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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好身影
徐坤

徐坤小传

徐坤,女,1965年生于沈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小说、散文、评论作品五百多万字。代表作有小说《白话》《先锋》《厨房》《狗日的足球》《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八月狂想曲》等。长篇小说《八月狂想曲》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短篇小说《厨房》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西班牙、日语等出版。小说《遭遇爱情》《厨房》《早安,北京》《通天河》分获《小说月报》第七、八、十二、十四届百花奖。现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虽然一切就绪,决赛各环节都按台词脚本准备好了,静等着大幕一开启,各部门全盘照做就OK,可我这个唱主角的,却总觉气短、胸闷、心慌,时时袭来电视人小崔一般的忧思抑郁。阴历七月十五晚,天风浩荡的“卢沟晓月”歌台水榭,将上演《地球好身影》电视选秀总决赛,现场还将全球同步直播放送,我就是那个牛鼻闪闪光芒万丈的决赛冠军耶!一时间我手脚乱颤,面部肌肉痉挛,脑袋总在脖子上轻轻摇晃,感觉自己像得了帕金森。

我是打小地方来的,从没上过这么大的场子。眼瞅着祖坟就要冒青烟,谁能不处于紧张剧烈严重亢奋颤抖中呢?

娘怎么劝我放松、给我解心宽都没用。搞得她也跟着慌了神儿。自打上回她出了十万托人帮我录制MTV被骗之后,她再也不相信民间掮客小打小闹。这次她老人家是使了狠银子的,把祖屋抵押,四处散财,各种临时抱佛脚,最后通过叔伯二大爷的远房表弟的堂外甥女婿,搭上一个叫“元芳”的首长大秘,从官道上给制片人放了话,这才内定我为冠军。

三场预赛下来,我都是在被淘汰名单里给一遍遍打捞上来的。没办法,实力差距太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露馅。如果没有元芳做后台,我早已死得妥妥的。眼见着决赛在即,我这个半死不活元气耗尽的未来冠军,能不忧惧害怕得哆里哆嗦吗?

“臭不要脸的!”我娘领我去医院瞧病的路上破口大骂,“你说他们那帮人下手也忒黑!愣是让你从三层楼那么高的舞台上往下摔啊!这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来,闺女,你说,让为娘后半生还怎么活?”

我娘说着,动手撩起衣襟抹眼泪瓣儿。

“别价了,娘,”我有点不耐烦,“不是您跟人私下里签了生死合同,说只要能拿冠军,可以不择手腕吗?我功力不够,赛不过人家,再不剑走偏锋,搞个假摔受伤什么的,还拿什么堵嘴?”

“那也不能从恁高的舞台缝里给推下去啊!摔完还得鼻青脸肿爬上来,单腿点地一瘸一拐绕场蹦跶,嘴里唱什么鸟叔《江南死大了》……”

“不是‘江南死大了’,是《江南style》,”我纠正我娘,“行了,娘。舍不得闺女套不住狼。走旁门左道,就是比正常门路风险高。这您也知道。”

说着话,协和医院到了。挂了专家门诊,一个戴眼镜的鬓发斑白的老太太接诊。她没问几句话,就刷刷刷开了单子,让我把X光B超查了个遍。检查结果出来,浑身没毛病。我这一米七五的间架骨结构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零件关节存在硬伤。

“没毛病?”我娘不信,“又是闹哪样?为啥娃整天哆里哆嗦像只筛糠鸡?”

“鸡嘛,筛糠……”医生老太太顿了顿,斜眼瞅了瞅我,“主要是神经系统功能障碍,弦共振导致末梢触感不良。建议看看精神科。”

“你是说她脑子出了毛病?”我娘登时紧张,“老天爷!都说那些跳楼啊出车祸啊跑道上摔大仰八叉的人啊,越看着没事儿的,越容易颅腔瘀血嗝儿屁着凉!求求你了大夫,可得救救我娃儿!这要是给赛回个傻子来,这二十来年我不是白养活了……”

我娘说着,打躬作揖唱个喏,接着又双手拍胸,脚跟跺地,拉满身段,捶胸顿足就想开号。我一把将她扯住:“行了,娘!快拉倒吧!这不是戏台,不是您老人家耍花腔的地方。”

“啊,是啊?”我娘手停半空,眼睛瞪大,做如梦初醒状,一副天真无邪又洞穿一切的表情,介乎少女与王母娘娘之间。天呐!她老人家可太会装了!没闹上个金鸡梅花影后这辈子可真冤枉。只可惜我没能得她真传。

“神经的问题,精神能解决得了?”我娘严肃地问医生,脸上已然恢复一副慈母监护人状。

“要相信科学。医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那个医生老太太不再正眼瞧我们,接着叫下一位。

娘只得讪讪带我走出来。“你说她到底说的是科学还是学科?”我娘问。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也回答不上来。反正,管它是科学还是学科,看病检查都得照样花钱,一分钱也省不下来。又重复来了一遍挂号问诊程序,CT核磁共振检查单子又给开了一堆。看到单子上的划价,我嫌贵,舍不得查。没人给我上三险,也没有医保社保。娘抵押房子那点钱,我可不敢穷得瑟。

作为北漂一族自由艺术家,再自由,也架不住是个盲流。

我娘不这么想,娘说:“查!怎能不查呢!花钱算什么,闺女,别怕!只要你得了地球人冠军,以后那出场费挣海了去啦!咱家暂时抵押出去的那些房椽子、大梁、窗户框,都会变成大汤耗斯和诺贝尔家私,一件一件搬回来!不就五万块钱一平方米吗?诺贝尔奖奖金买不起,咱买得起!”

一听这话,就知我娘心怀旷远,神驰八荒,是个关心时政、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我们老家那块儿俗称是“吃过大盘荆芥”。据说,当年,有一回,一群记者来我们县采风,听到当地召集人介绍我娘说,这位漂亮女子是县接待办副主任,曾是豫剧团的台柱子,人家可是“吃过大盘精液的”!座下几个男记者听了,惊得差点流鼻血,表示随时受不了!他们面面相觑,严重激动亢奋中,把县里四大班子陪酒成员晾一边,只频频给我娘敬酒、使殷勤,采风的宴会上到处是发酵膨胀的荷尔蒙气味。等把那顿饭吃完了,想闹腾点下一步动作时,谁不经意问了一句,才知是搞错了,召集人说的是“吃过大盘荆芥”。

“尼玛荆芥那种破草根子很难吃到吗?”一个网媒记者破口大骂,“也敢发出与老子高蛋白液态物质同样的舌尖摩擦音!”

