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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三千亩
杨少衡

杨少衡小传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村选》《底层官员》《两代官》《如履薄冰》《地下党》《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初次见面是在海湾,一辆中巴车边,当时欧阳琳从车门下来,季东升站在车下迎候。欧阳琳穿高跟鞋,由于地面不平,下车时鞋跟没踩实,她的身子忽然一晃,重心失衡,季东升在一旁紧急出手相扶,欧阳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站稳了,没有摔倒。身边那些人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欧阳琳抽回手时问了一句:“没事吧?”

季东升回答:“负伤了。好运气。”

彼此只当开玩笑,其实不全是玩笑。当时是夏天,天气热,季东升穿短袖衫,他的左胳膊被欧阳琳抓出一道划痕,一时火辣辣。欧阳琳留指甲,抓得挺用劲,估计是把自己的指甲也抓疼了,所以才问季东升有没有事。

欧阳琳是中等个儿,身材不胖不瘦,脸面光洁,线条精致,长得挺有风格,或者说相当漂亮,特别是眼睛大,眼神直率。她一眼盯住季东升,眼光锐利而执着,季东升即告诉自己千万小心,这女的不好对付。

季东升与欧阳琳的初次见面很大程度出于偶然:那天上午季东升召集相关部门官员于市政府会议室开会,议题是能繁母猪补贴政策事项,所谓能繁母猪即还能生崽儿的母猪,该类母猪领取补贴牵扯若干具体细节,需要研究解决,会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会议接近尾声时,郑仲水从省城打来电话,告诉季东升有贵宾到达本市,需要应急处置。听电话间季东升心里诧异,因为贵宾通常不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个人叫欧阳琳。”郑仲水交代。

郑仲水是本市老大,市委书记,此刻在省城开会,他给季东升的电话是在省城会场打的,消息也是在会场上临时得知的。当天上午,欧阳琳及其随行团队由有关部门人员陪同,早早从省城下来,原先的安排是到另一个市,路上临时调整计划,决定到本市来。省办一位副秘书长特地找郑仲水告知情况,强调欧阳琳一行得到省领导特别关心,要求市里安排好。郑仲水立刻打电话让季东升应急。此刻本市书记、市长都在省城开会,一时无法抽身,只能让季东升代为出面。

“估计快到了,你赶紧到高速公路口去接。”郑仲水交代。

“糟糕,猪还没搞完哪。”季东升道。

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搞什么猪。季东升报称是搞母猪,情况比较复杂,上午开会商量。郑仲水问母猪有什么问题。季东升说母猪都很高兴,因为给补贴。但是公猪有意见,要求落实政策。郑仲水即制止:“不开玩笑。”

他不让季东升在电话里瞎扯,要季东升立刻把会议结束,无论母猪公猪都先赶到边上去。贵宾将至,不要耽误事情。

季东升问:“来得这么突然,做什么呢?”

贵宾有一个大项目。具体情况待季东升接洽时具体了解。

“贵宾什么身份?”

“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

季东升说:“北京满胡同都是总裁。”

郑仲水认真道:“季副,不要小看。”

季东升让郑仲水放心,他会替书记把贵宾接待好。俗话说来的都是客,何况人家有项目。北京的胡同当然小看不得,大地方每个旮旯里都藏龙卧虎,不像本市小地方尽是季东升之类鼠辈。

“谦虚过头了吧?”郑仲水笑。

“谦虚使人进步。”季东升不笑,说得很像回事,“我这人碰到耗子是猫,遇到老虎就变成耗子,见到母老虎更是小耗子了。不是鼠辈胜似鼠辈。”

郑仲水道:“不说。赶紧准备。”

“明白。”

其实不甚明白,季东升感觉吃不准。他一边接郑仲水电话,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分析自己突然碰上的这件事是个什么。季东升其人脑子快,所谓“鼠辈”只是自嘲,他其实挺自以为是,认为脑子还管用,爹妈生得好,多少有点聪明过人。突然掉到头上的这件事让季东升感觉异样,来客毫无疑问十分了得,否则不会弄到郑仲水亲自打电话交代,但是事前毫无动静,眨眼间陨石一般从天上砸下来,不是通常贵宾到来之道,这种光临方式比较怪异。

季东升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母猪公猪要管,招商经贸一块也划于名下,欧阳琳前来谈项目,属于季东升业务范围,即使书记市长在家,季东升也要陪同接待洽谈,因此哪怕来了头母老虎,季东升也得勇敢上前充当鼠辈,基本上无处逃窜。郑仲水打来电话时,因为会议尚未结束,季东升走到会议室外与书记通话,一屋子人还坐在会议室里等着他。接完电话,季东升一进门就宣布散会,这种场合通常该有的“重要讲话”免了,大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按照上级精神,回去照顾母猪,公猪咱们不管,有意见可以提。”季东升宣布,“我掌握一条:哪个公猪提意见就劁哪个,阉下边那俩东西。诸位还有意见吗?”

会场上一片哄笑。

季东升匆匆离开会场,办公室都没回,直接进了电梯间,秘书小吴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跑。下了电梯,走出政府大楼门口,他的车刚好驶到。

这时又一个电话到来,季东升一边接电话,一边拉门上了轿车。

“季副市长,我是黄再胜。”

“什么事?”

“我们已经上路了,在高速路口跟您会合吧?”

“跟我?”

“接贵宾啊。”

“谁通知你?”

“省里。”

黄再胜是市公安局一个处长,负责警卫。黄再胜刚接到通知,让他立刻与季东升副市长联系,配合接待即将到来的贵宾。黄再胜及其手下人员出动通常有规格,分不同级别,如一级保卫、二级保卫等,无论哪一级都不同于抓贼办案维稳等日常警务,只在特别重要客人例如国家领导人或者外国元首到访时才用得上。今天虽无国内外顶层政要光临本市,没有下达哪一级保卫任务,但是黄再胜接到通知,要求他速向季东升报告,配合接待,确保欧阳琳等贵宾安全。

不由季东升咂了下嘴。当时也没多说,只一句:“赶紧来吧。”

十几分钟后,季东升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路边停着一部警车,黄再胜已经先行赶到,站在车边守候。季东升一下车,黄再胜即上前敬礼。

“已经通过电话,客人的车十分钟后到。”黄再胜报告。

“是什么车?”季东升问。

“一号中巴。”

“多少人?”

根据黄再胜得到的通知,除了欧阳总裁及其团队,车上还有若干省里陪同人员,其中有一位管警卫,来自省厅,是黄再胜的上级,姓秦,职别为副主任,就是这位秦副主任给黄再胜打的电话。

季东升问:“说了贵宾来意吗?”

秦副主任没说,黄再胜也没打听。这是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季东升不吭声,只把脑袋转向一侧,眼睛看着高速公路边的田野,在心里揣摸。这时候一辆中巴车快速驶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从电子扫描通道驶过。黄再胜喊一声:“到了!”季东升抬眼一看,果然不错,是一号中巴。

这部车于季东升和黄再胜都不陌生,它被戏称为本省“空军一号”,每一次它光临本市都很隆重,车里坐着的不是中央部长以上贵宾,就是省里的大领导。今天这部中巴为欧阳琳而来,经过数百公里跋涉,车身似乎还那么光鲜,几乎一尘不染。车头下的牌号很鲜明,几个零加一个一。

季东升与黄再胜站在路边等待,黄再胜举手向中巴车示意。按照接待惯例,此刻中巴应当开到路旁稍停,让迎接者上车与贵宾见个面,彼此握个手,寒暄几句,询问接下来的行程,而后继续前进。不料中巴车向季东升等人站立的位置驶来,减速,似乎要停车了,忽然又加速,往前开走,把迎接人员丢在路旁。

黄再胜吃惊:“哎呀!怎么回事!”

季东升道:“快联系!”

黄再胜刚把手机掏出来,铃声响了。黄再胜匆忙接听,正是中巴车上的秦副主任。该主任在电话里没多说,只一句话:“你们跟上。”

季东升下令:“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车,追赶已经跑出老远的中巴车。季东升指令黄再胜坐到他身边,以便了解应对情况,让警车跟在后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追到了一号中巴屁股后边,季东升让黄再胜给随后的警车驾驶员打电话发令,让警车超到最前边开道引路。

黄再胜有些犹豫:“秦主任只说让咱们跟上啊。”

季东升问:“万一出岔子,算你的吗?”

黄再胜说:“那可麻烦。”

这辆一号中巴在本市地面上出任何意外,主人都有责任,因此开道和引导是需要的。黄再胜搞警卫,他很清楚,问题是他心中无数,秦副主任没有传来足够信息,黄再胜不知道要把贵宾往哪里引,不知道在哪些方面预做安排。

季东升当机立断:“往市区去,到宾馆。”

当时接近中午,正常情况下要让客人到下榻处安顿,吃饭休息,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宾馆方面已经接到通知,紧急整理出接待用房,布置了午餐,只等客人驾到。

黄再胜问:“要不要我先问问秦主任?”

季东升说:“到前边再说。”

黄再胜不解:“他们刚才怎么不停车呢?”

季东升没吭气。这还怎么说?贵宾们似乎没把此间迎接者太当回事。

他们两部车加速前冲,先是季东升这辆车冲到中巴前头,隔开一段距离充当引导,而后警车再冲到最前边,形成常规接送队形,沿着道路快速行进。这时季东升才让黄再胜打电话请示秦副主任,称季副市长奉命接待欧阳总裁一行,因已近中午,拟安排贵客先到宾馆用餐休息,可否?电话那边很快传来答复:欧阳总裁很忙,她不到宾馆吃饭,也不休息,要立刻前往开发区。

季东升说:“告诉欧阳总裁,从这里到开发区至少还要走一小时。”

对方答复:“总裁要去。”

季东升回复:“我们领路。”

于是车队从绕城通道绕过城区,经海湾大道向北,往开发区方向前进。

黄再胜揣摸:“这个时候他们到那边干啥呢?”

季东升不吭气。

“该给开发区打个招呼吧?”

季东升点头:“要。”

他吩咐坐在前排助手位上的秘书小吴马上给开发区挂电话,要管委会领导赶紧做好迎客准备并通知下水村控制海边道路,不要让拖拉机、农用车堵塞了。

小吴惊讶:“下水村?客人说了?”

“用点脑子,等人家说就迟了。”季东升道。

小吴立刻打了电话。

半小时后车队接近开发区路口,秦副主任的电话到了,欧阳琳一行果然是到下水村。季东升让黄再胜回话,称已经做好安排,请示客人是否要在开发区管委会先休息一下,简单吃点东西?对方答复欧阳总裁要直接到海边去。

季东升说:“我们带路。”

车队拐上便道,直驱海岸。这条路前半段是村道,铺有水泥,路况尚可,后半段是土路,不好走。季东升让司机开慢点,因为一号中巴路况不熟,不容易跟上。三部车一辆接着一辆前行,一直开到土路尽头,做一排停在路边。一旁就是海岸,海浪拍打岸边的礁石,涛声震耳欲聋。

客人从中巴车下来时,季东升已经站在车门旁恭候,黄再胜紧随,站于季东升身后。看到出现在门边的欧阳琳,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欧阳琳似有诧异,眼光一扫季东升,没留意鞋跟在地面没踩实,身子摇晃中她抓住季东升伸过来的胳膊,季东升的胳膊上顿时火辣辣,留下了她的指甲痕。

初次见面,彼此印象因之格外深刻。

有一位男子从车上赶下来,提着一件风衣往欧阳琳身上披。当着季东升的面,欧阳琳抖了下肩膀,甩脱风衣,男子赶忙接住。

“风大。”男子说。

“没事。”

她转身朝前,往海边走。男子把风衣搭在臂弯里,在后头匆匆跟随。男子戴一副眼镜,穿西装,衣冠楚楚,四十来岁模样,红光满面,前额发际上收,似已开始谢顶,一口京腔字正腔圆。这时秦副主任跳下车,与季东升握手。季东升低声发问,了解男子是什么人?秦在他耳边回答:“蔡政先生从新加坡来,是欧阳总裁的合作伙伴。”

季东升点点头。

欧阳琳一直走到海边,站在一块石头上。海风强劲,她的一头短发在风中拂动。

季东升大步跟上,到了欧阳琳身边,没待他发声,欧阳琳即开口。

“隧道在哪里?”她问。

季东升指着左侧海岸突出部:“那是出口,离我们这个位置大约五公里。”

欧阳琳抬眼看对面海岸,远远可以看见大片高楼在对岸山坡上起落。

季东升介绍:“对岸出口设计稍微偏一点,没有直接进入城市中心。”

“为什么?”

