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小传
王十月,男,1972年生于湖北。著有长篇小说《无碑》《米岛》,中篇小说《国家订单》《寻根团》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现居广州。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法官的陈责我,将要主审小贩陈责我故意杀人案。
这桩案子,从案发起就成了新闻热点,因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小商贩,而被害者是城管员。监控录像和人证均指证,小贩陈责我无证占道经营,城管执法时,将小贩陈责我的三轮车没收了。小贩陈责我当然不干,这是他吃饭的家什;他抱着三轮车不撒手,于是城管就动了粗,混乱中,一根铝管敲破了小贩陈责我的头,三轮车自然被没收了。后来,小贩陈责我数次去城管队讨要三轮车未果,于是拿了平时削水果的尖刀,趁城管队在外执法时,偷袭了一名城管队员。一刀,从该城管队员的后腰刺入,致肾脏破裂,抢救无效身亡。小贩陈责我束手就擒。
因这案子特殊,本地电视台、报社记者蜂拥而至,网络上也是微博、帖子满天飞。官方媒体的报道多是陈述事实,并采访了受害人家属,对犯罪嫌疑人小贩陈责我进行了必要的谴责。案发之初,网络上一片叫好之声,认为城管打人在先,小贩杀人在后,虽有罪,但不至死。微博大V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纷纷发表看法,赚了不少粉丝。后来网络上就此事的看法形成了两派,两派之间上纲上线,乱成一锅粥。很快,城管方面公布,据监控显示,当日在混乱中拿铝管打破陈责我头的并非受害城管,而是一名“临时工”,“临时工”现已被开除。“临时工”的说法在网络上又引来了疯狂的“吐槽”,但监控显示,受害人并未动手,这是不容抹黑的事实。
因这案子的特殊性,城管队员的家底和小贩陈责我的历史,均被“人肉”得七七八八。
被害的城管队员姓吴名用,和梁山好汉“智多星”同名同姓。吴用一年前大学毕业,经媒体调查和网友“人肉”,没调查出有特殊背景,并非如事发之初传言的那样是某位领导的亲戚。城管部门在网站公布的吴用家庭背景情况,应该说是少有的情况属实。吴用家在这座城市的城乡接合部,虽是非农业户口,家里的日子却不宽裕。吴用的父母都是曾经的国企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国企改革的大潮中失业,成了“下岗工人”。吴用的父母下岗后,做过多种职业。后来,吴父进了出租车公司,算是有稳定的收入;吴母没找到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菜场外面摆小摊卖袜子、内裤,是城管清理的对象。吴用大学毕业后,恰逢区城管中队招聘事业编制工作人员,他参加了考试,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面试有惊无险,他成为了一名城管。吴用成为城管后,他母亲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怕城管抓了,咱家就出了个城管。吴用却发脾气了,他觉得这事很吊诡,儿子当城管,母亲当小贩。他对母亲说他现在工作了,工资不低,加上父亲开出租车的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吴用劝母亲不要再去摆地摊了,吴母却说她还干得动,儿子还要结婚呢,还要买房子呢,到处都要花钱,她还没有到可以享清福的年龄。吴用生气了,说妈子这样做让他好为难,好没面子。吴母沉默了许久,说你觉得妈子摆地摊丢你脸了,给你添乱了,妈子不摆了。吴母没有再摆地摊,吴用心里却难受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母亲摆地摊供他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的。吴用上班后,从不敢让同事们知道,他母亲曾经是摆地摊的。他也非常反感同事们在执法时对小摊贩们动粗。他总是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城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大体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是市局、区局和中队的领导,各科科长、副科长、科员,他们是公务员身份。他们不用上街执法,上班也不穿制服,是城管部门的决策者。中等人,就是吴用这样的城管。他们多是大学本科毕业后,通过事业编制招考进来的。当然,也有不少是通过关系调进来的,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亲戚。参加工作后,吴用很少去执法现场,除非遇到强拆违章建筑,他们才会出现在现场。下等人是协管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其实他们不是临时工,是合同工。这类人员干的都是城管执法中的脏活、累活,工资低、地位低、职业不稳定。他们爱在执法时捞点外快补贴工资之不足,没收的水果什么的,就瓜分了。协管员没有执法资格,按法律规定,他们出队,要有吴用这样的城管带队。但现实是,吴用这样的城管,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办公室的。因此案发前,参与围殴小贩陈责我的城管中没有吴用。因为围殴事件被人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在城管队内部也引起了争议。吴用在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地批评了协管员。有人看不惯,就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痛,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人说,说得轻松,你上街试试?吴用被将了一军,说上街就上街。他真上了街,本意是要给协管员做表率,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文明执法的。出街的第三天,他在执法中遇到了难题,队员围住了一名用三轮车推了水果卖的女子,要没收那女子的三轮车。女子不肯。如果在往日,城管队员会动粗,但吴用没有让队员动粗,他和女子讲道理,长篇大论,引来许多人围观与讥笑。口干舌燥后,他的耐心渐渐失去。他挥挥手,让城管队员们强行执法,常见的一幕重演。混乱中,他感觉到腰部刺痛,然后就倒在了血泊中,人们尖叫、四散逃离。倒地的吴用看见了手执尖刀茫然而立的小贩陈责我,陈责我的背后,是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临死前的那一瞬,城管吴用眼前浮现了母亲被城管围住抢东西的情形,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然后,他感觉自己变轻了,飞离了地面。他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倒在地上。他死了。他是那么年轻,正准备结婚,女友怀了孕,婚期定在这年的五月一日……
媒体采访了吴用的家人,还有他的未婚妻。被害人的情况被调查清楚之后,无论是电视、报纸,还是网络上,一边倒地开始谴责小贩陈责我。
小贩陈责我的情况,很快也被媒体调查得底朝天。
小贩陈责我来自一个以贫穷和喀斯特地貌著称的省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学木匠。早些年,在家给人打家具,一技在身,日子过得还行。婚后生一女,未拿到二胎准生证又生了个儿子,因计生罚款,日子过得就恓惶了。后来出门打工,在家具厂做木工,工资供子女读书不成问题。做了十多年木工,长期和天那水、粉尘之类的东西打交道,慢慢就经常性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记忆也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岁的人,实在有了老态。他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实在挨不住了,去医院一查,慢性中度苯中毒。这病没得治,只能养,首先是不能再接触苯。去工厂讨说法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他在一家又一家厂子里打工,最后病发时的那家厂,他才干了两个月,无法认定是哪家厂的责任。工厂出于人道,给了他一点慰问金,他千恩万谢,没想到去打官司。再不能打工,家境自然是越发艰难,女儿正读高三,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辍学来到南方打工,进了一家电子厂。儿子读高一,也不想读了。小贩陈责我指着儿子骂,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考上大学。当年,小贩陈责我的成绩好、会读书是在学校出了名的,村里人都认为他会考上大学,他父母也以为他们家会因儿子而改换门庭,谁知放榜,他却名落孙山。他给女儿取名一鸣,儿子取名一飞,是希望两个孩子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现在,女儿没指望了,儿子是断不能再辍学的。儿子读书用功,和父亲一样会读书,在县城一中成绩名列前茅,只要不出意外,上“一本”是很有希望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也为了儿子将来上大学的开支,小贩陈责我买了辆三轮车,清晨从水果批发市场进水果,夫妻二人分头零售。收入还可以,就是要防城管,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做好跑的准备。他身体不好,反应相对迟钝,经常被抓,好不容易赚点钱,被抓一次,一个月就算是白干了。一年下来,他妻子一次也没被抓过,他却被抓了三次。他也想做点别的,但没找到合适的营生,这样一做就是三年。眼看今年儿子要高考,没承想,刚买的三轮车又被没收了。数次去讨要未果,回到家,老婆又数落他,骂他笨,别人都跑得脱,为何单单你这死猪跑不脱?他心里有气,谁也没想到,平常老实巴交的人,却干出了这惊天血案。后来据他交代,他本是想扎一刀就跑,并没想要人的命。事发后,他并没有表现出积极的认罪态度,而是认为城管该杀。当他得知被害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特别是得知被害人的母亲也曾经是小贩后,他蹲在地上号啕痛哭。他的态度转变了,他说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求速死。最大的愿望,是伏法前能见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贩陈责我的情况被公布之后,网络上对他的同情之声又多了起来。因此,要求严惩凶手的声音渐渐没那么激烈了,而道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韦工之认为,小贩陈责我并不是事件的元凶,元凶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韦工之律师还宣布,他将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而另外一个事实,却被城管部门隐瞒了起来。小贩陈责我在案发前两天,曾到城管队讨要他的三轮车,遭到了城管队员们的羞辱,几个城管员轮流扇了他耳光,还将他绑在烈日下晒了一个小时,并扬言让他滚出这城市,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小贩陈责我后来只求速死,在受审时并未提及这一节,甚至对他的律师也没有提起。
案子就这么个情况。审理起来不会有太多的意外与难度。凶手认罪态度虽好,但没有可供减刑的情节。社会上虽然有对凶手酌情轻判的呼声,但城管局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更高。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只要依法办案,择日开庭,然后根据控辩双方的证据,依法量刑,本不成为什么烦扰。但这案子,对于法官陈责我来说,却是天大的烦恼。因为在二十年前,他曾经犯下的一桩罪孽与这案子关系密切。自从这案子出来后,他就悬着一颗心,变得紧张而敏感,就像坐在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上,他却想不出阻止爆炸的办法来。
自这案子被炒得沸沸扬扬后,法官陈责我的生活就被严重扰乱了。他谋得了一个学习机会,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时,媒体有了新的兴奋点,这桩案子已然被人淡忘。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公安结案,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居然指定他来主审这案子。他知道,并不是领导有意为难他,只是领导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接到卷宗,他的头就开始痛。心事重重的他,本想找领导谈一谈,希望能换名法官来主审。他的理由自然是站得住脚的,作为法官,审一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杀人犯,怎么着都觉得别扭,他相信领导会充分考虑他的感受。这些年来,他在法院工作尽职尽责,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认为责任在我,理当尽心。他自觉是名好法官,当年本科毕业,考研时他选了法学,而且考上了著名的学府。硕士毕业后,他成为了法律工作者,到如今,成为区法院的法官。他时常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对得起胸前的这枚徽章。但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他放下卷宗,想给领导打电话,看领导有没有时间。拿起电话,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小贩陈责我,小贩陈责我却未曾从他的脑海里消逝过。也许,他想,这案子由他来主审,在量刑时,小贩陈责我或许可判无期或者死缓,换一名法官,小贩陈责我也许会被判死刑。问题是,如果由他来主审……这案子虽淡出了公众视线,一旦开庭,定然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到时,他这个和案犯同名的主审法官,就有可能也成为公众的焦点……想到网上那神出鬼没的“人肉”,他感觉这手中的电话有千斤重。终于,他将电话放下,他告诉自己: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七个字,是舅舅送他的,他请了书法家将这七个字写了,就悬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