“不说普通话,实在很坑爹啊!有木有?有木有?”另一家晚报记者也痛恨得咬牙切齿。

要说我娘她老人家,若不是因为一次演出时摔跤,造成腰椎间盘突出武功尽废,她的演艺生涯早火暴云天响遏浑毬,哪还有闲工夫吐血提携我这么个三围不闯关的青涩女儿?

各种检验结果出来,我脑壳里面也很正常,没有哪根血管破裂,也没有哪处脑浆冒顶坍塌成片儿汤。“你的这个,没有问题,”医生拿着检查单子对我们娘儿俩说,“要么,物理的不行,就去看看心理的。”

“娘,我不想赛了。”我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压抑心底许久的话。

我娘一听,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弃赛?你休想!你还老娘的房椽子!”

我恼羞成怒,悲愤填膺,却又没办法跟我娘对抗。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含辛茹苦将我带大的娘,我不想辜负她。

最后的结果,猜也能猜得出来,妥协的当然是我。我忍气吞声,捂着半扇被扇红的脸,听从精神科医生的指点,到二环以里去看高价心理医生。为这,我娘又卖掉了乡下我姥姥家刚出栏的一头猪。

白谷狗医生的心理诊所,位于城市中心区的护城河边,环境优雅,地段显赫。一湾潺潺流水,引得岸两边杨柳垂涎,野花竞艳。除了串红、雏菊这些贱贱的地表装饰花卉外,还有大叶黄杨和金叶女贞等低纬度树种,一年到头没皮没脸地绿着,扰乱了北方四季反差鲜明的景观。我去的时候,狗正垂涎一只鸭子,虞美人凛冽盛开得像大烟花。

一进门,见白谷狗正捧读一本风靡人寰的《金条战争》。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东太平洋大学的学位证书,还配有一张做旧风格的黑白博士袍照片。紧挨着是诊所营业执照、工商年检合格证什么的。我仰视了一眼,恍惚觉得那张博士照有点特别,跟我在别处看到的海龟们的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创新在哪里一时也说不清。于是我请求上厕所,跟白谷狗打招呼说借用一下卫生间。自打北京闹过“非典”之后,每逢进门必先洗手,这个好习惯我一直随时保持着。

白谷狗家这间厕所装修得不错,具体细节没有记住,就记住马桶边的后墙支架上装有卷筒手纸。抽出一块,纸面柔软,气味芬芳。一看,是加了香的舒婷牌子,上面还一截一截印着“与其伫立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场”什么的。我差一点给跪了,心说当年中学语文老师逼迫我背诵多少次,我就是不好好用功,结果枉活了二十来年,造成就这么自己一人儿呆呆地伫立帝都。我不由百感交集,很珍惜地把手纸诗句叠好揣在兜里。卫生间里能够提供免费手纸,足以证明白谷狗医生的确是受过国外良好教育的优质公民。洗完手晾干出来,迎面,视线又跟墙上的照片打了个碰头。我紧了紧瞳距,虚眯着眼儿再度瞻仰,这才看出博士照片与别处不同的是那顶帽子。一般来说,毕业典礼上被大学校长开过光的博士帽,穗子应该给拨到左边。白谷狗的这个帽穗却耷拉在右边。不知他这是要闹哪样。

盛夏的午后,屋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哆哆嗦嗦,在就诊桌旁抱颊而坐,不时偷眼打量白谷狗。只见他面白,脸尖,眼小,嘬腮,整个人面相很薄,看上去像一枚公知柳叶刀。我下意识地双手捂向肚子,很怕他会给开膛破肚切腹掏心。

“亲,怎么不好?”

白谷狗色迷迷的目光,从一对小眼中射将过来。我顿觉双腿间一热,一汩热浪涌上周身。好亲切哦!多么熟悉的眼神!一股子雄性动物骚情开屏的劲儿。平常挤在地铁里拿眼一扫就一大堆。我的心里立即踏实。

“紧张,”我说,“要参加一个电视决赛,过度紧张。”

“我知道,”白谷狗说,“你刚一进来我就认出你来。你是‘地球好身影’里的小鹭鸶吧?”

“哦,您也看这节目?”被人认出来,我感到惊喜,刹那间有了爆红明星感。我把腰板略微挺直了些坐。

“不上微博要落伍,不看地球好身影没球籍。”白谷狗说。

“谢谢您的光辉评价!”我赶忙道。

“尤其是,你的表演给人印象深刻。预赛最后一场,你从舞台缝里摔下去,观众都以为要出人命,都举起苹果爱派和爱疯‘夸夸夸’猛照发微博,嘿,那才叫一个威风浩荡群情激昂!就等抓拍你血哧呼啦给抬上120急救车的精彩镜头呢!哪承想,你竟然又活着爬了回来!你说你哈,不光回来,还单腿点地一直满场蹦跶,骑马蹲裆式唱完了《江南死大了》!实在是感人哪!色艺双馨!色艺双馨!”

“你才色艺双馨。你全家都色艺双馨。”

“别客气。说真的,像你这样的实诚人,演艺界里还真不多了。一般人的善后方法,都会立即把伤口面积扯大,把自己大腿骨关节掰折,然后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勘查现场,定损、理赔、索要巨额修复款……”

“咄!那等下三烂事情,岂是我辈干得出的!”我义正词严,把手拤腰,“戏比天大,狗爷涅槃!三尺T台,九寸荧屏,我们艺术家,心里要永远装着把步走好,把戏演真!”

“太对了,亲!我与你的看法完全相同。”

“可是……摔过那次后,我确实感觉自己出了点问题,需要你的帮助……”

忽然,我一眼瞥到桌上有本杂志,嘴巴立刻像被封住了。我早听说,一些心理医生是这类杂志的特约撰稿员,他们利用法术把人催眠吐露隐私后,以千字一万块的高价卖给杂志,通常都是女明星黑木耳漂白、修复处女膜,男星断背娈童、强撸灰飞烟灭什么的恶心事。一旦追究起来,他们还振振有词,说老祖弗洛伊德巨著《梦的解析》就这么干的,书里最熠熠生辉的段落就是病例实录。

我可不愿意自己花着钱给白谷狗提供下脚料。

“亲,肿了么亲?我们这里可是计时收费的。”白谷狗诱导着我说。

“我……就是担心决赛时再摔跟头。”我小心翼翼,斟酌着字句。

“甭担心。人不该在同一个赛场摔两次跟头。人也不会在同一个舞台缝里掉下去两次。”白谷狗十分肯定地说。

“不……不,不一定吧……”我嗫嚅,“玛雅人说2012……人类文明要换届……等离子能量与暗物质产生聚变,两次迈进同一条河流将成为主流……”

“噢,你是说那个?”白谷狗不屑,“小概率事件,属于基因库病毒逆袭,人类灵魂加压反应堆没有经过360度绿坝反智处理。”

怕我听不懂,他又凑近我,几乎接近耳语着说:“这么跟你说吧,伊甸园里那个苹果,亚当吃完了给牛顿吃,牛顿吃完了乔布斯还接着吃,为什么?”