“他们那里要考虑减少对城市交通的冲击。”

欧阳琳转身,视线从海上转移到陆地。

“从海岸到前边那座山,这一片有多少地可用?”她问。

季东升说:“近海地带大约三千亩。”

“我都要了。”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大气魄。”

站在一旁的蔡政插话:“这是个大项目。”

季东升问:“准备做什么?”

是钛合金,制造航空母舰和宇宙飞船的尖端材料。蔡政的新加坡公司拟与欧阳总裁合作,在本省沿海寻找合适地点投资,建设大型生产基地,目前先考虑一个四五十个亿的盘子,如果好,准备搞到上百亿,建成之后将是东亚最大的钛合金基地。

季东升说:“明白。”

欧阳琳眼光一转,看了季东升一眼,眼神锐利有如刀片。

“明白什么?”她问。

季东升说:“项目很大。”

蔡政在一旁说:“能不能定下来还要看条件。”

季东升说:“不必多看了,定下来吧。”

欧阳琳追问:“说真的吗?”

季东升称本地有句玩笑话,叫作“大的放屁一言九鼎,小的尿尿落地无声”。他的官小了,说真说假都让人不好相信。

身旁有人发笑。季东升不笑,表情很严肃很认真。欧阳琳也不笑。

“你嫌自己不够大?”她问。

季东升自我感觉还行。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在乡亲们眼中,他这样一个副市长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到了欧阳总裁面前算个什么?

欧阳琳说:“我记住你的话了。”

季东升提议欧阳琳和蔡政上车离开,到开发区管委会去坐一坐。海边现场已经视察完毕,目前荒坡一片,而且风大。时已过午,贵宾们都饿坏了,作为主人他心中过意不去。现在当务之急,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可以一边吃一边谈谈。

欧阳琳问:“是你饿坏了吧?”

季东升承认:“我也饿了。”

“还谈什么呢?这三千亩我要了。”

“三千亩怕不够吧?”

“季副市长打算给多少?”

“可以谈啊。”

欧阳琳问,怎么谈?季东升讲了一个故事,说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到日本谈判和平,日本人索要台湾岛和辽东半岛。李鸿章表态说辽东半岛太小了,整个满洲也就是东北那疙瘩都是可以给的。

欧阳琳说:“瞎编。”

她问季东升,如果季副市长就是故事里的李鸿章,那么谁是日本人?难道是她?

季东升严肃道:“当然不是。”

欧阳琳不温不火敲了他一句:“我听说有一些地方官非常滑头,是真的吗?”

季东升扭头向欧阳琳身后看。欧阳琳问他看什么?季东升说他留意附近是否有个老鼠洞之类的,一旦被逼急了,得有个洞钻进去躲一躲。

不由得欧阳琳发笑:“有这么严重?”

季东升依旧表情严肃:“现在严重的是贵宾饿肚子,应当先弄饭吃。”

欧阳琳没有异议,大家匆匆上车。

季东升一上车就掏出手机,给远在省城的郑仲水打了个电话,报告已经接下欧阳琳,并陪同看了现场。郑仲水一听看的是下水村海岸,好一阵说不出话。

季东升报告:“现在陪客人到开发区,在那里谈。”

郑仲水回答:“你跟他们先谈吧。”

季东升收起电话,心里有数了。郑仲水显然并不清楚欧阳琳一行的来意,暂时也没有明确态度,目前季东升可以相机行事。

但是这件事不太好处理。

刚才在海岸边,欧阳琳与蔡政提到拟投资兴建大型钛合金项目,季东升表示自己明白。他明白的其实不是这个项目有多大,而是这个项目有名堂。以季东升判断,该项目要害在其真假,来的两位贵宾里,欧阳琳可能是个真的,另外那位蔡政,季东升一眼就认准了,该小子不知何方神仙,学得一口京腔,估计接近于骗子。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钛合金突然降临,原因不在什么航空母舰宇宙飞船,只在海湾那三千亩地。

这片土地基本接近于不毛之地,由于位居海湾丘陵,背山面海,缺乏淡水,石多土薄,加上海风大,植物长不好,一向贫瘠。附近下水村等几个村庄都是沿海贫困村,村民以讨小海为生,亦从事农业种植,在乱石坡上开垦农地,种植地瓜和耐旱果树,收成基本靠天。古往今来,这个地块只供本土农民聊为劳作,不为外界关心注意,直到近年情况才突然生变。

这是因为海湾区位。下水村海湾处于本市边缘,海湾对面是另一座城市地界。十数年前,有一个重型石化基地落脚海湾对面,大批配套及下游产业跟进,该市的经济实力和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已经发展成本省沿海一大中心城。根据这一现实状况,本市特在隔海相望的海湾地带划出一片区域,设立一个市级开发区,把下水村等村庄及所拥有沿海土地归入开发区,以期利用与海湾对岸中心城近在咫尺的区位优势借力发展。但是如果没有跨越海湾的便捷通道,两边为海水阻隔,那就毫无优势可言,因此从开发区设立开始,相关部门就谋划修建一条海底隧道,以彻底解决海湾两岸交通问题。海底隧道投资巨大,修建不易,两市与上级相关部门经过数年努力,几上几下,直到近期才基本确定方案,由省政府报送国家相关部门,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年底有望获批,明年正式动工。对开发区及海湾两岸而言,这条隧道是重大利好,其直接后果是开发区沿海大片土地立刻变废为宝,由昔日偏僻角落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变成交通便捷炙手可热的开发用地,转眼身价百倍。

季东升在市里管经济,对此间情况了解透彻。因此一听说欧阳琳一行要到开发区,他就知道必往下水村海边。一听对方开口三千亩全要,他就断定该钛合金天大项目可能是个骗局,所谓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纯属天花乱坠,其目的只在下手圈地。此刻把地掌握住,一旦海底隧道项目最后确定,地价扶摇直上,那就坐拥金山。

海湾隧道项目上上下下已经折腾六七年,其间不乏一些先知先觉人士打过沿海土地的主意,陆陆续续有客商前来考察、洽谈过,其中有的真有项目和想法,有的则近乎行骗。由于隧道是否确定一直未见明朗,前来洽谈者最终都偃旗息鼓。今天突然光临的欧阳琳与以往客商有所不同,她的目标比哪个都大,金口一张三千亩全要,决意把开发区最具价值潜力的沿海地块一扫而光。她还最有来头,能够直通高层,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搞得异常惊动,再没有谁有她这种派头。另外显然她还有可靠消息渠道,隧道项目进展目前处于机密状态,知道的人不多,她竟然有办法了解,否则不可能突然前来。季东升暗自推测,欧阳琳和蔡政此行原目标应当不在开发区这片土地,这里暂未起步,不能入其法眼,所以事先他们没安排到本市来。他们一定是临时得到消息,发现是一个巨大机会,因而才立刻改变计划,直扑本市。

季东升身为地方官员,自认为有些见识,眼睛基本雪亮,心中总是有数,除非有意装傻,想要骗他不容易。季东升主管经济事务,遇到过若干骗局、准骗局,知道可以怎么对付,但是这一次他有些把握不定,因为欧阳琳总裁一出手即让他光荣负伤,感觉胳膊火辣辣。他不清楚欧阳琳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以及她在这个钛合金项目里扮演的角色,是始作俑者、合伙人,或者仅为友情出演?目前不明,只能判断她来历不凡,且不可能完全稀里糊涂如被人贩子诱骗的良家妇女。季东升必须搞清情况,然后才有对策。他心里有一种奇异感,就像看到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闪着蓝光划过天际落到自己脚下。这种机会不常遇,有危险。天上这个石头子弹一般射来,如果正中脑门,岂不呜呼哀哉?如果恰巧落到脚边,一弯腰可能就白捡了一粒宝石。

他们从海边调头往回,半小时后到了开发区管委会,开发区几位负责官员都在门边恭候。这里已经准备妥当,食堂里热气腾腾,一桌饭菜已经备好。时已过午,大家都饿了,下车后没有耽搁,直接上桌。开发区几个头头办事能力很强,虽然时间短促,接待安排还算周到,季东升交代的几条都做到了,例如桌上摆了名牌,正中大位上的名牌写的不是欧阳琳,而是“首长”。

欧阳琳问:“这里谁是首长?季副市长吗?”

季东升说按照时下本地惯例,首都来的才叫首长,地方官基本都算鼠辈。

欧阳琳声称自己不是“首长”,不往那个位子上坐。季东升说那可不行,这里除了欧阳总裁,谁坐那个位子都会折寿。结果还是蔡政有办法,他走过去把“首长”名牌收起来,欧阳琳这才勉强落座。

蔡政说:“现在首长都很注意形象。”

他略加说明,季东升才明白刚才一号中巴在高速路口为什么不停车。原来是警车太刺眼。如今中央大首长出行都轻车简从,不要警车开道,本市弄一部警车守在路口就不对了。其后警车还硬是超车到一号中巴前边,那就更不对了。

季东升承担责任:“这是我的问题,检讨。”

他心里其实不服。如果不是秦副主任打电话,黄再胜会吃饱撑着跑出来护驾吗?但是这种事没法计较,检讨认错就是。

落座之后,欧阳琳看到桌上摆着茅台,即声明不喝酒,让茅台下桌。蔡政说欧阳总裁到了这里,以地方特色菜为主吧。于是开发区头头推荐服务员端出的一盘大块红烧肉,说这就是本地特色,只怕首长很少吃到。该红烧肉为土猪肉,出自乡下农民用传统方式喂养的猪,不吃袋装饲料,没有添加剂,纯绿色。尝过这种猪肉,就知道如今举国上下超市里卖的都是饲料,不是猪肉。于是欧阳琳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肉,还对季东升调侃:“原来你们供首长吃的都是饲料,真的猪肉你们自己留着吃。”季东升当即否认,说如今各级领导差不多都吃饲料,只有一些乡下农民例外。其实饲料肉也是猪肉,都来自菜猪,菜猪都是母猪生的,没有天壤之别,不需要太计较。

欧阳琳批评:“地方官漠视食品安全,总有很多理由。”

季东升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向首长进一步汇报。对地方官来说,如何确保食品安全是大问题,如何把足够食品生产出来也是问题。以猪肉为例,上级要求确保猪肉供应,为此出台了相应的母猪补贴政策,今天上午他在市政府开会,就是研究该补贴发放事项。这项政策很好,但是不够公平,因为母猪生育不能离开公猪的贡献,有资料表明自然交配状态下,一头公猪可配二十头母猪,如果是人工授精则配种二百头以上。以此可见公猪的劳动强度很大,但是上级的补贴政策未曾顾及公猪,因此公猪们欲哭无泪,配种积极性下降,对发展养猪事业有所影响。

席中众人都笑,季东升不笑,欧阳琳也不笑。

“我听说你们地方官劳动强度也很大。”欧阳琳说,“有新民谣说是村村丈母娘,夜夜入洞房。是这样吗?”

