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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鲁藏布江
林那北

林那北小传

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剑问》、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二十二部著作,获奖若干,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或翻译到国外。福建省作协副主席,《中篇小说选刊》社长、主编。

唐必仁看到柳静脖子上已经有三根皱纹了,最上面那根微微向上弯出弧形,下面两根气呼呼地用力横过,合起来就是一个躺下去的“川”字造型。

他想起四十年前听到的一句话:“脖子是女人另一张无法掩盖的脸。”

他还想起一个人:卓玛杜芳菲。

四十年前,他是县一中青涩的高中生,身子尚未完全展开,只一味向上生长着,拔节太快,周身的肉却来不及跟上,便呈现一副树枝般嶙峋的模样,衣服宽宽垮垮地挂着,骨头在下面不时顶出大小不一的包块,像隐藏着一只只好动的小老鼠。

但绝不羸弱。举一个例子:他可以抓住杜芳菲的腿,像一面旗子似的托举到半空。十六岁的男孩举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但因为需要和着音乐的节拍悬空地举,身子间又必须小心保持至少半尺的距离,就得多耗上一倍的劲,羸弱之徒哪堪胜任?

那时唐必仁瘦,杜芳菲更瘦,整个宣传队都没有一个脂肪多余的人。

宣传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连正读研的女儿唐锦衣都一脑袋糨糊了,必须换种说法,告诉她是跳舞的,就明白了。明白了却仍然奇怪,锦衣上下打量他,嘴一撇,问:“你是在开玩笑吧,老唐?”唐必仁就有点悻悻了。开玩笑?当然不是,但他一下子也放下了再细说一遍的兴致。

总共才多少年,宣传队这个词居然就已经成古董,它的全称其实有点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四下无人时,唐必仁偶尔会在镜子前定定站着,眯起眼望着里头那个肥肉渐多的人,自己也不免恍惚:这个人跳过炊事班长?

宣传队排过很多舞,唐必仁跳过很多角色,班长只是其中一个,但近些日子,那个舒缓柔软的歌曲像被捆上了牛皮筋,一直在胸腔、腹底、脑门上下缠绕蹦跶,起起落落,断断续续,意犹未尽。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衣……勤快的炊事班长就是唱着这一句欢天喜地地上场的,右手扶着搁在肩上的脸盆,左臂伸出,在前方英武地划过。他上场不是跳,不是走或者跨,而是脚尖相对一下、脚后跟相对一下,快速地一前一后对来对去,就把自己挪到舞台中央去了。无非抽空为战友洗点衣服,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结果当地七个来江边背水的漂亮卓玛却欢天喜地抢下衣服,以柔美的、欢快的、抒情的、仪态万方的舞姿,帮着把军衣逐一洗掉。

唐必仁那天突然很想跟锦衣说的就是这个。只要一闭上眼,那七个花一样的卓玛这一阵总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她们箍着花头套,穿皂色背心长裙、粉红衣衫,系五彩围裙,纤瘦的背上象征性地背着用硬纸板糊起来的小“水桶”,在春天的雅鲁藏布江边,深情地自问自答:

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柳静以前看过这个舞蹈。《洗衣歌》?知道。柳静知道是正常的,那个年代,这个舞蹈像蒲公英般到处传播,从中央顶级歌舞团到地方中小学宣传队,好歹都兴致勃勃依样画葫芦地排练了,跳了,演了。

但柳静接着却问道:“你……跳过?”

唐必仁想,看来柳静也不相信。与柳静结婚这么久,之前他一次都不曾说起过这件往事。问题是柳静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吗?刚认识柳静时,他大学毕业进市委办公厅还不久,才二十来岁,瘦削,高挑,腰身挺拔,双腿修长,戳在那里也有着小树般的蓬勃感。练过舞蹈的女人,只要练过了,一辈子举手投足都不免带着那股难以言喻的印记,在不经意间,韵律感就汩汩流淌出来了,而男人却没有吗?他跳了,在小学中学时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跳了这个又跳了那个,算得上繁花似锦过,肢体却没有残留一丝曾经被千锤百炼过的旧痕吗?

为什么没有?

答案似乎无关紧要,或者在外人看来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从前唐必仁其实也不认为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人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转换几乎没有过渡,突然之间他心底就浮起了粗粗的问号,那么固执地窜来窜去,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发疼。如今他腰有三尺六,那时却只有二尺四;如今他体重一百六十三,那时却只有一百斤出头;如今他腿脚僵硬行走渐笨,那时却自如地劈腿、蹦跳、旋转、托举。

在欢快飞扬的歌曲中,他次第跳过去天安门见毛主席的草原红卫兵,跳过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汉,跳过被红太阳普照得喜气洋洋的延边青年,跳过与村村寨寨一起唱新歌的阿佤小伙子……还有那个到雅鲁藏布江边洗衣衫的炊事班长。

某个瞬间他差点就腰身一挺,举个手、亮个相,旋转几圈,然后告诉柳静和唐锦衣,他真的跳过舞,并且是县一中文艺宣传队不二的男一号啊。

男一号的生涯在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小学是他老家唐家厝的小学。唐家厝离县城十几公里,得走近一天山路,再渡一条大河才能抵达。那么偏远的地方,如同后宫里最矮小丑陋的老女人,无论抓革命还是促生产,都无法吸引全县的目光,但有一天却突然爆冷,爆冷是因为唐必仁。

“漫天风雪,一片白啊,躲债七天,回家来……”这个可怜的杨白劳,是白毛女喜儿的爹,他在除夕寒冷的夜里,揣着一根红头绳欢欢喜喜给女儿扎起来——这个扎红头绳的穷老头就是唐必仁。他那时还只有十四岁,本来腮帮子鼓鼓的,一脸都是稚气,但眼角用棕色油彩画了皱纹,人中画了胡子,下巴还粘上一撮棉花充当胡子之后,整个人横溢出滑稽的苍老感,一上场下面就哄的一声全笑了。别人笑唐必仁不笑,他皱着眉,伛着背,脚步踉踉跄跄地回家,看到惊喜扑来的喜儿马上就强颜装笑,然后苦中作乐地自嘲:“人家的闺女有花戴啊,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哎嗨哎嗨扎起来!”