法官陈责我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是区法院著名的烟枪。二十年前,刚走进大学的陈责我,开始了他的吸烟生涯。大一……法官陈责我站在窗边,深吸一口烟,看着窗外。窗外是热闹而繁华的都市,阳光耀眼,他站在阴凉的办公室看着外面的世界。他知道,此刻,就在下面的街道上,还有无数小贩陈责我、打工仔陈责我、农民工陈责我……他们在街头讨生活,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讨生活,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讨生活……而他,法官陈责我,却站在这蓝色的玻璃幕墙后面,吹着空调吸着烟,如同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一样,看着这苦难众生。法官陈责我的内心涌起了不安。他也是农民的儿子,许多年前,如果不是一纸录取通知书将他送进大学,然后考研,现在,他将是那烈日下苦难众生中的一员。如果事情只是这样简单,一切还好办,他可以站在这里,发一些感慨,然后本着一名法官的良知秉公办案,做一名优秀的法官,并对这苦难众生保持应有的悲悯与同情。法官陈责我接连吸了两支烟。他想到了在家乡的舅舅。他想,现在,他应该做的,是保持冷静。在法官陈责我四十岁的生命中,如果说要选一个对他影响最深远的人,一定是他的舅舅。法官陈责我曾经对舅舅说过:生我者父母,育我者舅舅。
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教了一辈子书,他教过小学、初中、高中,当过初级中学的校长,也当过高级中学的校长,后来在县第一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休。陈庚银育人多矣!他教过的学生,有在北京当高官的,有成为亿万富豪的,有科学家,也有文学家,当然,还有更多默默无闻的小民百姓。他不苟言笑,作风正派,为人师表。在他六十岁生日,也就是他离任县一中校长退休享清福的那年,在深圳经营集团公司的学生李总,回县城给陈庚银办了个“陈庚银先生投身教育四十年恳谈会”,并捐出了一笔钱,在县一中设了“陈庚银奖学金”,企业家每年拿出二十万元奖励那些寒门学子。李总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这个曾经的寒门学子,当年因成绩不好被老师看不起时,陈庚银鼓励了他。那次恳谈会,陈门弟子,有头有脸的来了数十号。陈庚银无意官场,两袖清风。这是他给人的印象。在法官陈责我的童年,舅舅就是他的偶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家遇到难题,小到揭不开锅,大到没钱上学,父母亲首先想到的就是找舅舅解决。
如今,退休在家的陈庚银,生活过得云淡风轻,比神仙还快活。每天和几个老朋友写诗填词,相互唱和。这些唱和的诗词发表在省内省外、国内国外的一些汉诗杂志上。他因此还结交了一些国外的诗友,日本的、美国的、新加坡的……还应邀参加过一些国际国内的汉诗会议。他的晚年生活丰富多彩。他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在北京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官员。子女接他们老两口去北京生活,他们去住了两个月,死活不住了,说受不了北京的空气。他有时间就带着老伴四处采风,退休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总有学生鞍前马后接待陪伴。刚退休时的失落与空虚,很快被另一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所代替。他被学生尊敬,每每斯时,他会感慨万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退休前,他并未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成功的老师,可退休后,他真切感受到了。那次恳谈会上,他的学生们动情地回忆起过往岁月中老师对他们的关爱,而他,却差不多都忘了。事后他对老伴说,当初他也只是尽了老师的本分,并未给过这些学生什么特殊的关爱,如果有,无非是夸某个学生的作文写得好,拿到班上念了,作了范文,这学生日后成了作家,就认他是人生路上的伯乐了;某个学生成绩并不好,他依旧鼓励了,安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上不了大学一样可以成才,结果,这学生闯广东,成了大企业家,就记得老师的恩情……都是这样的点点滴滴。这已被他遗忘了的点滴,汇集在一起,就将陈庚银作为一名教师的崇高形象给描画了出来。在那之前,他心里还是有隐痛的,那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尽量不去触碰它。退休后,弟子们对他的礼遇,让他渐渐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也许是老了,老了,许多的事就忘了。如果不是外甥的一个电话,他差不多真的忘记了。法官陈责我在电话里问舅舅身体好吗?退休后开心快乐吗?什么时候再来南方走走?……
这个外甥,和他的儿女一样,是陈庚银的骄傲。陈庚银兄妹二人,本来都是城里人。“文革”期间,妹妹陈春梅响应号召,热情如火上山下乡,投身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去。妹妹那时是真心扎根新农村,自愿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的。为了表明决心之坚定,她不顾陈庚银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她下乡的生产队一个赵姓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好,浓眉大眼,憨厚老实。婚后没多久,妹妹生了个女儿,隔一年,生了儿子,取名赵城。后来,知青陆续回城了,他妹妹却永远扎根在了农村。后来的漫长岁月中,陈春梅的人生目标就是逃离农村。她对农村的反感,就像当初她对农村的热爱一样真切而炽热。这让她那老实的农民丈夫很是不满,夫妻二人渐渐冷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离婚在那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陈春梅渐渐接受了这人生的现实,将梦想寄托在儿子赵城身上。在那时,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是高考,于是,赵城从小就知道他是肩负重任的,他不可能留在农村,他要读书,上大学,成为城里人。赵城上高中时,他舅舅在县一中当教务主任。母亲将赵城交给了他舅舅,对他舅舅说,孩子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得让他上大学。赵城读书用功,成绩也好。舅舅亲自监督他的学习,老师知道他是主任的外甥,也是格外关照。赵城读高二那年,他母亲得了肺病,吐血吐得厉害。赵城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很生气,不让他在身边,让他回到学校去。母亲说你要真有孝心,就拿着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给我看。赵城读高三时,母亲的病越发重了。赵城高考时,母亲住在县医院。赵城心里牵挂母亲,没法用心读书,高考放榜,他落榜了。
陈庚银很长时间不敢把这结果告诉妹妹,害怕妹妹接受不了,给她的病情雪上加霜。但妹妹却猜到了。妹妹猜到了,并不甘心,她对陈庚银说,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陈庚银看着妹妹,答应说他去想办法。陈庚银想到了办法。他压下了一个叫陈责我的孩子的录取通知书。他了解到,这个陈责我家里穷得叮当响,祖宗八辈都是农民。他本来想选一个赵姓学生,这样,孩子将来虽然改了名,却不用改姓。但这年考上的赵姓学生就一个,那学生有亲戚在政府公干,他没敢动,就选了这姓陈的,将来外甥不姓赵,姓陈,随母亲姓,也说得过去。他动用关系,将外甥赵城变成了陈责我。那会儿,户籍管理混乱,将外甥变身陈责我没费多大周折。妹妹看着录取通知书和儿子未来的身份证明,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陈庚银的手,说,难为你了,孩子你帮我看好。妹妹就这样走了。陈庚银那时并未太多去想那个叫陈责我的孩子,没去想过那孩子未来会经历怎样的人生。他当时想的只是怎样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当赵城接到陈责我的通知书和陈责我的身份证明时,茫然不知所措。舅舅对他说,陈责我家里穷,考上了没钱去读,舅舅给了他家一笔钱,他将这名额让了出来。
这事一晃过去二十年了,外甥变成陈责我去大学报到的那段时间,陈庚银提心吊胆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后,已经变成陈责我的外甥大学毕业了,事情依然神不知鬼不觉,陈庚银这才放下心来,并且开始去打量那个真正的陈责我。他悄悄打听到,陈责我学了木匠,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成。于是,他心里就获得了安慰。外甥陈责我本科毕业后回到县城,和他有过一番长谈。外甥在感谢舅舅为他的人生做了重要铺垫时,也谈到了他的困惑与不安。他谈初到大学时的不适应,他在上大一时就得知了真相,那个陈责我并非如舅舅所说没钱上大学。他用了一年时间,才习惯了自己叫陈责我。他说他学会了抽烟,不敢与人交流,同学们都恋爱了,他不敢恋爱。他说他经常会梦见那个陈责我……他的痛苦,让舅舅心情格外沉重。舅舅安慰他不要东想西想,工作了就好。但外甥说他不想工作,他想考研,他要自己考一次,这样才会求得心安。舅舅支持他,不仅是精神上,还有经济上。法官陈责我的大学和研究生的学业,都是舅舅资助完成的。外甥成功了,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学专业的研究生。后来,外甥的人生一帆风顺,结婚,生子,当法官。他知道,外甥已经淡忘了过去,这让他甚感欣慰。
陈庚银没有想到,在他安享晚年时,会接到这个电话。他听外甥在电话里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就知道外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于是问有什么事。法官陈责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将小贩陈责我的案子大致说了,也说了社会上的关注与反应。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问法官陈责我有什么想法。法官陈责我说他想主审,这样,合议庭他可以说上话,裁定时可以量刑轻点。他说这个案子裁定死刑和死缓都是说得通的。法官陈责我说这样也算他赎罪了。陈庚银让外甥继续说。法官陈责我说,可是这案子太敏感,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旁听。我这法官陈责我,主审凶犯陈责我,肯定会被媒体当作新闻焦点,我怕……
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陈庚银说,你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舅舅老了,退休了。你表哥表姐,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再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法官陈责我说,我明白了……舅舅,您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陈庚银许久未回过神来,他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软得提不起一丝劲,两条腿也发软。软在沙发上,摸出一块糖含在嘴里。缓过神来后,陈庚银决定去乡下一趟,他要去看看那个凶犯陈责我的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有了害怕。这害怕,甚至比当年掉包时还来得强烈。
陈庚银次日就去了青山镇。青山镇镇委书记是他的学生,若在往日,陈庚银去青山镇,定会先给书记电话。这次他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连老伴也不知道他去了青山镇,只说出去会个朋友。陈庚银租了辆车,来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青山镇。他知道陈责我的家在青山镇的烟村。许多年前,他将自己的外甥变成陈责我后,曾悄悄来过这里,他甚至远远地注视过陈责我。那时的陈责我已经从高考失利中走出来,他接受了这一现实,正在学木匠。当时,陈庚银只是远远地看着陈责我,这个学生他是熟悉的,品学兼优,成绩不算年级最好的,但也在前三十名之列,以当时县一中的教学水准,这样的成绩,只要临考发挥正常,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当时的陈庚银听说陈责我在专心学木匠,心头那不安平静了许多。“神不知,鬼不觉。”他想。从此,他再没有来过烟村。此番前来,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正值盛年的陈庚银,如今已是一头霜白。走近烟村,心里的胆怯与不安却越发强烈。他想凭记忆找到陈责我的家,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记忆中的样子。司机问了路,先是寻到烟村,再问陈责我的家。本以为不好打听,这么大个村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进烟村的路口有座桥,桥头有个小市集,一家店前的凉棚里,几个老人在打麻将。陈庚银让司机停车,他下去打听陈责我的家,不想老人们个个知道陈责我,知道他杀了人。见陈庚银似干部模样,就问陈庚银找陈责我什么事。
您老是陈责我的亲戚吗?
陈庚银说不是不是,受朋友之托来他家看看。打牌的都停下了手中的牌,说,您是为陈责我的官司来的?您是市里的干部?陈庚银说,我像个干部样子吗?老人说像,一看就像。陈庚银说,有干部出门坐出租车的吗?老人说,您这叫微服私访!不论陈庚银怎样解释,村里人就认定了他是来微服私访的干部。硬拉了陈庚银坐下,他们都有话要对领导说。陈庚银就坐下,听人七嘴八舌说起陈责我来。说陈责我的家不用去啦,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家人都出门打工了,有个儿子在市一中读书,也不回家的,家门口都长了草。陈庚银就问,陈责我村里再没有亲人吗?有人就说至亲没有,叔伯亲戚倒有,也多在外打工。
这位领导,您说陈责我会被枪毙吗?老人问。
陈庚银说这个不清楚,要看法院怎么判。
您是领导,能给法院说说吗?陈责我是好人呢,打小就是好孩子,心软得很,鸡都未曾杀过,怎么就狠下心来杀人了?
