍是礼拜堂,二三楼则是哈尔滨犹太人宗教与文化的办事机构,像犹太宗教公会、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犹太丧葬互助会、《犹太生活》编辑部等,都设置在那里。老会堂从侧影看,特别像一艘早期的邮轮,它的砖红色半球形穹顶上矗立的银色六芒星,就像引航的灯塔。这艘邮轮航行了一个世纪了,依然没到终点,可见宗教的行旅横无际涯。如今的老会堂里有一家青年旅行社,二三楼为客房,是怀旧的旅客乐于下榻之地;一楼还有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吸引着喜欢寻梦的人。
犹太新会堂在经纬街和安国街的交会处,一九二一年落成。这座建筑稳重而不失浪漫,主体颜色红白相间,圆心式的金色穹顶,看上去像个成熟了的大南瓜。这座当年可容纳七八百人的教堂,除了做礼拜,还举办婚礼。吉莲娜说做礼拜的时候,会堂常传出幽怨的哭声。不用她解释,我明白哭声源于什么。奇寒的哈尔滨成为犹太人温暖的收留地,可它毕竟不是他们的故国。
吉莲娜似乎对犹太新会堂的感情更深一些。她说她母亲和继父结婚,就在这座会堂。每年住棚节期间,人们住在松花江畔的棚屋里,会来新会堂祈祷。这座会堂“文革”中遭到毁坏,修复后一度成为“东方娱乐城”,豪华夜总会的灯红酒绿,湮灭了犹太人曾经的眼泪。后来市政府按照原貌修复了会堂,一个属于犹太人的历史文化博物馆在此开馆。虽然复建的新会堂没有吉莲娜想象的好,但她还是为它的重生而喜悦。
犹太新会堂离吉莲娜的住所不远,虽然它被紧紧包围在现代的高层建筑中,没有树木的荫庇,处于交通要冲,受汽车尾气之害,但仍是那一带最摄人魂魄的建筑。看来真正的美,是遗世独立的。
即便在假期中,犹太新会堂的售票口还是冷冷清清的。没用排队,我便购得门票。也许是我跟吉莲娜说过神的坏话的缘故吧,步入会堂时,我有点胆怯。
刚进大厅,才打量会堂一眼,我挎包中的手机响了,是齐德铭打来的。他告诉我他父亲临时决定,将会面时间改在上午十一时,叫我赶紧准备一下,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我有点不快:“你爸爸怎么这么善变?”
齐德铭兴高采烈地说:“他改时间,是为了请我们吃午饭!要知道,他从没请过我的朋友吃饭啊。”
“可我不喜欢突然改时间。”我嘟囔着,心想幸亏我提前穿扮好了。
“你好像在外面?是不是有事绊住脚了?”齐德铭急切地问。
我看了一下手表,九点五十分,从这里去道外,即便塞车,三十分钟也到了。我说:“我刚进犹太会堂,你来这儿接我吧,快到时手机叫我一下。”
“你和吉莲娜一起去的吗?”齐德铭问。
“我自己。”我说。
“犹太会堂有两个,你去的是红顶的还是金顶的?”看来齐德铭对这两座犹太会堂很熟悉。
“在经纬街,金色穹顶的……”我说。
“啊,就是娱乐城的那座——”齐德铭说,“我现在下楼打车,到你那里,二十分钟吧。”
外面春意融融,会堂却很阴凉,我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中央大理石地面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六芒星,我走向那里,想暖暖心。可我脚下,漫溢的不是自然的星光,而是水晶灯投下的绚丽灯影,叫人有点丧气。犹太新会堂修复后太新了,没有我想象中的肃穆庄严。倒是迎面悬挂着的巨幅黑白照片,似一扇幽暗的窗,隐隐吹来昨日的风——那是众绅士在马迭尔旅馆隆重集会的一张旧照片。我盯着其中每一个男士仔细看过来,发现他们虽外貌不同,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有内涵。而如今的男人,太缺乏照片中的人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了。
吉莲娜说新会堂展览着一只铜质七烛台,是她的朋友捐赠的,非常漂亮。我走出六芒星,去楼上寻七烛台的时候,突然想起我见齐德铭的父亲,是晚辈见长辈,是不是该带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我给齐德铭打电话征询意见时,他已上了出租车。他说:“带啥呀,他什么也不缺!再说这次见面不是在家里,也不在他办公室,他随便,咱也随便!”
我没心思看七烛台了,早早出了新会堂等他。齐德铭用手机叫我时,我已等了一刻钟了。他打了一辆红色夏利,车还没到呢,声音先到了,他从车窗探出头喊:“赵小娥——”
这一声亲如骨肉的呼唤,让我周身泛起暖意,内心不那么紧张了。
齐德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停稳后,他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要与我坐一起。我猫着腰钻进汽车时,他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今天这扮相不错,挺酷!”
我问齐德铭为什么对两座犹太会堂这么熟悉,他说小时候他家就住在这一带。新会堂是娱乐城的年代,热闹得不得了;它成了博物馆后,反倒是冷清了。而老会堂那儿,他最青睐的是里面的青年旅社,他曾住过一夜,它的小餐厅颇具情调。他挤眉弄眼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求婚,就去那里!”
想着他身居哈尔滨,却在旅社过夜,估计他是和女孩子去开房,我心生妒火地说:“再带小妖精去那儿住,我砍断你的腿!”
齐德铭笑起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口,让我触摸他怦怦跳动的心脏,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齐德铭父亲的印刷厂比较偏远,在道外建材大市场附近。那是一座狭长的青砖水泥平房,银色的铁皮屋顶,面积大约有两千平方米。它的西侧是库房,东侧是装订和裱糊车间,中间广大的区域,是切纸和印刷车间。
厂子左侧还有一座平房,四四方方的,外墙漆成墨绿色,瓦灰的屋顶,像座兵营,齐德铭对我说,那是员工宿舍和饭堂。离见面时间还差十分钟,齐德铭带我先参观。
印刷车间比我想象的要洁净,印刷机多是罗兰和海德堡等著名品牌,噪音不是很大。工人们穿着银灰色的工装,也是我喜欢的调子。有的工人认识齐德铭,见到他会打招呼,然后多看我一眼。空气中飘浮着油墨的芳香,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我们走向一台切纸机的时候,齐德铭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悄声说:“他到了——”
原来站在全自动数控切纸机前的人,竟是齐德铭的父亲!他穿工装服,一米八五的个头吧,不胖不瘦,鬓角微白,四方大脸,肤色黑红,单眼皮,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孔微微翻卷,宽阔的嘴角边,各有一道直纹,好像插着两把锋利的剑,凸显其性格中刚毅的一面。他见了我热情地握手,说:“小赵吧?我是齐德铭的父亲,齐苍溪!”他的手略微粗糙,宽厚有力,是男子汉的手。我向他问好,正不知握过手后该说什么时,齐德铭问他父亲:“你怎么切上纸了?”齐苍溪拍打了一下切纸机,说:“新进的机器,净欺负工人,动不动就停摆!我来调教一下,抽它几鞭子,驯服驯服!”听他的口气,他把机器当作野马了。
我们就站在切纸机前聊了起来。我问他都印些什么东西,齐德铭的父亲说,宣传册、礼品纸袋、挂历、海报和信封,是他们业务的主项。有些人找上门来,要印假发票和盗版书,这种违法的活儿他是不接的。他笑着对我说:“德铭跟你说过吧?我坐过牢,坐过牢的人最知道阳光和自由的可贵!才不会为了钱,把自己往监牢塞呢!”说完,他又风趣地将话题转向我们报纸,说我们报纸要是在这儿印刷的话,这活儿他可以接,因为我们报纸除了夸大的广告,没有不良内容!
我笑了。我喜欢齐德铭的父亲,他的稳健和亲和力,将我心中勾勒的那个傲慢、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形象给彻底粉碎了。我想如果能踏进他家门,有这样的公公,将是我的福气。
但我不知道,命运的小鬼拿着绞索,就在前方等着我。
我们参观裱糊车间时,遇见一个老工人。
他看上去七十来岁了,矮矮的个子,干瘦干瘦的,肤色暗黄,发丝蓬乱,驼背,刀条脸,无神的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唇干瘪,如果不是他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他就像一具木乃伊。齐德铭的父亲见着他,比见着别的工人要热情:“穆师傅,今春风湿病犯没犯?”
穆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看他的老板,声音嘶哑地说:“不犯才见鬼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下次我去林甸温泉,把您带去泡泡汤!听说温泉对风湿病有好处!”
穆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身的糟骨头,泡金汤也没用!”
他的话把大家逗笑了。我也笑了。
也许是我的笑声吸引了他吧,穆师傅将目光移向我。他看到我的一瞬打了个寒战,好像我身上裹挟着冷空气,侵袭了他。穆师傅低下头,用手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我时,喃喃叫了声:“燕燕——”
齐德铭的父亲见状,连忙向他介绍:“这是德铭的朋友,小赵。”
穆师傅的眼睛似有火花闪烁,他颤声问我:“你是哪里人?”