“为什么?”我茫然。

“因为,”白谷狗神秘地看了看左右,扭头又把嘴巴进一步贴到我的耳朵根,一字一顿,吹气如兰,“因,为,苹,果,是,女,的……”

他嘴里的哈气搞得我耳朵眼儿痒痒的,神经麻酥酥一直导电到大腿根儿处,惹得我下身有点不对劲儿。我赶紧闭拢双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头稍稍偏过一点躲开。

见第一次试探性骚扰没有得到回应,白谷狗收回嘴去,自我解嘲说:“嗯,苹果的问题嘛,继续留给夏娃去蒙骗上帝。亲,看你的才艺气质俱佳,是哪个院校培养出来的?”

“我小时候家里穷,只上过五年学,后来辍学在家放鸭……”

“嗯,好!念书少,没被体制约束和阉割,所以筋骨灵活,保持了原始野性和抗摔力。”

“……后来又上过无线电演艺短训班。”

“TVB还是BTV?”

“CCAV。”

“好!非常好的学校,纳入国家‘工程’的重点大学。有这么好的履历,你还愁什么?”

“我一直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从小在农村长大,没受过系统教育,不像其他选手来自大城市,都是音乐学院附中毕业,从小开始练钢琴、练唱歌、练芭蕾舞……”

“错!”白谷狗手势有力一劈,“乡土中国,只有说自己是农民、生活悲惨、自学成才、求艺路途坎坷、从小父死母改嫁,或者干脆不知自己亲爹是谁,才能对得起时代!”

“你是说,为了一己成名,就得让自己的亲生母亲让别的男人给×了?”

“流言当道,不来点身世传奇还怎么成才?”

“呸!”我大声道,“告诉你,我不能那么做!姐是有底线的!只不过底线有点靠近终点。”

“门萨的娼妓……”

“你说什么?娼妓?”我脸涨得通红,“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少跟我扯什么娼妓!”

“别激动,”白谷狗也站起来,温柔的一手按住我的肩,示意我坐下,“《门萨的娼妓》是一本世界名著,伍迪·艾伦早年写的小说,专门表扬高智商的女子卖艺不卖身。”

我仍然气哼哼,“我不知道门萨。我只知卡门和茶花女。”

“一样的意思。”

“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卖!要卖,我早就当商务模特儿三陪去了,还用得着这么假摔!谁不知道睡觉挣钱来得快。”我大声嚷嚷,突然感觉着自己个儿有点委屈。

“睡……还是不睡,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白谷狗若有所思。说这话时,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有一种哈姆雷特的忧郁延宕气质,让人很是着迷。可也是,敢在二环以里沿街商铺开店的人,都得有两把刷子,谁都不是白给。

我克服义愤,重新平静下来,听他为我作疏导。“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亲!多么高贵的理性,亲!多么伟大的力量,亲!多么优美的仪表,亲!多么文雅的举动,亲!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亲!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亲!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啊,亲,你说,男人,更喜欢跟妓女睡还是喜欢跟波伏娃睡?”

“当然是妓女……对不起,跟你说了我不想谈论睡觉。波伏娃是谁?打网球的?”

“文化人。”

“哦。那更不行。”

“法国的。”

“法国……”我沉吟了一下,“外国娘儿们,那就另说了。”

说着,忽然觉得不对,谈话脱离正轨,正在被他引向爆料窥阴的危险边缘。

这狗娘养的!

我得扭转话题。

“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商务模特儿,卖艺不卖身。”我更大声地说。

“商模也不该遭贬低。”白谷狗频道也跟着转换得快,“你看,虽然你嘴巴大、颧骨高,属于杀夫不用刀的克夫脸形,不太符合国人传统审美,但你的下半身,却相当精彩!你的大腿修长,小腿光滑,膝盖骨圆润,脚踝纤细,当你穿着黑丝站在台上时,简直迷死一大片!绝对是国际范儿!对了,亲,你有多高?”

“一米七五。”

“够高了。站在哪里,都鹤立鸡群颠倒众生。”

“光是静止下半身也没用。我半路出家,基本功不过关,小时候我娘总带着我随剧团跑码头看演出,看着看着,就来了兴趣,自己也学着唱唱跳跳。但是身体没练开,唱歌音域不够,跳舞没有柔韧度,下腰、踢腿、一字马都拉不开。后来只能去走T台当当业余模特儿。”

“什么是一字马?”

“劈叉。分前后叉和左右叉。”

“你是前后叉不行还是左右叉不行?”

“都不行。我天生骨头硬,练不出来。”

“嗯……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光走道不劈腿就能成名的。”

“什么?”

“没什么。说说你们决赛的赛程。要比几次?”

“分三次赛。第一次,跟在师傅后面,穿着戏装走台,唱念,咏叹调,飙高音。比的是拜码头,比硬;第二次,穿湿漉漉爆奶衫,坐打,云门舞集和水袖,比肉;第三次,穿泳装,三点式,唱京剧,《姬别霸王》……”

“喂,是《霸王别姬》吧?”

“不,是《姬别霸王》。当西楚霸王被请喝茶时,做姬的必须主动封口,立即抽出剑来抹脖子。”

“这个比的是什么?”

“说是比情怀。”

“情?怀?有情,还要有怀……嗯,那么,男的怎么办?我记得你们五个进决赛的选手,有两女三男。”

“这还用问?你难道不懂得点京剧艺术的起源?”我忽然怀疑起白谷狗的智力和文化程度。

“嗯嗯。”白谷狗讪讪的,自觉失言,“那倒也是,反串那是必须的!那么你自己觉得,你最忧虑的是哪一个赛段?”

“我哪个都忧虑。第一,师傅没有人家的硬;第二,爆奶没有人家的软;第三,泳装京戏没干过,连听也没听说过。哎呀可急死我了!”