还不是被逼的。您说他这样的人都杀人了,那得有多大的委屈。
我看陈责我死不了,要不领导怎么会下来微服私访呢?
一个老大爷,看上去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要不我们写封请愿信,村里人都给摁上手印,求政府法外开恩,不要杀陈责我。
陈庚银的心里起了波澜。他想到依稀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学生陈责我。他想,也许,是要对外甥说一说,能保陈责我不死,就力保吧。正这样想着,一个老人压低了嗓音,说,这个领导,我还有一桩秘密。陈庚银问什么秘密。那老人说,我们村里人都晓得,陈责我这娃儿,是很会读书的,听说,当时他是考上了大学的,结果名额被别人给霸占去了。老人的话一出口,陈庚银的胳膊开始发抖,两条腿软得不行。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含在嘴里。陈庚银有低血糖的毛病,平时饿过头了就爱犯,有时激动了,害怕了,突然受刺激了,都会犯低血糖。含了一块糖,缓过来了一点。说话的声音打战,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老人们说,领导您这是怎么啦?陈庚银说老毛病,低血糖。就有人去倒了一杯开水给陈庚银喝。陈庚银见那开水杯黑乎乎的,一层油垢,接过放在一边,没有喝。说,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传。老人就说凭据是没有,只是有人这样传言。陈庚银说,不信谣,不传谣。老人说是的是的。老人们的话题,就从陈责我的身上,扯到了村里的化工厂,说化工厂开到了家门口,过去湖里的水能直接喝,现在连鱼都不长了,让领导一定要过问。陈庚银听他们说,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说当年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村里有这样的传言?越发不安起来,问清了陈责我的家,一个老人说,说得再清楚您也是找不到的,我给您带路吧。陈庚银表示了感谢,请那老人上了车,在老人的带领下,去了陈责我的家。路虽不远,果然不好找,东拐西弯,到一个路口,车再没法走了。老人带陈庚银从小路走,路两边全是齐腰深的艾蒿,一人多高的苦竹,把路封得只有一点缝。走了足有两百米,才到陈责我的家门口。三间平房,屋顶已塌了,门前的稻场上长满黄芦苦竹,邻居家的一群鸡,扑棱棱乱窜,然后发出惊恐的叫声。带路的老人说黄鼠狼都成精了。陈庚银在陈责我的家门口待了一会儿,到门前的走廊,从门缝和窗户往里瞄,堂屋里乱七八糟堆了些农具,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积了厚厚的尘土,看来是久未住人。陈庚银说他家不是有个儿子在读书吗,也不回来的?老人说,他儿子叫陈一飞,在一中读书,放假就去他爹那里打短工,几年没见他们了。陈庚银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与惶恐。离开烟村时,陈庚银想,若不是给外甥掉了包,现在,坐在大城市办公室里的该是这个陈责我,而家徒四壁外出打工的该是现在的法官陈责我了。
回城时一路无语,闭目坐在车上,脑子里想着的是现在该怎么办,是帮陈责我一把还是不帮。要帮,又该怎么帮,要不帮……唉!陈庚银长叹一声,要不帮,陈庚银想,也许就不该多此一举来烟村。眼不见,心不烦,也没这么多不安。但又一想,来还是有收获的,烟村人居然传言陈责我高考被人掉了包,是村里人的猜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若是猜测还好,若是听到风声,那风声又从何而来呢?他开始回想当年办事的经过,当年他是教务主任,他确信,在他之前,没有人看到过陈责我的录取通知书。问题出在什么环节呢?给外甥办假户籍证明时漏了风?那时户籍管理混乱,他只是求了在派出所的朋友就给办妥了,那朋友和他也是有交情的,而且拿了他的好处,断不会朝外说。何况,那朋友死了几年了,如今死无对证。理不出头绪来,胡思乱想间,车进了城区,经过市一中门口,陈庚银想到了陈责我的儿子陈一飞,他下车,让司机走了,他去找现任的校长。现任校长也是他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回校任教,在陈庚银一手栽培下,四十岁就坐到了本市第一中学校长的位置。见到老校长突然来到,现任校长慌得又是请坐又是倒茶。闲聊几句,现任校长就问老师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陈庚银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又问到“陈庚银奖学金”今年准备给哪些人。现任校长说名单还没有定下来,定下来了,和往年一样,是定会将名单和资料都报给老校长审阅的。陈庚银笑笑说他都退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任校长说一定要请老校长审阅的,没有老校长,就没有这份奖学金,每年拿到奖学金的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陈庚银想着,要不要问问陈一飞的事,不问,心里不安,问了,又恐节外生枝。现任校长看出老师来是有事的,就问老师还有什么指示。陈庚银想了想,说有个学生叫陈一飞的,不知你熟不熟。现任校长一脸不安,以为这学生是老校长的亲戚,解释说学生太多。陈庚银说他只是随便问问。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出了事,在南方,杀了人。现任校长拿起电话,将教务主任叫了过来。主任见老校长在,免不了一番问好。现任校长就问陈一飞是哪个班,主任说是高三(5)班。现任校长说你把5班的班主任叫来。一会儿,班主任来了,打过招呼,现任校长问起陈一飞的情况。班主任叹一口气,说,这孩子成绩好,也用功,在年级五百名学生里,能排前三十。以我们学校往年的高考情况来看,不出意外,能上一本。可惜,他爸出事了,他的成绩掉下去了不少。上次模拟考试,掉到年级一百多名了。老校长,您要不要见见这个孩子?陈庚银说不用了,别打扰孩子,他也是听说了这事,今天路过学校,就进来问一问。班主任走后,陈庚银对现任校长说,今年的头等奖学金,考虑一下这孩子。八千块钱,也许帮不了这孩子什么,但对他是个安慰与鼓励。现任校长说老校长的指示一定坚决执行。陈庚银说,不是指示,只是建议,这孩子与我无亲无故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奖学金,不能只奖励学习最拔尖的孩子,也要扶持家庭困难的孩子。
离开学校,陈庚银没有打车,他缓缓往回走。办了这件事,心里的不安略略减轻了两成。想,如果这孩子今年考不上,明年复读的费用,得想办法给他解决。若是上了大学,需要资助,到时给“陈庚银奖学金”的出资人李总打个电话,让他资助一下。这样一想,心里的不安又减轻了三成。回到家,给法官陈责我打电话,问说话方便不。法官陈责我说方便。陈庚银就将他这天办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归结为三点,一是小贩陈责我的家境困难;二是烟村有关于顶包的传言,要小心;第三点,他决定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一等奖学金,并让李总资助他上完大学,虽然他们当初有错在先,但现在这样补救,也是仁至义尽了,让外甥不要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至于如何选择,陈庚银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这看着办却最是为难。在给舅舅打电话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其实已有了选择。只是,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安,希望给舅舅的电话,能为自己找到一些缓解不安的借口。现在,他有了这借口,虽则不那么充分。整件事,舅舅是直接责任人,他这个法官是受益者。舅舅完全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如果事情曝光,舅舅的晚年将不可避免受到巨大影响,舅舅的儿女都是有身份的人,仕途顺风顺水,前程不可限量。人要知恩报恩,断不可因此就出卖了舅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法官陈责我突然想到这句话,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有些悲壮。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悲壮,若换了小贩陈责我的角度来看,是多么地罪恶与虚伪。“难得糊涂。”他又想到了一句古训。何况,就算他主审,一切还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未必就能给小贩陈责我最轻的量刑。站在受害者吴用家属的角度来看,若他将小贩陈责我轻判了,那又是另一种的不公。何况……他又想到了一个何况,何况舅舅已决定了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奖学金,还要资助他读完大学。“仁至义尽。”他想到了舅舅用的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难得糊涂。
仁至义尽。
这三个理由,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紧锁的愁眉终于舒展了。想到今天下午四点,要去参加儿子赵天一的家长会。
家长会从来都是妻子杜梅去参加的,陈责我从未去过,他甚至不清楚儿子读小学一年级几班。妻子出差了,今天下午的航班回,赶不上家长会。法官陈责我本不想参加的,但儿子听说没有家长去开会,眼泪就出来了。法官陈责我心软了,说参加,怎么不参加?儿子听说爸爸要参加他的家长会,兴奋得跳了起来。儿子说坐在他前面的刘诗诗总说她老爸是最帅的,他不服,说他爸才是最帅的。上次家长会,两人就约好了,都让爸爸来参加,比比谁的爸爸更帅。但上次法官陈责我没去,刘诗诗就羞了赵天一,说赵天一爸爸是害怕比不过才不敢来的。这次,一定要让刘诗诗知道我老爸才是最帅的。赵天一说。法官陈责我揉着儿子的头发,笑着说,这么小就知道拼爹。人家拼谁爹有本事,你们倒好,拼谁爹长得帅。儿子说拼谁的爹有本事咱拼不过人家。这一说,法官陈责我倒无语了。儿子就读的小学,是本市最好的小学,非学段生要进这所学校,插班费已涨到十万了。儿子同学的爹们高官大款如云,他一个小小的副处长算得了什么。
法官陈责我三十一岁才有这孩子。三十一岁的男子,在城里并不能算大龄,但若是在老家,却实在不小了。陈责我将儿子看得宝贝。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这样对妻子杜梅说。杜梅并不这样看,杜梅认为,孩子的童年就该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杜梅反对给儿子报这个班那个班。在这一点上,两人的观念是截然相反的,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妻子在城里长大,家境优越,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回国后分配进报社,年龄比陈责我小,但两年前就当上了报社社会新闻部的主任。论知名度,她是名记。论级别,她是正处。杜梅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顺风顺水,她的成长环境,注定了她无法理解陈责我这样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艰辛。何况,法官陈责我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这一切,而这一切,已成为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不能对人言明。他对杜梅说人生好比爬山,有的人生来就坐在山顶了,有人是从山半腰开始爬,但还有更多的人,是从山沟沟里开始往上爬的。杜梅反驳说人生为什么是爬山?人生为什么一定要爬到山顶?就在山沟沟里待着不也是很好?山沟沟里有山沟沟里的风景。人生重要的是过程。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什么时候,你去山沟沟里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杜梅的理念,是让儿子心智健全地发展,快乐健康是第一位的。而法官陈责我,却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法官陈责我有一句话,没敢对杜梅讲,他想说,他这辈子,靠不能见光的手段获得了所谓的成功,他希望儿子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他应有的一切。
法官陈责我提前下班,到儿子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先找到了一年级的教室,然后向老师打听,问赵天一同学在哪个班。老师说,你是来参加家长会的吗?法官陈责我说是。老师脸上现出了鄙夷,说,孩子上几班都不知道?法官陈责我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说工作忙,每次都是他妈妈来参加的。老师告诉了他,一年级(3)班。法官陈责我找到了一年级(3)班,家长会还没有开始,班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孩子的课桌边。法官陈责我进去,还在寻找儿子,儿子早看见他了,跳起来喊,老爸,我在这里。法官陈责我走到儿子身边。儿子大声喊,刘诗诗,我爸来了。叫刘诗诗的女生,努着骄傲的小嘴,看着法官陈责我,一脸不屑,说,你爸这么瘦,才没我爸帅呢。赵天一说,一会儿你爸来了,让大家评评,看谁的爸帅。法官陈责我摸着儿子的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说哪有你这样的,你们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正说着,刘诗诗跳了起来。从门口进来一位男人,刘诗诗对赵天一说,哼,我爸来了。法官陈责我一见,心里扑通就乱了。刘诗诗的爸爸过来牵了女儿的手。见了陈责我,笑眯眯地说,责我,你也来开家长会呀。法官陈责我说,刘庭,这是您的女儿呀!真可爱。又说您还亲自来参加家长会呀。刘庭长说女儿下了命令,说今天要和同学比看谁的爸帅,不敢不来。刘诗诗就说,爸,他就是赵天一的爸,就是他要和你比谁更帅。刘庭呵呵笑了起来。说当然是他帅啦。法官陈责我红着脸说,刘庭……刘庭长说,责我啊,来这里,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孩子的家长。又说,你姓陈,孩子倒姓赵呢?随他妈妈姓吗?我记得,你爱人叫杜梅,是《南国日报》的大记者嘛。法官陈责我惶然道,我随母亲姓的,到孩子这一辈,又随我父亲姓了。正说着话,老师进来了。两人都端坐,听老师讲话。