“克山。”齐德铭代我回答,“克山病听说过吧?一种地方性心脏病。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一带得这病的人很多,死了不少人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穆师傅当然知道了,这病把他家害惨了。”
“您也是克山人?”我吃惊地问穆师傅。
穆师傅像是被人点化成了木头人,身体僵直了,眼睛也仿佛凝固了,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齐德铭的父亲见状,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穆师傅是克山人,出来二十多年了吧?是不是再没回去过?”
穆师傅颤抖一下,醒过神来,低沉地说:“没亲人了,还回去做什么……”
告别穆师傅,我们走出厂子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穆师傅的独女叫燕燕,得病死了,估计燕燕长得像我,穆师傅才会看着我时,不由自主地唤燕燕,叫我不要介意。
我们走向员工宿舍。宿舍有十几间,同一格式。齐德铭的父亲介绍说,除了穆师傅因为年纪大独居一室,其他工人是四人一间。宿舍的西侧是饭堂,虽然对开的玻璃门关闭着,香味还是从此间飘出。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要是不介意,中午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体验一下工人们的生活,看看我们的伙食怎么样!”
齐德铭显然也没料到他父亲请我们吃饭,就在印刷厂的饭堂!他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角,小声说:“这么多人,说话多不方便啊。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埋单。”
我倒觉得,齐德铭的父亲能当着工人们的面,把我介绍给大家,等于承认了我。我对齐德铭说:“就在这儿吃吧,我喜欢家常饭。”
那顿午饭,是我记忆中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显然齐德铭的父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工人们看到他,都说老板又来吃饭啦。饭堂温暖别致,白墙白顶,栗子色的条桌条凳,浅绿的大理石地面,两盏吸顶灯是帆船形的,走在地上,有踏青的感觉。我们坐在条桌的北侧,相对安静。齐德铭与我坐一起,对面是他父亲和穆师傅。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地三鲜、油焖黄花鱼、蒜蓉茼蒿和海带汤,主食是米饭和花卷。厨师手艺不错,把家常菜做出了滋味。饭堂嗡嗡嘤嘤的,工人们边吃边聊,有时谁讲了什么笑话吧,就会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这种亲切随意的气氛,让我毫无拘束,胃口大开。我发现,工人们绝大多数是男人,难道齐德铭的父亲歧视女性?我疑惑的时候,猛然想起齐德铭说过,他父亲招募的工人,多是刑满释放人员,而关在监牢的人,男性明显高于女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说我对面的穆师傅,这个来自克山的老乡,也曾是罪犯?
穆师傅吃饭时很沉默,只问过我一句话:“你是克山哪个地方的?”当我说出我们乡的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又问是住乡里还是乡下的村子?当我报出村名时,他“啊”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他咬着舌头了!
我觉得穆师傅对我的态度很反常,便问他知不知道我们村子。他愣怔片刻,说:“咋不知道呢,我住过的村子挨着你们村,十九里路。”
我想起自己曾为了寻找强奸母亲的罪犯,而去过那个村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午饭过后,工人们陆续走了。齐德铭的父亲让厨房沏了壶花茶端来,跟我和齐德铭单独聊了聊,我趁机向他打听穆师傅的情况。他说穆师傅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和哥哥死于克山病,他自小沦为孤儿,被村里一个放羊的汉子收养。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养父去世,穆师傅才离开克山,到鸡西采煤混生活。他当采煤工后娶了媳妇,有了女儿燕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燕燕十来岁时得了白血病,穆师傅为了给女儿治病,倾家荡产,煤矿的矿主却又拖欠工钱,让他雪上加霜。穆师傅多次找矿主讨薪未果,气愤之下,一个夜晚,他酒后怀揣菜刀,在矿主的姘头家将其捉住,用绳子捆上,说矿主的手沾满了矿工的血,生生剁掉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矿主喜欢用它们蘸着口水点钱。矿主有钱,出事后不要穆师傅一分钱的民事赔偿(穆师傅也没能力赔偿),要让他把牢底坐穿!结果穆师傅被判了七年。燕燕在他入狱的第二年死了,他老婆恨他鲁莽,不负责任,与之离了婚。穆师傅出狱后孤苦伶仃,印刷厂就成了他的家。
我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有七十了吗?他说:“哪里,生活把他给折磨老相了,他还不到六十呢。”
我们离开印刷厂时,齐德铭的父亲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给儿子,说:“你不是有驾照吗?后院停着辆新型雪铁龙,你开走吧,和小赵出去时方便一些。记住是借给你的,不是送。”
我没想到,齐德铭接过钥匙,咧嘴一笑,只在手上掂了掂,便还给父亲,说他经常出差,车在他手里,是后宫的娘娘,临幸它的时候少,可惜了;还说他平常喜欢喝点小酒,开车不能饮酒,这等于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亏得慌。
齐德铭的父亲说:“那你考驾照干什么?”
齐德铭说:“开车和游泳我不喜欢,可我都学会了,为什么?很简单,这是遇见突发灾难时,求生必备的本领。”
齐德铭的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儿子,他显然并不知道儿子的旅行箱里,始终放着一件寿衣。
如果丁香不开,哈尔滨的春天就不算真正来了。
迎春和桃花开在丁香之前,看似抢着春了,可它们绽放时,哈尔滨气温还偏低,草儿也没有普遍绿起来,人们大都没卸下冬衣,所以那样的春花,与这座城市有点隔膜的意思,不具亲和力。
丁香一开却不一样了,草儿没有不绿的了,人们把棉衣棉裤收起来了。丁香花馥郁的香气就像无形的银针,把你严冬时堵塞的毛孔,温柔地挑开了,将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肤,让人遍体通泰。
丁香开起来实在癫狂,每一棵花树都是一个星空,花朵多得你无法数清。它们开到极盛时,花穗会压弯枝条。
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为主。开在公园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团团紫云;而开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条条洁白的哈达。
春光大好,我的心却乌云翻卷。我求助齐德铭,开始调查穆师傅。他离开克山是哪一年?他进了几次监狱?齐德铭问我为什么对穆师傅这么感兴趣,我说穆师傅孤苦伶仃,错认我为女儿,看着怪可怜的,我想认他做干爸。齐德铭揶揄我,说:“看不出赵小娥同学这么有爱心!”
从齐德铭反馈的情况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师傅离开家乡去的鸡西。从时间上说,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从生理上说,他离开克山时是个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师傅时,他突然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足足一周。齐德铭的父亲把穆师傅可能接触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问到了,没获得任何线索。正想报警时,他回来了。问他去哪儿了,他说风湿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去林甸泡温泉了。而事实是,齐德铭的父亲猜到他可能去那里,将林甸大大小小的温泉场所都问到了,却没有穆师傅的入住登记。
齐德铭听他父亲说,穆师傅这次失踪归来,捡着宝贝似的亢奋。他比以前能吃了,也爱说话了。他买了副哑铃,说是要把腰给抻直溜了。他在车间干活时,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们都说穆师傅出去一周,肯定泡着了俊妞,才这么美滋滋的。
齐德铭帮我约好见穆师傅的前一天,临近中午,我正在校对一篇通讯稿,传达室说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赶紧下楼。
原来是姑姑!
姑姑背着一个廉价的花格子旅行包,烫了一头羊毛卷发,绿裤红袄;脸上拍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给人以烧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两道深渊;耳朵、脖颈、手腕和手指上戴着形形色色的饰品,胖得汹涌澎湃。姑姑见着我动情地说:“小娥,好几年没见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单位人眼中,是个内向寡言的人,突然间来了这么个高调的姑姑,让人觉得别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声,赶紧将她带出传达室,想着去附近的餐馆坐下来,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诉我,她下了火车,是打出租车过来的。她说司机带着她转了半个多钟头才到我们单位,花了二十五块钱,而她问过传达室的老头,从火车站到我们这儿,步行一刻钟也到了,就是个起步价,她咒骂哈尔滨的出租车司机黑心。
我们去的那家餐馆门前,有两株紫丁香。姑姑进门的一瞬,从花树上摘了几朵丁香,放到鼻下嗅着,说:“都说这花的花芯像钉子,香气大,才叫丁香的,是吗?”
我没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门大,进了餐馆,我特意选择北角的位置。那里靠近灶房,有一个传菜的窗口,喧闹,她就是吼起来,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来便伸过手来,让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镯。她压低嗓音说:“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里人瞧不起,特意买了镀金的戒指和手镯,你看跟真的一样吧?”她又晃了晃脑袋,说:“除了耳环是纯金的,项链和胸针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问:“你把胸针戴哪儿了?”
姑姑低头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声,说:“下火车时还戴着呢,一准是落在出租车上了!说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块钱呢,今天这车打得亏透了!”
看着她万分心疼的样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点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酸辣汤和米饭。等菜的时候,她先是夸赞我变漂亮了,然后问我住在哪里,一个月开多少工资,奖金多吗。待她听说我租房住时,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来就不对称,这一撇嘴,面目狰狞,十分可怖。她问我租的几间屋,有没有她住的地方,我说没有,只一间。她又问我床大吗,她可以跟我睡一张床。我吓得魂儿都要掉了,连说是单人床。怕她说要打地铺,我赶紧申明屋子转不开身,连张椅子都放不下。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绷起脸说:“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尔滨,你帮我找!”