“你看你,既然求医到我这儿了,还急什么?来来来,请随我来。”

说着,白谷狗起身,款步轻移,主动带路,引我进了尽里面的诊疗室。

说也怪,我就像小孩被拍了花子,竟然啥也不问,迷迷瞪瞪就随他去了。小屋别无他物,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躺椅,有点类似于牙科医生拔牙的床子,看样子都可以放倒成仰躺的程度。我上去,当椅子被放倒呈贴地15度角几乎平躺时,我的身子一紧,一个仰卧起坐腹肌用力起来,问:“你要干啥?”

白谷狗十分悠然,“你到底是想要疏导还是不要?”

“当然要。”

“那好,不要拒斥,顺势而为。”

听到这儿,我没什么说的了。只好暗中把牙关一咬,绷紧神经清醒,谨防他下什么迷魂套。

不知从椅子腿的什么地方冒出瑜伽音乐,贼窝点火儿似的,袅儿袅儿的一股烟一股烟往上蹿,紧接着是一股奇香飘来。没一会儿,我就牙关松动,昏昏欲睡了。我静等着白谷狗来一段心理医生的通常治疗,比如说让我深呼吸、放松、努力想象白云沙滩海浪仙人掌什么的。没有。人家白谷狗根本不屑初级班那一套。人直奔主题,解决问题。

“听我说,”白谷狗语调中庸,带着医生不可置疑的权威性,“咱们现在一样一样来分析你的利好因素:第一,关于师傅,我看到报纸上有报,你那个师傅,得了前列腺癌,已经退休许多年,仍然坚持工作传帮带,是现代楷模人瑞和文艺先锋表率。那么,其他几个决赛选手的师傅有坏前列腺的吗?”

“没,没有。他们的师傅,全是女的。”

“得嘞!你这个码头,算拜着了!现如今是硬的不如横的,横的不如病的。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总体癔症和精神病症。”

天哪!我不得不对白谷狗另眼相看!他信息量大得惊人,明星八卦病情一清二楚,简直活体维基百科全书。我对他的信任又增加了几分。

“至于,第二个,湿漉漉的爆乳衫,你也大可不必为自己是‘太平公主’而自卑。巨乳高潮,那是男人的动物性没进化好的标志,恋母和口腔快感总控制不住。你呢,要懂得扬长避短,发挥自己腰细腿长的优势。你去,量腿定做一套演出服,直接把裤腰提到乳房上,亮出你的大腿或空空荡荡。”

我心说,白谷狗,真有你的!我没法不佩服了!

这时我已经隐约感到,穿着蕾丝袜的大腿上麻酥酥的,恍惚有温柔的指头在弹拨抚摸。出于对白谷狗的信任和敬佩,此时我已无心去躲避去拒绝。

“至于说到第三个嘛,亲,”抚摸在黑丝上的指尖正一点点顺着膝关节向上,“姬别霸王,有什么不好呢?覆巢之下无完卵,树倒猢狲散。站错了队,早晚有一死。试想,男人快玩完了,你一个做姬的,在他临去之前自己先抹了脖子,多省心,多便当!做了贞节烈妇还传得义薄云天!不比他亲手灭口杀了你,或者过后被揪着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要强啊……”

“嗯嗯……这个我也知道。倒不是主动殉情和被动一死的问题,而是没死之前就让我光不出溜的,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

“此言差矣!谁说是光不出溜?不是还给留几块遮羞布吗?”白谷狗不屑道,“再则说了,在自己男人面前,赤裸裸来去有什么不好的?依我说,都该演《打金枝》和《穆桂英挂帅》,把那些平素里凤冠霞帔舞枪弄棒的女子,全扒了衣服光屁股舞剑去。”

“说什么呢你?”我气愤得惊醒了过来,软下去的身子忽又变得硬撅撅。

“我是说,振兴京剧,光靠烧钱搞大场景大制作,什么舞美声光电LED大屏幕造势,是不行的!最终还是要靠人!人,人,人!只有人,美丽的女人体,才是挽救衰败要死剧种的真正动力!”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又给他说得服了软。昏昏欲睡中,我强忍着说出最后一个疑虑:“人家那几个决赛选手,都名头大,得过各种奖,实力确实强,我怎么也赛不过人家。”

“非也!”白谷狗断然反驳,“那些人的所谓强,正反衬出你身为弱者的优势!”白谷狗手上的力道加大,“你看哈,你没名气、没争议、没绯闻,没人知道你,你是真正的草根和新人。谁也没把你当竞争对手和假想敌,都以为你是来垫底陪绑的。那几个赛前肯定会轮番互相厮杀、揭老底、下绊子,你呢,就渔翁得利,到最后蔫不啦唧就把事儿办成了!”

“可人家把冠军给我,总得有一个说法吧!我什么都不是,哪项也不突出,怎么就能代表地球人呢?”

“爷私!欧琴哈喇子潲!他大姨妈思密达!”白谷狗兴奋得一口气说了好几门子外语,“这就对了!什么都不是,就什么都是!你什么都没特长,哪样都不突出,男人见了你不起兴,女人面对你不自卑。你就是这么一个中正圆通、淡泊明志、左右逢源、骑马蹲裆、骑墙望月、脚正不怕鞋歪、身邪不怕影子正的地球好身影。一块抹布也能将你迅速抹去,太阳照射下你也不留阴影。”

“没影?那不是没魂吗?我们老家乡下风俗,只有那些七八十岁老头子娶大姑娘,再生出的孩子才是虚的,没魂儿,太阳底下才没影子,月亮底下没屁眼儿。”

“对,是虚的,没魂儿。地球上的好身影,要的,就是一个没魂没魄儿没屁眼儿,响当当的莫须有的蒸不熟的煮不烂的大盘蓝筹的空头支票的垃圾股炒概念!真要落实,那就不好办了,还不把地球打翻掉入宇宙无极限!2012,地球文明要换届,谁服谁啊你说!选谁当都不合适。”

白谷狗,你可真是个天生尤物!一席话说得我简直太开心!我的眼神如水,心思飘忽迷离,表情荡漾在敬意和爱意之间。就感觉他那柔韧的手指,窸窸窣窣爬向裤腰和乳房交界线。接着,一个身躯压将上来。四唇相吻之际,几句呓语从他舌头底下抽空秃噜出来:

“才艺是个宝,金钱少不了。若是后台硬,二者皆可抛。”

我一惊,蓦地清醒,拼尽全力把白谷狗推开下去,就势翻身一滚,“咕咚”一声摔到地上,迅速以一个鹞子翻身脱离他的身体控制区。

不管白谷狗是诈我还是真有所耳闻,从今往后,他都是我永生的敌人!