十四岁的唐必仁非常投入,仿佛身背巨债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给女儿买不起花朵戴的凄凉正由心而生,仿佛帮女儿扎上红头绳的欣慰之情正不可扼制。煞有介事常常不免有滑稽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煞有介事成苦大仇深的老人更有滑稽感,所以全场都笑翻了,而台上的杨白劳却跟所有人拧上了,你们越笑得欢,他越演得悲苦,于是惹起的笑声就越汹涌,几乎浪一般一波波腾空而起,恨不得掀翻屋顶。

那时每年文艺会演是全县、全公社的大事,唐家厝小学请从城里到村中插队的知青帮忙排的《扎红头绳》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的片断,先是在公社电影院里演,接着上县里和其他公社演,一场场演下来,十四岁的小老头唐必仁差不多就全县妇孺皆知了。

明星一说是后来才盛行的,但那时唐必仁真的就是县里不折不扣的明星,也正因此,他升中学时才被县一中招去,成为县一中文艺宣传队的男一号,后来又成为《洗衣歌》里的炊事班长。

跳《洗衣歌》那年他十六岁,如今整整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四十年前,他除了是舞台上的炊事班长,还是旧日舞女徐盎然的独生子。城里最著名的歌厅“春江好”曾是多少达官贵人记忆里的一场繁华梦,而其中最著名的舞女徐盎然,就是他的母亲。

四十年后,作为市体委副主任,他本来一直在这座城市政治旋涡之外,忽然之间却被拱到波涛上——以五十六岁的“高龄”,他居然坐上那把被无数人眼热的市工商局局长位子,哗然是难免的,震动也是难免的。连他自己其实都有几分梦幻感,小心翼翼慎言寡语。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更愿意把话烂在腹底深处的人。当装聪明的遍地行走时,他却一直喜欢装愚笨,所以就是报纸已经公示,他也仍然闭口不谈,连柳静都一无所知。

守口如瓶其实是一种境界。

那天刊登有公示名单的报纸唐必仁特地留起一份。全市共有七个拟提拔对象,把简介逐一看过,没有一个人年纪比唐必仁大,最小的一位是70后,相差近二十岁。他把报纸折好收起时,深吸一口气,仰起脸,闭起眼,然后把那口气缓缓吐了出去。很多人来祝贺,说恭喜恭喜,然后又总是大同小异地抱怨一句:怎么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啊?

唐必仁笑笑,很无辜地摊摊手答道:“我也没想到!”

这话没人信,他知道没人信,但还是要反复说。除了这一句,他也就不再多做解释。

从懂事起母亲就不让他多嘴,但母亲对自己的历史却并不隐瞒,母亲强调:“你记住了,我是舞女,但不是妓女。”小时候唐必仁并不能弄清这二者的区别,但他没问。母亲不说的,他都不问。

母亲是那样一种女人:衣裤已经打了一层层补丁,头发故意不加修饰,任其纵横零乱,脸上也是一层没来由的污垢,可是站在那里,还是一眼让人看出是外来人。

母亲是1955年从城里到唐家厝的。

唐家厝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男人,三十六岁了,斗大的字一个都不认识,还结巴,还斗鸡眼,还喜欢随地解开裤门掏出东西小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窝在生产队废弃的破牛棚里度春秋。母亲徐盎然从城里来,就是为了嫁给他。他叫唐大弟,就是唐必仁的父亲。

唐必仁不认识唐大弟,他出生前唐大弟就死了,是替生产队放牛时遇暴雨,轰隆隆的雷当空劈下,牛惊得狂奔,奔到悬崖边,唐大弟用上吃奶劲试图勒住,却被恼火的牛轻轻一甩,甩下深谷,死了。算是天灾吧?但母亲不屈不挠,腆着大肚子一次次找生产队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最后确认是为保卫集体财产因公牺牲,从死得比鸿毛还轻一下子跳到比泰山还重,好歹成为烈士。

许多年以后唐必仁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是为了他。他一出生就是烈属。顶着这个光环,唐必仁受用了几年,母亲也一样,头总是故意仰得高高的。逢年过节,生产队给军烈属发慰问品和贴红对联,一年一年虽都漏掉他们,母亲却不以为然,自己买了红纸,自己写上“烈属光荣”四个大字,赫然贴到门楣外。

家已经盖起来了,是唐大弟在世时就开始动手盖的,屋还未建好,唐大弟死了,母亲接着往下盖。没有钱买砖,只是以三合土垒筑,整整齐齐的三间,覆上瓦片,倒也结实可靠。唐必仁在这样的房子里出生、长大,长到十来岁,既能唱也能跳。根本没有人教他,他跟人到镇上电影院里看两次,又跟到城里电影院看两次,白花花的幕布上几千人一起唱着跳着《东方红》——原来有一个东西名字叫“音乐舞蹈史诗”。然后唐必仁也会唱了,也能跳了。

终于村里知青帮小学排那时刚时髦的《白毛女》,那个欠地主黄世仁债又被黄世仁派来的狗腿子打死的可怜的杨白劳,让唐必仁一夜之间红透。

母亲原先不肯唐必仁唱与跳,一听到一看到就举起手中正拿着的任何东西砸过来,声色俱厉,气急败坏。但后来见去参军的是公社宣传队的谁,被招工的又是公社宣传队的谁,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条很宽广的大道,可以抵达明媚的前方。紧接着唐必仁小学还未毕业,县一中派人来唐家厝了,要招唐必仁入学。这都是铁证,太让人信服了。从村越过镇,直接抵达县城,母亲顿时欣喜,眼里放出亮晶晶的光。

其实那时母亲已经不再是烈属了,连门楣上写着“烈属光荣”的大红纸都不许贴。已经躲到唐家厝这么偏僻的地方,母亲当过舞女的身份还是被红卫兵挖出来,进一步再挖,原来她不是一般的舞女,她在“春江好”时与国民党警察局长好过,人家本来要带她去台湾的,她也裹好细软,收拾好行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那个局长却已经急匆匆登上飞机独自先走了。在村里人看来,舞女等于破鞋,国民党警察局长的相好等于反革命分子。难说不是故意潜伏下来的吧?那就再罪加一等:女特务。顶着这么多罪名,唐必仁看到母亲胸挂大牌子、头戴纸糊的高帽子或者被批斗,或者被游街、被劳改,谁都可以用石头或者瓦片砸她,追着她骂不要脸。按说这样一个女人的儿子,是不可能进宣传队的,不过宣传毛泽东思想也非常重要,无论唐家厝小学还是县一中,舞蹈队的女孩子都可以轻而易举挑选到,而男孩,尤其是能够撑台子的男孩,却一直奇缺,再三再四找,也没找到一个能及唐必仁一二的。感谢文艺,那个时代最繁花似锦的东西,居然悄然把这个天赋降临到唐必仁的身上,他于是多了一个头衔:“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红小兵他不能入,红卫兵也无法参加,但他可以上场跳工农兵学商,跳各族人民。音乐托载着他,一上场他就不是平日里那个羞涩的、沉默的、没有笑颜的人。旋转、蹦跳、融化、升腾,四肢像安上了马达,那么欢快且如鱼得水,几乎要飞起来。掌声接踵而至,还有潮水般的赞许。