菜陆续上来了,姑姑看着菜里红艳艳的辣椒,眼里放光,说她以前怕辣椒,现在离了它却吃不下饭了!姑姑眉飞色舞的,我却垂头丧气。她吃得啧啧有声,嘴上却埋怨着:“这酸辣汤搁这么多的粉面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这鱼头的鳃没有抠尽,腥气!这豆腐可不赶咱克山的卤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弹弓缺石子,使它都行!这米太陈了,一点儿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贱价买的!”她把饭菜悉数糟蹋一遍后,问我是否有对象了,我摇摇头,说没有;她也摇摇头,说不可能。她讲一个女孩子眼睛变水灵了,一准是搞对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饱嗝,终于放下筷子,切入正题,说她来找我,是因为几天前老家突然来了个老头,打听我们村子出没出过私生子。老户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对老头说,某年的七月十五,有个女人上坟被人强奸了,生下个女孩。老头问女孩如今在哪儿。大家说在哈尔滨,不常回来。姑姑说等她听说时,老头已经走了。
“会不会是你亲爹找你来了?”姑姑说,“我怕老头打听到你,到哈尔滨找你,张扬得满城风雨,对你不好,提前来跟你打个招呼。”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亲爹?”问这话时,我直冒冷汗。
“不是你亲爹打听你干啥?”姑姑说,“再说了,他听说你妈死得早,挺伤心,买了一堆果品,给了带路人一百块钱,去西岗给你妈上坟了呢。”
我联想起穆师傅的失踪,心一阵抽搐。
姑姑述说时,一直观察我的表情。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大发慈悲,专程来提醒我的,她此行一定别有目的。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管谁来找我,我这一生,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姑姑很失落,吧唧一下嘴,终于对我说,老家的房子原本要动迁,现在看来没戏了,房前的大院子闲着可惜了,克山土豆好,她想开个小型粉丝厂,手里资金不足,想跟我借三万块钱。未等我作答,她开始唠叨这几年如何背运,先是养了两百多只鸡,谁知一场鸡瘟,让她血本无归;接着她男人得了糖尿病,打起胰岛素,针管里每天流的都是铜板,家里愈发穷了;而她在齐齐哈尔的儿子不争气,技校毕业后不肯吃辛苦,干起传销,成了半疯了,她只得把他领回乡下,当废人养活着。姑姑抹着眼泪,动情地说:“这年头没闺女,老了就没依靠!姑姑真后悔当年没养个闺女呀。小娥,你要是不嫌弃,就做姑姑的干闺女吧!”
我忘不了童年所受的屈辱,我用报复的口气大声说:“我嫌弃!我不会认你做干妈!”
姑姑被我的话噎着了,直瞪眼。
我接着说:“我没钱借给你。你想用钱,可以拿房产和田地做抵押,去信用社贷款。”
姑姑说:“你怎么这么薄情寡义!不管咋的,咱们过去是一家人呀。”
“我没有过去。”我说,“你记住了,我没有过去——”
姑姑威胁道:“要是这儿的人知道你是私生女,不会拿好眼色看你的!”
我冷笑一声,说:“这年头谁要说自己是私生女,等于说血统高贵,还很时髦呢!”
我结过账,给姑姑留下五百块钱,告诉她如果想住下,就去饭馆旁的小旅店,一宿九十;如果不想住,直接去火车站买票回返。姑姑可怜巴巴地问:“你就不能陪我一下晌吗?”
我说工作忙,毅然走出饭馆。姑姑追出来,说她还带了两包粉丝给我呢。我头也没回地说:“我那儿做不了饭,你随便送人吧。”
户外春风荡漾,花香扑鼻,可我想起穆师傅那张干瘪的脸,一阵作呕。如果他真是我生父,那我绝不会饶恕这个强奸了母亲的罪人!
我步履沉重地踏入单位大门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喊住了,他说刚才扫地时,捡到一枚胸针。他说上午只有我和找我的人到过传达室,估计是我们遗落的。那是一枚玉簪花形状的仿银胸针,在姑姑佩戴的假饰品中,唯有它看上去别致。
我接过胸针,告诉老头这是我姑姑的。
“你这个姑姑真有意思。”老头说,“她怕我不给她找人,拿出一包粉丝要送我;等我打完电话,告诉她你马上下来,她把粉丝又装回去了。”
老头笑了,我却笑不起来,心里有痛的感觉。
我攥着那枚胸针出了传达室,来到小花园,选了一棵盛开的紫丁香,把胸针别在花丛中。当丁香花像星辰一样在黎明的天际落败时,这枚玉簪花,将为这棵丁香,续写花事。
我很快接近了穆师傅,并认他做了干爸。
那个春天对我来说暗无天日,我与他交往时佯装笑脸,内心却流着眼泪。我仔细观察穆师傅的五官,发现自己确实非常像他,比如豆一样的小眼睛,比如说话时微微下垂的唇角。最要命的是我们的耳朵,轮廓完全一致,它们就像血亲的旗帜,幽灵般地飘扬在我与他之间。我朝他要过燕燕的照片,我们真的很像姐妹,难怪穆师傅初见我时,撞着鬼似的打寒战。当复仇之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还想通过技术手段,最后鉴定一下亲缘关系,以免错杀。
血液并不是DNA检测的唯一途径,唾液、指甲、毛发等都可做样本,可我认准了血。为了采到穆师傅的血样,我买了套理发工具,拿松花江边缓坡上的青草练手,熟练地掌握了用推子的技巧。江边的人见我给草剃头,都当我是疯子。一个礼拜天的黄昏,齐德铭出差了,天有点阴,我带着理发工具去了穆师傅的宿舍。听说我要给他剃头,他非常高兴,嘱咐我别把他头发剃得太光。说坐过牢的人,出来后再不喜欢剃光头了,也都不喜欢穿马甲了。我给他剃头时,他非常安静,没有说话,偶尔发出一声知足的叹息,很享受那个时刻似的。剪下的头发如同衰草,带着股霜雪的气息。我在将剃完头的一瞬,沉着地将推子斜斜地探进他的后颈窝,用推子一侧锐利的尖头,刺破他的肌肤。当那股我期待的鲜血涌流而出时,我就像看到一朵妖花,充满恐惧。穆师傅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安慰我不要紧,说是高级理发师也有失手的时候。我拿着事先备好的棉球,为他清理创口,如愿采到血样。
没有相关单位开具的血样鉴定证明,DNA的化验就做不成,我跑到黄薇娜家,求助于她。黄薇娜家的沙发桌上,摆了一大瓶香气蓬勃的黄玫瑰。她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垂着,穿一条葱绿的睡裙,绿水横流的样子,看上去清新愉悦。她说刚过完生日,鲜花是一个新结识的朋友送的。我夸赞她的朋友眼光不俗时,她得意地说:“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可是气质不凡!哪像林医生,一送我生日玫瑰,不是红就是粉!”
黄薇娜说自春节始,她改变对林医生的策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亚布力滑雪时,她主动跟男性接触,与他们一起滑雪,一起喝烧酒吃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快快乐乐的。林医生装作不在意,可内心嫉妒得发疯。现在她不主动给林医生打电话,也不监视他,随他跟那女孩同居。每到周末他回来看林林时,她总要约个男友在家喝茶谈天,林医生看见,敢怒不敢言。
“林医生真傻,有次他回来,与我约会的男人走了,他还嘲讽我,说黄薇娜你现在怎么胃口那么好?频繁更换性伙伴,不怕感染艾滋病吗?”黄薇娜哈哈大笑着说,“亏他还是医生,不明白男人首先是发情的动物,其次才是讲情感的人。我换男友换得勤,就因为他们一旦试探出你不会跟他上床,便不会在你身上耽搁工夫,你只能招另一个上门。再说了,儿子在家,我哪能做那事啊。”
我从黄薇娜的话里,还是感受到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明媚。
“你何苦折磨自己,早点放弃吧。”我说。
“等他崩溃了,我再放弃也不迟,我不能给那小妖精一个生气勃勃的丈夫!因为这浑蛋说话太损,嫌我太健康,他乏味了!他做了医生后,喜欢楚楚可怜的女孩了。你说他是不是变态?谈恋爱时,他是多么喜欢我的明朗和健康啊。我得把他折磨成病人再说!”黄薇娜发泄完,将目光转向黄玫瑰时,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她叹息一声,说:“也有人喜欢我的健康和明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阴沟的老鼠,见不得阳光。”
我把两份血样呈给黄薇娜请求帮助时,她定睛地看了我半晌,说:“出了什么事?不跟我说实话,我可不帮你做什么亲子鉴定。”
我说:“好朋友帮忙是不问理由的。”
“那得看是帮好忙还是坏忙?”黄薇娜说。
“当然是好忙。”我说。
“哦——”黄薇娜沉吟片刻,说,“好吧,帮你做次违规的事情——”
“这是鉴定费。”我从包里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她。
黄薇娜大大方方地说:“钱我是得收下,接私活没有白干的!这样吧,多退少补!”