宁可跟白谷狗睡觉,也不能将元芳罩着我的事情让任何人知道!这已经不是底线,而是高压线!能要了小命儿让人玩完的高压线直挺挺立在那儿呢!即使再笨,哪里要钱哪能要命我还是知道的。

我披头散发,衣襟凌乱,慌忙摔门而逃。只听身后“啪——”的一声门响,随之传来白谷狗天猫一般喵喵的叫声:

“给好评哦亲!包邮哦亲!”

这是一个神界的黄昏。打天边来的信仰,把人的寰宇点亮。

灯光亮起时,好炫!天地间一片忽悠悠白茫茫。

阴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无数南瓜裹着僵尸、无数骷髅披着床罩、无数黑猫巫婆骑着扫帚、无数小孩胡蹦乱跳到人家门口讨要糖果之际、之交、之万分美妙之时辰,《地球好身影》大型水上实景演出决赛在卢沟桥畔鸣枪开赛啦!

多么好的城市,牛气、牛×、厚道、给面儿!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秋风习习,水光潋滟!风吹起,有时会有露肉的滋味,但很快就被钱味所掩盖。

几枚信号弹打向夜空,划出流星一样的没毛尾巴。大幕开启,群雄登场。只听“嘁不隆咚锵”、“嘁不隆咚锵”,“呜哇嘡”、“呜哇嘡”,“叮当”、“叮当”,鞭炮声声,鼓乐齐鸣。所有的牛头马面魑魅魍魉,所有的大小阎罗黑白无常,所有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哪吒三太子托塔李天王,所有的牛魔王白骨精唐僧悟空沙和尚,所有的关帝庙财神爷送子观音二郎神,所有的吉祥天女婆罗王迦叶阿难阎罗梵天护法金刚……所有的天公地母文化公知艺术面首电视主播大嘴叉,你们都来吧都来吧!让我来编制你们,用青春的金钱,和幸福的宽带璎珞,转企改制你们!

打起安塞腰鼓,扭起铁岭秧歌,开屏云南孔雀,耍上军中杂技……长达六百秒的热场仪式结束后,主持人出来高声宣布:从今天起,“神州万圣节”正式成为法定假日!

登时,歌台水榭之上,卢沟桥头沉睡百年的石头狮子睁开眼来,摇头摆尾,发出亢奋热烈的集体欢呼:“嗵!”“哇塞!”“我去!”

卢沟狮子三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只听卢沟桥下人声鼎沸,“嗵!”“哇塞!”“我去!”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绕梁三日周末无休。

此时的我正披红挂绿,站在侧幕里静静候场,冷眼盯视台上台下。眼见得乾、坤、坎、离、艮、震、巽、兑八卦方向,六十四台地球摄像机咔咔转动,耳听着东、西、南、北、中、发、白七个方位、四十九位主持人轮番登场,我不禁心里阵阵冷笑,脸上秋风飒爽。

“大爷问您一下,您幸福吗?”第二位女主持人上得台来,还没看明白阵势就开始现场采访。“我姓什么?我姓曾。”戴着牛头的演员满头大汗,一只手拢在耳朵上大声回答说。带着马面的演员一旁接过去道:“那什么,你是问幸福啊?幸福是啥呢?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爱打小怪兽,买房子有打小折扣。”主持人连忙夸赞说:“大爷你太有柴了大爷!连新浪首页广告词儿都背下来了。”马面一摘马面,露出一张女爷们儿的脸,怒吼:“你才是大爷呢!你们全家都是二大爷!去你大爷的!”

后台的舞台监督见状一挥手:“切!别再二?菖似的问了!赶紧,切换到比赛选手上场!”

直播画面迅速切换,比赛选手一路纵队鱼贯而上。先是集体跟台下观众照面,深度三鞠躬,感谢TV感谢国家感谢观众感谢爹妈。然后退下来,再按照预赛时的排名成绩轮番上场献艺。

我因为预赛排名最后,所以有机会看到前边四位的出场形态。

预赛排名第一的大波女首先出场。大波女趾高气扬,抬头挺胸,巨乳仿佛又大出两个罩杯。

第二个是肌肉男,他从头到尾就一直光着上身亮肌肉块,简直就像天桥卖大力丸的。

老三小正太,个子不到一米三,涂红嘴唇,小脸儿抹得煞白,穿六寸高的女细跟鞋。他一出场,台下那群长得像爷们儿的女粉丝就狂呼乱叫。

老四整容女,新割的假双眼皮肿胀未消,看着总像随时要哭似的。

只有出场排名第五的我,低眉顺目,活像个后娘养的或使唤丫头,见谁都是满脸懦弱和谦卑。我心里说:垂死挣扎的屌丝们啊!姐就再让你们回光返照一把吧!

看到前四个经过我身旁的选手对我的睥睨和满脸不屑,看着他们脸上那一副副志在必得的死样子,我有理由相信,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内定为冠军的实情。暗箱里操作的事情,岂能让明处的人都知晓?哼!

台词脚本大政方针定着,剩下的一切,无非是按部就班,走程序喽!

我娘作为亲友团成员来了,坐在后台助阵。新增加的媒体评委团里,我一眼发现白谷狗医生竟然也位列其中,而且还坐在台下很靠前的位置!当下我就心里一惊,心说:矮马丫!早知他也来当评委,那天诊所的拔牙床子上,我是不是应该让他适度进入一点……

啊呸!这个想法刚一出,就被我自己无情否定掉了!可耻!真可耻!就他那一张烂票,不不,就他手指头按那一下乱钮,完全扯淡,摆样子的,有跟没有一个样。我娘说了,她已经听制片人讲,决赛胜券在握,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管他什么评委啊、现场媒体团啊、场外观众热线电话投票啊,还有什么网络实时点击投票啊……最终,都是要在后台用电脑机器计票。

“闺女,你就放心大胆上台去吧!”临上台前,我娘最后安慰我道。“你说,现场数巴掌和背后用机器计数,哪个更容易数得明白?”我娘说。

“心里更容易数明白。”我说。

然后,我就大义凛然、生死疲劳、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般出场了。

再看人大波女,可不像我这样。最有实力的大波女,雄赳赳、气昂昂,是端着上来的。只见她两手轻握端于胸前,一袭大摆低胸曳地长裙,两坨金属瓷实上膛肉弹,丰乳肥臀,华服彩妆,稳稳当当,一步一庄严,慢慢悠悠挪上台来,摆足了图兰朵公主蝴蝶夫人架子。她一开口,女高音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天呐!整个肉体音箱共鸣,音域宽广,响遏行云,浩大磅礴的气场,把卢沟晓月的狮子和满天的月亮都给镇了!也难怪,她在音乐学院毕业,又在欧洲进的修,在普契尼的剧里经常演女主角,整个一个西洋范儿。