这个瞬间,他总是会猛地想起母亲。到县一中后他就住校了,一般一学期才回去一次。母亲让他别回,不用回。母亲在有意识地强调他与她的疏远,越疏远才越显示他是“可以教育好的”。他不回,母亲就得常来,背来米,弄些自己腌制的咸菜,还有有限的一些钱。通常母亲悄然来又悄然回,并未与他见上面,那些东西她包好,捆扎好,写上“杜三晖老师收”,然后放在校门口的传达室。

母亲从来没见过杜三晖老师,她甚至不知道那是男还是女,她也不想知道。母亲说:“你找个可靠的人,最好是老师,我把东西交给老师,老师再转交你。”于是唐必仁就说了杜三晖的名字,宣传队教他们舞蹈的老师,杜芳菲的母亲,四十来岁,总是胃疼,所以皮包骨头,但永远微昂着头,尖下巴上翘,脖子又长又细,背挺得直直的。就是从她嘴里,唐必仁听到“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这句话。

那期间不时有文艺会演,全县各中小学的好节目都会聚县城,连演几天,再挑出最好的节目全县巡演。县一中只要有唐必仁参加的节目,没有不被选上的。从这个公社到那个公社,不用上课,三顿都管够,不必自己花一分钱,这样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是欢喜的。那天巡演到唐家厝所在的公社,唐必仁发现母亲也缩在角落里,虽被一条幽暗的粗布围巾从头顶罩过大半张脸,但他还是一下子发现了她。最初他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像有一道隐约的光,正炽热地灼到他身上,他眼光寻去,就寻到了。

那晚他跳得特别出彩,流畅极了,胳膊大腿都轻盈得如同鸟儿的翅膀。但轻盈不是男舞蹈演员的核心精华,一棵树靠枝丫表述的只是一种假象,而支撑着纵横交错枝丫的则是树干蓬勃向上的刚劲与坚定,弥漫着不可扼制也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肌肉似铁,骨骼似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与艰涩。

他发现缩在角落的母亲,眼睛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般死死盯住他,须臾不肯离开。他想看吧看吧看吧,他就是要跳给母亲看的啊。

但是母亲并没有喜悦。母亲后来皱着眉对他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毁掉的!”

母亲又说:“聚光灯下的风光永远都不可能长久。”

学校里虽忙着学工学农学军,又批林批孔或者学习张铁生,考试都改成开卷式的,彼此抄来抄去的,就是监考老师也只睁一眼闭一眼,没人过问。但课毕竟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每一节也终究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而宣传队的人却在这一切之外,只要排练需要,就可以既不上课,也不必考试。母亲的不满就集中在这一点上,母亲说:“知识再无用,你也必须学习!”母亲的意思是,虽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已经被批判,虽然“不学ABC,照样干革命”已经反复说了又说,虽然张铁生那样考白卷的人正红得发紫,但唐必仁却不能。不是有课本吗?即使不去上课,即使必须全县巡演,也可以自己读,反复读,不信记不住、弄不懂。母亲甚至下了通牒:如果不愿学,就退出宣传队。

唐必仁后来才明白母亲的见识有多远。几年后高考恢复,正是凭着比别人多读一点书,他考上了农林大学农经系。那是他生活的最大转折点,大学生啊,梦一样的日子。他因此离开唐家厝,离开县城,到了这座城市,毕业后又进入市委办公厅,从小科员慢慢起步,五十六岁了,原本该退二线向退休过渡,却突然被提拔,从体委副主任的虚职上,一下子升为市工商局局长,位置举足轻重。

要说运气唐必仁其实私底下觉得自己并不算差,大学毕业时,同学各自早早找了门路有了去向,他没人帮,无处找,恰巧市委组织部开始尝试推行选调生制度,就是在全市大学中挑选二十名品学兼优的毕业生,短期培训考查一下,输送到市直机关各单位中去。他反正闲着,就报了。条件当然也具备,一是学习成绩在班上四年都第一,还兼个学习委员,品学都够格了,但无背景,唯一的背景是躲在唐家厝与世无争的旧日舞女徐盎然。没想到,最终竟被挑上了。三个月的短期培训考查之后,直接进了市委办公厅。

按世俗标准,这真不是坏事,母亲脸却一下子黑了,厉声说:“不行,别去!”

唐必仁没有料到会这样。都说大学毕业分配是第二次投胎,所有同学拖着七大姑八大姨挽起袖子上阵,忙乎得像炸了窝的蜜蜂。他没有人帮,靠自己拼到这一步,母亲却突然劈头盖脸拦在路口。若要生气,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但他忍着。发脾气这件事在家里一直是单向性的,母亲可以,他却不可以。忍是可以成为习惯的,后来在单位对上对下,甚至在家里对柳静和锦衣,他之所以都能够平和宽广地接受她们不可理喻的一切,多半是由于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他跟母亲说起就业的艰难,张三李四王五,周围一个个同学的辛酸苦痛经历都被放大了摆出来,比一个小贩推销土特产品还急切。下意识地,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最有效的自救法子。无论如何,母亲都不希望他颠沛流离,而除了进办公厅,他找不到其他体面工作。

母亲低头想了一阵,叹口气。“那就去吧,聊充小办事员即可,但不能当官——任何一官半职都不能要,你能答应我吗?”

“为什么?”这个唐必仁不明白。

母亲眉皱起来,眼凝在前方某处,像在自言自语:“那地方能有馅饼轻易往头上丢吗?一旦去争去抢,就必须龇起牙张大嘴,丑态百出。后退一步,不争寸土,安分守己才能洁身自好啊,你能做到吗?”