“好的——”我说,“怪不得男人都喜欢你!你做事痛快,不忸怩!”
六月的一个黄昏,我和齐德铭在中央大街的老上号吃过饭,去松花江畔散步。一到夏日,哈尔滨最夺人眼球的就不是中央大街,而是江畔的斯大林公园了。林荫路下的长椅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江堤石阶上,更是坐满了相依相偎的情侣。卖风筝和卖棉花糖的,卖冷饮和卖凉糕的,卖遮阳伞和卖凉帽的,生意跟江水一样回暖了。我和齐德铭走到九站码头时,夕阳将江水染得一派金黄。我跟他开玩笑说,咱们租条船,到江里捞金条吧。齐德铭说好呀,省得我东奔西走推销药!他跑到船主那儿问价时,黄薇娜打来电话,告诉我DNA的检测结果,送检的两份血样,所检测出的多个位点完全一致,存在着遗传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听完电话我牙齿打战,浑身哆嗦。齐德铭租好船,回头吆喝我上船。我走向他时流着眼泪,齐德铭连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想着下江捞金条,就要从穷人变成富人,激动哭了。齐德铭撇着嘴说:“骗人倒挺诗意的!”
吉莲娜说犹太人将落日看作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可对我来说,那晚的落日是永远的落日,我的生命再无日出可言了。
我暗自发誓要为母亲复仇!
齐德铭划着船,我坐在船头,在大自然的美好晚景中,想着干掉穆师傅的种种方法。用耗子药包顿饺子让他吃掉,毒死他;在饮料里给他下安眠药,将其迷昏,然后割他的手腕,让那些肮脏的血流尽,造成自杀的假象;搬开昏暗路段的一个破损的马葫芦盖,深夜将他引入那里,让他坠井,一颗污秽的灵魂,正该由污水井收留。可这些方法容易将我暴露,我不想被当作杀人犯处死,不想失去齐德铭。江水发出翻书似的哗哗声响,好像松花江是个大才子,正挥毫书写华章。我忽然想,何不在小船上将他干掉呢?穆师傅说过他恐高恐水,只要把他骗到船上,傍晚时划入无人的江水深处,趁他不备将其推下,他不就见阎王了吗?那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世人宣告:我干爸从船上不小心落入水中了,他和我都不会游泳,没法自救和施救,看来这个计划最可行。
我们回到岸上时,天已黑透了。齐德铭让我跟他回住处,说这样的夜晚需要一场缠绵。我没心情,拒绝了他。齐德铭生气了,他当着我的面,给一家洗浴中心打电话,预约按摩女,说:“对,我半小时后到,要个手把好的,十八九岁,长头发的女孩!对了,我不喜欢吸烟的,还有,指甲不能太尖!”
我说:“你也给我叫个鸭吧。”
“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齐德铭问这话时,好像蛇要发出攻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
“最好能把我——”我顿了顿,吐出两个粗鲁的字,“搞死——”
“那地方只有鸡,没有鸭!”齐德铭吼着,先是扇了我一巴掌,然后颤抖着抱住我,“小娥,千万别为了报复我,糟蹋了自己!这样吧,咱们坐船过江到太阳岛去,那儿有租帐篷的,今晚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帐篷里过夜。”
我像木偶一样被齐德铭牵引着,乘轮渡过江,到了夜色茫茫的太阳岛。我们租用了一顶热气球似的红蓝条帐篷。那个夜晚我们仿佛末日狂欢,浑身汗湿,像两条被打上岸的鱼,折腾得筋疲力尽。我在睡去的一刻轻轻问他:“指甲尖的女孩有什么不好?”齐德铭恹恹无力地说:“有的女孩快乐时,喜欢在你身上乱抓。尖指甲跟锥子一样,扎得我肉疼。”
齐德铭的话,刺得我心疼。
实施杀人计划前,我多次去松花江划船,练习脱桨时,如何保持船体的平衡。我可不想推他入江的时候,船体倾覆。为了迷惑穆师傅,那期间我没忘了给他打电话问安。
机会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来了!
穆师傅突然打来电话,说干女儿哪有白当的,要送我条金项链,问我去哪里买好。我立刻说中央商城,因为那儿离松花江近。
我们见面的时候,太阳西沉了。穆师傅穿着深灰的裤子,蓝白条T恤,刮了胡子,干干净净的,腰不那么弯了,眼神也有了温柔的光影。我跟他说在报纸上看到周生生推出了一款新样式的金项链,非常漂亮,可刚才等他时,我进去问了一下,哈尔滨还没到货,想等等再买。穆师傅爽快地说:“买就买个可心的,等吧!”不过他说既然到商城门口了,不能不进去逛逛。他嫌我穿得素气,要给我买条花裙子。我说改日吧,我有点头痛,不如去松花江上划船,风凉风凉。他问我会划船吗,我点点头,穆师傅欢天喜地地说:“那敢情好!”
我们往江边走的时候,只要逢着热闹,我都会主动停下来,让他最后看一眼。那时正值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期间,中央大街成了音乐的秀场。在马迭尔旁啤酒广场表演室内乐的,在金谷大厦门前吹萨克斯的,吸引了众多的游客。穆师傅每凑上前,总要拨拉一下耳朵,好像他的耳朵是空白的音碟,拨动它们,就能将美好的乐音录下似的。
我们在靠近防洪纪念塔的码头租船下水时,夕阳已尽。江上船来船往,但比陆地还是清静多了。小船不大,穆师傅坐船头,我坐船尾,我们相对着,不到两米的距离。
穆师傅刚上船时有点紧张,待他发现我这个掌舵的,能自如地错开其他小船,便放心了,愉快地慨叹江上比岸上好,没灰尘,还风凉!他大声问我会唱歌吗。我摇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妈妈会唱歌。”他低下头,轻声问:“她唱得好吗?”我点点头,说:“好听,都是民歌。”
穆师傅的嘴唇哆嗦着,说:“民歌好哇——”
我将船划向北侧的江桥,那儿的巨大桥墩,可做罪恶的挡箭牌,我想在那儿下手。
天渐渐黑了,江上除了往来的大轮渡,消闲的小船渐次归航了。水面黯淡了,却也开阔了。江风浩荡,带来无边的凉意。桨板拨水的声音,先前听不真切,可当我们远离喧嚣,走向孤独时,桨声澎湃。我划得浑身汗湿,接近江桥时,穆师傅突然问:“头还痛吗?”我说好多了。他说:“江上风大,早点回去吧。”
可我不能调头,我要把他留在深渊里。
船至桥墩时,一两百米之内,再也看不到一条船了,而江桥之上,恰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我悄悄撇开桨站起来,欲冲向他。可不知是久坐的缘故还是惊恐,我的腿打着哆嗦,挪不动步。火车很快通过江桥,小船开始颠簸,可我还是不能动弹。穆师傅大声问:“小娥——怎么了?”
“怎么了?你该知道的!”我抽泣着,冲口而出,“你隐瞒了一宗罪!”
桥下是黯淡的,可离桥墩两三米远的水域,因为有了桥上灯光的投影,就像落了无数朵春花,有一股说不出的明媚。
穆师傅把着船帮,将头扭向那片湿润的灯影,呜咽地说:“我该想到你知道了。”
“你强奸了我妈妈!”我哭喊着,“强奸女人的男人都是浑蛋!该死!”
桥下水流相对平稳,可小船还是打着漩儿,穆师傅唤我先坐下把好桨,待他讲完他的故事,我还想要他的命的话,他无怨言。
事实上我已支撑不住,穆师傅的话,给了我一个坐下的理由。
穆师傅讲述的时候,双手不时在脸上抚过。他说贫穷和疾病,是两大害人精。他原本有个快乐的童年,可那场梦魇似的克山病,夺去了父母和哥哥的性命。他成为孤儿,被一个放羊人收养。养父人好,但是又穷又老又丑,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穆师傅长大后,养父中风,穆师傅便去生产队喂牲口,挣工分养家。穆师傅说养父瘫痪了,但意识始终清醒。他见养子渐渐成为大龄青年,便不让他喂牲口了。后来穆师傅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养父为什么不让他喂牲口,他是怕他娶不上媳妇,打牲口棚里那些小母羊的主意!说人毕竟是人,不能和牲口搞一块儿。穆师傅说到这儿,声音颤抖了。
穆师傅说他们村子穷,而我们村子相对富裕些,所以每年的清明节和鬼节,他都会沿着乌裕尔河,傍晚赶到我们村的坟场,拾取坟头的供品。有一年他划拉回家的白面馒头,装了半面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熏肉、鸡蛋、鱼块、苹果、香烟、糖果等供品。他在坟场,从来没碰到过人,因为他到的时候,人们都上完坟了。可是那年七月十五的黄昏,他却在东山岗的坟场,遇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他看了一眼就动心,丰盈的红唇,湿漉漉的眼睛,穿着蓝花小褂,可爱至极,他没有忍住,冲上去把她抱住了。
“她没有挣扎?”我颤抖着问。
“挣扎了——”穆师傅说,“可当我告诉她我这般年龄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她要是不答应,我可能拿小母羊撒野,堕落成畜生,她不挣扎了。她虽从了我,可她一直发着抖,我也发着抖。”
“恶心!”我叫喊着,“你该让雷劈死,让牲口给踩死,让狼给咬死!”