一堂家长会下来,外面已是暮色四起。法官陈责我和刘庭长打了招呼,随刘庭长后面出了学校。在回家的车上,儿子不高兴了,说明明你比刘诗诗的爸爸长得帅。法官陈责我说做人要低调一点嘛,谦虚是美德。回到家,杜梅刚到家没多会儿,保姆已做好了饭在等。法官陈责我问了杜梅采访是否顺利。法官陈责我心疼妻子,说你都是主任了,这样的新闻,下面的年轻记者去跑就是。杜梅说她是带了年轻记者去的,但这样重大的选题,她还是想到一线。法官陈责我说,我是担心你的安全。老公的担心,让杜梅心里觉得很温暖。两人当年认识也是因为工作,当时是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当主审法官,那桩案子在社会上引起的争议不小。杜梅那时是报社社会新闻部的首席记者,来旁听庭审,并采访了法官陈责我。就这样,他们有了联系。应该说,是杜梅主动约法官陈责我的,约了两次,杜梅对法官陈责我说,事不过三,我约你两次,下次该你约我了。第三次,是法官陈责我约的杜梅。他们见面,谈得最多的,是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杜梅长期跑社会新闻,见多了底层人的不易与艰辛,这些,是她之前的人生所未曾经历的。她出生在干部家庭,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母亲职务不高,在处长的位置上退休,父亲如今还是在职的正厅。杜梅从前知道民生多艰大多来自于书本,没想到,社会的现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因此总是饱含激情,为那受侮辱受损害者鼓与呼。她的情感立场,与来自农家的法官陈责我很是相投。法官陈责我因为自身背负了这不为人知的罪恶,一直努力做一名好法官。两人交往越多,越觉得意气相投,变成了相爱。他们的恋情公开后,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去见未来的岳父母。杜梅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嫁个乡下来的,杜梅的父亲问杜梅喜欢陈责我什么。杜梅的父亲认为法官陈责我过于拘谨,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杜梅对父亲说,她看中法官陈责我身上有一种少见的赎罪意识。她对父亲说,中国人很少有原罪感,而法官陈责我的身上有。她因此认为,这是个深沉的人,是个有情怀的人,值得她去爱。杜梅的父亲让杜梅举例说明,杜梅就举了个例子。当时她采访了一则新闻,有位老人在路边晕倒了,来往经过的路人,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哪怕是打电话报警或者叫120。后来,老人就这样错过了救治的时机,死了。杜梅在她主持的版面上展开了大讨论,许多学者、名人和普通百姓,通过她主持的这个平台,纷纷指责那些冷漠者。杜梅当时也采访了法官陈责我,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法官陈责我却认为,那些冷漠的路人虽然不可原谅,但谁也没有权利去指责他们,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冷漠路人中的一员,我们没有理由将自己撇在一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责别人,我们无非是道德上的运气比那些路人好了一点而已。杜梅对父亲说,她很为陈责我的观点震撼。之前,她一直以为,如果自己是那个路人,定会施以援手的。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她的这种以为只是一种假设。她对父亲说,陈责我推荐她看了美国哲学家杜威的《人的问题》,这本书里,就有关于“道德的运气”的论述。杜梅的父亲看着女儿在叙述这些时脸上飞扬的骄傲,知道女儿是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说他尊重女儿的选择。
严格来说,这是法官陈责我的初恋。大学期间,他不敢恋爱,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害怕东窗事发,因此将自己封闭了起来。研究生时,他努力学习,想摆脱小偷的阴影。直到杜梅出现,杜梅的主动,让他品尝到了恋爱的滋味,组成家庭后,他才渐渐将过去的历史淡忘。父亲在他读研时去世,家乡除了舅舅,再没有至亲的人。杜梅在婚后,随法官陈责我去过一次他的故乡,那是在清明,去给法官陈责我的父母扫墓。法官陈责我衣锦荣归,叔伯亲戚们轮流请他们吃饭。杜梅奇怪,问法官陈责我的叔伯们怎么都姓赵。法官陈责我解释,说他是随母亲姓的。之后,法官陈责我再没回过故乡。他不敢回故乡,他了解杜梅,这现实社会少有的理想主义者,法官陈责我不敢想,如果杜梅知道了他的过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越是害怕鬼越出鬼。吃饭时,杜梅突然问起了小贩陈责我的杀人案,她听说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了,问这案子哪个法官主审,什么时候开庭,她到时好跟进。法官陈责我含混地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又说,你呀,吃饭都在谈工作。跑了几天不累吗?我给你说桩好玩的事。于是说了儿子带着他和同学拼爹的事。杜梅笑出了眼泪。但法官陈责我并未能将话题扯开。杜梅笑过后,又问到了小贩陈责我杀人案。法官陈责我说这样的案子多如牛毛,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干吗纠缠这事不放?杜梅认真地说,你这样说,那我可得给你这大法官上课了。这些年,有多少新闻,刚出来时,全国媒体一窝蜂报道,一阵风后,人们不再关心,媒体不再关注,于是成了烂尾新闻,那些案子淡出人们的视线不了了之。我对同事说,与其抓许多新闻又让它烂尾,不如一条新闻跟到底。法官陈责我说,我说不过你。杜梅说,你是说不过理,道理的理。又说,再说了,这桩新闻,我更无法回避。那个杀人小贩,居然和你同名同姓,又是来自一个县,看到他,我总想到你。你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你因为读书改变了命运,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也许他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也可将这新闻深挖一下。
这话听得法官陈责我背后冷汗直冒,好在杜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次日上班,法官陈责我去找院长,他对院长说明来意。他说作为一名法官,坐在上面审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心里总觉得怪怪的。院长表示理解,但能否另换法官,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要党组开会商定。法官陈责我说这案子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关注,他是怕到时,媒体发现法官陈责我主审杀人凶犯陈责我,然后用来做新闻,把一桩严肃的事情弄成娱乐新闻。法官陈责我说,再说了,我和那个陈责我是同乡,怕到时有人说闲话。院长安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院长举例说明,说就拿他的名字张军来讲,全国没有一万个张军也有八千,咱们法院就判过叫张军的死刑犯,同乡人就更多了,又不是直系亲属,你害怕什么呢。院长盯着法官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感觉院长的目光前所未有地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法官陈责我慌忙说他自然不怕什么,只是不想给法院惹事。院长说他会提出来议一议,但他对法官陈责我办案挑肥拣瘦有些不满。法官陈责我见领导这样,也不敢再说什么。本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大事,只要和领导沟通好,理由说得过去,换一下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法官陈责我没想到,这样一桩在平时并不难办的事,却遇到了麻烦,快下班时,院长打电话给法官陈责我,说上午开会时,把这事拿来议了,几位领导都说没这个必要,而且每个法官手上都有一大堆案子。法官陈责我感觉到前途一片黑暗。他想不明白,这么小一桩事,院长为何要驳他面子。抽了两支烟,他想明白了,这主审法官不好当,一方面,这案子社会关注度高,民意摆在那里;而另一方面,城管部门的压力也在那里。既然这案子已经到了他手上,又没有要回避的理由,自然就没必要换人主审了。法官陈责我调阅了小贩陈责我凶杀案的卷宗。可他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去看。看到那一页页按着红色手印的口供,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戴了手铐接受审问的情形。
法官陈责我从卷宗中拿出小贩陈责我的照片,那照片是在预审时留下的。一张正面照,一张左侧照,一张右侧照,背景布上还标有身高。法官陈责我看着小贩陈责我,那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人,倒像是六十有余了。这样的脸,法官陈责我是无比熟悉的。这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农民的脸,在他的家乡,他的堂兄弟们,他的叔叔伯伯们,都有一张这样的脸;他的父亲,也曾经拥有过这样一张脸。脸上写着贫穷与艰辛,却又有着铁一样的坚硬。但这张脸,又是法官陈责我陌生的脸。他试图从这张脸上,回想起当年同学时的情形。当初,小贩陈责我读(1)班。(1)班是快班,也就是现在学校常设的重点班,快班集中的是学习成绩最优秀的孩子,也是老师们为了高考升学而精心打造的集体。而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当年的赵城,他的成绩按中考分数,离快班还是有点差距,读(3)班,是普通班。赵城的母亲曾求她哥陈庚银,让儿子进快班。但陈庚银说赵城去了快班跟不上,这样只会让他感到自卑,打击他的学习积极性,与其让他在快班里当最后一名,不如让他在一个普通班里名列前茅。这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三年高中,赵城和陈责我还是有过几次接触的。两人谈不上友谊,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赵城,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却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清秀而寡言的陈责我,记得他和陈责我的几次为数不多的交往。最深刻的,当是高一那年,他们代表市一中去参加本地区六县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一起去了古城,看到了古城那如同长城一样的城墙。在比赛的前一天,他们几个来自一中的学生一起去逛公园,公园里马戏班子搭了大篷,据说一位气功大师要表演眼皮挑水。他们看了海报,都想进去看,但看一场要两毛钱,他和陈责我舍不得,没进去看。另外三位同学,每人掏了两毛钱去看,他和陈责我在外面等。两人都没说话,他坐在公园水边的一块石头上,陈责我坐在另外的一块石头上。他们等了二十分钟,进去看眼皮挑水的三位同学出来了。陈责我说不早了,回去晚了老师该说了。于是五人往回走,一路上,看了眼皮挑水的同学,兴奋地描绘着眼皮挑水的气功如何神奇。在公园出口,又见到一群人围着看热闹,这次是不要钱的,五个同学都挤了进去看。原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女孩在表演,男孩右手拿一把尖刀,扎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刀穿破手腕,鲜血四溢,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女孩拿出了一种粉状的药,迅速敷在男孩的手腕上,男孩抽出了刀,女孩拿一块手帕,将那受伤的手腕系好。女孩就拿了一个托盘,向看热闹的要钱。看热闹的转眼散得没几个人了,赵城和同学们要走,却见陈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赵城拉他的手说咱们走。陈责我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钱,放在那女孩的托盘里。陈责我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回去的路上,陈责我再没有说话。许多年来,曾经的赵城,现在的法官陈责我,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在大学四年的无数个夜晚,大学生陈责我总会想起那个在乡下的陈责我,会想起陈责我眼里饱含着泪水的那一幕。读研时,研究生陈责我也会想起另外一个陈责我,那时,研究生陈责我已然想不起来他的同学陈责我的模样了,但那一双饱含泪水的眼,却依然那样地清晰,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后来,当法官陈责我在外面看到那些农民工时,也会偶尔想到陈责我,想到那已然模糊的形象,和那一双含着泪水的眼。如今,法官陈责我盯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那一双眼里再没有了泪花,也没有……那双眼,是那样地空洞,什么都没有。
茫然。只有茫然。
法官陈责我长叹了一口气。想,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我来吗?如果改天在法庭相见,他是否会认出,穿着威严的法官袍,端坐在主审法官位上的那个人,是他当年的同学?如果他认出来了,他会说什么呢?也许他认不出来了。二十年,两个人的改变都太大了,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断然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不会认出我的。法官陈责我想。但是,他知道主审他的法官也叫陈责我,会一点都不起疑心吗?