唐必仁不假思索马上点点头。

所谓的官职,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不是他仰望的。在舞台上跳炊事班长或者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头时,他奔放热情得能融化任何人,但那都是扮演的角色,卸了妆后他马上沉默安静得判若两人。从小这个世界就没有给过他安全感,只有缩到角落默默面对自己,才能减几分恐惧与不安。何况,即使他流着口水仰望,所有官职对他而言也都在远山远水的缥缈中,遥不可及。

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前一夜,母亲又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话题归结起来,都落实到欲望上。母亲说这个世界不好,症结在于哪里都不清心寡欲了。寡欲是向善的起点,而各种欲望中,最丑恶的就是权力欲——无论哪朝哪代,权力欲太盛的人,往往人品都偏低。母亲的意思是,既然唐必仁一定要去那地方,只好随他,但不要混同他人;要站着,不要跪着。母亲说,即使委到泥里,膝盖也仍是尊贵的,别活到对不起膝盖的份上。

他嗯嗯应承着,他想母亲说的其实就是她自己。这几十年,从城里到唐家厝,从“春江好”头牌舞女到唐大弟的妻子,母亲有无数的苦,却把所有的苦都结结实实地垒在心里,垒得像座山,一点一点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在个人档案里,他一直填写着为保护集体财产而献身的唐大弟,所以他自我定位仍是烈属。但心是虚的,仿佛终日足踏薄冰。与他同一天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是师大毕业的贺俭光,分在同一科室,住同一套单元房子,一切看似类似,却是天壤之别的。贺俭光是本市人,有时周末会邀他去家中吃饭,他拒绝了,总是拒绝。为什么?贺俭光一次次问理由,唐必仁一次次不给出理由。

有一句话他始终没说出口过,他不喜欢贺俭光。同住的那套房子不大,五十平方米左右,两房一小厅一小卫一小厨,门一关,一起卸下外壳,袒胳膊露腿,听得到彼此的呼噜与小便声,跟一家人似的,唐必仁却一直相信他们是两类不同的人。贺俭光的父亲是南下干部,省报副总,母亲是妇幼保健院护士长,好歹都算得上知识分子了,唐必仁那时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生长于那种家庭的贺俭光,已经丰衣足食,原该傲骨纵横,对权力竟渴望至满地流哈喇子,每一个细胞都憋足了劲要往上钻营。“这辈子没当到正厅都他妈的冤啊!”这是贺俭光一次陪上面来人喝醉酒,回房间大吐一场后说的。厅级!这座城市的书记、市长也不过这个级别,唐必仁至今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吃惊,他那时连科级都未丝毫指望,贺俭光却已经眺望到厅级了。即使没有母亲徐盎然的告诫,唐必仁也对这类人退避三舍。但很奇怪,贺俭光却始终友善待他,结婚时强行拉他当伴郎,之后又把柳静介绍给他。

柳静是新娘李荔枝的中学同学,在贺俭光婚礼上一打照面,唐必仁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娴静,这是他对柳静的第一印象;然后是洁净、矜持。女人要静起来并不太难,但后面两条却似两座高山,几分天性之下,更要靠骨子里日积月累的高傲,这一点正合唐必仁的胃口。婚礼后贺俭光要拉他相亲,他没有犹豫,心跳如鼓地去了,然后就成了。

其实是李荔枝当的红娘,但第一次见面那天,贺俭光也到场了,跑前跑后地张罗营造气氛。“哈,整个办公厅我们小唐最老实了!”他是这么向柳静介绍的。这话也对也不对,但贺俭光是以褒义来说的。唐必仁与柳静成了,李荔枝很开心,贺俭光看上去同样高兴,夫妻俩搂成一团以高调打情骂俏共祝初当媒人就马到成功。夜深人静时唐必仁曾有几分内疚,觉得愧对贺俭光,但重新面对时,对其仍不改暗暗排斥。

没想到最终贺俭光竟从仕途上半路退去,而他却走到了今天。

那年因为没有顺利升为办公厅副主任,贺俭光一气之下辞职离去,若不走,会不会真的已经居高位掌大权了呢?很难说。不一定。贺俭光有官场欲望,却未必真有官场智慧,他太喜欢冒头了,恨不得被聚光灯每时每刻追着打,这其实就是大忌。从小日子过得太顺的人,头顶有大伞撑着,没有风袭没有雨淋,壮大起来的往往都只是脾气,身子却脆似玻璃,被外力一击,便迅速碎成一地。从这一点上看,唐必仁觉得,贺俭光跟自己也是陌路人。

进市委办公厅不到三个月,贺俭光就成了厅团支部宣传委员。国庆节机关办联欢,由贺俭光组织节目,在贺俭光就是第一场硬仗,起劲地动员这个唱歌那个奏乐,还有人跳,六个年轻女干部的舞蹈《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某个中午她们在会议室排练时,唐必仁路过,犹豫了一下,拐进去坐到角落。当时贺俭光也在,挺起劲地招呼女干部一遍遍练习,额上一层油亮的汗。见唐必仁进来了,忙得顾不过来,草草点个头算礼貌性招呼过了。

唐必仁坐下不到半分钟,肚皮里那群器官就开始一耸一耸地扭成一团。六个女干部有瘦有较瘦,都不难看,皮肤像所有年轻女子一样光滑红润,放在平时,她们的青春与柔美使僵硬的办公室顿时温润有光,可这会在三拍子快节奏的音乐背景下,她们的手脚、腰肢、眉眼竟比赛似的与办公室气氛高度协调一致起来,一旋转,一个个都笨拙得像个孕妇。另外,哪一个新疆舞蹈避得开扭脖子呢?双肩端平了,左一下右一下搬动脑袋,身子却与之完全脱节似的僵持不动——就是这个动作,她们全部缴械了,仅草率地以象征性摇头顶替。