“小娥——”穆师傅说,“能不能放我条生路?我为当年犯的罪去自首,法院判我多少年,我就坐多少年牢!有你在,我就是坐牢坐到死,也心甘情愿!”
“你自首,我就得受牵连!你以为我想让人知道我是一个强奸犯的女儿?”我说,“做梦吧!”
“我明白了——”穆师傅说这话时,语气恢复了平静。
他在投江之前,将身上的钱包留给我,告诉我里面有张工行的银联卡,没设密码,有五万多块钱,希望我结婚时能用它买点什么,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回去时慢慢划,上岸后打车回去,别一个人走夜路。”
穆师傅纵身跃入波涛之中。
我划着小船离开江桥时,月亮出来了。
不过那晚的月亮在我眼里就像野鬼,惨白惨白的。
穆师傅的尸体,是在道外江段发现的。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码头便报警,说干爸在船上没有坐稳,在江桥附近落水了。当救生艇越过江桥,向下游搜寻的时候,发现了像黑鱼一样在月夜的江面漂浮的他。
警方怀疑我,但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穆师傅没有外伤和内伤,自溺而亡。
齐德铭的父亲在皇山公墓给他买了块墓地,厚葬了他。
他死了,我以为自己报了多年的仇,内心会获得解放,其实不然。我寝食难安,精神恍惚,工作频频出错。不该校对的地方,我用红笔勾勾连连,乱改一气;而错的地方,我却像瞎子一样看不出来。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把头版的一篇社论中的关键词“旗帜”,改为“妻子”,幸好值班的副总编辑敬业,发现了这个重大错误,得以在付印前纠正。领导火冒三丈地找我谈话,说作为一名职业校对,出这样的问题是不可饶恕的!说这事若在“文革”,我就会被当作政治犯关进监牢!如果再犯类似错误,报社就会解聘我。
我想保住饭碗,再校对时,见着每个字,都像是见到久别的亲娘,要一看再看,害得我眼睛生疼,一天点数遍眼药水。
我茶饭不思,面色萎黄,穿衣戴帽马马虎虎,上班时袜子穿差色了、衣服的纽扣系错了位,已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夜里噩梦不断,大喊大叫,时常惊醒吉莲娜。
齐德铭以为我的反常,是因为眼睁睁看着穆师傅落水,受刺激而引起的。他张罗着帮我再认一个干爸,说这世上的亲爸只一个,干爸只要想认,成百上千地等在那儿。
还是黄薇娜深知我心,她虽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我的反常与那个DNA鉴定结果有关。她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帮我忙了。她说这世道,糊涂者愉快,清醒者痛苦。她建议我请病假休养一段。那时我正被字折磨得身心俱疲,校对时每个字都让我生疑,快到崩溃的边缘,我接受了黄薇娜的建议,请了病假。
穆师傅留下的银联卡,事发后被我拿回来,藏在床板下,一直没敢用。休病假的日子,我取出它,装进钱包,在中央商城,依照穆师傅的意思,买了条花裙子。刷第一笔款时,我心慌气短,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在银联单的交易单上签穆师傅的本名穆长宽时,笔头颤抖,但交易成功后,我拿到花裙子,胆量倍增,再用它时气定神凝,大大方方,仿佛它本该归我所有。我疯狂购物,买了金项链、手机、碧玉手镯、高档皮鞋和太阳镜。短短一周改头换面,消费了一万多块。除了逛商场,我还进酒楼享受美食,如今大多的餐馆都能刷卡了。我爱吃麻辣小龙虾和水煮鱼,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连口红都省下了。齐德铭见我打扮得妖里妖气,不断添置贵重东西,认定我学坏了。在他眼里,我这种姿容欠佳、性情古怪的女孩,不可能傍上大款。如果我没傍大款,没中彩票,手头突然宽绰起来,一准做鸡去了。
齐德铭对我淡漠起来,我却放不下他。有一天我没打招呼,去了中山花园。沐浴之后,我打开他的旅行箱,将那件寿衣披在身上,奔向满怀激情在床上等我的齐德铭。他吓得用被子蒙住脸,凄厉地叫了一声,“女鬼——”不再理我。
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我的精神依然处于危崖状态,夜里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个囫囵觉。我眼睛发花,幻听,大脑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梦见了穆师傅。他瘦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光着脚,面如白纸,胡子拉碴,擎只空碗,走街串巷地讨饭。叩到我门时,他一见我,老泪纵横地叫了一声:“闺女啊——”我从梦中醒来时浑身汗湿,望着黑洞洞的天棚,号啕大哭。吉莲娜被惊醒后,打开厅里的灯,推开我屋门。乳黄的光影中,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的她形销骨立,头发披垂,骇人至极,吓得我大喊大叫。吉莲娜走过来,轻声说:“小娥,别怕,我是吉莲娜呀。”
我呼唤着吉莲娜的名字,扑进她怀里,哀求着:“吉莲娜,救救我!”
吉莲娜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问:“你丢了工作?”
我说:“没有,不过也快了——”
她又问:“那个卖药的和你分手了?”
我说:“有一天我穿上他的寿衣,把他吓傻了!不过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小娥,你不会是身体出了大毛病吧?”吉莲娜扳住我的肩头,定睛地看着我说,“你这一段气色吓人,天天花钱,是不是以后花钱的日子不多了?”
“不是!”我终于忍不住,对吉莲娜说,“我逼死了亲生父亲,是我杀了他!”
吉莲娜瞪大眼睛缩回手,僵直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缓缓离开了。她的房间很快传出诵经的声音。夜深时分,厅里的花草释放着淡淡的幽香,诵经声从此穿过,感觉那声音就像迎春的枝条,濡满花香,说不出的美好。
吉莲娜祷告完,去厨房准备茶点,端到钢琴旁的小桌上,唤我出来。
我们对坐着,喝着绿茶,吃着咸味奶酪,开始了长谈。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对她讲出来。而她听完我的身世遭际,也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我。
吉莲娜说,其实她与我一样,也害死了父亲!不同的是,我害死的是生父,她害死的是继父!
吉莲娜的继父和母亲结婚时,是伪满日本人统治的时代。那些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都怀有复国梦想。他们中的一些人,把这份梦想,寄托到了日本人身上。日本人也暗地许诺,可在中国土地上,让他们实现梦想。
吉莲娜说继父是生意人,但与他打交道的日本人,不局限于商人,有很多政界和军界的人,他常在新世界和马迭尔宴请他们。吉莲娜十八岁的那年夏天,继父破例在家里招待了一个客人,他来自新京,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担任要职,此去满洲里视察边境防御工事,路过这里。这个日本人比吉莲娜大十岁,又矮又瘦,眼睛像鹰一样,不苟言笑,气质阴郁,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席间继父唤吉莲娜为他们弹奏一首钢琴曲,她选择的是舒曼的《童年即景》。吉莲娜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见面后,这位军官从满洲里回来,专程来哈尔滨登门拜访,向她求婚。母亲不想让女儿嫁给日本人,尤其不愿意她离开哈尔滨,继父却欢欣鼓舞的,说吉莲娜跟了这样的人物,对他们实现犹太复国的梦想大有好处,极力说服吉莲娜。可吉莲娜态度坚决,说她不愿嫁给军人,尤其是日本人。继父表面上尊重她的选择,实际上策划了一个阴谋,将吉莲娜拱手相让。
日本军官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继父说铁路俱乐部有别莉茨卡雅的演出,邀吉莲娜同去,他知道她非常喜欢这位女歌手唱的犹太民歌。吉莲娜没料到,她到了俱乐部,日本军官已在那里,与她座位相连,怪不得吉莲娜的母亲要一同来时,继父说没有余票呢。演出结束后,他们同乘一辆汽车离开俱乐部,继父说应该先送客人回旅馆,这样车子驶向了格兰德旅馆。夜色渐浓,街上车马稀少,灯火寥落。到了旅馆门口,日本军官邀请他们下车喝点什么,继父爽快地答应了。吉莲娜想着与继父在一起,安全无虞,跟着下去了。日本军官在他旅馆的房间招待的他们,让侍者送来茶点。吉莲娜的继父问她想喝什么。她看了看,从清酒、咖啡和茶中,选择了奶油咖啡。她拈起杯子刚啜一口,继父提示她应该去洗个手。吉莲娜洗手归来,一杯咖啡落肚,身上发软,困倦难当,视物模糊,她嚷着回家,继父不予理睬,撇下她离去了!那一瞬她明白了,他们在她的咖啡里下了药。吉莲娜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旅馆的床上,身旁是日本军官。他向她热烈表白,说爱她这个人,爱她的琴声,希望她能嫁给他。吉莲娜说:“你就是用枪顶着我的头,我也不会答应!”她挣扎着起床时,继父到了。他夜里回了家,对妻子说吉莲娜看演出时碰见了同学娜塔莎,去她家住了。吉莲娜和娜塔莎是好友,一起弹琴,一起学画,以往她贪玩时,也有住在娜塔莎家的时候,所以吉莲娜的母亲也没起疑。