我呐,我是穿着我娘压箱底的戏服改成的衣服,“康登康登”,走直线,迈猫步,一撅搭一撅搭,甩着上来的。

我们家没有钱了。我娘连一文钱都已经拿不出来。我们没有资金再去定做服装、请助理、聘专业化妆师。我娘只能翻出她年轻时的演出服,让我找模特儿队认识的一个设计师姐姐,帮着设计翻新。设计师姐姐看着这些泛着樟脑丸味的绢、纱、绸、棉,看着一串串假得闪亮的玉簪珠串,相当为难。直到我娘低声下气恳求着差点给她跪下,她才轻声说:“试试吧。服装十年一轮回,看看能不能改成复古样式。”

如今,我穿着过去年代的纱罗绫缎、锦绮绸绢,“康登康登”迈着21世纪的模特儿步伐出场。设计师姐姐妙手回春,凤袍、云朵、水袖、珠串银箔贴片,湿漉漉的爆乳贴身效果,还真轻纱曼舞清悠悠泛着复古意味,压住了我那遍布周身的寒酸劲儿。

这些压箱底的演出服装啊!纹理走向、细织密纹、温柔的触感,都交织进过去年代一个乡下女子的光荣和梦境,缭绕的香气直入我心。那是月光乡村、大地青草的气味,蒹葭和河流的气味,煤气灯跑码头田间地头演出的气味,“面友”雪花膏和“百雀羚”搽手油的气味,胴体交缠的气味,娘跟我爹偷情时紧张神秘崇拜宠爱交织的气味,一个女人甘愿付出一生、默默生存的气味,对生活的巨大热爱、与命运抗争、挣扎着出人头地的强烈气味。

穿上它,我立刻感觉我娘附体。我把水袖舞得呼呼带风,圆场跑得身轻如翼。“你以为我穷,不漂亮,就没有感情吗?”穷姑娘简·爱的声音,从我的骨头缝里嗡嗡作响,撞得肋条骨生疼。“如果上帝赐给我美貌和财富,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的!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简·爱在富人罗切斯特面前咬牙切齿这么辩白。这么辩白有用吗?我娘在我亲爹面前也曾这么说,其实她已经够年轻够美貌的了,就因为爱上一个大她十岁的有妇之夫县长,就变得这么自轻自贱吗?

现在轮到我也想这么说。野百合也要有春天,出身卑微的人也要有梦想!我只是一个小县城里普通良家女子,只想凭本事吃饭,成名成家,早日出人头地。我的大波姐、肌肉哥,既然你们条件那么好、得过那么多奖、造诣那么深,你们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挤我们乡下穷人成名的这条窄道?这场秀,对你们只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是改写一生!

我越演越入神,越演越悲愤。我都忘了自己是穿着泳装呢,还是什么都没穿。我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看到舞台边大屏幕上打出我娘挂满泪花的脸。别人家亲友团都父母双双出面,我家却只有我们孤儿寡母做伴。在我娘的殷殷切切期盼泪光中,我把一柄长剑舞得寒光闪闪:“看大王在帐中,尽摆茶盏,我这里解君忧,泪干妆影残。胜负成败,乃上天注定,贱妾何聊生,先行刎颈封口,生别大王与人寰。”

大王呀——呀——呀——

我的剑花直挑苍天。我的两条山羊长腿如蹬风火轮疾走直转。霸王别姬。姬别霸王。关键时刻我娘又在强烈附体,在我的喉头指尖呼之欲出:“闺女呀!咱娘儿俩命苦,为娘我爱上了有妇之夫;如今你亲爹他,坐上副市长宝座,早跟娘旧情全无。这就是,普天下,年轻女人,以爱情名义当二奶的归宿。为娘我年轻时的风流孽债,苦果却要你来担承。来来来,把剑许我,斩断这一世情缘,从此再无鸳梦。”

说罢,我挥剑便刺,没有搁在自己脖子上,却一剑封喉,直奔扮演西楚霸王的真人道具男而去!

一直都立在台边昏昏欲睡给选手们当道具男的那位胖子,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吓得他抬起胳膊一搪,只听“当啷”一声,木柄折断了,剑头掉到地上。鲜血滴溜溜从他胳膊上冒出来,道具男捂着胳膊就往后台跑。

我傻了,就那么穿着泳装三点式,手握半截断头剑,愣在台上。台上台下,死一般静寂,鸦雀无声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其实才不过几秒钟。紧接着就是暴风雨般的掌声。我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上前行万福礼。斜眼就见道具男胳膊上缠着还没系牢的绷带,被制片人和导演从侧幕里推搡出来,到台前跟我一起来谢幕。这家伙本来是骂骂咧咧下去的,嘴里骂着“丫没本事还总出情况”,一边让人给缠绷带,准备待会儿后台跟我拼命。哪想到假戏真做,效果这么好。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别说他们,就连我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

决赛的结果,不用我说,地球人也全看到了。我得了第一。

一切都毫无纰漏,严丝合缝,符合程序,中规中矩。中奖结果一公布,当时是举座皆惊、天下大哗!现场立刻就有人网络人肉我,却见我浑身清白,不是富二代、不是小蜜、没当过二奶,根本就肉不出个毛来。有人想诬陷控告,可也找不出把柄,既说不出我的好来,可也挑不出我的坏。我这个地球好身影,简言之一句话:没毛病。

大波女恨死我。愤怒让她胸脯前一对大奶子剧烈波动起伏,时时都有要出膛爆炸的感觉。对于一个恃才傲物的人来说,羞辱她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败给一个猪一样的对手。其他那几个,感觉都一样,也觉得自己严重被骗。他们原本是拿实力最强的大波女神当靶子去竞争的,万万没想到却输给我这个最不起眼的选手。他们的粉丝起哄、叫骂,把节目组、把我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粉丝们还齐齐往台上拥,抛石块,砸器材,推搡工作人员。一场电视节目秀,眼见着就要演变成首届神州鬼节的暴力事件。

工作人员现场紧急拨打110调来大批民警和保安维持秩序。导演和剧组人员在保安的护卫下仓皇逃窜。

我也夹杂在人群中没命奔逃。还没等逃到后台,气急败坏的大波女就从后边追了上来,使尽全身力气撞了我一下,“咕咚——”把我挤到一边,紧接着一口黏痰“啐——”吐过来,随即骂了一声:“婊子!”