贺俭光在女干部歇息的间隙走到唐必仁边上坐下,几分气恼之下,却有更多的兴奋与得意交相辉映,从他脸上可以判断出此时他根本不知道唐必仁是怎么想的,或者他也没在乎唐必仁怎么想。“怎么样?”他问。唐必仁微微一笑,唇动了动。他知道贺俭光其实并非真需要一个评价,而只是想勾来一个赞美。如果是现在,他肯定可以把违心话说得比唱还好听,可是那时他还嫩,一口气硬是鼓鼓地堵在那里,他由衷觉得贺俭光应该撤掉这个节目,唱一唱奏一奏就行了,别贪大,别不切实际。当然,机关自娱自乐的联欢会倒也没必要强求,一点舞蹈基础都没有的女干部敢挺身出来跳舞,这在市委机关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了,但你贺俭光是当成政绩来高标准严要求的,在台上出洋相闹笑话不是初衷。唐必仁突然心里热了一下,他想要是自己来排这个节目呢?是的,他来排。旋转时只要以前脚掌支撑地面,控制好重心,身子就轻盈自如了;而扭脖子也不是特别难,以前杜芳菲她们一个个被杜三晖夹到门板后,一人帮着用门板夹紧身子,一人用手抱住脑袋搬左边再搬右边……还有个更简易的方法:双手高举夹紧,平移脑袋,以两耳触碰两臂,随时可练,即练即见效。

他进一步往下想,若是他成了那个遥远雪山哨卡上的塔里木呢?边种葡萄边想念情郎的果园姑娘阿娜尔罕本来只有一个,贺俭光却叫来六个女干部一起跳,那么参军去边塞的塔里木也完全能够以情、以韵、以形隔空起舞,舞蹈语言本来就可以如此宣情达欢的啊。

但他最终忍住了。他想了,但没说。

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的每个脚指头其实早已随着音乐节拍蹦跳不止,所有毛孔都像被甩上岸的鱼,急切地张大嘴一呼一吸,恨不得猛地潜入水中酣畅旋转遨游。

但他仍然忍住了。

贺俭光一到机关就能说会道招惹眼球,迅速被委以团支部宣传委员之任,翻江倒海筹备起国庆联欢会试图技惊全机关,可是贺俭光其实除了一张嘴,并无任何文艺特长,无一样乐器可上手,简谱也不会,更遑论唱与跳了。唐必仁从未对此羡慕或嫉妒过,但心事隐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等着,等着有人来招呼他,独舞都不是问题,就是混在这几个僵硬的女干部丛中,当个不起眼的陪衬也不嫌弃,可是,始终没有。他相信不是故意的,贺俭光也不是。一个终日沉默寡言、木讷迟钝、暮气四溢的人,是与生机勃勃打着聚光灯的舞台相去甚远的,没有人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去。

有一些沮丧,但转念又平静了。他想起母亲的话,母亲让他别与其他人一样。那就不一样吧,别人珍惜每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机会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这只是个开始,仿佛他周身细胞在一夜间也与同事眼光达成一致,沉默,越来越沉默,每一个可能稍微闪光一下亮相一下的机会,他都后退三步或者四步,缩紧身子躲到角落,用阴影小心遮盖住。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是十几二十年。一个个日子像一滴滴水珠被汇集成一片汪洋,无边无际地幽深涌动,黏成一团,不辨彼此。他因此被看成一个不折腾的人,甚至极缺上进心,无欲无求,却也尽职守则,踏实可靠。大致上他对自己是满意的,母亲徐盎然也满意,与柳静交往结婚后柳静更满意。中学语文老师柳静和她的同学李荔枝截然不同,妇产科大夫李荔枝有着难以置信的仕途激情,是贺俭光背后最好的推助器,而柳静不是。柳静说:“多少能力办多少事吧,上蹿下跳最可耻了!”这话与母亲说过的意思很接近。唐必仁问:“你会嫌我没出息吗?”柳静斜着眼看他,撇了撇嘴说:“你认为官位与出息画得上等号吗?”

顿一下,柳静又说:“你以为你有出息的可能吗?”

唐必仁记得当时自己长嘘一口气,但马上心里又重重地咚了一声。你以为你有出息的可能吗?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舒服,后来就越来越不舒服,时不时会像胃酸似的泛起来。

现在他要说说李军了。

常务副市长李军是四年前从省城提拔来的,北方人,大高个,肚腩已经顶出几寸,腮帮黝黑布着浓密的须根,但五官很好,有褶子很深的欧化双眼皮,鼻梁高挺,嘴唇丰厚。他父亲曾任过省委组织部部长,后来是从省委副书记任上退下的,人脉盘根错节,关系密布,这当然让李军多少受益。刚从省城来时李军还不是“常务”,但因为同时还兼着宣传部长,常委,文化口这一块都掌控手中,无数人的命运也就盈盈一握了。

市委市府两办往来密切,文件雪片般相互飞,逢元旦或者国庆节,还有些文体联欢,比如篮球乒乓球羽毛球对抗赛。初入市委办公厅时,文艺联欢没人找唐必仁上场,久了不找就成为习惯,各种体育比赛也没人找到他。他也不觉得需要找,慢慢连探头打量一下的兴趣都丧失了,别人的热闹与欢腾隔在别处,仿佛另一星球上发生的故事。但有一天他还是去了,是无意中被人喊去,给市直机关乒乓球赛当看客。决赛在两个处长之间进行,水平接近,打得难解难分,围观者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了,起哄声山呼海啸。那天最精彩的不是冠亚军的决赛,而是之后。之后看得手痒的人都忍不住上了场,不重胜负,重在嬉闹。平时上班都有板有眼不苟言笑,好不容易释放一次竟也活色生香。唐必仁也去了,以往即使看了,见别人一阵阵起哄了,他的双脚都岿然不动,但那天他的脚竟鬼使神差地动了,不知不觉就站到了乒乓桌前。别人的拍子,还穿着皮鞋,但一发球一推挡一搓球一起板,马上赢来比刚才冠亚决赛更激烈的惊呼。有人怂恿新科冠亚军上去交手,先是亚军,后是冠军,结果非常一致,那两人都稀里哗啦败下了阵。

那一天是市直机关的节日,也是唐必仁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打过少体校吧?几乎所有人都向他发问。他摇头,心里有几分后悔,又有抑制不住的丝丝欣喜。

县一中文艺宣传队排练厅里有一张墨绿色的乒乓球桌,平日里老师要上课学生要上课,宣传队的人却可以免上课免考试,进了校门就直接拐去排练厅,排练前排练后总有一大段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唐必仁都把它们支配到乒乓球上了。直板,右手握拍,一面反胶一面正胶,快攻加弧圈,扣杀力沉,发球旋转,步法灵活——这些特点叠加到一起,球艺就差不了。县一中没有乒乓球队,县中学生运动会时,拉出去的男女两队,竟全部由宣传队的人组成,包括唐必仁,也包括杜芳菲。不常大获全胜,但也从来没有溃不成军,一次又一次。