季东升称自己不好妄加判断。他本人只有一个丈母娘。

蔡政在一旁插话,说如果季副市长所言属实,如此能干且干净,欧阳总裁回北京后一定会向大首长们推荐。

季东升说:“我眼巴巴等着呢。”

蔡政强调地方官最重要的是把地方经济搞上去,钛合金这个项目落在哪里,就是那里地方官的一大政绩。很多地方都在争取这个项目,欧阳总裁需要比选条件,这个项目只可能落在提供最优惠条件的地方。

季东升说:“这个可以谈。问题不大。”

蔡政说,据他所知,本市开发区招商引资,对重点项目的最优惠条件包括零地价,也就是无偿提供土地,以及做好三通一平。

季东升这时笑了:“蔡先生这是脱我内裤啊。”

欧阳琳问:“做不到吗?”

季东升还说问题不大。地方官的帽子是上级给的,内裤该脱就脱。问题主要在于村民,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此间民情彪悍,历史上多出海匪,处理不当的话村民会造反,地就征不下来,硬征下来项目也不一定搞得成。

欧阳琳非常敏感:“季副市长是在吓唬谁?”

季东升表情严肃道:“不吓唬谁,是真实情况。”

“我听出意思了。这件事我们不再跟季副市长谈。”

席间气氛顿时尴尬。服务员恰在这时端上一盆鸡汤。开发区头头儿打圆场,说这是乡下的土鸡,肉质特别鲜美。没待他细说,蔡政敲着桌子,让服务员立刻把鸡汤端走,不许上。欧阳总裁不吃鸡。

开发区头头儿分辩:“首长尝尝吧,挺好的。”

季东升摆手制止:“听首长的。”

土鸡被迫退出餐桌。不料最后出意外的居然还是鸡。

午餐接近尾声之际,服务员从伙房端出一个托盘,盘上摆着一个个炖罐。这是什么呢?芳名西施舌,美女西施的舌头,供各位领导咀嚼。这名字听来有点恐怖,其实它就是海蚌,产于本地的一种蚌类,蚌肉呈舌状,以鲜嫩著称。主人介绍,这种海蚌是原生产品,无法饲养,对海水质量要求极高,稍有污染就不能成活。季东升在一旁帮腔,说这种海蚌不好做,特别讲究厨功,必须恰到好处,火候小了不熟,大了做老,都不好吃。开发区食堂大厨是此中高手,所做西施舌全市第一,请欧阳总裁一试。

欧阳琳拒绝:“不吃。”

季东升感慨:“首长这是为难我啊。”

“我不是什么首长。”

季东升说:“我建议欧阳总裁慈悲为怀。官无论大小,如今都不容易。”

蔡政又出来说话。他强调欧阳总裁专程前来,表明对本地非常重视。钛合金这种大项目,不是想引就能引进来的,其他地方的官员争得头破血流呢。

季东升即表态:“我也要争,脱了内裤光屁股跟他们争。”

季东升表态严肃,但是举桌俱乐,连欧阳琳也笑,气氛顿时缓和。

这以后欧阳琳不再为难季东升,决定给点面子,听从推荐。本地官员内裤都愿意脱了,首长怎么能不咀嚼?她拿起汤匙喝汤,把海蚌也吃掉了。季东升在一旁询问感觉可好?她点了点头。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她的两腮忽然潮红,像是年轻女子怀春害羞。季东升看到她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不由心里吃惊,忙问怎么了?她眼睛盯住季东升,眼光发直,像是没听见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蔡政大叫:“总裁!总裁!”她突然闭上眼睛,身子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季东升当即推开椅子扑到地上,左手按住欧阳琳抽搐不止的肩膀,右手抓住欧阳琳的一只手掌,使劲掐住虎口穴位,同时大叫:“快打120!”

蔡政在一旁连声大吼:“救护车!救护车!”

事后才知道是鸡惹的祸。本地名菜西施舌用料为海蚌,制作时以滚烫的高汤冲闷,为了保持其清淡鲜美风味,这里的大厨以鸡汤为高汤。没想到欧阳琳怕的正是这个,她对鸡汤敏感,她患有癫痫。

前往北京前夕,季东升抽空回家一趟,探望父亲。

季东升曾对欧阳琳表白,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这一自我介绍基本属实,只是略为皮毛。季东升的家世其实还有一些花絮,例如他父亲除了种地,年轻时还曾当过赤脚医生,给乡下人糊过臭脚。父亲那一辈赤脚医生多为乡间略通文墨者,受过短期行医培训,掌握打针挂瓶基本技术,懂得一些基本药理,认得山间若干草药,于乡间帮助村民治疗普通头痛脑热,处理一般跌打损伤。季东升幼年时曾看过父亲为村民糊臭脚,就是用自制青草药给脚伤发炎化脓的伤员换药。当年季东升家里经常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该气味为草药与伤口脓肿的混合,闻来极为恶心。

眼下轮到老人自己让人家糊臭脚了。说来季东升的父亲也就七十出头,不算太大,但是显衰老,因为有糖尿病。乡下老人患富贵病,与季东升不无关系。季东升是家中幼子,其上几兄弟都没读多少书,留在家里务农,唯他上了大学,当了地方官,有能力为父亲提供较好的养老条件。数年前季东升从县委书记任上提为副市长,在市区安了家,当时即动员父亲跟自己住。季东升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自己度日,十分孤单,因此听从儿子安排,搬到城里跟季东升一家生活,安享天年。老人在儿子家里吃好喝好,除了帮助接送上学的孙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却不料进城才半年,季东升安排父亲做体检,意外发现父亲患了糖尿病。父亲感叹自己是乡下人的命,享用不了富贵,不顾季东升劝阻,决意搬回乡下生活。去年春节期间,季东升回家看望父亲,发现他两个脚背各烂了一个口子,父亲说是因为蚊虫叮咬,抓破而后发炎的。季东升感觉不妙,回城后马上找医生咨询,情况果然挺严重:糖尿病患者烂脚很难痊愈,发展下去会导致坏血症、截肢。季东升赶紧把父亲送到市医院住院,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亲自替前乡村赤脚医生糊臭脚,几种特效药轮着用,终于把炎症控制下来。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直到脚背上的伤口长合才出院返乡。

从那以后,父亲的两个脚背总让季东升惦记。这天他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老人坐在厅里喝茶,厅里只亮一盏灯,灯光昏暗。季东升拉开抽屉找出手电筒,打亮了察看父亲的双脚。父亲脚背上的两个旧有伤口未见新溃烂,但是颜色发红,摸上去过于光滑,与旁边的粗糙老皮不同,感觉靠不住。

季东升打了一盆温水为父亲洗脚。根据医嘱,父亲的这双老脚必须保持卫生,以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父亲是乡下人习惯,加上腰腿不好,上年纪后行动不便,端盆水都困难,洗脚敷衍了事。季东升在城里做官,顾不了太多,只能交代在村里的兄弟多照顾,自己每回家必为父亲洗一次脚,聊尽孝道。

洗脚时,季东升问了父亲一件事。

“听你说过张坑村的刘二姑,她是什么病?”

“是羊母形。”

羊母形是土话,那就是癫痫。

“你给她治好了?”

那种羊母形没有治。当年刘二姑病得厉害,家人找到父亲,他给开过药。外边传说他把刘二姑治好了,那不是真的,后来刘二姑还犯过病,只是程度大有减轻。父亲的偏方是邻乡一个郎中给的,那个人神神道道,跟父亲在一次赤脚医生培训时相识。邻乡郎中的偏方比较古怪,要用苦树的老树头,还有金斗粉、蝎子灰等。药名也起得怪,叫作“毒药”,可能是提醒此药有毒,不能乱用。

“现在还能再配一服药吗?”季东升问。

老人说可以配,得上山挖树头。

“我今晚住下,明天陪你上山。”季东升说。

第二天上午,季东升带着父亲上山。父亲还能走,只是行动缓慢,一些难走处要季东升牵着背着。找药配药过程基本顺利,老人没问季东升为什么人配药,只交代药有毒性,用时须小心。

季东升说:“我知道。”

几天后季东升带着一包“毒药”上路,前往北京。

这包药是为欧阳琳准备的,但是季东升并非专程前去送药。他晋京的主要公务是前往国家发改委等部门汇报相关项目,带着一个工作小组随行。随行人员为季东升安排到京后的各项日程,拜访欧阳琳不在其中,季东升自行安排,秘而不宣。

从他们初次见面到此时已经过了半年多,半年多来季东升从未与欧阳琳联系过,但是他断定自己还会与之相逢,因为钛合金,还有癫痫。

那一次,欧阳琳在开发区食堂当众突然发病,倒地抽搐,景况相当恐怖,让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也让季东升冒一身冷汗。当时不知道欧阳琳出了什么事,是由于身体的原因,或者竟是被下毒谋害?季东升只担心忽然闹出一条人命,贵宾死在自己身边,那样的话,不说季东升承担不起,市委书记郑仲水都没法交代。事发现场可能只有欧阳琳的合作伙伴,来自新加坡的蔡政知道底细,他清楚欧阳琳不能吃鸡,但是他在现场只是一味吼叫救护车,绝口不提欧阳琳可能犯了什么病。当救护车赶到,救护人员把欧阳琳绑在担架抬上车时,她已经翻起白眼,似乎快要不行了。救护车从开发区食堂飞奔市区,季东升亲自坐在救护车里护送,密切注意病人病情发展,他直接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立刻召唤急救医生,做好准备,病人一到立刻抢救。警卫处长黄再胜坐在警车上开道,车上喇叭和广播不停喊叫,疏导沿途车辆,确保救护车以最快速度把病人送进了医院。

欧阳琳的发病症状相当典型,一入院即被确诊。这时候季东升才知道她患的是癫痫,祸起于鸡汤。医生为欧阳琳注射药物,很快她就恢复知觉,在急救室里苏醒。

那时候已经有十数个电话打到季东升的手机上。欧阳琳突发急病的消息迅速传到省城,当即引起惊动,本省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给季东升挂来电话,询问欧阳琳病情,追问其中究竟,命令务必全力抢救,抢救中的任何突发状况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同时必须严格保密,相关人员不得对外界传播任何情况。这位秘书季东升认识,两人不熟,电话里,该秘书的口气很不好,用词很重,说得斩钉截铁。

市委书记郑仲水远在省城,居然也让欧阳琳弄得吃不消。他给季东升打来一个又一个电话,直到季东升报称病人已经苏醒,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郑仲水非常不高兴,“焦头烂额!”

季东升说:“裤破了。狼狈。”

“说什么?”

季东升重复了一遍。土话“裤破”指的是裤裆突然没了遮拦,下部裸露丢人现眼,其表述方式比较形象而不甚文雅。

郑仲水命令立刻进行调查,在最短时间里查明真相,搞清责任,向上级报告。

季东升问:“客人怎么办?”