我差点被她撞倒,扭过头,又惊又气地回她:“哎——你骂谁呐你?”

没等我下句话出口,从旁边又上来一个人挤撞我,一头就把我挤到另一边。正待惊诧,抬头一瞧,竟是我娘。我娘当时正在台口迎候我凯旋,见状,奋不顾身冲得前来,一头先将我撞开,然后,只见她老人家双手击掌,用力一拍,“啪——”一声叫板,紧接着一手拤腰,一手指着大波女高声叫骂:“哎我说,窝头没长眼儿——你穷装哪门子海龟?失败一次就打回原形啦?我看你是长江学院的吧?也就是个工商金融义卖B啊(EMBA)!”

“哗——”混乱的人群里一阵哄笑。我心里也直乐。解气!真解气!我娘她到底是吃过大盘荆芥的,见过世面。她竟然连长江学院工商金融管理都知道,太让我感到惊奇!

我娘迅速在第一时间把我得地球人冠军这个消息传到了家乡。其实不用她传,地球人那天晚上都守着电视机看呢!我家乡县政府早就有了预案,动作非常神速,立刻举行盛大欢庆仪式,庆贺我们这唐僧故里、猪八戒故乡又一次有文曲星下凡、五魁首着地!县里决定大宴宾客,千里流水席摆上七七四十九天。同时制定一系列计划,准备投资两个亿打造“地球人高地”和“小鹭鸶故里文化”。

我被隆重迎回家乡,参加庆祝仪式,接见各路媒体记者。头七的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村村落落大摆筵席。地球各个方向的无论谁来了,都可以坐下随便吃,用的东西也随便拿。“恁介里出了个地球代言银?快告诉鹅们,她小时候都吃滴啥喝滴啥?”望子成龙的父母们眼巴巴望着我姥姥说。我八十多岁的姥姥,淡定、超脱,抿着没牙的嘴,正色道:“她也就是喝俺们这里田间西北风长大的。”

其实,我对我姥姥家这个旧居根本没有记忆。当年我那未满二十岁的娘,肚子里怀着我,悄悄回老家炕上把我生下,出了满月,就抱着我义无反顾返回县城缭绕到我亲爹身边去了。这个旧居和故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观众们不这么看。观众们虔诚、迷信,南来北往访客不断,七手八脚朝拜不绝,把家里的萝卜叶子树叶子撸没了,又把我姥姥家房山头的土坯也给挖走了几块,搞得房子呼呼往里透风。猪圈里的干粪也被人起走,说是回去做成荷包,给家里孩子戴上,沾沾我的狗屎运。

我娘里里外外操持着一切,教给我的亲戚们怎样对记者说,让我躲起来装神秘,也好抬高采访身价。我不在意这些,只问娘,我亲爹露面了没有?我暗中希望我亲爹登门,借着我得地球冠军这个利好因素,与我娘重归旧好,补偿我娘这些年的情感缺失。我听说,他老伴乳腺癌刚走,如今他已是一介鳏夫自由之身。

你猜我那亲娘她怎么说?娘说:“他丫!市里马上要换届,要争取进常委,当个常务啥的。关键时刻,怎能相认?一旦让人查出早就有这么个大闺女,仕途不全完了。”

我那九死不悔的亲娘嗳!天生这种情感奇葩,你说前世我怎么就投胎不睁眼,进她肚子里认亲娘了呢!

头七二七都在流水席上过去了。人来人往的吃啊,拔萝卜啊,薅树叶啊,起猪粪啊。一晃,三七四七五七也过去了,萝卜也没了,树叶也秃了,猪圈也快给挖成地窖了,该有下一步动静了吧?但是,没有。除了我家乡这里穷热闹外,京城那边鸦雀无声,制片人、剧组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娘坐不住了,忙四处打听。一问,你猜怎么着,从小道传来消息说,除我以外,决赛的亚军季军第四名第五名,都已经有下文,都被推荐签约了!

大波女,被推荐上了“世界好身影”节目,准备参加下一季的潘多拉星球大赛;肌肉男,签了“封神演艺健身器材无限公司”做代言;小正太,签了“异次元人妖集团”形象大使;就连整容女,也给推荐签了一家韩版“思密达美容修复眼睑”集团。他们这些人的出场费,如今起步价都是以六位数计算了啊!

我娘一听,简直如同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五雷轰顶啊!人人都签约了,唯独没有我。把我这个冠军晾在了一边儿。没有商演,没有广告代言,我当这个好身影干什么?就为给人家来拔萝卜、拆院墙、起猪粪的?不去挣钱,我们家的房梁什么时候能赎回来?

我娘气愤。七七一过,草草吃完了县里最后一顿酒席,我娘拉着我急速返京,去找制片人。要跟他们说说清楚,得了名次后,为什么节目组不负责给推荐商演。

左找找不着人,右找找不着人。制片人一看我娘电话就不接,一见我娘电话号码就给掐断。急得我娘啊,挖门盗洞,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常去的一个夜总会叫作“霍乱时期的爱情”。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娘牵着我一阵风似的奔将过去,好歹算把他堵在装饰豪华的蒙娜丽莎按摩床上了。

留着北京板寸头的制片人极其不乐意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桑拿房里那种横路敬二式的细条纹裤衩背心,趿拉着拖鞋,浑身带着一股子澡堂子味,在休息大厅里接待了我们,满脸写的都是不耐烦。

听我娘开口说明来意后,制片人说:“大妈,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这是临时剧组,不是国务院常设机构。干活都是一把一结的。节目一完,就散了。你别来找我。”

娘说:“不找你找谁?你承诺的东西哪?”

制片人说:“我承诺你什么了?你们要的东西不是给你了吗?你还要什么?”

我娘不识相,说:“那是。我们当上了冠军。可是接下来的商演和代言你们得负责推荐啊!”

制片人说:“谁说要推荐了?”

娘说:“怎么没说啊?其他几个选手不都按签约合同给推荐了吗?”

制片人说:“那你也按合同去找吧。跟谁签的找谁去。”

娘说:“我们哪有合同?咱……咱那不是事先口头说好的吗?”

“哦?你是跟谁口头说好的丫?”制片人眯缝着眼,态度轻慢,故意把“丫——”字拉得很长。

我娘顿了一下,狠了狠心,说:“要,要不……咱听听元芳怎么说?”