法官陈责我盯着照片中的小贩陈责我的眼睛,他突然看见,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眼里不再是茫然与空洞,而是射出了锐利的寒光。照片从手中跌落在办公桌上。许久他才确定,刚才是眼花了。他重新拿起了小贩陈责我的照片,盯着小贩陈责我的眼睛看。果然,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一动不动,就在他安心地将照片放进档案里的那一瞬,他发现,照片中的陈责我,嘴角突然泛起了一丝嘲讽,他甚至听到了冷冷的笑声。这一次,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死死盯着那照片,直到照片在他的手中老老实实,眼珠不转,嘴角不动,确定是一张没有生命的照片后,才将照片收进卷宗,将卷宗锁进档案柜。他又点上一支烟。无论如何,不能主审这案子,他想,二十年来担惊受怕、刻苦求学、努力工作才换来的这一切,不能付诸东流。他无法想象,成为小贩的陈责我经历过怎样的日子。但是,怎样才能推掉这案子呢?他陷入了苦思。他甚至想到了制造一次意外,比如车祸。可是谁又能保证,他能在车祸中恰到好处地受伤呢?
他还没有想到办法,杜梅却得知了这案子由他主审的消息。睡觉前,杜梅不满地说韦工之今天给她打电话了。案子早定下来是你主审,为啥不说一声?杜梅问。法官陈责我说,这是我的工作,有必要对你一一汇报吗?杜梅盯着法官陈责我,看了足有十秒钟,像看陌生人。法官陈责我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杜梅说你有事瞒着我。法官陈责我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我能有什么事瞒得住你这个以善于调查著称的大记者?杜梅说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从恋爱到现在,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法官陈责我故作轻松地说,什么大事,不就是要由我主审这小贩杀人的案子嘛,我本想今晚对你说的,没想你先知道消息了。杜梅还是那样盯着他,他却闭上了眼,将背给了杜梅。杜梅从刚才的强势转为了温柔,从背后轻轻环住法官陈责我,说,老公,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杜梅的温存,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略略平静了一点。杜梅在法官陈责我的耳根处亲吻着,法官陈责我转过身,将妻子搂在怀里,说,我有点累,早点睡。话是这样说,却根本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到了凌晨,见杜梅睡着了,法官陈责我悄悄起床,呆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点了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四支的时候,杜梅出现在了客厅,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他身边,轻轻偎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法官陈责我有了一种患难夫妻的感觉。法官陈责我将余下的半支烟摁灭,说回去睡吧。杜梅说睡不着,就这样坐一会儿,挺好。又说,老公,不管你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记得,我是你老婆,我们是一家人,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法官陈责我无言地搂着杜梅的肩。
杜梅意识到她老公遇到了棘手的事,但她并没有想到会是怎样的事。她心里所怀疑的,是法官陈责我遇到了另外的麻烦,比如收受贿赂被纪委盯上了。他所处的位置,本来就是有诸多诱惑的。但她很快就否定了。她知道,法官陈责我是个在物质上要求不高的人,他总是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很知足。不是经济问题,那么就是情感问题了。想到这里,杜梅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经常出差,加班做版到很晚,并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事情会是出在这方面。这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她故意做出温柔的样子,希望以此来打败她假想中的情敌。她不知道,在她这样猜想时,法官陈责我却在想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杜梅。将真相告诉杜梅的冲动,在他们结婚后的这几年,一直折磨着法官陈责我。他害怕杜梅知道真相后离他而去,这害怕,让他心里紧绷了一根弦,绷得要断了,他快要崩溃了。他不止一次想,把真相说出来吧,然后让杜梅来选择。说出来了,他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他想,杜梅会原谅他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觉得这是对杜梅的不公平,将压力转到杜梅的身上是自私的表现。他就一直在这样的犹豫中否定再否定。但每次,他最后的选择,都是继续瞒着杜梅。
杜梅在这天上午接到韦工之的电话。韦工之问杜梅这两天有没有时间,他想和杜梅见一面。杜梅问韦工之有什么事,韦工之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就不能请你这大记者吃饭吗?我新发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食物很可口,特别是比萨做得很有特色,又便宜,环境还好。韦工之还记得她大学时最喜欢吃比萨。杜梅问还约了谁。韦工之说请你一个不行吗?不敢来,怕我吃了你?杜梅说不定谁吃了谁呢,只是今天要值班做版。韦工之就问明天晚上如何。杜梅说你真是想请我吗?有什么事?韦工之说他有料要给大记者报。于是就将这案子的事说了,说他已拿到了法庭寄出的开庭通知,这也就意味着,在十日内将开庭审理。韦工之还说,这案子的主审法官是陈责我。韦工之说有重要的事想和杜梅谈。她不知道韦工之究竟想和她谈什么。
韦工之是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自然是为了小贩陈责我的利益最大化。而作为一直跟踪这案子的记者,杜梅采访过小贩陈责我两次,每次采访,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从来没有这样牵挂过她的采访对象。她甚至觉得,在这件事上,她立场是有问题的。小贩陈责我固然有可怜之处,但站在受害者的角度,那可是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是那个家庭两位老人全部的希望所在,还有吴用的未婚妻。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杀人凶手和她深爱的老公同名同姓,又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缘故吧。但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小贩陈责我和她的爱人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完全不可类比的人。在她的记者生涯中,她采访过各种罪犯,也采访过数不清的底层人,但这个陈责我给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采访过他后,她就忘不了。她后来也去采访了受害者吴用的父母,还有吴用的未婚妻,看到吴用的未婚妻,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同为女性的她,心底里升起无限的同情。但她却觉得,小贩陈责我是悲剧的制造者,同时也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而谁才该为这个悲剧负责?
是否消灭了小贩陈责我的肉体,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和韦工之,现在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但她对韦工之好不起来,她觉得,韦工之城府太深,满嘴没一句真话,让人捉摸不透。
杜梅和韦工之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杜梅出国,韦工之改了方向读研,成了律师。大学期间,韦工之是追过杜梅的,被拒绝后,马上改变目标,将杜梅的室友追到手了。这一点,也让杜梅很不能接受,觉得韦工之是在向她示威。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杜梅觉得韦工之这人太能说了,她喜欢沉静的人,觉得男人要是太能说,就显得没分量。当然,这是她大学那会儿看人的标准,很难说这标准是对还是错。后来她成了记者,跑政法线,两人才再有了联系。韦工之是本城有名的大状,这有名,倒不是说韦工之在律师界有什么地位,而是这人特别能折腾,在媒体上出镜比较多,比如这次,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要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因此没少在报纸和电视上露面。
因业务关系,报纸有时要针对某件案件,采访一些法律界的专家,杜梅就会给韦工之电话。知道杜梅嫁了法官,韦工之曾约杜梅和法官陈责我一起出来吃饭。法官陈责我对韦工之的印象很不好。杜梅问为什么,杜梅说韦工之为弱势者提供法律援助,还是很了不起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冷笑,没有说为什么。只说,这样的人你还是少和他往来。杜梅认为是老公有偏见。但两人的来往,止于君子之交。想着这些往事,杜梅终于入睡了。早上醒来时,法官陈责我已去上班,保姆也送儿子去学校了。洗漱时,杜梅发现,眼袋浮肿了起来,黑黑的,镜中的她,已然有了沧桑。从前并不爱化妆的她,现在不化妆就不能出门了。
韦工之约好中午开车到报社楼下接她,十一点四十分,韦工之的短信到了,说他的车到了报社楼下。杜梅简单补了下妆,黑眼圈依然是隐约可见。不管了,下楼。韦工之开一辆广本,候在了楼下。开国产车,在律师这一行里是少见的,显得有些寒酸,但和韦工之示人的形象还是比较契合的。见杜梅下来,开了前排的车门,盯杜梅看了一眼,看得杜梅心里乱,以为韦工之看到她的黑眼圈了。韦工之说,你越发漂亮了。明知韦工之嘴甜,杜梅心里却依然是高兴的,昨晚的不快就一扫而光了。韦工之说,知道你喜欢吃比萨,发现了一家店的比萨不错,就想到了你。杜梅说,这话你留着哄小姑娘吧。
并不远,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果然环境很清静,是杜梅喜欢的格调。吃什么倒是次要的,大学时,她喜欢吃比萨,现在,倒未见得还有这样的喜好了。知道韦工之约她,也不会真的是为了介绍美食。果然,在等候食物的时候,韦工之就谈到,说他昨天去见了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韦工之说完,喝一口苏打水,小眼针尖一样盯着杜梅。杜梅说你今天怎么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比萨上来,韦工之没有回答杜梅的问话,说,你尝尝,是不是味道很特别。两人专心吃东西。一块比萨饼被消灭得差不多后,韦工之拿湿纸巾抹了嘴。显然,他是准备切入正题了。杜梅玩着手中的刀叉,反复切割着一小块比萨,等韦工之说话。韦工之说,我就不绕弯子了,昨天我见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我告诉他,案子,马上要开庭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谢谢我为他辩护,但是他希望能获死刑。他说一想到那被他杀死的城管还那么年轻,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就觉得自己该死。杜梅说,我上次采访他时,他就这样说。韦工之说,可是我告诉他,他不会死,肯定不会死。因为,这次他案子的主审法官,也叫陈责我。韦工之说完,盯着杜梅。杜梅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抬头看着韦工之。韦工之说,我告诉陈责我,说这个审他的法官,不仅和他同名同姓,而且还是来自同一个县。杜梅的手忽然有些软。她想到了昨晚老公的反常。现在看着韦工之的眼睛,感觉韦工之是个老练的猎手,而她,是他无处可逃的猎物。
韦工之说,陈责我,当然,是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听我这样说后,有那么一阵子,是显得很激动的。他的眼里,分明有火苗在跳跃,但是很快,他眼里的火苗又暗了下去。后来,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了。韦工之说完,又喝了一口水。杜梅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韦工之说,你不想问我什么?杜梅说,问什么?韦工之说,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这比萨饼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杜梅说是很特别。韦工之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转移了话题,问杜梅平时爱看什么电视节目,他说有档相亲节目很火,他平时喜欢看。杜梅说她也看的,两人聊了几句相亲节目,杜梅说,要不你也报名去相亲节目,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一去肯定很受欢迎。韦工之说算了吧,他又不是高富帅,首轮估计就被灭得七七八八了。又说他除了爱看相亲节目,就是看电视剧,这一段时间,全是抗日神剧,还不如之前一些古装戏好看。又说前几天还在看《包青天》,里面一个案子,狸猫换太子,很有意思。韦工之建议杜梅看看。杜梅应付着。韦工之说,你一定要看。杜梅说,看过的。韦工之说,看过的再看看,常看常新啊,看你很累的样子,昨晚没休息好吧。杜梅说是没睡好。韦工之说,那我早点送你回去,中午你再休息一会儿。韦工之说着就埋了单。上车后,问杜梅是送回单位还是回家。杜梅说回单位。在去报社的路上,韦工之突然又问了一句,你老公也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吧?杜梅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九七四年生的?韦工之说,法院的网站上有他的介绍。很快到了报社,韦工之说,注意休息。