郑仲水说欧阳琳何去何从,季东升管不着,他也管不着,听省里安排。

几分钟后这个安排即紧急下达:由于本地负责医生与医院院长保证欧阳琳目前没有生命危险,领导决定立刻让欧阳琳出院,送返省城,到省立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季东升把欧阳琳送上了一号中巴,中巴车停在医院门诊大楼门外,主客双方在此分手告别,分手时的气氛相当沉重,几乎所有人都板着脸。这时欧阳琳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她自己走出急诊室,蔡政追在后边要扶她,被她甩开手。季东升站在车门边,伸手与她握别,她侧过身子不跟季东升握手。走到车门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她忽然回过头看了身后季东升一眼,说了两个字:“谢谢。”

季东升非常意外。

他注意到欧阳琳脸色苍白,气力不支,脚步有点飘,抓着车门把的手指头会发抖。她说的“谢谢”微微带颤。

她在尽力掩饰,努力表现正常。这个人来历不凡,美丽傲人,挟一股强势高调而至,她其实是个癫痫患者,一个病人。

季东升即断定自己还会再与这位欧阳琳相逢,也许时日不久。

按照以往隆重接待的惯例,季东升坐上自己的轿车,把一号中巴送到高速公路口,黄再胜有责任继续护卫,只是不敢过于张扬,不再开道,改为跟随车后。到了高速公路收费口,季东升的车停到一侧,他从车上下来,站在路旁看着一号中巴从身后驶临。通常中巴车应当在路旁稍停,让主人与车上贵宾最后告别。季东升知道这辆车不会停下,他只需要站在路旁招招手致意。果然不出所料,一号中巴经过他身旁时稍稍减速,随即扬长而去。季东升目送中巴车屁股消失在高速公路引路转弯处。

欧阳琳离去之后,相关调查迅速展开。一组人员悄悄走访取证,不动声色但是极其认真细致。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要求提供情况,同时不许传播,如随意乱说,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如此郑重其实更大程度是做表面功,这个调查很大程度是走过场,做给上边领导看的,因为事情并不复杂,欧阳琳本患癫痫,在误食鸡汤刺激下突然发作,如此而已。没有谁下毒,没有谁存心谋害贵宾,且病人发病后抢救及时,离开时已经基本恢复,这都是事实,调查只是予以确认。但是这些事实不能减轻季东升的责任,季东升身为主人,负责接待贵宾,居然把人家弄进急救室里,眼看呜呼哀哉,这笔账不算便罢,认真算的话季东升肯定麻烦,所谓“裤破”不是一句玩笑。

欧阳琳离开后,季东升悄悄打听她的底细。季东升贵为本市常务副市长,上上下下不会没有熟人朋友,任何时候总能找到合适的消息渠道。通常情况下,类似欧阳琳这样的贵宾光临,季东升会在事前就掌握基本资讯,知道来的是谁,什么背景,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需要注意哪些问题。这一次不凑巧,欧阳琳来得突然,事前没有时间了解,季东升只能在人家癫痫发作之后再来打听,虽然已经马后炮,却依然需要,因为事情没完,季东升还需要应对。

季东升给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打了电话,该处长与季东升关系好,彼此为同乡、老同学,虽然眼下级别比季东升低,却身在要津,消息很多,比地方官管用。季东升拜托老同学打听一下欧阳琳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来得如此隆重?老同学问季东升,打听这个女的干吗?

“这个人我知道。”对方说。

几天后老同学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挂的是座机,因为相关事项不宜在手机里讲。这位处长果然有办法,迅速了解了一些季东升需要掌握的情况。

欧阳琳确非寻常,出自一个著名世家,其祖父是老红军,开国名将,其父亲青出于蓝,曾主政数省,再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退下后依然活跃于高层,直到数年前因病去世。这家人的第三代里,欧阳琳的大哥现为海军少将,姐姐是国家一个大部委的新闻发言人,欧阳琳是这家人的小女儿,从小聪明灵秀,最得家人宠爱,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就读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国际经济,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国企,曾派驻美国担任公司代表数年,后来回国,出任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该公司为股份公司,欧阳琳原先所在的国企是其中一个股东,控股方则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名列世界五百强的著名跨国公司。

季东升感到意外,老同学提到的欧阳琳之父与祖父都大名鼎鼎,广为人知,但是他们并不姓欧阳,为什么第三代人改了姓氏?老同学解释,其实他们祖上就是欧阳,欧阳琳的祖父当红军革命,担心家人受连累,因此改了姓。到了欧阳琳这一代人才归宗恢复原姓。

“听你一说,这个欧阳琳很复杂。”季东升道。

的确比较复杂。她的投资公司有国企股份,控股方却是外企,因此她应当算是外企聘用人员,置身所谓体制外,与她的少将大哥发言人姐姐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从国企里跳出来?难道是跟哪个老外好上了?”季东升不解。

“你老兄果然独具慧眼。”对方笑。

原来欧阳琳有些不得已,与其婚姻有关。欧阳琳已婚,其夫为北大经济系同学,原也在一家大型国企里任职。得益于自身专业及欧阳琳的家世背景,其夫上升很快,年纪轻轻就当上总公司旗下一家子公司的老总。三年前这位老总因腐败案落马,贪污受贿数额达五千万之巨,被判了死缓,现在关在狱中服刑。欧阳琳未曾涉案,因为早前一年两人分了手,协议离婚,对外的说法是感情不和。外界风传主要原因是其夫拈花惹草。欧阳琳派驻美国期间,其夫肆无忌惮,与多位女子有染,包养多位情妇,生有几个私生子。此人品位很杂,其情妇中有高档会所猎取的尤物,也有洗头店里认识的小姐,也就是野鸡。情妇多了不好照料,谁都争房争车争钱争宠,让欧阳琳的丈夫很破费,贪污腐败在所难免。许多人认为这个人最终落马,与欧阳琳父亲的去世,以及欧阳琳与他的离婚不无关系,如果没有这两条,有关部门查处时还可能投鼠忌器。由于离婚,加上前夫案子如此之大,欧阳琳虽未受牵连,毕竟也被质疑,这可能是她改换门庭去了投资公司的一大缘由。类似事项谁碰上了都很郁闷,可以想见,婚变以及前夫的出事肯定对欧阳琳打击很大。

“她和前夫有孩子吗?”季东升问。

“好像没有。”

季东升点头:“她有病,不能要。”

“什么病?”

“你没听说?”

老同学听到的是另一个说法。据他得到的消息,几天前欧阳琳到本省考察,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特意请来的,这位领导跟欧阳家渊源极深,外界传闻很多,有说该领导曾当过欧阳琳父亲的秘书,由其父一手栽培,也有说他是欧阳琳大哥的同学。准确情况是什么,外人很难尽知,可知的就是关系极不一般。欧阳琳此次前来,该领导亲自交代相关部门做好安排。欧阳琳考察期间患了重感冒,该领导亲自过问其治疗事宜。

“什么重感冒?谁说的?”季东升吃惊。

老同学听说的就是重感冒,欧阳琳因患重感冒不得不中断考察行程,准备日后再来,省领导特交代相关部门注意衔接。欧阳琳的接待安排由业务主管部门经贸委负责,需要的车辆、陪同人员和与地方的联络都由经贸委安排。

“不对。经贸委并没有出面,他们不可能调用警卫和一号中巴。”季东升说。

老同学听到的说法是,一号中巴这些日子在维修厂里,并没有外出跑接待。

季东升“啊”了一声:“是这样。这车也重感冒了。”

“你真的看到它?”

“现在不说真假。”

这是怎么回事?脑子不够用的人可能纳闷,于季东升不是问题。显然欧阳琳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病况,所以癫痫成了重感冒。欧阳琳虽然身份十分特殊,却不在规定的公务接待和警卫范围里,通常情况下,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显赫的高层后人光临,地方上当然热烈欢迎,但是也不至于太出格,欧阳琳有些例外,其原因不难分析:本省那位重要领导与欧阳家渊源特殊,对她的到来特别关心,格外重视,下边办事部门人员投领导之所好,悄悄提升规格,破格以接。这种事当然只做不说为妥。由于身体发生状况,欧阳琳此次考察出了点意外,只做不说的事情有可能引起外界注意,需要预做安排,于是欧阳琳的发病以患重感冒表述,接待安排部门则说成经贸委,隐去一号中巴和警卫,以减少可能的负面影响。

除了省政府办公厅的这位处长同学,季东升还找了另几位朋友了解,他需要多几个消息来源,以便比较甄别,去伪存真。这几位朋友都很可靠,也有渠道,却没能提供更多情况。由此可见欧阳琳比较特别,同时相当神秘,有如她的重感冒。

欧阳琳的突然来去给季东升留下比查实身份更棘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她的钛合金项目和三千亩土地。季东升直接向郑仲水汇报了情况,郑仲水问季东升对该项目感觉如何。季东升直截了当说,他感觉蔡政不是骗子就是掮客,挟欧阳琳前来的目的只在抢先一步圈地。郑仲水不语,季东升请示此事怎么办为妥。郑仲水反问季东升意下如何。作为分管领导,季东升确实应当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建议就是地先留着,谁都不给,事情等一等。牵涉到欧阳琳,跟省领导得有个交代,不能急。郑仲水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半年,半年里海湾三千亩地一再被人问候,欧阳琳却无声无息,像是从人间消失了。季东升很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次前往北京。

季东升和所率工作小组人员下榻本市驻京办。到京当晚,季东升就在房间里给欧阳琳挂了一个电话,挂的是手机,号码出处为欧阳琳的名片。这个电话没挂通,语音提示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季东升把名片上的另几个电话一一试过,其中有一个电话挂通了,听筒里传来一段录音,让季东升留言。季东升挂了电话。

而后几天,季东升一边带着他的人出入国家部委跑项目,一边孜孜不倦地打电话,试图联络欧阳琳。季东升带有秘书,晋京工作小组里的下属部门官员均办事干练,驻京办里还有一帮子人,个个号称京城通,季东升倚仗他们安排在京一应事务,只有欧阳琳这件事除外,电话他自己打,私自联络,丝毫不让旁人了解。无奈欧阳琳不好找,几天下来基本没有进展,她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季东升几经考虑后给她的录音电话留了言,不料还是石沉大海,未接到任何回应。

季东升决定再辟蹊径,找另一位年轻女子。半年前该女随欧阳琳前往本市,是欧阳总裁的投资公司一位女助理。季东升按照女助理留下的名片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挂通了,该年轻女子还在欧阳总裁手下供职,也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位季副市长,但是嘴巴紧闭,无法为季东升提供任何帮助。

“我不能直接联络欧阳总裁。”她说。

季东升请她找一个能够直接联络的人,告诉欧阳总裁,季副市长到北京,希望一见。

“欧阳总裁现在不在北京。”她说。

“在哪里?”

她说可能出国了。

“不管在哪里,请设法通报一声,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季东升说。

这个姑娘再没回音。或者是欧阳琳确实联系不上,或者是人家根本没把季东升当回事。京城地方太大了,季东升这种地方官员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说女助理,一个管门的都不会把季东升太当回事。当然也可能另有情况,季东升注意到电话里女助理的语音有一丝茫然,也许她确实对老板的动向不甚了解。季东升没再打电话追问这位女助理,因为肯定没用,有用的话她早该回应了。

在京工作日程相当紧,从周一到周五马不停蹄跑了五天,双休日之前,季东升的进京事项基本办完,除了欧阳琳未曾相逢。工作小组准备撤离了,季东升决定走最后一条路,他给蔡政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一挂就通。蔡政在北京。

“季副市长?稀客啊。好久不见,一起来吃饭吧。”他在电话里相邀。

季东升说:“不麻烦。蔡先生能帮助联络欧阳总裁吗?”

“季副市长找她什么事?”

“看望一下,谈一谈。”

蔡政说:“项目的事跟我谈就可以了。”

季东升说:“不谈项目。”

蔡政即有反应,说欧阳琳现在不见客,她在休假。季东升还是请蔡政帮助传个话,说想见见她。蔡政拒绝,说这个不好办。

季东升说:“那就不麻烦了。”

季东升放了电话。仅仅两分钟,蔡政把电话挂了过来,询问季东升住在哪里,他要登门拜访,聊一聊。季东升把驻京办的地址告诉了他。

一小时后蔡政到了,只身一人,穿一件羊皮大衣,手里抓着个公文包。他身上有酒气,说是在一个朋友的宴席上接到季东升电话,特意赶到这里的。

季东升问:“蔡先生又在忙着脱谁的内裤?”

他回答:“准备脱了身上这条送给季副市长。”

“行啊,我带回去收藏。”

开罢玩笑讲正题。季东升问蔡政的钛合金选好地点没有,过了大半年,应当有眉目了?蔡政说他们手中有几个大项目在运作,特别忙,所以还没抽上时间再次前往季东升那里。钛合金项目很被看好,有几个省在争,要求赶紧签约,但是欧阳琳一直记着季东升的三千亩地,等着地方上明确态度。这大半年里他随时注意掌控情况,知道那三千亩地已被暂时搁置,不时有人试图染指,地方上都以已经有项目为由回绝。他理解这是为欧阳琳留着。季东升到北京来,要见欧阳琳,肯定是有了明确态度。因此他作为欧阳琳的代表来跟季东升接洽,谈一谈条件。

季东升问:“当初蔡先生提到的条件有变化吗?”