农林大学是理科学校,农经系那时招的却是文科生。理科生丛林中的文科生,就如同被万绿团团烘托的红花,生机勃勃自不在话下。但进入大学后唐必仁就埋头读书了,文艺体育都不沾,连球拍都不知去向。只是童子功这东西真是顽强,当年打下了结实的基础,就像一座山似的健壮恒久地立在那里,不进可能则退,但再退也比那些没有根基的人强上几分。

正是因为乒乓球,唐必仁接近了李军。

不定期举办的市委市府乒乓球对抗赛因为副市长李军的出现而提高了档次。抽签结果,李军交手对象恰好是唐必仁。那次既然已经把冠亚军都打得没还手之力,唐必仁就再也推托不掉了,所有人都认为他必须上场。但是二比三,他输了。正常的结果应该相反,是唐必仁放了几个球,别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李军自己肯定很清楚,结果唐必仁就被记住了。之后李军隔三岔五练球时秘书一个电话就打给唐必仁,再之后,唐必仁去了市体育局当上了副局长。

他频频无法按时回家吃饭睡觉时,柳静曾说过很刺耳的一个成语:飞蛾扑火。

这算不算一句诅咒?做妻子的如此信口开河,大概也只有柳静会这样了。

他没有恼,或者也无法恼。最初他是看中柳静身上与贺俭光妻子李荔枝完全不一样的清淡无欲,才与之交往结婚的,而他交给柳静的也是一个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男子,没太多浊气,也没太多豪气。柳静从来不指望他有出息,他本来也没试图出息,但是,“身不由己”这个词还是降临了。说到底人心的脆弱远远超出想象,改变总是在瞬息之间,抑或之前对仕途的淡漠仅是一种未被挖掘的假象,只是未逢季节,暂且冬眠着。可是他身处那样一个场所,贺俭光式的人物上下翻飞,他们的呼吸吐纳风一样渗进他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他真的没有出息的可能吗?真的永远只能被人漠视、忽略、无足轻重?

其实那次给李军让个球也只是下意识的,没有预谋,没有规划,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良苦用心。一个副市长,长相不错,性格活跃,关键是肯与民同乐上场打球,并且放下身段为每个好球烂球叫好骂娘,这无疑都令人亲近,难免也有些可敬可爱,让几个球使其胜了,高兴了,兴奋了,无疑也是对这些正面行为的一个鼓励。谁能想到还有后续呢?在市委办公厅每天抬头低头都要与那几个书记副书记打交道,见本市这些最高长官根本不是稀罕事,但他从来低眉顺眼谨小慎微,没有越雷池半步,人家也没允许他越。这个李军却不一样,居然主动喊他一起打球。球场与办公室气场迥异,大呼小叫,不拘小节,胡言乱语,这些都可以此起彼伏,挺畅快的,让人身心释放。

他不认为这就是一场火。或者即使是火,顺势一扑又有何妨?

和李军打过第一场球的三个月后,他成为市体育局第一副局长,局长是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挂个空名而已,等于无,一切归唐必仁左右。体委不是肥缺,但级别上来了,这很重要。

那时他仍然言语不多,在家在单位都一样。这个世界已经太嘈杂,一个人真不需要有那么多的语言来对付生活。直觉告诉他,李军对他的偏爱有很大程度可能正来自于他的性格。

有一次打球的间隙李军很随意地问起他的年纪:“多大了?”

他老老实实答了。

李军说:“噢,不小了嘛,怎么还没提?”

他笑笑,支吾一下,才答:“水平不够吧。”这个自嘲他后来很满意,分寸是对的,以退为进。

李军边擦汗,边一仰头猛地大笑起来,看上去有几分意外,又似乎觉得有趣。关于职务一事,这是他们唯一的对话,到此为止,没有再往下说,之后李军也没有再给过他任何明示或暗示。以为升迁之路都必须用钱才可以铺出,那只是外行人幼稚的猜想,盲人摸象罢了,哪一个居于高位的人不需要一些可靠的、使唤顺手的亲信?就如同三餐未必都充满鱼肉,搭上青菜水果同样是必需的。走狗屎运了,他居然成了青菜或者水果之一,几乎没有征兆就被李军突然端上了餐桌。

讲义气、有气魄、雷厉风行、敢作敢当,李军的这些口碑看来不是虚假的。

体育局算业务单位,任职者之前习惯性选运动员或教练员出身的人,并且是在大比赛上获过牌的,有成绩有名气摆在那里,下面的人不服不行。唐必仁有吗?他没有。虽说会打球,却仅是在业余中稍见成色,总之是牵强的。乒乓球这个技艺,整个中国到处藏龙卧虎,就是这座小城,水平远远在他之上的又何止成百上千。要说特长,他舞蹈远比打球强,到文化局肯定更胜任,但李军并不知道他曾是宣传队的男一号,这座城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了,文化局职位已有人填着,而体育局恰好空出来了,这就是机遇。

在李军也许不过举手之劳,在唐必仁却分明跨过了万水千山。得到消息那天他从单位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一口气到了江边,那里还没开发,正长着一片茂盛的荒草,终日不见人迹,在风中胡乱摇摆着,很尽兴,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寥。按规定副处级以上单位都配小车,所以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骑自行车上下班了。他骑得很快,上身前俯着,下巴几乎磕到车把子上。然后他丢下自行车,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呼出吸进。他觉得胸口那里储满一汪水似的哗啦啦淌个不停,快把他整个人淹没了。他开始喊,没有具体内容,就是长一声短一声啊啊啊,声音有点沙哑,像块布被猛地撕裂开来。

他觉得风都被他的声音撕成一条一条的。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啊,竟激动至此。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之前那个清心寡欲的自己是多么不真实,他把自己都骗得太久也太辛苦了。

正是枯水季节,江面窄窄的,似一个饥肠辘辘的暮气老人,水流极缓,犹如风前残烛。如果溯江而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偏僻处上岸,就能抵达他的老家唐家厝。他不爱那个地方,但仍然不得不常常挂念它。母亲,他的母亲徐盎然还留在那里。无法让风捎去消息,母亲不需要这消息,柳静和女儿锦衣也不需要。他其实多么孤独,既无人喝彩,也缺乏后援。

如果唐大弟还活着呢?也许只剩下一生都被人任意踩踏蹂躏的唐大弟愿意与他一起欣喜若狂。

几天后他回了趟唐家厝,是母亲一个电话把他召回的。母亲徐盎然仍然独自一人住在唐家厝,满头白发,牙齿七零八落,手脚却仍自如。让她到城里,她不来。城里的灯火属于她年轻的日子,她不肯重返。他早就给老家安了电话,也给母亲买了手机,但平日里如果他不拨打过去,母亲从来不会主动打来,似乎不认识他,更无须惦记。终于打了一次电话,让他回家一趟,他哪里敢怠慢,立即叫上司机小陈动身了。

“升了?”母亲劈头就问。

他点头。

“怎么升的?”