看着韦工之的车绝尘而去,杜梅突然觉得,今天和韦工之这饭吃得极其古怪。回到办公室时,杜梅还在想,韦工之说:“你老公也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吧?”为什么用“也是”?那就是说,还有谁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谁呢?自然不会是韦工之,韦工之和杜梅的年龄相仿。陈责我!小贩陈责我!杜梅的心里,闪过这个名字时,感觉到了无边的寒冷。她上网查有关小贩陈责我的信息,还有她的采访记录。没有小贩陈责我的年龄信息,但是她从采访记录里,找到了一条信息,小贩陈责我,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回家学木匠。杜梅又查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的简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正是一九九二年考上大学的。杜梅没有勇气再去多想,但脑子却止不住地飞速运转。调查记者形成的职业本能,让她很快理清了问题的关键:
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年高考。
又想到韦工之吃饭时,反复提到的狸猫换太子。杜梅感觉这世界无边的寒冷。
陈责我。杜梅想。这本是个极少见的名字。又想到老公这两天来的表现,她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所在,虽然,真相是什么,这两个陈责我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无从知晓,只是一种隐约的猜测。杜梅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她想,这一切,只有请老公来解释了。这样的问题,显然不适合在家里谈,她不希望真相暴露在儿子面前。因此她给法官陈责我发了一条短信,约他下班后在咖啡馆见面。这家咖啡馆,是他们恋爱时常来的地方。她和他,曾私下里称这咖啡馆为“爱之小屋”。选择爱之小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想到约法官陈责我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地方。小屋。老地方。小小的包间。灯光恰到好处,这是滋长爱情的地方。杜梅先到,点了两杯蓝山。这是她喜欢的咖啡,酸、苦、甘、醇完美融合。而法官陈责我其实更喜欢喝茶。法官陈责我曾经说他不明白,都是咖啡,为什么价钱相差那么远?他不明白拿铁和摩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喝不出速溶咖啡和现磨咖啡有什么不同。等候法官陈责我的时候,杜梅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甚至回想了许多两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是她约他。喝咖啡时,法官陈责我为了显示优雅,拿了咖啡杯里的小勺,舀了咖啡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笑了,提醒法官陈责我,说这样喝咖啡不雅,会被人笑话的。后来他们恋爱了,她经常会拿这事来打趣。她并不知道,法官陈责我很在意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显出了他和她出身的差距。杜梅记得,当时法官陈责我说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不懂得喝咖啡。杜梅喜欢的,其实正是他身上的这份朴实。但这甜美的回忆并未持续多久。法官陈责我来了。法官陈责我坐下之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妻子,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杜梅说,不是什么日子,普通的日子,也许,会是终生难忘的日子。她补充了一句。许久没来这里了。法官陈责我有些内疚地说,多年过去了,这里居然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两杯咖啡上来后,杜梅说,我是直性子,约你来,是有事和你谈。法官陈责我笑着说什么事要到这里谈,家里不能谈吗?杜梅说,不能。语言冰冷,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法官陈责我说,什么事,你说?杜梅说,今天中午,韦工之约我吃饭了。法官陈责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虽说我不喜欢韦工之。杜梅说,韦工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法官陈责我问,什么故事?杜梅说,狸猫换太子。法官陈责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了。他强装镇定地说,哦,小时就听过,包公案的故事。杜梅说,韦工之前天见了陈责我,不是你,是陈责我,那个小贩。杜梅又说,一九九二年,你和陈责我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后来,你们两个,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回家当起了木匠。也就是说,在当时,你们班上,或者说你们年级,有两个陈责我。法官陈责我不敢看杜梅直视他的眼睛,慌乱低下了头。杜梅继续说,可是小贩陈责我却说,他们年级只有他一个陈责我。杜梅还要说什么,法官陈责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要说了,法官陈责我说。
沉默之后,法官陈责我向妻子说出了真相。
这真相,本来是杜梅隐约的怀疑,她希望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陈责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解释。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的,却是她最不希望听到的结果。事实像一块生铁,硬硬地摆在了面前。摆在她面前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问题。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原来不姓陈,而姓赵。她想到当年儿子出生时,他说要让儿子姓赵,姓回他父亲的姓,因为他是随母亲姓的。他还对她讲起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如何强势,父亲是如何沉默而懦弱。这一切,原来都是谎言。现在,律师韦工之知道了真相,或者说,他怀疑这里有问题,所以才会约她谈。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虽然说眼前这个人欺骗了她,骗了她这么多年,但她爱他,这是事实。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历史。法官陈责我隐瞒了他的过去,那么她呢?她何尝没有向他隐瞒过她的过去?在遇到法官陈责我之前,她爱过,无望之爱,对方有地位,有身份,有家室。她到国外留学,是想让自己逃离。这段历史,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位当年她深爱过的人,如今位高权重。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该怎么办?
法官陈责我说,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说出来了,反倒好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法官陈责我说他的前途,他的命运,还有这个家庭的命运,还有他舅舅的命运,现在都掌握在杜梅的手中。
杜梅冷静地说出了一句:还有陈责我的命运。
杜梅离开了“爱之小屋”。她没有回答法官陈责我他们该怎么办,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走在大街上,只记得,她起身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又说了一句:还有儿子的命运。杜梅这时很想找个人来倾诉,将这沉重的压力转移与释放,但她找不到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不放心,结账后追了出来,跟在她身后,呆呆地走。杜梅拦了辆的士,将法官陈责我扔在了身后。师傅问她去哪儿,她愣了一下,说朝前直走。走到前面红绿灯口,师傅问去哪儿,她说不要问,一直走。她的泪水就不争气地下来了。许多年了,自和那个人分手后,她再没有哭过。师傅拉着她游车河,师傅知道,这个女人遇上了伤心的事。这样的客人他见得多。走了足有半小时,师傅又问去哪里。她想到了能去的地方,那是她的家。她告诉了师傅她要去的地方。那是她成长的地方,但她已经很少回去了。这些年来,为了她的新家,为了孩子,为了工作,除了节假日和父母亲的生日,她已经很少回这里。父母看到女儿突然回来,脸上漾起了意外的欣喜。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杜梅刚哭过。母亲问她是怎么了,是不是和陈责我吵架了。杜梅说不是。她回了房间,这是她过去的房间,出嫁后,父母一直为她保留着。她反锁门,趴在床上,却再也哭不出来。
手机响起来了,她没看是谁的电话,直接关了机。第二天起来,对着镜中面容憔悴的样子,她平静了心情,精心化了妆。她是要强的人,断不可让手下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看出她哭过。到报社,她显得有些兴奋地和同事打招呼,开选题会。她不知道,这种刻意装出来的兴奋却泄露了秘密。手下的小姑娘,一位她很欣赏的叫冰儿的记者小声问,一姐,你怎么啦?她睁大眼说,没怎么啊,我哪儿不对劲吗?冰儿说,哪儿都不对劲。冰儿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将她故意装起来的强大轻轻一扎,就泄气了。另一个叫胜男的记者问,一姐,听说小贩陈责我刺死城管的案子马上要开庭审理了,这事谁来跟?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你们谁爱跟谁去跟。记者们对望,不知道他们的一姐从哪里受了刺激。她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平静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才……这案子,从前是谁跟的,现在还谁跟。胜男说,之前是一姐你和冰儿跟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跟还是不跟,自己跟,会多些主动权。可是想到又要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那个人”——她在心里,将法官陈责我称之为“那个人”了——她又不知该如何处置。
要不,还是一姐你和冰儿跟?胜男问。
她说先这样吧,不是还有几天才开庭吗。
开完会,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机响,韦工之来短信问她,后天他将再次去见他的当事人陈责我,问杜梅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如果有,他可以想办法安排。杜梅没有回。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短信又来了。还是刚才那条重复发来的。杜梅依然没有回。又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电话打了过来,却不是打她的手机,而是办公电话。她一接,是韦工之的声音。韦工之问杜梅方便接电话不。杜梅说什么事你讲。韦工之说刚给你发短信了。杜梅说手机放一边,没听见。韦工之大约听出杜梅声音有点哑,他知道,昨天他约杜梅说的话起作用了。他故意关切地问杜梅怎么了?生病了吗?杜梅说有点感冒不碍事。韦工之就将短信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杜梅有没有兴趣。杜梅还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你应该去。你一定要去。要是没时间,那我联系你手下的小姑娘也行。上次跟你一起跑这案子的,叫冰儿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韦工之将杜梅逼到了绝路上,她无路可退。现在事情还是可控的,如果冰儿去,一切将失去控制。杜梅答应了韦工之。挂断电话,她想到了刚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词——控制。她的心里隐隐生痛。
控制。控制什么?为什么控制?