他说:“基本条件还是那些,有些细节补充。”

蔡政把他的公文包推到季东升面前。公文包大而柔软,质地很好,显然出自某个品牌专卖店。打开来,里边是满满一包钞票,蔡先生所谓的“细节补充”就是这个。

季东升认真道:“这条内裤太贵重了吧?”

“一点见面礼。都是美元。地方官不容易。”他说。

季东升问:“欧阳总裁在哪里?”

“这是她的意思。”

“我要见她。”

“不可能。”

季东升把公文包的拉链拉上,整个包推回到蔡政面前。

“请蔡先生带回去,这个我不便收藏。”

“还可以开个价。”

“项目我只跟欧阳总裁谈,我要见她。”

“已经告诉你不可能。”

“那么免谈。”

季东升起身送客。蔡政站起,季东升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塞在他手里。

蔡政悻悻而去。本次行贿未果,未能掌握住把柄。季东升断定姓蔡的小子身上应当藏有微型录音机,甚至摄像机,很遗憾该先生未能如愿。

这个人的底细季东升已经派人查过。按照名片,他是新加坡某公司的老板,名片上的那家新加坡公司确实存在,注册成立时间不满一年,主营贸易,公司相关记载中查不到任何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的影子。季东升断定这个人是京城骗子,可能已移民新加坡,但是其业务仍以驻留京城行骗地方同胞为主。京城骗子远比其他骗子占优,因为他们最可能拥有当今最重要的行骗资源,那就是京城贵人或贵胄,例如欧阳琳。这类贵人在京城无处不在,比较不稀罕,但是在地方上特别是在偏僻地方,例如季东升的下水村海湾边,说个名字就能吓住不少人,那才是蔡政的主打方向。季东升虽然自嘲鼠辈,却还聪明,最不想跟蔡政这种人周旋,所以到了北京,直到四处碰壁无路可走,才给蔡政打了电话,这条路看来也没走通。

星期六上午,季东升率项目工作小组撤离北京。办事处派一部面包车送他们去机场。车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蔡政打来了一个电话。

“季副市长在哪里?”他问。

季东升告诉他,自己快到机场了。

“先别走,回来。”蔡政说,“在你们办事处等我。”

“什么事?”

“是你要的。”

蔡政点到为止,挂了电话。

情况突变。季东升在车上思忖片刻,决定改变行程。他告诉随行办事人员,临时有件重要事情必须处理,需要分头行动。他和秘书小吴改签机票,暂时不走,其他人按原计划返回。于是面包车先到机场,把要走的人放下,再送季东升和小吴回到办事处。季东升进了他的房间,十几分钟后蔡政电话来了:“你下楼吧。”

“要车吗?”季东升问。

“有车。不要带其他人。”

季东升下楼到了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车,蔡政按下车窗,在驾驶位上向他招手。季东升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欧阳总裁在哪里?”季东升问。

“不必问。到地儿就知道。”他回答。

季东升不问了。蔡政开车,一路无话。半小时车程里,蔡政接了两个电话,来自同一个人,谈的都是车牌。打电话者让蔡把奔驰车的车牌报给他,然后回复,说车牌已经报给警卫,蔡可以把车直接开进门,警卫不会阻拦。季东升是根据蔡的应答推测电话内容,蔡本人保持缄默,不做任何说明解释,一声不吭,着意搞得神神秘秘,似乎是在准备把季东升送进中南海里。

而后到地方了。季东升“啊”了一声。

是一所大医院,301,季东升记得这个地方。两年前,一位本市籍老将军在这里去世,季东升作为家乡代表,到这里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欧阳总裁在医院?她怎么了?”季东升问。

蔡政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病房。病房条件很好,是套房,外间为会客室,病床在里间。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右手掌伸出被子,一个年轻护士正在病人手腕上扎针,旁边有一只药瓶挂在输液架上。

病人正是欧阳琳,看上去面部微微浮肿,脸形有些变,但是不会错,是她,特别是那个眼神,直勾勾盯着季东升,锐利而执着,有如半年前在海湾边初次见面时。季东升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她还不能开口。”蔡政说,“别跟她说话。”

季东升问:“她到底怎么啦?”

蔡政说:“没什么,动了一个小手术。”

季东升不禁开骂:“狗屁,这还小手术?”

护士即制止:“请安静,病人不能受惊。”

季东升不说话了,他站在病床边看着,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欧阳琳的额头。手感有些凉,她没有发烧,与重感冒无涉。季东升收回手掌时看到欧阳琳的眼光闪了一下,而后她把眼睛闭起来,神态疲惫而无助。

整个探视过程就是这样,简单迅速。走出里间病房,蔡政在会客室里交代,这里的情况不要问,看到什么在外边都不要说。

“季副市长当地方官,规矩是懂的。”他说。

季东升还是那句话:“她到底怎么回事?”

“不必问。”

季东升不再问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父亲给配的那一包药放在茶几上。蔡政追问这是什么。季东升说是治重感冒的特效药。蔡政看着季东升,满腹狐疑。

“不可能吧?”

显然他知道重感冒指什么。

季东升告诉他,这包药以“毒药”为名,出自乡下郎中的奇门偏方,里边附有药方。据他了解,药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有用,有的没用。

“季副市长不必费心,她不可能用这种药。”蔡政说。

季东升说既然带来就留下。无论用不用,有没有效果,聊表心意,做个纪念吧。

第三次见面在四个月后。

那一天季东升在郑仲水办公室,与书记一起听汇报,黄再胜突然从九天温泉山庄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手机铃响,季东升一看屏幕显示是黄再胜,感觉诧异,即起身走出书记办公室听电话。

黄再胜说:“欧阳总裁来了。”

“你说谁?”

“欧阳总裁。上次来的那一位。”

“不会吧?”

“是她。她提到您了。”

季东升暗自吃惊,但是消息肯定不会错,因为黄再胜在现场,已经与欧阳琳本人直接接触过。黄再胜在电话里报告说,欧阳琳及数位随员于昨晚到达本市,下榻于九天温泉山庄。这一次他们来得悄无声息,不用一号中巴,不做事前通知,没有引起惊动,但是外松内紧,省里派了秦副主任随行,不动声色安排保护。昨晚到达山庄后,秦立刻通知黄再胜带人前去,配合安排本地安全事宜,同时交代这一次任务对外只称是有关部门同志到温泉休假,对市里暂不报告,因为欧阳总裁此行主要就是洗温泉,不安排其他事项。省领导对欧阳琳的身体很关切,特意请她从北京到这里洗温泉,本市的九天温泉因含有许多微量元素,被认为于身体特别有益,所以安排到九天。

“谁让你给我打电话?”季东升追问。

季东升心里有数:省厅秦副主任要求黄再胜暂不报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黄再胜不会擅自违背,他之所以打这个电话,一定另有原因。

黄再胜做了解释,果然如季东升所料,是欧阳琳发了话。今天上午九点,欧阳琳到餐厅用早点,一见面她就记起黄再胜,提及上一次海湾之行,然后问到季东升,提出要跟季副市长见一面。秦副主任的神神道道管不到欧阳琳,她着意自我暴露,秦副主任不能反对,黄再胜赶紧打了电话。

季东升说:“你转告欧阳总裁,非常欢迎她来到本市。我上午有会议走不开,下午一定赶过去,晚上请她吃饭。”

“明白。”

季东升又问了一句:“蔡先生也来了吗?”

“没有。”

季东升收了电话自语:“看来不脱裤子,屁股问题不大。”

季东升回到书记办公室。当天郑仲水约他一起听本市旅游节筹备工作汇报,市政府班子里,旅游并不由季东升分管,但是旅游节的日程里有一个大型招商会,这件事归季东升管,郑仲水书记对这个项目很重视。

那天的汇报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会议结束后季东升留了一步,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向郑仲水单独做了汇报。

“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郑仲水有些惊讶。

季东升说:“我也吃惊呢。我亲眼见的,像是时日无多。没想她又缓过劲来。”

“她到这里单纯洗温泉,还是为了海湾那三千亩地?”郑仲水问。

季东升怀疑:“如果来谈项目,姓蔡的怎么没到?”

“如果不谈项目,她找你做什么?”

季东升表情认真:“我的身体不错。”

不由郑仲水笑,即批准季东升下午赶去见欧阳琳。由于省长将到本市视察,郑仲水需要陪同领导,不能马上去看望欧阳琳,因此委托季东升代表市委、市政府以及他本人对欧阳琳表示亲切慰问。郑仲水准备另外排个时间请欧阳琳一行吃饭。

“这一点你把握。”郑仲水特别交代,“什么时候合适,你告诉我。”

季东升明白郑仲水的意思。欧阳琳来了,郑仲水作为本市第一把手,一定得见一见。但是如果欧阳琳在会面中提出要求,例如三千亩不够,需要增加到六千亩,郑仲水怎么回答呢?这就需要一个缓冲,让季东升先出面见欧阳琳,摸一下底,尽可能了解对方意图,有助于郑仲水应对。

当天下午季东升匆匆上路。

这时已是春末,四个多月前在医院病房匆匆一逢,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没有任何联系。季东升从北京返回后没给欧阳琳打过电话,因为心知徒劳,欧阳琳不会接。以当时所见,季东升觉得欧阳琳似已病入膏肓,“动了一个小手术”之后,可能再也无法从那张病床上起身,真像是时日无多了,当时季东升确实由衷地感觉遗憾。他没想到欧阳琳居然挺过来了,而且再次隆重光临。

九天温泉山庄在本市下属一个山区县,离市区近百公里,两个小时车程。季东升到达时是下午五点,黄再胜在山庄酒店大堂等候。他告诉季东升,欧阳琳等人去洗温泉了,秦副主任亲自带人到现场坐镇护卫,留黄再胜等候季东升。

“欧阳总裁身体怎么样?”季东升问。

黄再胜感觉,她看上去非常健康。

“给我查山庄的菜谱,不要放过一滴鸡汤。”季东升下令。

黄再胜已经再三检查过了。按照黄再胜的要求,欧阳琳一行留住期间,山庄餐厅禁鸡,不进不宰不做,以杜绝意外。如果有其他旅客提出吃鸡,可用肉鸽或鸭子等代替,对外口径是附近鸡场发现鸡瘟,因此暂禁。由于内紧外松,不好调派相关管理部门人员前来监管,黄再胜和他带来的几人把一应安全任务都兼管起来,他们不敢马虎。上次吓出一身冷汗,这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季东升相信黄再胜肯定会特别小心,但是感觉手里依旧捏一把汗。癫痫病发作诱因很多,欧阳琳除了鸡是否还怕些什么实在不得而知,而且没有谁敢去打听询问。上一回在开发区食堂,她发病之突然,程度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都超乎季东升所知,显得格外严重,比普通癫痫患者厉害得多。她的医疗保障肯定很好,总会有最好的医生给她看病,用的会是最好的药,却没能彻底解决她的疾患,可见病患之深,无法排除再次突然发病的可能,季东升免不了特别担心。他带着黄再胜去了餐厅伙房,跟山庄经理再三交代,虽然只是重复动作,还得认真照做。

他俩早早进了餐厅包间恭候欧阳琳到来。上次在开发区食堂吃饭,条件比较简陋,这一次订了山庄酒店最好的包间,一式的红木家具,环境布置一流,气派多了。与上次相同的是摆了名牌,欧阳琳的名字依然没有出现在桌上,其身份以“首长”标示。

在包间里等了近一个小时,客人终于驾到。季东升与欧阳琳在包间门边握手相逢,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许因为刚刚出浴,欧阳琳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与此前“动了一个小手术”,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的情形天壤有别。不由得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

“欢迎。”他说,“看到欧阳总裁特别高兴。”

欧阳琳问:“你这个动作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季东升为何眯眼睛。季东升解释,是因为欧阳总裁太美丽,亮光耀眼有如太阳直射,眼珠子受不了,所以要眯一下。

“季副市长是在嘲笑我吗?”