他抿了抿唇,终于明白母亲召他回家的用意。他提拔了,却让母亲放心不下。唐必仁字斟句酌地把自己的新级别新职位大致说了一遍,他所有的着力点都放在“副”这个字眼上,副局长而已,很虚的职,没有权力,无利可图。母亲噢了一声,便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问:“你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个问题果然提出来了,唐必仁额上冒出一层汗。他局促地笑起,进一步强调体育局的无足轻重。母亲问:“费了很大劲?”唐必仁马上说:“没有!真的没有!很正常,轮也轮到了。”

他说的未必不是实话,张三李四王五,市委办公厅起点高,宰相门下三品官嘛,跨上科级,再提成副处级,无论如何还是机会多多的,却也未必都是实话。靠近领导,伴君也可能成为伴虎,被烦被厌或许也就在旦夕之间。机关里很多人提上去了,更多人却终老那里,然后黯淡退场。他本来也可能是这群小人物中的一员,眨眼间已经五十出头,五十是个不小的坎,很惊险,他竟然峰回路转一脚跨了过去。

这一切竟然是拜乒乓球所赐,类似于中美外交,小球推动了大球。

扪心自问,他费劲巴结李军了吗?没有——无一厘金半两银进贡过,打打乒乓球而已,偶尔不露痕迹让让球而已,这些能费什么劲呢?他没对母亲说谎,至那时确实没有。要说他从来不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一次也不禁越想越恼火几分。已经五十多岁,这把年纪了,仍不过一个副处而已,却连母亲都不免把他资历、能力一概撇清,只一味地疑神疑鬼。其实他是想发火的,但他扭头往外面看了看。黑色的小车正停在院子里,司机小陈坐在驾驶座上等着他。那一刻,他适时笑起,摊了下手。母亲认为做人比做官重要,这不是多高深的道理,但活着的品质,往往还取决于官位的高低,却是母亲不甚了解的。

其他自己以前也不是太了解,或者说不太在乎。

母亲出生不详,从她三言两语偶尔透出来的叙述中,可以拼接出这样的脉络:养母从孤儿院领回她,养了几年又腻了,将她重新推到门外,不再往来。养母是小学教员,独身未嫁,体弱多病,性情古怪,应该不算恶人,是微薄的收入将其压垮了。在“春江好”红起来后,母亲曾怀揣着一沓钱回去找养母,却已经人去楼空,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这座城把母亲伤过了,但无论如何,她在这里生长,天空土地都再熟悉不过了,一呼一吸也凹凸契合,可是她却不肯返回。

1949年,那个仓促逃往海峡对岸的警察局长把母亲撇下了。母亲孤身离开城,避到唐家厝,嫁给唐大弟。她所做的无非是要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土,割断一切,湮没得悄无声息。未遂,往事还是被挖出来,母亲在自己的心底其实也从未埋葬住。唐家厝不临海,但处于风口上,风向一变,上空常常有白色气球刺眼地掠过。山陡,树狰狞,气球不时突然撞在山头,勾在树梢,然后便会落下面粉、罐头、布匹、糖,以及传单之类。高音喇叭反复喊着,告诉大家这些东西有毒,必须全部上缴,否则将怎样怎样,嗓门又大又粗糙。但没有人理,也没有人信,反而天天盼着东南风,一旦风来,方圆几个村的人都齐刷刷仰头望天,暗自期待气球当空降下,然后食物藏起,传单撕掉,又慌张又喜悦,如同一次偷情。

只有母亲例外。天气一变母亲就不出门了,连窗子也一起闭紧。有次唐必仁从县一中回来,过山坳时正逢一群人围住一堆白色大篷布俯身急速抢着。他凑上前时,仅抓到一盒压缩饼干。推开家门时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饼干,正满心窃喜,以为能博母亲一笑,哪知母亲却猛地脸色大变,一把夺过饼干就往地上摔去,然后脚再一踩。窸窸窣窣响过之后,地上已经狼藉。“不要,我们不要!”这话母亲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嗓子不是放纵敞亮的,而是梗着脖子喊,嗓音却压得很低,脸乌黑。

好吧,那就不要了吧。惊恐之下的唐必仁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警察局长,他猜测母亲是恨那个狗东西的。几年后,他上了大学,暑期返家时却意外在母亲枕头下看到一封古怪的信,信封是白色的,边沿是红蓝相间的细斜纹,写着繁体字:徐盎然小姐亲启。

小姐,母亲居然被人称为小姐!

信来自香港,抽出来看,套有另一个小信封,然后才是一张纸。展开来看,是竖写的字:“小然……”

唐必仁记得当时自己立即脑后嗡的一声闷响,如果前面有镜子,他相信可以看到自己的头发已经一根根直愣愣地竖起。

母亲恰好下地去了,回家后先匆匆进了卧室,再出来时脸涩涩的,低头无语。唐必仁相信母亲发现那封信被他动过了。他也缄默着,不问。

信是那个旧警察局长写来的,以大量篇幅解释那天是如何无奈登机离去的,然后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辗转托无数人寻找她的下落。很多是虚话,半文半白地抒着陈旧的情,但信中有几句话唐必仁却结结实实记住了:一、他在台湾已经娶妻生子;二、这辈子唯剩余一个心愿,就是与她重逢,所以哪天他一定要来找她。

翻到落款处,唐必仁看到这个男人姓郑。母亲恨这个叫她“小然”的郑姓男人吗?她的青春美貌以及流光溢彩的生活都浓缩在“小然”之中,伤痛血泪与不甘也由“小然”生发繁衍。纵使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那个“小然”,曾经的“小然”,都是母亲挥之不去的前身。