她不清楚。她还没想好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她要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处置。她现在想到的,是将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中,将知情者的范围控制得越小越好。后来,当一切都已成往事,杜梅回想起这一瞬间她心里的感受时,她知道,她不过是另一个法官陈责我。当然,这是后来的事。而这一整天,杜梅心神不宁,她不停地看手机,她其实在等待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她想告诉法官陈责我韦工之约她的事。她想和法官陈责我分析一下韦工之究竟想干什么。直到下班,法官陈责我的电话也没有来。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娘家,不想再让父母为她的事操心,就在报社旁的宾馆里开了房。晚上依然是没有等到法官陈责我的电话,这让她不禁有些担心。她了解法官陈责我,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若在平时,不管是他的错还是杜梅的错,只要杜梅生气了,总是他先道歉认错的。可是这次,他犯了如此大的错,居然一整天过去了,都没有个电话给她。若是他不好意思开口,也会让儿子给她电话。她想打电话回去问问儿子,想想,还是没打。她想,这个韦工之,约她去见小贩陈责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谜底第二天就揭开了。第二天,杜梅和韦工之去见了小贩陈责我。这是杜梅第三次见小贩陈责我。隔着会面室的铁窗,小贩陈责我剃了光头,身穿蓝地白条纹的囚服。他看上去比杜梅第一次见他时精神要好。第一次见小贩陈责我时,他差不多就是一根呆木头,脸如死灰。而这次,他的脸上多了几许平静,他似乎抱定了速死的决心,对韦工之为他打官司表示了感激,但是他说他有罪,只有一死才能赎他的罪。对于一个不配合,不求生只求死的当事人,韦工之用上了激将法。韦工之对小贩陈责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死了就赎得了罪吗?活着,然后每天活在忏悔中,才是更需要勇气的事。但这激将法对小贩陈责我并不管用。他说他不想活了,现在每一天他都活得很痛苦,一想到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他就想死。韦工之说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小贩陈责我说他不死也是坐一辈子的牢,也帮不上老婆孩子什么,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韦工之没有再和小贩陈责我谈这个话题,而是暗示小贩陈责我,这次的主审法官,和他同名同姓的这个陈责我,据他调查所知,和小贩陈责我是同一年毕业于同一所中学的。韦工之让小贩陈责我回忆有没有这样一位同校同学。小贩陈责我说没有。韦工之又说,据我所知,你当时读高中时是班上的尖子生,结果却连普通大学都没有考上。如果你当时考上了,你的人生将从此不同。韦工之相信,这样的暗示,足以让小贩陈责我抓到救命稻草。但是小贩陈责我却摇了摇头,说他当时没有考好,这是命。探视结束,杜梅没有和小贩陈责我说话。但韦工之的每一句问话,如钉子样,一根根钉在她的心里。她不清楚韦工之想干什么,但看着只求速死的小贩陈责我,杜梅并不觉得他可怜,倒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回城的路上,韦工之问杜梅怎么看他的当事人。杜梅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憔悴。杜梅还是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你现在要做出选择了。没有等杜梅回答,韦工之对杜梅说出了他的分析。韦工之说,如果我没分析错,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当年考上了大学,而你的老公,法官陈责我李代桃僵,冒充他上了大学。如果我分析得没有错,我还相信,这件事,你老公一直瞒着你。但是昨天,他告诉了你真相。
见杜梅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也许,怎么选择你现在还没有想好。如果我的当事人当年被人冒名上大学的事曝光,相信,会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也会引起主审法官和合议庭的同情,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的当事人不会被判处死刑,而会是无期或者死缓。而这样一来,你老公的前途就毁了,你的家庭就毁了,甚至于你的一生也毁了。韦工之说,现在,受害者吴用的家属,在检察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的起诉,起诉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请求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你知道,城管吴用是家里的独子,他父母年事已高,未来的生活应该有个保障。以我的当事人陈责我的经济现状,如果让他赔偿,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都是不可能的事,赔偿只会将这个家庭逼入绝境。韦工之说他是想给杜梅夫妻俩一个赎罪的机会,替他的当事人赔偿那二十万。韦工之告诉杜梅,他并不想害她。他说他的当事人抱了必死的心,他是想帮她。最后他说,你们家的大法官对我似乎比较反感,我想有个机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改善改善关系。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晚上,金潮酒店,我订好房间。
一路上都是韦工之在说。杜梅明白韦工之想干什么。韦工之的提议,未尝不是可行的解决方案。只是,这样一来,她杜梅就不再干净了。杜梅最终做出了决定,她不想成为帮凶,也不想将她爱过的老公送上审判台。她知道,许多年来,老公内心是痛苦的,他一直在忏悔,他立志做一名好法官,其实就是在赎罪。杜梅现在能做出的选择就是退出,置身事外。因此,当韦工之再次来电话,确认是否可以约到法官陈责我晚上见面时,杜梅说,要约你自己约,我累了,不想掺和你们的事。韦工之说,你不来也好,但你得帮我约你老公,我把地址发给你。
韦工之将地址发给了杜梅。杜梅终是将地址发给了法官陈责我。
法官陈责我接到短信,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这条短信,让法官陈责我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如一个溺水的人,在即将被淹没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两天,他如同经历了千年一样长久。刚开始,妻子逼他和盘托出真相后,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妻子不会原谅他。他知道,这些年来,用尽心机维护的一切都将失去。地位,名誉,财富,家庭,甚至包括他已退休的舅舅那安宁的晚年……也许,他将从此一无所有,成为小贩陈责我式的人物。他的心里有过恐惧、害怕。当他冷静下来,他开始分析,杜梅是爱他的,虽然她是个敢言的记者,但他相信,杜梅不会将他送上审判台。这样一想,他的心中亮起了希望。可是他又想到,是韦工之提醒杜梅的,那么,韦工之就成了另一个知情者。想到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就绝望了。他后悔,当初韦工之通过杜梅想和他搞好关系,他没给韦工之面子。因为那时他想当一名好法官,想用自己的努力工作来赎罪。他知道,沾上了韦工之,他就休想干净了。果然,后来韦工之又找过他,那是他主审的一桩案子,被告是本城有名的富豪公子,而韦工之是富豪公子律师团的一员。韦工之想约他见面,他说有什么事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聊,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私下里和原被告的律师见面,都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想到这里,法官陈责我知道,现在,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妻子手中,而是掌握在韦工之手中。他就想,罢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样想时,反倒平静了。这时,他想到了小贩陈责我。他甚至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梅却在这时突然来信息了。虽说只是一个地址。杜梅来信息,就说明杜梅舍不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他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但杜梅却很冷静。杜梅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有人约他今晚在这个地方见面。法官陈责我问是谁,杜梅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法官陈责我没想到,约他见面的是韦工之。小包间,就他们两人。韦工之见到法官陈责我,脸上堆起了笑,过来和他握手。又说这里是他朋友开的酒店,说话方便。菜早已点好,茶也泡好了。韦工之吩咐服务员,没有他的招呼不要进来。韦工之递给法官陈责我烟。法官陈责我接过。韦工之又给他点烟,法官陈责我说自己来。抽了两口烟。韦工之说,咱们用不着绕弯子了。韦工之于是将他所知道的事摊开来说了。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你约我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吗?我不否认。我也做好了接受审查的准备。韦工之却笑了起来,说,陈法官你错怪我了,我约你来,不是想害你,是想帮你。我和杜梅是同学,我们又是朋友,我怎么会害你呢。
帮我?法官陈责我说,怎么帮?
韦工之将他的想法说了。他说这件事,杜梅不说,他不说,他的当事人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而杜梅作为法官陈责我的妻子,没有往外说的道理,而他的当事人,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不说。韦工之说,城管吴用的父母,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的诉讼。而以他的当事人的经济状况,断然是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因此他的想法,这笔钱,由法官陈责我出,当然,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笔钱是法官陈责我出的,不是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所出。这样一来,他的当事人就会和他达成共识,而受害者的家属也能得到赔偿。受害者的家属得到经济补偿之后,将不再那么强烈地要求对小贩陈责我处以极刑。小贩陈责我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愿意进行民事的赔偿,虽然不能视作立功表现,但应该能赢得合议庭的同情,这样,就会出现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受害者家属得到了经济赔偿,他的当事人也有可能轻判,法官陈责我也会继续当他的大法官。
法官陈责我问,那,韦律师,你又能得到什么?
韦工之呵呵笑了起来,说,我当然也是赢家,首先,我为我的当事人争取了最低的刑期,这桩案子将被广泛报道,最重要的是,从此,我和陈法官就是好朋友了。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官陈责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依然是美好的。只是……陈责我想到,作为主审法官,和受审的罪犯同名,这案子到时会有媒体旁听,杜梅这边或许没事,难保别的媒体不会嗅到什么信息。法官陈责我的担忧,是他这些天来一直忧心如焚却得不到解决的问题。韦工之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想办法退出这个案子吗?法官陈责我说,没办法,开庭通知都已下发了,我也找领导谈过,但没有一个合理的、必须的理由回避。韦工之想了想,说,小事一桩,如果原告方提出你和被告是亲戚关系,就可以合理合法申请让你回避了。法官陈责我说,可是,我和被告并不是亲戚关系,而且,这样也容易节外生枝。韦工之笑道,陈大法官,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和我的当事人不是亲戚关系,可是你和我,当事人的代理律师,咱们是亲戚关系。韦工之这样一说,法官陈责我会心一笑,如释重负。韦工之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果然,法院很快收到了城管吴用家属的代理律师提出的申请,指出此案的主审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韦工之关系亲密,申请主审法官陈责我回避。
法官陈责我没有将他和韦工之谋划好的事透露给杜梅,杜梅也没有问。法官陈责我给过杜梅电话,希望杜梅能回家来住,说儿子想妈妈了。杜梅冷冷地以她很忙为借口挂了电话。因换了主审法官,开庭往后延了几天。这期间,法官陈责我想过接杜梅回家,但一想,还是等案子开完庭,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说。他知道,现在杜梅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法官陈责我每天晚上都让儿子给杜梅打电话,他要用亲情打动杜梅。当然,他告诉儿子,妈妈出差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杜梅是舍不下儿子的,再说了,杜梅没有将这事曝出来,并且帮韦工之约他,就说明,杜梅还是帮他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法官陈责我就想到了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期间,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来过几次电话,陈庚银不放心外甥,害怕他在这阴沟里翻船。陈庚银问法官陈责我要不要他帮忙,说他还是有许多关系可以动用的,他儿子的关系,还有他那些弟子的关系。法官陈责我告诉他,一切马上要过去了。陈庚银说这样他就放心了。
杜梅在案子开庭那天才知道,法官陈责我不再是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在那之前,她还在为法官陈责我揪着心。那天的庭审,她没有去旁听,而是将采访任务交给了她的心腹记者冰儿,她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冰儿回来。她是从冰儿的叙述中,知道案子不是她老公主审的,那一瞬间,她有过那么一丝释然,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压上了另一块石头。她不知道老公用了什么法子回避了这桩官司,但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有罪的。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冰儿写好了稿子,杜梅在审稿时进行了一些修改,将冰儿那纯客观的报道,改得有了一些倾向性,明显有为小贩陈责我说话的倾向,并追问造成小贩陈责我悲剧背后的社会原因。做完这一切,她的心里获得了些许安慰。等候宣判的那几天,杜梅每天都在祈祷。她知道,如果小贩陈责我被判了死刑,她将一辈子不得安宁。同事们在议论这案子的结果时,大多倾向于会判无期或者死缓。没承想,就在等候法庭宣判这案子期间,本市却出了一桩血案,一名男子在派出所行凶杀死了三名警察。这案子一时间成为了新的热点,看似不相关的事,却影响了小贩陈责我杀死城管案的最终判决。小贩陈责我一审被判处死刑,并赔偿死者家属人民币十万元。小贩陈责我服从一审判决,没有提起上诉。事后,据了解内情的人说,本来合议庭拟定的结果,更倾向于让小贩陈责我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然后判处死缓,但后来的杀警案,改变了这一结果。上面有指示,要对这一类的案件从重从严判处。
这样的结果与意外,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颇为沉重。事后,韦工之约法官陈责我一起吃饭,他开导法官陈责我,说这事也不能怪谁,大家都尽心了,谁知突然会出个杀警案呢。韦工之知道杜梅还没有原谅法官陈责我,就说,要不要我给当说客。法官陈责我感激地说,这件事多亏了韦律师从中周全,结果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是能接受的。韦工之于是当着法官陈责我的面,给杜梅打了电话,说他现在就和法官陈责我一块儿吃饭呢,说法官陈责我现在情绪很低落呀,希望杜梅宽慰他,劝杜梅回家。杜梅在电话里冷冷地说,你告诉他,该回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家的。
这段时间以来,杜梅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法官陈责我为自己找到了安慰的借口,但这借口,在杜梅心里却过不了关。她认为,是她害死了小贩陈责我,虽说她不是直接凶手,但她参与了作案,算得上是帮凶。她无法原谅自己,虽然说她也试图原谅自己,原谅法官陈责我。她甚至想过补救,如果她有这勇气,将法官陈责我的丑闻曝光出来,也许,案件还会有转机,这件事一定会再次成为社会热点,也会影响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如果她有勇气这样做,她早就做了。但她没有。她有自责的勇气,有自省的精神,却不敢迈出那实质性的一步。这些天来,她就在这两难之间徘徊,今天是决定补救的信念占了上风,她甚至都写好了一篇报道,但第二天,当她面对着写好的报道,终是没有发出去的勇气,在电脑上删除了。删除后她又开始自责,后悔。这样的反复,让她不堪重负,她崩溃了。她用酒精麻醉自己,每天晚上下班后,请部门的小记者吃消夜,喝酒。小记者们知道她许久没有回家了,以为是夫妻感情上出了问题,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回到宾馆,她依然睡不着,抽烟,嘴唇上起了一层泡。她无数次地回想起和法官陈责我相识相爱、结婚生子、共同生活的那许多日日夜夜。如果不是这件事,法官陈责我是她理想的爱人,没有不良嗜好,正直、顾家,虽然少了些浪漫,但给人感觉实在可靠。可是现在,一想到她深爱的人原来是披着别人的外衣,他公正的背后,原来有着如此不堪的过往,她就觉得恶心。如果只是恶心法官陈责我,她还没那么难受,她难受的,是现在的这个她。这个她,与她理想中的杜梅,原来差距如此之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敢于追求真相的人,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高大与美好,她像恶心法官陈责我一样恶心自己。现在,杜梅突然明白了,当年法官陈责我之所以提到道德的运气这一命题,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黑历史做自我辩解。
杜梅无法用道德的运气来为自己辩护。终于,在她生命的第三十六年,她明白了,她不是勇者,她一直在逃避。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也去求过她父母。他希望妻子能回家。但她一直无法面对这一切,直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下来。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杜梅心里的那种反复与纠缠依然没有结束。但她知道,一切都迟了。也许,她能用“道德的运气”来为法官陈责我开脱,却无法为自己寻得开脱。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杜梅回到了久别的家。现在,她对这个家感到无比陌生,对消瘦了不少的法官陈责我,也感到无比陌生。她的消瘦,也让法官陈责我感到了内疚。法官陈责我说,梅梅,回来了,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法官陈责我张开双臂,将杜梅拥在怀里。杜梅哭了。许久以来,她痛,她醉,但是她不哭。法官陈责我说,不哭,咱不哭。杜梅还是哭,杜梅哭着说,陈责我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法官陈责我抱着杜梅的手,就僵硬了。许久,他说,是我杀死了他,与你无关。杜梅将法官陈责我推开,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纸离婚协议,她对法官陈责我说,我们离婚吧。
法官陈责我接到杜梅短信说她今晚回家时,他兴奋不已,给关心着他婚姻危机的舅舅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一喜讯。他还提前回到家,下厨做了杜梅喜欢吃的菜。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虽然夫妻间出现了伤痕,但他相信,时间会淡忘一切的。没想到,杜梅回来,却是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接过离婚协议,法官陈责我的脸一下子变成青黑色。他理解杜梅,知道这是杜梅深思后的结果。许久,他说,今晚我下厨做了几个菜,都是你喜欢吃的,本来是为迎接你回家的,好聚好散,一家人最后吃顿饭吧。杜梅说,不用了,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异议,明天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法官陈责我失落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杜梅说,我把孩子留给你,因为我没有资格做个好妈妈,我希望,你能做个好父亲。
从民政局出来,杜梅回单位交了辞职信。社长吃惊地问杜梅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辞职。杜梅疲倦地说她不是个合格的记者,她没有资格再做记者了。社长问杜梅,准备调到什么单位去?找好了接收单位没?杜梅说她是辞职,不是调动。社长说,这年头,大家都削尖脑袋往体制内走,不像九十年代,都下海,你这是为什么?