季东升称自己发言认真负责,并非开玩笑。自从接到电话,知道欧阳总裁来了,他心里禁不住想念,不知道欧阳总裁眼下怎么样了,是不是长得更加美丽?这一见果然不错,真是喜出望外。

欧阳琳笑:“季副市长嘴上想念,脚下拖拉,把我搁在这里久等。”

季东升说:“上午有个会议走不开。地方官身上破事多,不好意思。”

“什么破事?比公猪的劳动强度大?”

季东升严肃道:“负责任地说,虽然劳动强度很大,丈母娘还是没有增加。”

那天欧阳琳情绪很好,兴致很高,一见面就跟季东升斗嘴,上了桌居然要斗酒。季东升记得她上回滴酒不沾,她说是因为心情不同。季东升即吩咐上茅台,必须是最好的,真货,交由欧阳琳检验通过后饮用,但是讲好总量控制,一瓶为限。因为茅台很贵,加上他本人吝啬小气,这么贵的酒让贵宾喝在嘴里,他痛在心里。

“你还真是。”欧阳琳笑。

茅台酒上来后,欧阳琳先尝了一口,断定此酒是真的,仅从验酒的神态看,毫无疑问她对茅台一类高档名酒非常熟悉,确为此中人物。她不仅能验酒,还能喝,一上场与季东升连干三杯,季东升感觉有些上头了,她居然脸不变色,就跟喝矿泉水似的。然后她向一旁的秦副主任要了支香烟,点着抽。

季东升说:“五毒俱全,刮目相看啊。”

“你有几毒?”

季东升承认基本俱全,地方官嘛。他曾经抽过烟,不过现在戒了。另外暂未发现涉嫖,记录比较干净。

那顿饭吃了一个来小时,所幸始终正常,没再上演惊悚一幕,令季东升私下窃喜。散席时大约晚八点,欧阳琳还有兴致,想散步,请季副市长陪同,其他人一概回避,不要管她,发生任何问题唯季副市长是问。

季东升下令:“按首长指示办。”

欧阳琳说:“免了,我不是什么首长。”

他们离开酒店大楼,沿着温泉甬道散步。这条甬道及其旁岔支路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露天浴池,晚间尤其热闹,一伙一伙浴客四处走动,有的披着浴巾,有的光溜溜只穿一条三角裤,男男女女结伴,嘻嘻哈哈,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穿行。相比之下,欧阳琳的西装套裙和季东升身上的夹克显得过于正式,与浴池环境十分不搭。

欧阳琳问:“衣冠楚楚在这里散步是不是有些怪异?”

季东升赞同:“咱们应当光着屁股才对。”

欧阳琳笑。前方有人过来,欧阳琳往季东升身边靠,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季的臂弯里,挽着他的手臂。季东升两手本来随意插在裤兜里,让欧阳琳一挽,手臂顿时发僵。

“紧张了?”她笑道。

季东升答称不太习惯,受宠若惊。

“为什么?”

因为欧阳琳是龙种,不比此间诸多鼠辈。

“季副市长也可以变成龙种。”

季东升认真道:“我也想啊。可惜谁也不能再生一回。”

“把婚离了,到北京找我吧。”她调侃。

“这个办法不好。”

“为什么?”

因为孩子。可以舍得老婆,舍不得女儿。

欧阳琳大笑。

他们一路前行,季东升与欧阳琳闲聊,眼睛一边东张西望。欧阳琳问他看什么。他说,不会遇到熟人吧?欧阳琳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季东升称自己事小,首长事大。这里可能有人认识季副市长,但是肯定没有谁认识欧阳总裁,总体看欧阳琳不必害怕。

欧阳琳答道:“我怕个屁。”

“欧阳总裁居然也会动粗。”季东升说。

欧阳琳说她同样也掌握国骂,所以别惹她不高兴。今天与季东升再逢于温泉,她有一个问题要让季东升回答:季东升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季东升表示惊讶,“我要过吗?”

欧阳琳让季东升尽管直说,不必躲藏。季东升肯定要些什么,否则不会千方百计找她,直到随身携一包“毒药”进了301医院。显然他对欧阳琳有所求。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在病床上不吭不声植物人一般,其实都看在眼里。”

“说吧,你要什么?”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季东升认真道,有些话可以在北京说,因为京城离这里够远了,旁人听不到。在这里不行,要是传出什么风声,他老婆准定听到。

欧阳琳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季东升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回海湾相见,欧阳琳身体欠安,他很过意不去,之后一直考虑要去北京找她,表示亲切慰问。为什么拖了近半年才去找?因为京城太远,欧阳琳太耀眼,让他犹豫不决。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前往探访,自当准备一点见面礼,他觉得常规礼品补品都不行,金银财宝冬虫夏草之类,欧阳琳肯定不缺,收多少都不会记在心里。因此他送了一包“毒药”,该药名确实吓人,由他父亲根据乡间偏方配制,他父亲当过赤脚医生,用这种药治过病人。季东升确信“毒药”一定白送,欧阳琳不会服用,但是足以表达心意,且不花钱。

“你留的偏方医生看不懂,它是怎么回事?”欧阳琳问。

偏方用的是土话名词,所以会难倒北京大医生大教授。药有一定毒性,立足以毒攻毒,主要成分是本地山间一种老树头,因为带苦味,土名称之为苦树头。加配的两味药比较特殊,蝎子粉好说,就是蝎子焙干后碾成粉末,另一味金斗灰需要做点解释。所谓金斗是一种陶土烧制的瓮子,酸菜坛子一般,不用于装酸菜而用于装死人骨头。早年间本地民俗,人死后下葬,若干年后需迁葬,要拾掇起坟里的死人骨头,装入金斗,再把金斗埋入新的墓地。由于殡葬改革,这种葬俗现已废弃,但是荒山深沟之地,或因山体滑坡,或因开荒修路,不时发现野坟,有年代久远的金斗出土,瓮体大都破损,里边的死人骨头多已腐朽。所谓金斗灰是把捡来的金斗碎片敲碎研磨成粉状入药,利用的是古器具的碎陶片,不是装在里边的朽骨。

欧阳琳吃惊:“恶心!”

“关键是管不管用。”

那一包药后被医生拿去化验,结论是有一定毒性,不会吃死人,药效不明,建议不用。欧阳琳听从医嘱,没有吃,但是还留着药。

“现在知道底细了,回去就把它扔掉。”她说。

季东升感慨:“人真是不能说实话,我该编个好听的故事骗你。”

“我不需要故事,不管好不好听。”欧阳琳问,“除了这包药,你是不是还给我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欧阳总裁要什么?”

“海湾三千亩地。”

季东升站住脚,扭头四望:“蔡先生呢?他也在这里吗?”

欧阳琳告诉他,按照她的要求,蔡政将于明天从新加坡飞来此地。她之所以让黄再胜给季东升打电话,除了想跟季副市长散步闲聊,更为了续谈上次说好的三千亩地。这件事她已经与省里领导提了,他们会向市里发话。蔡政会代表她进行洽谈。

“妈的,这家伙又来插一腿。”季东升开骂。

“你跟他怎么啦?”

“我吃他醋。”

“不开玩笑。”

季东升问:“这三千亩地是给他要的吧?”

“怎么说?”

季东升认为欧阳琳不需要钛合金,不需要三千亩地,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如果她以往需要,那么现在尤其不需要,既不需要这块地,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为什么?”

“你有病。”

欧阳琳脚一顿站住,使劲把插在季东升手弯里的手掌往外抽。她生气了。季东升不动声色把手臂夹紧,没让她把手掌抽出去。

“该死。”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东升问:“我哪里说错了?”

她没回答。季东升夹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劲渐渐软下来,脚步跟上,反应不再显得那么激烈。

季东升说:“我看姓蔡的不地道。他吃软饭,还在伤害你。”

“你知道什么?”她说。

欧阳琳承认钛合金项目确实由蔡政主导,她更多的是友情支持,如果没有她,蔡政无望成事。欧阳琳目前对这个项目确实并没有太多感觉,但是没准日后忽然会有兴趣,看身体情况吧。蔡政跟欧阳琳一家的关系很深,蔡政的父亲当年是她父亲的警卫,对她父亲忠心耿耿。蔡政从小在她家进进出出,读书就业下海经商以及移民出国,做什么都靠她家关系。人家有一好,她被关在牢里的那段时间,身边的人作鸟兽散,只有蔡政肝胆,专程从新加坡回来探了几次监。

“欧阳总裁现编故事吗?”季东升惊讶。

居然不是编故事。季东升听说欧阳琳前夫的案子没有牵连她,其实并非实情,那个案子很大,连累了不少人,她也没有摆脱。当时她被从美国叫回来审查,然后收监,外界说她父亲死了,这么大的案子再没人罩得住,她和她前夫都得吃枪子。末了她的前夫判了死缓,她无罪释放。虽然没事了,案子还是让家人蒙羞,让她心头罩上永远无法消散的阴影。她不愿回到原单位,只能选择离开。她被这件事彻底摧残,原有痼疾越发猛烈,时常让她痛不欲生。那种痛苦感受,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

季东升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她的手掌在臂弯里颤抖,不仅有痛切、悲伤,显然还极为愤怒,但是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她说别看她还能在这里洗温泉,其实已经饱受世态炎凉,这里边蔡政是个例外。她不是个特别想不开的人,但是免不了会有一些时候感觉特别不好,觉得不公平。当年身边那些人,或者身世相当或者远不如她,如今一个个非贵即富,最笨的至少也心满意足,身体健康,为什么偏她经受这种遭际,而且天生有病?想来这个世界太亏欠她了。

季东升脱口骂:“真他妈的!”

“你骂什么?”

季东升骂不公平。本以为欧阳琳这种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看来不尽对。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各有各的烦恼。龙种尚且抱怨不平,那么鼠辈呢?蟑螂跳蚤辈呢?

欧阳琳盯着季东升看:“你是在骂我吗?”

“感觉你不太应该。”

她不吭声,好一会儿才说:“有时候确实无法摆脱。”

她知道自己已经算得上得天独厚,本来她几乎拥有整个世界了,可她现在怎么啦?想到近年的遭际她常会怒从心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也许她早就应该离开,到另一个世界去投奔她的父亲和爷爷,回想当年才感觉多么美好。

季东升突然问:“你在301动的是什么手术?”

她诧异:“为什么问?”

“只是关心。”

“不需要。还是我来关心你。”

她话题一转,再次追击季东升。她说海湾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她对季东升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感觉这个地方官一脸认真,骨子里滑头。如果不是季东升跑去北京晃荡,找到医院送一包“毒药”,她不会再记起季东升,那也就没有本次温泉之旅,三千亩地爱给谁给谁,她不必选择这里,因此季东升是咎由自取。这一次她有备而来,行前特意了解情况,才听说季东升原名“冬生”,也就是生于冬天,上大学后改名为“东升”,旭日东升,她想当面问一下季东升是否确有其事,其中原因为何?

“情况属实。原因可以理解。”季东升说。

欧阳琳称自己把季东升看得很清楚。季东升出自乡间,起自底层,没有背景,无爹可拼,年纪还轻,能够干到副市长,在时下很不容易,不是特别聪明能干,或者走了狗屎运,他肯定没有今天。虽然如他自己表述,在乡亲们眼中他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显然他自己嫌小,还想再往上升。他干到这个份儿上,上层也会有些人,不过分量可能不够,力度估计有限,因此本能地渴望得到某种顶级支持。他发觉欧阳琳有来头,与省领导关系特殊,一定打听过究竟。他到北京找欧阳琳是有目的的,意在拉关系,争取让欧阳琳在关键时候替他说话。

“我没看错吧?”欧阳琳问。

“首长讲话总是这么直率吗?”