继父以为吉莲娜被日本军官占有了,会在婚事上低头,没想到她宁死不嫁!吉莲娜说从那时起,她就想要继父的命!她不能容忍母亲跟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过下去。日本军官回到新京后,对吉莲娜念念不忘,几次来哈尔滨看望她。吉莲娜见他痴心不改,开始装疯卖傻,这一招果然奏效,日本军官见她精神异常,调头而去。吉莲娜调侃说,她是个高超的演员,连母亲和继父,都被她骗了。
日本军官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后,吉莲娜开始了复仇计划。继父沉迷于大烟,但他从不去烟馆,只在家抽。他辟出一间屋,名义上是待客的茶室,其实就是烟馆。他有两杆烟枪,宝贝似的横在红木条桌上。一杆是湘妃竹的,烟头包银,翡翠烟嘴,爪形的紫砂烟葫芦;另一杆是非洲犀牛角的,上面雕刻着蝙蝠和石菊图案,烟嘴是象牙的,烟头包金,六角形的紫砂烟葫芦侧壁上,镶嵌着六颗红宝石,美轮美奂!这两杆烟枪,继父都喜欢。他在躺椅上烧着大烟膏,心醉神迷地吞云吐雾时,家人是不能打扰的。
吉莲娜打起了这两杆烟枪的主意,想浑然不觉地杀死他。她买了砒霜,每隔一周,悄悄用牙签将它们从烟嘴和烟葫芦拨拉进烟身,为他设置了一条死亡通道。砒霜埋伏进烟枪,等于每天在吸继父的血。吉莲娜说从那以后,继父每吸食一次大烟,都要难受几天,可越是难受,他就越想着吸。他变得烦躁,消瘦,咳嗽,胸痛,终于有一天,他吸完大烟后,在去松浦洋行办事的途中猝然倒地,一命呜呼!人们只当他是吸食了过量大烟而亡,包括吉莲娜的母亲,所以尸体顺利入殓了。葬了他以后,吉莲娜不再装疯,恢复常态。而那两杆烟枪,虽然价值不菲,但吉莲娜的母亲憎恨它们,说它们是害人精,填进炉膛烧掉了。吉莲娜说她最心疼的,是镶嵌在烟葫芦上的那六颗红宝石。
继父死后没几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东北光复了!吉莲娜在报纸上,看到强奸她的日本军官,在大溃逃的前夜,在寓所剖腹自杀。而她在这样的时刻,迎来了爱情的曙光。这道曙光,在她心灵的地平线上照耀,直至晚年,始终不灭。
吉莲娜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俄语汉语都好,当年苏联红军打过来时,她被苏联领事馆聘为翻译,参与了战后一些事宜的处理。吉莲娜说她得以认识了一位苏联外交官。这人高贵儒雅,比她大十多岁,喜欢音乐和绘画。她知道他在苏联有家室,而且很快会离开中国,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堕入情网。我问她那位外交官叫什么名字,吉莲娜不肯说,只说他跟她一样,也是个天才的演员。因为他成功诱捕了在哈尔滨的亲日白俄反动头目,将其押送回国,投入了莫斯科的卢布莱扬卡监狱。
苏联外交官和吉莲娜在哈尔滨告别时,请她去马迭尔吃饭,送她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他们一起跳了舞,一起喝了酒。吉莲娜说他非常会带女伴,舞姿刚劲而轻盈,在他的臂弯里起舞,感觉自己就是一朵云。他们告别后,再没见过面。
“连信都没有通过吗?”我问她。
吉莲娜摇摇头。
我说:“你们告别那天,你跟他跳舞,是不是梳着辫子?”
“你怎么知道?”她吃惊地问。
“新年时你请我去马迭尔吃饭,梳着辫子。”我说,“你别着的,也一定是他送的胸针。”
吉莲娜抿着嘴,羞涩地笑了。
“那时你才二十多岁,能从这样的爱中熬过来,真不容易。”我说。
“小娥,不怕你笑话,他回到苏联后,我痛苦极了!我每天晚上都偷着流泪,瘦得不成样子。我怕自己真的疯了,转年三月独自去了杭州,到香雪海看梅花。站在梅园里,看着梅花边开边落,想着美好的爱情跟花一样,也就是那么一段时日,我就看开了。反正我盛开过,在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了。”
至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吉莲娜不把母亲和继父葬在一处。我问她现在还恨继父吗,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杀了他,我要洗清的是自己的罪。”
我激动地问:“杀了魔鬼,也有罪吗?”
吉莲娜没有回答我,转身回屋,捧出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对我说那里除了经书,还珍藏着苏联外交官送她的胸针,以及一个她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装的是当年她去香雪海拾得的梅花。她嘱咐我,她死了以后用白布裹身,胸针和香囊随她一起火化。藤条匣和经书,捐赠给犹太新会堂。她说关于房屋等遗产的处理,律师会做;而藤条匣里的东西,我帮她处置最恰当。
我答应了她。那时天色已明。
哈尔滨的夏天一到,家家的衣柜就受累了。那些厚重的冬装本已压得它们手脚发麻,现在春装又挤了进来,空间变得更为狭小,再加上为防毛织品生虫而放置的樟脑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衣柜的气闷可想而知了。
衣柜气闷不要紧,女人们欢心了。
很少有女人不喜欢夏天的,夏天可以让她们翻腾出袒胸露肩的绫罗绸缎,穿出风情来;但有一些已婚女人,对夏天还是有怨言的,因为出汗多,家人的汗衫得一天一洗;还有,男人们这时节贪恋冰镇啤酒,他们在夜市的大排档和街头的小酒馆,三五成群,就着炝拌菜,不喝到夜深不归,无意中冷落了她们。虽说如此,女人劳碌之后,经过一夜的休息,清晨换上清爽的夏装,看着镜中飘逸的自己,心境又明朗起来了。
我却不敢穿那些裸露肌肤的夏装了,超短裙、大V字领的鲜艳T恤、短袖衫、水磨蓝的牛仔短裤以及皮凉鞋,往年是我服饰中的宠儿,可那个夏天我把它们打入冷宫,不去碰它们。我开始购买保守的夏装,衬衫一律的长袖,一律的纽扣灌顶,直至脖颈;裙子曳地,可以当拖把使;皮凉鞋代之以长舌头的皮鞋,不露脚踝。我比修女捂得还严实,半寸春光不露。
自从跟吉莲娜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仿佛是找到了同谋,内心不那么惊恐了,噩梦也少做了,轻松了许多;可吉莲娜却不然,她看上去更阴郁了,常常看着我发呆。我以为她后悔讲出自己的故事,因为秘密只有埋藏在自己心底,才是最安全的。我向她表明,我虽在报社工作,但绝不会做那种无良记者,将她的经历写出去,不会将她的秘密示人。
吉莲娜听我这么说,终于实言相告,她忧戚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她说我逼死了父亲,可从我的眼神中看不到忏悔,这很可怕。她说一个人不懂得忏悔,就看不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我想起了齐德铭曾对我说过,我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我的眼底有一种绝望的东西,与他合拍。如果按吉莲娜的说法,他也是看不到另一世界曙光的人。
吉莲娜说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宣布独立后,五十年代初,在哈尔滨的一些犹太人,陆续回到了以色列,可她从没动念离开这里。除了因为当年犹太人备受迫害时,是哈尔滨伸出温柔的臂膀收留了他们,还因为她的爱和恨都在这里。她说有爱的地方,就是故乡;而有恨的地方,就是神赐予你的洗礼场。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她说半个多世纪下来,她的爱没变,但她对继父的恨,逐日消泯。
我对吉莲娜说,连人世都陷在黑暗中,我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会有曙光!
吉莲娜说,人世的黑暗和光明,是一半对一半的。正因如此,神给在黑暗和光明中跋涉的人类,指明了两条路,一条是永远的光明,一条是永远的黑暗!
我阴阳怪气地说:“不就是天堂和地狱吗?天堂到处是光明,可我紫外线过敏,去了那儿,兴许还受不了呢!地狱在我眼里更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是已经在地狱中了吗,不怕再下一次。”说这话时,我的泪水涌上眼眶。
吉莲娜的眼睛也蒙上了泪水,但她还是说:“可是小娥,我仔细想了,你父亲当年在坟场对你母亲做的事,不是不可原谅的。你母亲不是也可怜他,最终顺从了吗?”
“你是说那不叫强奸,我不该让他死?”我说,“那你凭什么用砒霜毒死你继父?”
吉莲娜哀怜地说:“我不是说过,我在清洗自己的罪吗?”
“我没罪!”我冷笑着说,“你不要责备我,我是在坟场受孕的孩子,是魔鬼的化身!”