杜梅说,换个活法。
杜梅的父母听说女儿离婚,而且还办了辞职,除了生气,也没有什么办法。父亲问杜梅,打算干什么去。杜梅说她想出去走走。父亲问杜梅想去哪里走走。杜梅说没有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父亲说,哪天走累了就回家,这里是你永远的大后方。
杜梅抱着父亲哭了。
杜梅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去看望了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依然在卖水果。杜梅采访过她,但她并未认出杜梅来。杜梅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却慌得不行,不敢上去和她打招呼。后来,杜梅取了五千元钱,假装买水果,将装有钱的信封放在小贩陈责我妻子的水果车上。杜梅提上水果快步走开,可她走了没多远,听见背后有人在大声叫,转过身,就看到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手里举着那装有钱的信封,大声喊,老板,你的钱。那一瞬间,杜梅无地自容,深为自己用钱来求得良心安慰的行为可耻。杜梅还去看望了城管吴用的家人,吴用的父亲依然在开出租车。吴用的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击倒了,自儿子死后,吴母就一直卧病在床。她倒是认出了杜梅是来采访过的记者,和杜梅说起儿子,细数儿子在家里的欢乐细节,眼泪无声地流淌。杜梅问起吴用的女友。吴用的母亲终是哭出了声来。在她断续的哭诉中,杜梅知道,吴用的女朋友,本是想将孩子生下来的,可她的家人不同意,她坚持了几天,去做了人流。两家人,就再没有了往来。
杜梅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无法再在这座城市待下去,哪怕一天,她都会窒息。她再次想到了逃,就像当年,她决定离开那个她深爱着、却不得不离开的男人那样。那次她逃到了国外,而这次,她失去了方向,只是想逃,却不知逃向何方。她在火车站随意买了一张车票,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再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但她依然无法让自己的灵魂获得安妥。后来,她去了法官陈责我的家乡,也去了法官陈责我的家二十里之外的小贩陈责我的家。她看到了那些走三个小时山路去上学的孩子。她想,许多年前,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上学时比他们还要苦吧。她在法官陈责我的家乡,听到了许多关于法官陈责我的传说,在他们村的小学,法官陈责我一直是老师激励孩子们的典范。而在小贩陈责我的家乡,她听说陈责我的儿子高考落榜后出去打工了。她到过小贩陈责我的家,那三间破败的房子,门前的苦竹黄芦,让她的内心无比凄凉。她去了小贩陈责我的坟头,坟头已长出了鲜嫩的苦艾。站在他的坟前,她深深地弯下了腰。旷野无声,落日西沉,一只乌鸦落在远处的树上,看着这陌生的女子。她知道,这辈子,她都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她为自己一直在逃避而感到羞愧万分。她想明白了,这样的逃离,不是她想要的活法。她用手机拍了一张小贩陈责我坟头的照片,发给法官陈责我。这是他们离婚后,她第一次联系他。而他曾给她发过几次短信,她都没有回复。他给她打电话,她也从来没有接过。
就在杜梅发来短信的这天,法官陈责我刚审结了一桩重要的案子。因为开庭,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宣判后,他去赴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宴请他的,是这天审结案子的被告方,而从中牵线的,是律师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喝了许多酒,从前他是不喝酒的,自从和杜梅离婚后,他开始喝酒了。并不是因为内心痛苦而酗酒,而是应酬多了起来。过去,这类应酬他都会推掉的,但现在他推不掉了。酒后,律师韦工之开车送法官陈责我回家。路上,韦工之给了法官陈责我一张卡。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干什么?韦律师说,这是刘总的一点心意。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我是欠你一个人情,可是,我还你这么多次了,该还清了,往后,我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吧。韦律师笑道,陈法官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说这话太见外了。咱们的合作这才刚刚开始呢,往后,还会有更多合作的机会。法官陈责我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家,才记起来开手机。他收到了杜梅发来的照片——那张夕阳下长了荒草的土堆。
法官陈责我回短信问:这是什么?
杜梅回:
陈责我之墓。
很高兴能获得国内唯一由读者投票产生的文学奖“百花文学奖”。
读者的喜爱,证明了这部作品借由《小说月报》的影响,打动了众多读者,也给了我莫大的激励。这篇小说写出来后,我并没有信心。我从来不是一个信心十足的写作者,从未奢望自己的写作能走进文学史,也不觉得写进文学史有什么重要。我甚至并不觉得文学是一门艺术。写作于我,只是一种表达的需要。有些事,窝在心里许多年,对社会,对人生,有一些感悟与看法,有自己的思考,想要找个人说说,又不能如祥林嫂一样逮谁都说,于是就写出来。小说这种形式是我比较喜欢的,写了这么多年,算熟练工,反正是表达的需要,什么形式顺手就用什么形式。
对于文学,或者说对于小说,我从来没有高深的理论,我觉得,小说不需要高深的理论,只要有一些朴素的想法,老老实实,用一个有良知的人的思维去思考,说人话。我不喜欢那些不说人话的小说。不喜欢很像小说的小说。不喜欢很像作家的作家。我的写作,写的都是我所关心的东西,最纠结的东西,内心过不去的坎,瞎琢磨出来的一些道理。我喜欢写人的困境。精神的,生活的,生存的。人到世上来,就要面临各式各样的困境。《人罪》写的困境,是我们的困境。
小说发表后,有读者问我,小说题目很怪,只听说过“罪人”,没听说过“人罪”,“人罪”几个意思?!人罪是个司法用语,原为“出入人罪”,法官不依律断罪,把有罪断为无罪或重罪断为轻罪,叫“出罪”,把无罪断为有罪或轻罪断为重罪,是“入罪”。这个小说,写城管被杀,写冒名顶替上大学,这些,都是社会热点,雷达老师表扬这个小说,说是将社会热点新闻入小说的成功范例,当然,也有批评,说社会热点入小说不好。其实,我写作的时候,倒并没有想这是社会热点。大约四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小老乡。当年我在农村种地时,是个特立独行的农民,不老实种地,喜欢搞所谓的农业科研,琢磨怎样不费力把地种好,当然,我的科研并不成功,成了懒汉种地的反面典型。我还在门前屋后的树上挂木牌,写“禁止打鸟”,再有就是喜欢读书,放牛时,总是拿本书,结果牛吃了人家的稻子。我在乡村是个怪胎。村里有个孩子却是我的粉丝,我唯一的粉丝。他比我小几岁,喜欢和我玩,借我的书看。他是个好孩子,有教养,害羞,文质彬彬。一个有理想的孩子!一个心里有别样世界的孩子!一个读书很用功的孩子!后来,我出门打工,再没见过他。一晃二十年过去,却在他乡重逢,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书生气,害羞,爱读书,大学毕业又读了名校的研,先是在著名国企工作,后来自己出来干,文凭什么的,倒没什么用了。改了名字,连姓都改了。后来我从别的渠道得知,他当年是冒名顶替了别人上大学,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我就能理解,他算一个成功人士了,为何那样心事重重。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活得不轻松。因为他是个好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有着深重罪感的人。这事触动了我,让我心里放不下。我想到了托尔斯泰笔下的涅赫留朵夫。其实,不只是他,我自己,不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罪恶吗?《圣经》里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罪的,可以拿起石头砸她。我能拿起石头砸向我的老乡吗?谁又能拿起石头来砸向我?除了我们自省、自责,并勇敢用行动完成自我救赎,没人能这样做,也没人逼我们这样做。可为什么,我们这片土地上却产生不了涅赫留朵夫?这才是我这个小说要追究的问题。小说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涅赫留朵夫,但终究没有人能成。我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自我的救赎如此之艰难。救赎于文学,是个老掉牙的主题,如同爱情之于文学。我无意追这个时髦,只是遇到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而这人,纠结了,不安了,将心比心,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文章的末尾,我安排了一个镜头,萧瑟中的陈责我之墓。这个墓里,埋葬的是冷漠,懦弱……是谁的冷漠和懦弱呢?
关于这篇小说,我曾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复活之难》,现在再说一遍这些车轱辘话,因此叫《再说复活之难》。除此之外,实在说不出什么高深的创作感想了。
感谢读者喜欢,把票投给了这篇有许多缺陷的作品。
感谢《江南》杂志的李慧萍女士,是她最初肯定了这个小说。
感谢《小说月报》,我少年时期骑在牛背上能读到的有限的书中就有她。我至今还记得少年时期在《小说月报》上读到的一些小说,一些作家。
嗨,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却依稀在眼前,那样美好。
再也找不回骑在牛背上读书的时光和心境了。也找不回那个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