“当时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季东升不否认,在医院见过欧阳琳,发觉她状态极差,神情疲惫,似乎已经来日无多,感觉确实非常沉重,以后也就没心思再去打扰。这一次在九天温泉意外重逢,看到她完全恢复,且变得更加美丽,确实喜出望外。

欧阳琳评价:“是真话。你感觉有机会了。”

“我并没有向欧阳总裁提出任何个人要求。”

“你现在可以说。”

季东升表情严肃:“我老婆不会知道吧?”

“不开玩笑!”欧阳琳不耐烦。

季东升依旧严肃:“不开玩笑,但是需要考虑。”

欧阳琳知道季东升在考虑什么。有的人想要一顿丰盛的午餐,但是又舍不得掏钱,指望徒手望空抓出一张免费餐券。这种人是不是有些可悲?

“欧阳总裁这张餐券比喻什么?海湾三千亩地?”季东升问。

“对我来说三千亩地算什么?你也一样。”

“欧阳总裁并不需要听从蔡政。”

“你不需要管,旭日东升对你最重要。”

这时有一群半裸浴客从对面结伴走来,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季东升与欧阳琳让道,欧阳琳把手掌从季东升手弯里抽出来,两人站在路旁,看着浴客通过。

欧阳琳问:“我是不是把你看清楚了?”

“看得一丝不挂。”季东升说,“好歹该给我留条裤衩嘛。”

“你感觉不服?”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这个人是所谓“出身不好”,祖上世代贫下中农。当年送他上学时,父亲最大的期待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子继父业,当个乡村郎中,如父亲一般研制毒药给乡人治病,赖以养家糊口。不料他走上另一条路,到了今天这个位子,乡人都说他家祖坟有名堂。也许他与欧阳琳在海湾相逢,跟季家祖坟也有些牵扯?

欧阳琳说:“给我我要的。我给你你要的。咱们皆大欢喜。”

“我会安排谈判小组接洽。欧阳总裁。”季东升回答。

两人握别。

季东升连夜返回市区。半路上郑仲水来了电话,询问季东升与欧阳琳见面的情况,谈得怎么样?季东升报称谈得挺好,首长很亲切,鼠辈很激动。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说什么。季东升没再重复自嘲,只问郑书记有何指示。

“钛合金这个项目不错,尽量争取吧。”郑仲水说。

“明白。”

“你们谈出眉目,我再请她吃饭。”

“明白。”

显然已经有重要人物给郑仲水打了电话,郑仲水有了明确态度。季东升需要郑仲水这个态度。海湾土地抢手,试图染指者众,大家都会找关系,郑仲水是第一把手,不少人找到他那里去。郑仲水态度明确,季东升就方便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几天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次见面,事情忽起波澜。

此前一切按计划进行,并无异常。季东升从九天山庄赶回市区的第二天,蔡政带着数位随员从天而至,代表投资方与本市洽商。季东升如约接洽,安排相关部门一组人员与之谈判。按照惯例,季东升代表市政府设宴为蔡先生一行接了风,饭毕之际,季东升把蔡政拉到一旁问一件事,请他如实相告。

“上次欧阳总裁在医院做什么手术?”他问。

蔡政惊讶:“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不是去做手术,是抢救吧?”

“抢救啥呀?”

“是自杀。对吗?”

蔡政张着嘴说不出话。季东升告诉蔡政,他是从欧阳琳的话音里听出点名堂的。去年他曾率一个商贸小组到北欧芬兰考察造纸业,在那里听说,凡单身男女养狗,政府会给该狗发放补助,原因是北欧冬季漫长,阳光罕见,抑郁症高发,自杀者众,单身男女感情孤独,尤其容易发病,所以鼓励养狗以寄托情感,减少发病。北京的冬季虽然没有那么漫长,但是空气污染严重,指数太差,阳光也少,看来如欧阳琳这样有着特别痛苦感受的单身女性同样需要引起重视。

蔡政说:“季副市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你发现的?你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她?让她感觉欠你人情?”

“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季东升让蔡政不必担心,他无意深入刺探隐情,只是出于一种关心。双方马上就要就钛合金项目进行谈判,眼下他与蔡政一样特别盼望并需要欧阳琳健康茁壮。如果欧阳琳所谓“动一个小手术”的底细如他所猜,那么现在请蔡政格外注意,千万不要过于急功近利,让欧阳琳无法承受,她一旦出事,对谁都不好。欧阳琳目前还在九天温泉疗养入浴,但愿该山庄温泉中的微量元素有助于她。

蔡政一声不吭。

双方开始谈判,一谈开就发现对方有备而来,目标很明确:本市旅游节隆重开幕在即,旅游节的日程中有一个招商会,有一些重点项目将在招商会上签约,欧阳总裁与蔡政先生希望趁热打铁谈妥合作,在招商会上签下项目,让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季东升为谈判小组定了调,具体谈判交由相关部门负责。时间很紧,需要谈的细节,需要过的程序很多,双方人员夜以继日讨论,季东升于幕后操控。由于领导态度明确,谈判总体进展顺利。那些天里欧阳琳一直待在九天山庄,每日入浴,于休养中遥控谈判,季东升没再与她联系,双方只待结果最后明朗。

那一天下午,季东升在办公室接到大哥的告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只怕不行,让季东升赶紧回家。季东升大惊,追问怎么回事。大哥说老人不小心把右腿骨摔断了,头部也受了伤,村里医生看过,说是必须上医院,否则有生命危险,老人死活不去,准备死在家里。季东升一听不是小事,马上交代:“大哥不急,我马上回去处理。”

季东升把手头事情安排清楚,匆匆叫车动身。傍晚回到家,一家人都围在季东升父亲的病床前,老人在床上呻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季东升看了一眼,当即打电话叫救护车,决定把老人送到市医院去。此前季东升的大哥一再劝老人去医院,老人不听,但是小儿子季东升的安排他得听,因为小儿子当大官,民要听官。

老人摔伤起因于抓漏。老人与季东升大哥一家生活,住季家老宅,老宅已经破旧不堪。数年前季东升出钱帮助大哥盖了新房,父亲却不愿意动,习惯于老宅,于是大哥一家搬到新房,父亲独自住在老宅,吃饭去大哥家,睡觉还回到老房子,两个房子相距不远,来去也方便。季家老宅屋顶破损严重,每遇大雨,常有雨水从屋顶漏进屋子,需要不时修补,本地人称“抓漏”。前些时候老宅厨房屋顶漏雨,季东升的大哥主张请抓漏师傅处理,老人不同意,因为请师傅要花钱,且不一定能抓准,老人自己会抓漏,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季东升的大哥不让父亲上房,因为他患糖尿病,臭脚,行动已经不似当年。不料老人不听劝阻,今天上午天气好,老人独自搬张梯子上房抓漏,结果从屋顶摔到地上,腿骨断了,头上身上到处是伤,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老人摔了。午饭时,季东升的大哥总没见父亲过来吃饭,心生疑惑,跑到老宅看,这才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呻吟。

“他就是舍不得那两个钱。”大哥说。

此刻老人不上医院有两个原因:一怕死在那里,第二也是怕花钱。事实上季家出了个季东升,老人并不缺钱,但是早年穷惯了,至今旧习不改,本能难变。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腿骨摔断,濒临死亡。

救护车赶到时,老人已经陷于昏迷,季东升兄弟把老人抬上车,送往市医院。季东升在救护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是项目谈判小组头头儿打来的告急电话。

“季副市长,蔡先生这里有点问题。”那人报告。

蔡政的问题出于赔青款。谈判涉及地价具体事项时,谈判小组提出投资方应负责支付村民的赔青款,蔡政不同意,坚持零地价就是零地价。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地价是地价,赔青是赔青,两个不一回事。”

谈判人员已经提到了,但是蔡政不认同,认为应当列在地价里归零。

为了招揽重点项目落户,当地政府对该项目无偿提供用地,这就是所谓零地价。事实上从农民手中征用土地依然需要给予补偿,只不过这笔钱不由投资商支付,转由政府财政开支,也就是政府拿钱买地交给投资商办项目。如果这个项目很好,建成投产速度较快,能够安排大量就业,可以产生税源,从长远看还是合算的。通常只有一些前景特别好的重点项目才能得到零地价优惠。所谓赔青款指的是被征土地上植物、农作物的赔偿,例如征用一片山地,除土地外,还应当赔偿地块上的树木,以补偿种植管顾付出的劳动。赔青款通常应当由使用这块土地的项目投资商支付。

蔡政是只老鸟,他知道征地用地的惯例,但是他坚持不出赔青款,理由是海湾三千亩地风传征用后,当地村民突击抢种各种苗木,乱石坡上都种,等着拿赔青款。这是一笔冤枉钱,他不能承担,应当归到地价里,由地方政府去统一解决。这件事于地方政府不难办,农民要求赔十棵树,可以只赔一棵,农民一棵要一百,可以只给五十,政府对农民有的是办法。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不要太小气。白拿了三千亩,出点赔青款不算什么,一笔小钱而已。就说是我的意见。”

救护车到了市医院,季东升的父亲被抬进急诊室,医院院长亲自安排医生检查,发觉情况不妙。相比于断腿,医生更担心老人头上的伤,怀疑颅内出血,不解决可能致命,建议马上手术。但是手术风险很大,老人患糖尿病,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严重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季东升说:“容我们兄弟商量一下。”

没等季东升兄弟会商,电话再至。季东升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蔡先生拒绝承担赔青款。说既然是一笔小钱,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一并处理?堂堂一个市政府,三千亩地都给了,还在乎一笔赔青款?他还威胁说,钛合金项目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定于旅游节的招商会上签约,如果因为赔青款这笔小钱节外生枝,不能按时签约,领导怪罪下来,算谁的责任?

不禁季东升开骂:“他妈的这家伙!”

“咱们怎么办?”下属请示,“他们看来不会让步。”

如果坚持,那么谈判一定破裂。蔡政有恃无恐,知道季东升无法承受破裂,因此咬住不放,大钱要赚,小钱不放,一个子儿不出,净得三千亩,空手套白狼。

季东升说:“咱们提一个办法。”

季东升的办法是退一步,如果蔡一再坚持,那么可以承诺赔青款另想办法解决,但是协议还是应当写明由投资商负责,这样对外界才能交代。

季东升用手机遥控谈判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忽然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哆嗦着说话:“不手术。不手术。”

他一定是在昏迷中听到儿子与医生商量手术,于是打点起全部精神把自己弄醒,以便说出这一句话,放弃这一次治疗。

季东升说:“爸,咱们听医生的。”

老人说:“快死了,不花那个钱。”

季东升说:“放心,不要钱。”

老人睁大眼睛看着儿子,满眼狐疑。季东升凑到老人耳边,斩钉截铁说:“我是副市长,医院是咱们家的,不要钱。”

老人闭眼又昏迷过去。季东升下决心不商量了,做手术。请医生尽一切可能治疗,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无论花多少钱,由他个人承担。

老人给推进手术室。季东升手机铃声又叫唤起来。

蔡政不接受季东升提出的方案,担心白纸黑字,到时候还要他出钱。如果季东升非要这么写,那么双方必须另签一份附加协议,写明赔青款最终将由地方政府背走。

季东升说:“把电话给蔡先生,我跟他谈。”

蔡政接了电话。

季东升说:“蔡先生,你把我的内裤脱了,把我的毛刮了,难道还要我××?”

蔡政大惊:“季副市长怎么可以这样骂人!”