吉莲娜霍地站起来,行动从未这么迅疾过,劈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像朽木一样,伏在我身上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哭。她松开我的时候,贴了下我的脸颊,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只想让你懂得慈悲,慈悲会给人带来安宁和喜悦。还有,你看夏天哪个女孩穿得像你似的?别把男人都看作强奸犯。”
吉莲娜贴着我的脸时,我的心被刺疼了,她的脸颊像深秋的枯叶,异常干涩,似乎我轻轻一碰,她的脸皮就会像遭遇了地震的大地似的,瞬间绽裂。一个女人丧失了水分,大概离死不远了。我害怕她离去。
从那天起,吉莲娜的身体每况愈下。以前她睡不好觉,现在却睡不醒了。她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时,通常是骄阳似火的正午了。她梳洗完毕,吃过东西,整个下午便关在屋里祷告。她的每日两餐,变成了一餐,黄昏时分,她顶多下楼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碰钢琴了,只是怜惜厅里和露台的花草蔬菜,不忘了给它们松土浇水。
吉莲娜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到黄薇娜家陪伴林林去了。
黄薇娜随香港来哈尔滨的一个经贸代表团,去北大荒采访,她说不放心把林林交给林医生,怕那个学画的小妖精害了孩子,让我帮她带一周,反正我休着病假。跟林林在一起时,我每天总要抽空看看吉莲娜,买点面包和水果送过去。她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行走的时候,她的身体前倾着,一副慨然向前的姿态,可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举步维艰。吉莲娜收下面包水果,总要问清价钱,毫厘不差地付给我。而我由于烦乱,忘了付每月规定的水电煤气费用,她也不客气,当面催缴,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黄薇娜从外地回来的前日,正好是礼拜天,林林不用去学校,我们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每人吃了一碗鸡蛋面,我见阳光灿烂,便跟他说先带他去看望吉莲娜奶奶,然后去太阳岛的极地馆看企鹅。林林很兴奋,自逾越节后,他就没见过吉莲娜。他说要把自己装扮成摩西的模样,给吉莲娜奶奶一个惊喜。
摩西什么样?按照我的理解,他应该一袭黑衣,披红色斗篷,戴黑礼帽。林林只记得摩西有一根手杖,他不配合我找衣服,而是跑到储物间翻手杖。最终他拎出一根紫檀色的桃木手杖,说这是他姥爷用过的。他妈妈说留下这根手杖,是想等她老了无人管时,把它当儿子使。林林问我:手杖不会说话,能当儿子使吗?我说不能,林林说就是,儿子能和妈妈亲嘴说话,手杖会吗?正是林林的这句话,激起了我做母亲的欲望,我又不可救药地思念起齐德铭。
我们到吉莲娜家时已是正午。林林穿白衬衫,黑裤子,戴顶卷檐式牛仔帽,拎着手杖。天热,我在街角顺路买了个西瓜,想着进屋后,给吉莲娜切西瓜吃。
按照和林林事先设计好的,上了楼后,我悄悄用钥匙打开门,让他先进去,我留在门外,为的是给吉莲娜一个惊喜。
门打开后,林林拄着手杖,一缕风似的飘了进去。他模仿着太空音,念经般地说:“摩、摩、摩,西、西、西,来、来、来,了、了、了——”吉莲娜呵呵笑了两声,跟着是扑通一声闷响,林林惊叫起来。
吉莲娜倒地了。当时她正用喷水壶,给盛开的含笑浇水。她倒地的一瞬,喷水壶扫着她的脸,将她干涩而漾着笑意的脸,淋上一片晶莹闪亮的水滴,仿佛下了一场露珠。含笑嫌露珠还不够好吧,撒下几片鹅黄的花瓣,用它们的凋零,为吉莲娜另一世的盛开,送上一缕幽香。
吉莲娜早把她律师的电话留给了我,说她走后,第一时间通知律师,善后事宜由他处理,我立即拨通了那个电话。
吉莲娜的律师五十多岁,是个音乐发烧友,稳重老成。遵照吉莲娜的遗愿,我们给她用白布裹身,连同那枚胸针和梅花香囊,将她火化,葬到犹太公墓她母亲身边。葬礼结束,律师才把遗嘱的详细内容告诉给我。他说吉莲娜辞世前不久,针对房屋的归属,对遗嘱做了最后的修改。她把钢琴和与音乐相关的书籍捐给了生前所在的学校;将存款二十一万元,扣除丧葬费和律师费,捐赠给养老院。她最大的遗产是房子,先前她留给谁,做什么用途我一无所知,律师也没透露,我所知道的是,吉莲娜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这套房屋的继承人,改成了我。
律师宣布完房屋归属于我的那一刻,我仿佛被送上高原,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面颊发烫,脑子有点缺氧的感觉,出现空白;当律师将吉莲娜留下的土地证和房产证拿出来,问什么时候带我去办理房子过户手续时,我生怕所经历的一切是梦,连连说:“现在——现在就去——”
我在哈尔滨终于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太相信好运就这么降临到我头上了。我打电话告诉给哥哥,他连夜从老家开车赶了过来。他汗涔涔地进屋后只打了声招呼,就像手执搜查令的警察似的,把房间的每个角落仔细看过,然后嘘出一口长气,走到露台,点燃一棵烟,带着哭音说:“小娥,哥哥以后不用那么玩命干活了!知道哈尔滨房子贵,你自己买不起,哥哥想帮帮你,给你攒了七万来块了!”
我拉着哥哥的手,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哈尔滨的夏天通常很短,但那个夏天在我印象中很长。八月中旬了,满大街还是穿短袖衫和皮凉鞋的。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的前半个月,每个早晨醒来,我都像拉磨的驴子似的,绕着屋子转圈,尽管房产证已是我的名字了,可我仍不相信它归我所有。我没有动吉莲娜留下的东西,除却搬走的钢琴和一些书籍,一切都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她和家人的照片,依然摆在壁炉上,每当我从厅里走过,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我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她诵经的声音。我喝茶时,仍习惯摆两只茶盅;出门时,也会像从前一样跟她打声招呼:“我出去了,吉莲娜。”唯一变化的是,她精心侍弄的花草,无论厅堂、露台还是卧室的,一天天憔悴、枯萎,尽管我没忘了浇水、松土和施肥,它们还是走向了颓败。我相信花恋旧主,它们追随吉莲娜去了。
我开始觉得,吉莲娜说的或许没错,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世存在。我也开始反思我对生父所做的一切。他真的罪不可赦吗?为什么我报了认定的仇,却心怀郁闷?我一遍遍回想着松花江上的那个夜晚,回想着他让我放他一条生路时,那满怀乞求和哀怨的声音,我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我打电话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的墓地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七万。我将生父银行卡里未被我挥霍掉的两万多块钱悉数取出,再加上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老本,凑够七万,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打车到印刷厂,送给齐德铭的父亲。我说作为穆师傅的干女儿,买墓地的钱理应我出。他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说:“如果我收下这笔钱,能给你带来安宁,我愿意代穆师傅接受。”
告别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忽然对我说:“小赵,听说一个犹太老人,遗留给你一套房子,你要是住着别扭,就把它卖掉,我来帮你换套新的!那个地段的房子很值钱,不难出手!”
我非常吃惊,我和齐德铭很久没联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追问他时,齐德铭的父亲说出了黄薇娜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番,说他认识黄薇娜时,并不知道她与我在同一家报社工作,而且是好朋友。黄薇娜一直对他说,她供职于一家广告公司,直到他在不久前的电视新闻中,看到她随香港经贸代表团在北大荒采访,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这番解释让我明白,他和黄薇娜之间,感情非同寻常。
“你是黄薇娜生日时,送她黄玫瑰的人吧?”我问。
他点了点头。
“齐德铭知道这些吗?”我问。
他说:“我跟他说了。”
“他怎么说?”我问。
“没怎么说。”齐德铭的父亲说。
告别他后,我从道外沿着松花江,步行到道里的黄薇娜家。我把伞落在印刷厂了,一路顶着细雨行走。淋着雨的感觉真好,没人看出你在哭泣。松花江烟雨茫茫,我的心也烟雨茫茫。一个多钟头后,风雨过去了,而我也到了黄薇娜家。
黄薇娜看上去非常疲惫,气色也差。她说吉莲娜死后,林林开始害怕手杖,只要在街上看见拎手杖的人,调头就跑,说手杖会要人的命。最近他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她担心林林会得自闭症。
我觉得很对不起黄薇娜,是我帮着林林扮成摩西,拎着手杖见吉莲娜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齐苍溪刚给我来过电话了——”黄薇娜递给我一件纯棉睡衣,让我把湿衣服换下,以免着凉,然后点起一棵烟,说,“赵小娥,你把男友藏得那么深,我真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你男友,而他也是刚知道我在报社工作。不过你别有顾虑,虽说我爱齐苍溪,他也爱我和林林,愿意一起组建新家庭,可现在看来很难!林医生知道我另有所爱,不愿意离婚了,现在他每周回来三次了,这不他看林林不爱出屋,带他去看电影了。说真的,我要真嫁给齐苍溪,你跟了齐德铭,也挺别扭的。我岂不成了你婆婆?你说你是管我叫妈呢,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娜姐?”黄薇娜哈哈笑起来,她的手抖着,烟灰落在她穿着的银粉真丝睡裙上。
“齐苍溪比你起码大二十岁吧?你干吗要嫁老头?”我说。
“那我明白了,你想嫁给齐德铭!”黄薇娜冲我扮个鬼脸。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说。
“但这不说明你们不爱了。”黄薇娜说。
从黄薇娜家出来,天色已暗。我到避风塘吃了一碗蟹黄豆腐,喝了半瓶白葡萄酒,醉醺醺地回家。走到家门,掏出钥匙的一瞬,发现门边立着一把花格伞,是我遗落在印刷厂的那把,门上贴着一张便笺,是齐德铭的字迹:雨天不打伞,不是找罪受吗?哪个女孩像你这么没脑子,整天丢东落西的?