我娘这时候端出元芳,简直太不得体了,简直都把我吓一跳!我赶紧悄悄扯了娘衣襟一把,制止她这种冒失行为。同时我也很担心制片人会动怒。

没想到制片人一点都没怎么着,人只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嘴里嚼着茶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行啊。”

就这一句,就把我娘噎住了。她一下子卡壳,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才说:“那你……你……怎么也不能就不管了吧?”

制片人这回真撂脸子了,“噗”的把嘴里嚼碎的茶叶末子往地上一吐,茶杯盖“夸嚓”往杯口一磕:“管啊!怎么不管?就您那女儿,嗓子还没开苞,腿还没开胯,什么特长没有,怎么管?别人签那些公司,她去得了吗?自己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要我说,回去,该干吗干吗。出来混,是要有本钱的……”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被羞辱得泪花在眼里打转,扯上我娘就走。

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一路上,我都含悲忍泪,不敢放声。制片人说得对,那几个人签约的公司,我都干不了。我不是凭真本事上去的,根本走不远。原先听到说别人都已经给推荐签约,我还感觉到自己受了骗,以为自己受了制片人的骗,受了导演舞台监督等等一切人的骗,还以为我被这个娱乐圈给耍了,我使了银子,他们却骗了我,给了我一个空名,过后却不兑现承诺。

我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是自己骗自己,骗人骗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真相信我的本事过得硬,真相信我是最后得了第一,真的相信我就是那个堂堂皇皇的“地球好身影”。

骗人骗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无疑是进入一种行骗的境界。

惭愧啊!

在金钱与利益的驱动下,所有的事情都走向了最初设计的反面。结局往往都与初衷背道而驰。

我知道,现在再找谁也没用了。

只有我娘不甘心失败,她老人家火速返乡,跟县里谈判,敦促县里尽快投资把打造“小鹭鸶故里”计划落实。现在,她能够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县里。

“信谁也不如信政府啊!”我娘在电话里感激涕零语重心长这样告诫我说。为此,她必须要把我吹得更大,把我的地球人形象叫得更响。娘将我镀金的桂冠当堂供起来,把我的比赛录像一遍一遍当街播放,供零零星星的散客们朝拜瞻仰。她每次出门脖子都梗梗着,椎间盘突出的老腰也故意端起来,直溜溜、板儿板儿的,抬头挺胸上街。她如今是地球人冠军的母亲了,可不比从前只是普通模特儿的妈妈!街坊邻居谁要问:“你们家小那谁,小鹭鸶还啥时候回来呀?”我娘她老人家总大声说:“她现在演出忙,哪有时间回来!马上就要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开个唱了!再说,咱这块儿连个五星级饭店都没有,她回来住哪儿呀?”

她的谎话吹得越大,我就离故乡越远。在我娘的阵阵吹嘘声中,我回归故乡的路,活生生被掐断了。

我呢?我载着“地球好身影”冠军的头衔,重新回到三里屯酒吧驻唱,赚一点小费。白天就继续到原来的野鸡模特儿队走T台,等活干。碰到机会好,有时会有三五千的出场费。

经过这一场折腾,我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世相。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只能打小怪兽。人生不能够打折扣,硬赶鸭子上架是不行的。

人啊,谁都做不成别人,只能本本分分做他自己。

我的脚步“康登康登”走在漫长的T台上,说不出的沉静和洗练。以前走T台,我总也做不好目空一切的冷峻表情,还总被队友嘲笑,总挨师傅批评。那时的我,面对世界,还有许多战战兢兢的爱、强烈的欲望和梦想;现在,当我身无一物,带着不光彩得来的荣誉、有如胸口戴着巨大的红字走台时,我却做到了。我做到了目空一切,心如止水。我做到了用更辛苦的劳作,勤勤奋奋地打工,洗身,赎罪,彻底埋葬一个虚假的桂冠带给我的人生羞辱。

终于到了结尾说再见的时候了。《Time To Say Goodbye》,我在酒吧里演唱月光女神莎拉·布莱曼的《告别时刻》,这是她在戴安娜王妃葬礼上演唱的,后来还和盲人歌唱家波切利合唱过。那种天籁,忧伤、悲切。然而,不后悔。在经历了一场变故之后,我唱歌的气息声脉竟然全都打开,自由跨越三个八度游刃有余。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

那些我从未看过

从未和你一起体验的地方

现在我就将看到和体验

我忧郁而深情地唱着,自顾沉浸在歌曲的意境里。酒吧老板悄悄过来,递过一个条子,说座下有个法国人想跟我谈谈。我点点头,表示可以。

一个身穿唐装、脚踩中式黑口布面功夫鞋的法国人款款走到我的面前。他自我介绍说是法国经纪公司的猎头,来中国物色模特儿的。他已经在两场时装发布会上见过我走台,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今天他特地跟踪来我打工的酒吧,要求和我见面,问我要不要去法国,当模特儿。

酒吧老板一听,非常高兴,忙插话说:“哥们儿,算你眼毒嘿!我们这个小鹭鸶,可不简单!她是‘地球好身影’电视大赛的总冠军!”

“什么?地球好身影?没听说过。”法国人萨科奇说,“我嘛,个子矮,所以,就喜欢女人高个子的。”萨科奇用拐着弯儿的普通话说,“我喜欢小鹭鸶的中国气质!你看,她的细长眼睛,睁不开,总像梦没醒似的,多神秘!关键是,她有东方式的空洞和傲慢,目空一切,太像东方神秘主义代言人。”

…………

要问,后来呢?后来,这个萨科奇,成了我的老公。尽管他已经有过两次婚姻,第二个妻子还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但架不住他对东方小细眼的崇拜和迷恋,在赔给妻子一大笔费用办了离婚后,他还是跟我结了婚。没多久,我就成了法国“鹭鸶威登·老佛爷模特儿有限公司”的头牌。我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年大部分时间在世界各地巡演,闲暇时间,跟老公恩恩爱爱柔情缱绻。我们商量好了,等到有空,我们就准备生个孩子名叫雨果巴扎嘿。到时候我把我娘也接过去享受迟来的天伦之乐。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唉!怎么说呢?地球上的灯啊!就是这么着亮一盏,灭一盏。或者说灭一盏,亮一盏。这个灭了,肯定会有另一盏为你而点亮。人啊,关键是不能轻易放弃了梦想和希望。 IHIdohJc/0PVP6V1UrmAxRDpmyBtrNdBoQvge8QEIafDk2ANzxPOzvlRIXvIaN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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