季东升说,此刻他在医院手术室门外。这里有个乡下人快死了,劳作一生,最后舍不得花钱救自己一命。但是另一边有个姓蔡的,不费吹灰之力坐拥金山,还贪得无厌,不愿意给村民拿出一星半点。

蔡政说:“这是哪跟哪呀!”

季东升:“你在剥夺。你剥夺我可以,不要剥夺那些人。你要××我给你,别拿不该拿的,否则早晚让人阉了。”

季东升收了电话。

接下来的发展颇具戏剧性。

蔡政中断谈判,赶到九天温泉山庄向欧阳琳报告,添油加醋。欧阳琳大为恼火,当即决定不谈了,离开。秦副主任和黄再胜设法先把客人稳住,即向上级告急。郑仲水直接打电话给欧阳琳,保证事情将妥善解决,让她不要生气。郑仲水还命季东升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到九天山庄会见欧阳琳,做出解释,表达诚意,务必谈妥这个项目。

“赔青款就这么算了?”季东升不服。

“你怎么会这样?因小失大!”郑仲水批评。

季东升骂:“狗屁姓蔡的,太过分了!”

“他不是问题,欧阳琳才是。你怎么会不清楚?”

季东升承认:“是我没忍住。妈的,我就是个乡巴佬。”

“赶紧去收拾清楚。”

“明白。”

此刻季东升最需要的就是郑仲水这个电话。

季东升父亲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手术还顺利,人从手术台抬下来,是活的。季东升的两个哥哥留在医院照顾父亲,季东升自己匆匆离开,遵命赶往九天山庄。

到达九天时已经是晚九点,跟上次一样,还是黄再胜守在大堂等候。黄再胜告诉季东升,欧阳总裁今晚不见他,说是累了,要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季东升问:“蔡先生呢?”

蔡政连夜下山回市区去了,说是签约的一些细节还要商量。

“其实是怕见我。”季东升说,“我会把他按在地上,扒了裤子阉。”

“季,季副市长。”

季东升严肃道:“别紧张。开玩笑。”

确实是开玩笑而已,此刻季东升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季东升的父亲没有摔得那般严重,赔青款的谈判可能会简单得多。如蔡政所说,三千亩都给了,何必再争小钱?权衡利弊,季东升不能不悄然退让。但是不巧事发于手术室外,在乡巴佬家人之中,让季东升痛感自己是谁,无论道理上感情上都无法接受蔡政的进逼。季东升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谈判的结果,可以改变的只是由谁来做出决定,所以季东升在电话里拿粗话臭骂蔡政,让郑仲水出来最后拍板,这样会让季东升心里感觉好受一些。海湾三千亩拱手送给蔡政,特别还要奉送一笔赔青款作陪嫁,如此倒贴实在出格,一旦为外界所知,那可不只会被当作笑柄,肯定将饱受诟病。作为具体操办人,季东升感觉难以承受,他借着情绪骂蔡政,一来发泄对蔡政寸利必得的不满,二来也是不惜酿出一点儿事端。日后人们当会知道这个插曲,当他们质疑赔青款怎么能这么办?就此骂娘时,也许会对季东升酌情减免。

这是个小伎俩,其后果季东升很清楚:从现在起没有戏了,无论欧阳琳多么美丽,他不必再去想念,磨多少金斗灰都不再有用,你要的你拿走了,我要的不可能再有。季东升属于自作自受,想来也是天意,这一结果也许早就埋在季家的祖坟里。

欧阳琳当晚拒绝会见,着意冷淡,以示不快,尽在季东升意料之中。事实上彼此间已经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商谈,季东升前来山庄,更多的只是作一个姿态,具有某种负荆请罪意味,表明双方合作未受影响。

当夜一点来钟,季东升已经睡下,门被砰砰敲响,黄再胜告急。

“欧阳总裁房间里动静异常!”黄再胜报告。

欧阳琳身份特殊且有过“重感冒”史,她在九天温泉山庄的动静,黄再胜需要及时把握,确保安全。黄再胜在欧阳琳所住山庄六楼走廊安排了值勤人员,即便在深夜里都会按规定悄悄巡查,从不松懈。当晚午夜,值勤人员经过欧阳琳所住套间外时,听到里边有“咚咚”重响,像是物体在撞击门板。山庄套房的隔音效果相当好,屋里铺有地毯,这种情况下传出的声响让黄再胜格外紧张。当晚不凑巧,蔡政与秦副主任都下山去了,黄再胜只能向季东升报告,请示如何处置。

“要不要叫她的随员起来?”黄再胜请示。

季东升说:“不急,先把情况搞清楚。”

季东升起身穿衣服,带着黄再胜去了六楼。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子站在欧阳琳所住套房门外侧耳倾听,这女孩其实是警察,黄再胜的人,姓李,在这里值勤。

黄再胜问:“小李,还有什么动静?”

女孩报告:“一阵一阵的。”

黄再胜看着季东升,等着季东升做决定,此刻只有季东升有权决定。

季东升说:“打开。”

黄再胜取出他掌控的钥匙卡开门。门被推开一条缝,无法再开,因为门后挂了安全链,门扇被牵住了。大门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

季东升在门上敲了敲,低声叫:“欧阳总裁,是我。”

连喊几声,没有回答。小李拿一支小手电筒从门缝往里照,门缝太窄,手电筒照得到的角度小,没看到什么,唯一异常是发现地毯上丢着个东西,像是一个灯罩。

季东升下令:“把门弄开。”

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办,而且备有工具,是一支钢剪。她把钢剪伸进门缝,“嗒啦”一声剪断安全链。门打开,三人进门,开灯,厅里顿时亮堂。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和衣卧倒,身子蜷曲,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正是欧阳琳。

小李大惊:“她怎么啦?”

季东升说:“别慌。出来。”

三人火速撤退,离开房间走到门外,把门掩上。季东升在走廊上指挥,命黄再胜立刻安排应急,叫一部救护车赶到山庄待命,以防万一。不要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做应急准备,如果欧阳琳自己缓过劲了,那就不往救护车上送,也不说明原因。黄再胜带来的人都叫起来,在各自房间待命,以备一旦有事,但是同样暂不做说明,以防消息扩散。其他人员目前一律不要惊动,视情况变化再说。

“小李跟我进去。”季东升说。

此刻不能把病人独自丢于房间,必须有人随时观察监控,以防万一。季东升副市长无可逃避,必须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欧阳琳对自己的疾病非常忌讳,她一旦发病,处理不好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如上一回海湾状况。因此季东升必须亲自在场照料安排,及时做出决定,日后查究才能无可指摘。

或许这还是季东升的又一次机会。

季东升把小李留下,作为助手,两人再次推门走进套房,回身把门关上。欧阳琳依旧蜷曲于地毯上喘气,处于癫痫发作的间歇时段。她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头发蓬散,身上衣物凌乱。她穿的正是几天前与季东升在温泉山庄甬道散步时穿的西装套裙,地上丢着本书,是英文的。旁边倒了一架落地灯,灯罩滚得相当远。估计她是坐在厅里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看书时突然发病的,当时她还没换上休闲服装,还没打算休息,癫痫说来就来,猝不及防。几天前她把手插在季东升的手臂里调侃他,显得生机勃勃,格外漂亮。现在她蜷曲于地,人事不省,惨不忍睹。

季东升和小李都不是医护人员,此刻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欧阳总裁独自与病魔相搏。季东升让小李去洗手间拎一把热毛巾,两人蹲到欧阳琳身边,为她擦脸,洗掉她嘴边的白沫。不料就在那一刻她再次发作,反应极其强烈,她的右手一抓,指甲从季东升的脸颊抠过,季东升顿觉左腮火辣辣一片,有如头回海湾见面时手臂上的感受。季东升丢下毛巾,抓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双脚用力踢到墙壁,整个人弹起来,把季东升撞倒于地。季东升的身子砸到茶几,茶几的茶盘翻落,茶壶茶杯满地毯滚动。

那个场面很混乱,无可奈何。

季东升跑进洗手间找家伙,里边没有合适的,用得上的只有浴巾。季东升把两条浴巾都拿出来,让小李帮忙,手脚并用压制翻滚于地的病人,设法用浴巾包裹她。病人口沫四溅,拼命挣扎,浴巾不够用,季东升把里屋床上的被子也搬出来,使出吃奶之力控制病人反抗,终于把她彻底裹住,连手带脚。桌边电脑的网线和电源线被他们抓过来,结成临时绳索绑在被子外边,欧阳琳被绑成一捆有如粽子。

小李站在一旁发抖,吓坏了:“季副市长,这是,这是干吗?”

季东升喝令:“不许在外边说。绝密。”

季东升如此照料病人并非无师自通,他的灵感出自父亲。小时候他曾听父亲说过,刘二姑羊母形发作时特别可怕,撞得头破血流,家人怕她撞死自己,用绳子把她捆成一粒粽子。季东升土法上马,用这种左道旁术捆绑欧阳琳,传出去那还了得,所幸没有无关者围观,不致酿成重大问题。欧阳琳发病之际神志不清,无从自知,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闭嘴,只有季东升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坐在房间里,看着欧阳琳在她的包裹卷里痛苦不堪地挣扎,其状惊心动魄,而后渐渐趋向平静。

几天后,钛合金项目签约仪式如约举行,签约过程顺利,波澜不惊。

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当天下午欧阳琳一行动身离开本市。

季东升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站。车在路边停下,季东升下车招手,主客就此告别,季东升知道对方不会停车,一如既往。却不料这一次欧阳琳的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还走下轿车与季东升握手告别。

“欧阳总裁客气了。”季东升说。

欧阳琳看着季东升的左脸颊,那里的几道抓痕还清晰可见。

她问:“季副市长,我没欠你什么吧?”

季东升一脸认真:“欠了。”

“需要什么你说。”

两人站在路边谈了一小会儿。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欧阳琳帮助,本来打算另找机会到北京再说,欧阳琳这么关心,特意下车询问,不如就在这里直截了当相求。上一次他到北京找欧阳琳,确实有些个人想法,希望能建立一点关系,他这样的人很需要这种关系,当时想法比较简单。现在情况发展了,他自知不能有更多想法,只能大胆提出一个具体请求,盼望得到欧阳琳支持。钛合金项目的协议现已签下,从协议签字到项目确定还有若干环节。欧阳琳不顾劳累,为这个项目已经做了很多,接下来希望她保重身体,放手一点,不必再耗费精力亲自过问剩下的事情。

欧阳琳问:“要我都交给蔡政吗?”

“是的。你把它交给蔡先生,把蔡先生交给我。”

“你要干什么?”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那天深夜在九天温泉山庄,他坐在欧阳琳身边,看着她与病痛相搏,直至沉沉入睡,那时候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人也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欠缺,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则受制于心病。人活在这个世界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在乎什么。例如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在乎挨骂。他离开乡村已经很远,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他心里还在乎一些东西,不想在人们那里留下一个骂名。这种骂名绝不是个把小伎俩可以轻易摆脱的。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季东升说,如今地方官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多办法,包括左道旁门。事到如今,欧阳琳对蔡政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多管了。只要欧阳琳不再出面,他能让蔡政乖乖把三千亩地拱手交还,赔青款之类问题将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他真正需要的。

欧阳琳面露惊讶:“你真是直截了当啊!”

“我不滑头,希望得到理解。欧阳总裁不需要这三千亩地。”

“我要。”

“你最需要的是治疗。你病得很重。”

欧阳琳的眼中顿时腾起气恼,紧盯着季东升一声不吭。

“我很关心,很同情。真心实意。”季东升说。

她转身走开。

季东升站在路旁,看着欧阳琳走到轿车旁,头也不回,拉开车门躬身上车。夕阳照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精致而美丽。

季东升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有种感觉: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后,欧阳琳突然发病,猝死于北京寓所。

钛合金项目寿终正寝。 Pc/Iyb4WTXY1c42ts/zaT8hilEB44drCEuqIMO1TMeqdPYc7M6xxceq/bKuxCF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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