这把回来的伞,鼓起了我给齐德铭打电话的勇气。我进门后放下伞,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谢谢你送回来的伞!”
齐德铭说:“祝贺你继承了一套房产!你现在有了房,是小富婆了,不愁嫁人了!”
我说:“少贫!你知道你爸和黄薇娜的事情了吧?”
齐德铭说:“是啊。你看,我爸单身这么多年,有过这么多女人,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认真,要娶黄薇娜,我得以孝为先,成全他们呀!咱俩算是没戏了,你不可能让你最好的朋友做你婆婆吧?”
“谁说我想嫁给你了?”我说。
“嗬,人一阔,脸就变!”齐德铭说,“算我瞎猜吧。”
“送伞时怎么不等我一会儿?”我说。
“我这不是往机场赶吗,要去四川几天!等回来去你那儿,你在豪宅给我接风,要做西餐哟,不然跟那房子不配套!”
“还西餐呢,给你煮碗鸡蛋面就不错了!”我笑着问他,“你没忘了带旅行箱吧?”
齐德铭嘿嘿乐了,说:“赵小娥同志,你是想问我带没带那两样东西吧?”
“讨厌!”我说。
“回来见!我到机场了。”齐德铭挂断电话。
五天之后,齐德铭回来了。他乘坐的飞机抵达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的时候,我正在露台看晚霞映红的天空,他短信告我平安抵达,问我西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回复他:“豪宅女主人和一锅牛肉柿子汤正等着你呢。”
齐德铭没能喝上这锅汤,就在他给我发完短信,下舷梯的一瞬,突发心肌梗死,一头栽倒,再没起来。他的旅行箱,一开始和形形色色的行李,一起在抵达大厅的蛇形转盘上缓缓运行,到最后其他行李都被认领了,只有他的旅行箱,像脱离了雁群的孤雁,还在漆黑的转盘上,孤零零地伫立着。
这个带给我噩梦和喜悦的人,说走就走了。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齐德铭不喜欢女孩的眼泪,而我去了不可能不哭。我只是给他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齐德铭随身的旅行箱里备下了寿衣,火化时请给他穿上那件衣服。
齐德铭死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了。走在平坦的街路上,我却有跋涉在泥泞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沉重;我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夜凉如水时我浑身燥热,而阳光灿烂的正午,我却冷得打寒战。我的头脑持续出现大块的空白,彻夜不眠。我忘记了很多事,唯有一件深深铭记——齐德铭说过,他如果向我求婚,会去犹太老会堂。有一天,我穿上用生父的钱买的黑地红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把西服的上兜当作花瓶,斜斜地插了枝红玫瑰,独自去了那里。
犹太老会堂就像一座乡间庄园,有一股温暖的旧,质朴亲切。我对柜台后面当班的服务员说,我是来看望住在这儿的一个客人的,电话约好了,他马上就会下来。梳着马尾辫的服务员没有怀疑,让我在一楼拐角的小客厅等候。
那个狭长的小客厅状如香蕉,古朴温馨。斑驳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老照片,筒形的羊皮灯在过道投下鹅黄的光影。我选了张两人对坐的小方桌坐下,手指在方桌的蓝白格子台布上轻轻拂过。我对着对面的椅子说:“齐德铭,我愿意做你的新娘,你求婚吧!”那张椅子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人语,而它旁侧的老式沙发上,一黄一黑两只小猫,却甜蜜地相依相偎着,发出温柔的声音,我终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
那一刻我发疯了!原来人发疯是那么的容易。
我从精神病院出来时,已是新年了。秋天是怎么从这座城市走过,冬天又是怎么来的,我一无所知。我不想见人,哪怕亲人,哪怕好友,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精神病院的医生让我每周复诊一次,建议我把经历的一切写出来,说是这样有助于我进一步的康复。
我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里,伴着袭向这座城市的股股寒流,看着夜晚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提起笔来,开始了回忆。我已不是校对员,第一次体味到字的美妙,字在我眼里没有对错了。如果我的回忆没有颠三倒四,按医生的说法,我的精神将恢复正常了。可我又是多么恐惧正常啊,因为这意味着我经历过的痛苦,可能还会回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栖息在吉莲娜留下来的挂钟里,与死去的时间待在一块儿。
我不想听到时间的声音,因为时间对我来说,已是干涸的河流,失去意义了。
《晚安玫瑰》是我所写的用时最长、篇幅也最长的一部中篇。
算起来,我在哈尔滨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了。初来这里,我就像一个水土不服的人,非常不适应,因为这不是我生长的故土。那冰冷的楼群,嘀嘀的汽车喇叭声,闪烁的霓虹灯,蜂拥的人潮,像团团乌云,堵在我心头。
对它的渐渐喜欢,很奇怪的,竟始于一次外出归来。十多年前吧,深秋时节,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哈尔滨。下了飞机,乘车回城路上,看着熟悉的北方原野,看着路两侧挺直的白杨,那股温暖而苍凉的清秋之气,刹那间感动了我——这就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啊,它的美一直存在,只不过我与它隔膜多年,没能感受到它的律动!
我开始在情感上融入这座城市,也开始用笔描绘它。从《起舞》到《黄鸡白酒》,从《白雪乌鸦》再到《晚安玫瑰》,我小说的故事背景,都是哈尔滨这座舞台。
这是座国际大舞台,尤其在上世纪初。中东铁路贯通后,哈尔滨商铺林立,文化繁荣,包容性强,吸引了大批外国人。在外来者中,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就是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
《晚安玫瑰》写的就是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后裔的故事。
引出这个故事的,是赵小娥,一个租房客。而她的房东,就是犹太后裔吉莲娜。
吉莲娜和赵小娥,虽然经历不同,信仰不同,但她们是一根藤上的瓜。
在我眼里,吉莲娜是一个凄美的人物。她有弑父的行为,但她用一生的忏悔,洗清了自己,我相信如果有上帝,上帝也会饶恕她,因为她弑父是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的。当爱情的曙光出现后,吉莲娜选择了珍藏——她也别无选择吧。但这缕爱的曙光,照亮了吉莲娜的余生。
内心最为挣扎的还是赵小娥。犹太人本身的离散命运,是整个民族的命运,吉莲娜作为犹太后裔,她好像是一曲悲歌里面的一个音符,悲伤,但也有个人的美好,再加上她有宗教信仰,有深沉的爱,人生的沟壑,对她来说,都不会成为深渊。赵小娥则不一样。有朋友告诉我,从网上浏览的读后感来看,很多读者更喜欢赵小娥,我想这是因为赵小娥打动了大多数年轻人的心。这个出身寒微的大学毕业生,工作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没房,自身条件不好,又曾有那么一段屈辱的身世,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她的灵魂从来就没有安宁过。所以当她终于确认强奸她母亲的人是谁时,她把所有的不平都归咎于私生女的身份上,有了弑父的行为。其实她不幸的根源,更多源自社会,而不是她的出身。而她的弑父,与吉莲娜不同,当赵小娥想除掉身为强奸犯的生父时,在松花江的夜色中,那个罪人,用他的父爱,摧毁了她的计划。他在自沉的同时,也让赵小娥落入了深渊。
没人看见深渊中的赵小娥,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但这个时代的“盲人”太多,或者说是只看见自己的人太多,很少有人看见深渊中的人。
但吉莲娜看见她了,并向赵小娥伸出了手。她不知道,凭着一双衰老的手,能否救起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
《晚安玫瑰》故事发生的场景,我都走过。记得我去犹太老会堂时,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一楼那个状如香蕉的小餐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两只小猫,在一张旧沙发上,相依相偎着,慵懒地睡着。这个场景深深震撼了我。所以小说结尾,赵小娥发疯的那一刻,她在呐喊之时,我让这样两只温柔的猫,做了她的听众。
哈尔滨那些有着穹顶的教堂,我都一一朝拜过。这些带着鲜明的上世纪城市生活印记的教堂,是被遗忘的时钟。虽然它不再行走了,依然满怀时间。在隐秘的时间之河中,我看到了玫瑰,有的凋零,有的绽放——如同我们的生活,如同我们的艺术——残缺中呈现着美好,衰败中吐露着芬芳!
感谢亲爱的读者朋友,感谢《小说月报》,感谢你们选择了《晚安玫瑰》这枝忧伤的玫瑰,让我在要遗忘它的时候,又看到了它闪烁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