那天晚上唐必仁差不多一夜未眠。之后他开始听海峡之声广播电台,那时一个对台寻亲节目正火,声波越过禁锢的海岸线。好几次他都不免有写封信去的冲动,已经铺开了纸,但最终还是按捺下自己。那个警察局长的名字他记住了,却无法确定那算不算亲人,甚至也无法判断是否被母亲视为亲人。当年逃出城时,母亲还是青春美貌的“小然”,后来是唐大弟的妻子,再后来不过是唐必仁的母亲,而唐必仁与“春江好”没有任何关联。

不知道之后那个旧警察局长是否还来过信,又说了什么。说什么其实都无益了,时光逝去,该带走的都不返,淹没在远处,渐渐就淡了。母亲也该遗忘,遗忘的最佳途径是离开唐家厝,回到城里。当年大学一毕业,唐必仁曾问过母亲是否一起来。母亲摇头。

唐必仁没有坚持。一套小单元里还住着贺俭光哩,两人虽各有一个单间,唐必仁可以在屋子里打两张床与母亲一起住,但客厅厨房卫生间却是共用的,他担心贺俭光反感。

贺俭光那时很快就开始与市妇幼保健院的大夫李荔枝来往。住在对门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的妻子余致素怀孕了,贺俭光主动提出带她去保健院,他母亲是产科护士长,可以帮点忙。对上殷勤在贺俭光只是一种习惯,回报除了被领导青睐,竟还有额外的一笔。就是这一去,贺俭光认识了李荔枝,立即电光石火,一见钟情上了。

那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五官各自独立起来都平平,但组合到一起就特别了,很特别,几乎过目不忘,细看之下,原来是因为皮肤极黑,闪着瓷质的釉光,而且眼梢上吊,大而且亮,有着热带阳光充足照耀的饱满,让唐必仁不由得想起越南女民兵。那一阵李荔枝常来,背着大大的包,包里装听诊器、胎音器之类,进了门转一圈,马上就与贺俭光一起去敲对面薛定兵家的门了,在那边一待一两小时,然后李荔枝就走了。很长时间后唐必仁才知道李荔枝不是来串门,而是为薛定兵老婆余致素进行孕期检查。有一次贺俭光说漏嘴了,道出余致素胎位反了的秘密,李荔枝三天两头前来,正竭力帮着纠正——用心用情真可谓良苦啊。成效当然也大,作为市委书记的红人,薛定兵在办公厅里有着和珅般的掌握能力,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他暂时需要贺俭光,而贺俭光抓住机会带着女朋友李荔枝一起迎了上去,展示了比翼双飞的英勇姿势。能如此一致协同作战的一对男女,相亲相爱是肯定的,携手走进洞房自然也指日可待。

唐必仁暗地里也盼着贺俭光好事快来。贺俭光是本市人,家里有幢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阔大宽敞前后几进,一旦结婚,必定要搬回去住,那么腾出来的空间就可以给母亲了。他因此多出一些心眼,不时悄然打量贺俭光和李荔枝。很甜蜜,但也有波折。贺俭光母亲不喜欢与自己同在妇幼保健院产科的同事李荔枝,她让贺俭光散掉,贺俭光坚持着。终于结婚时,日子已经挨过一年多了,而薛定兵的女儿甜汁早已平安生出,整天在对门哇哇哇地哭闹。

贺俭光根本无法一结婚就搬回家住,他回不去。这个婚姻不被父母接纳,反而是李荔枝又住进来了。李荔枝把柳静介绍给唐必仁,然后柳静也住了进来。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单元房,住着两对夫妻四个人,挤得几乎转不过身子。

直至李荔枝生下儿子贺丰年。

看在这个孙子的分上,贺俭光父母才自己去外面买了新房子,旧房子终于腾给了儿子。贺俭光搬走了,空出来的房间都归唐必仁。唐必仁问柳静,让我妈来住行吗?柳静没有应。唐必仁知道不应就已经表明一种态度,他在乎柳静的态度,但不能无原则迁就她的态度。他独自回了趟唐家厝,他要把母亲接去。母亲却把唐必仁整理好的东西重新解开,母亲说,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母亲二十八岁才从这座城里离去,这里的一切与她原是凹凸相嵌的,她的青春与美丽流淌在每一次灯红与每一场酒绿之间,但世事突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切下,或者像一道幕景急骤转黯,生活把她猛地推向另一个空间,她一天天忍受着,终于忍成习惯。无论是唐必仁的女儿锦衣出生了,还是买了新房,有了大空间,她都始终拒绝前来。那就随她吧。唐必仁后来也不再强求。母亲不是个可以被强求的人,何况他的心思渐渐也淡了。

可是唐必仁到体育局上任不久,母亲却突然来了,不请自到,而且不是空着手,她带了行李,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唐必仁有点吃惊,也不免无措。现在不是往昔,他已经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鞭子不知来自何方,又狠又猛,他便越来越忙。人的忙常常与欲望成正比,他曾经有过对任何官职都懒得打量一眼的日子,但既然已经当到副处,正处自然而然也就出现在视野里了。岁数不饶人了,他加紧了脚步,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鞭打自己。这时候他哪还有闲暇对付母亲?

那天柳静也很意外,瞥他一眼,嘴动了动,似想问什么,终究什么都没问。看不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都是这样,两个女人始终很少交往,偶尔唐必仁带柳静去一趟唐家厝,能当天就回城的,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母亲不是好相处的人,或者说不是话太多的人,柳静竟比她更甚。吃饭吧。嗯。回了?嗯。走好。嗯。有时候唐必仁会把母亲不肯来城里同住的原因归结为柳静太冷淡,回头再一想又放弃了。母亲从未抱怨过柳静,反而数次提醒唐必仁要好好待柳静,“这个女人不错!”母亲的原话是这样。

柳静也赞叹过:“你妈很硬气。”

也许不算互相欣赏,但至少彼此没有反感。女人与女人间没有反感就已经为友谊夯下厚实的基础了,再渗进几丝亲情与几分必备的礼数,其热乎劲往往如同见了风的火势,霎时就漫天呼呼刮开了,即使再短暂,也会浮着一层浓烈的甜腻。

母亲和柳静之间却没有。以前分在两处,距离可以隔断诸多是非。现在母亲却突然来了,唐必仁还来不及喜悦,一股不安马上就淹上来。母亲为什么突然来?母亲和柳静能平和相处吗?以前他从未对此忧虑过。万事起势很重要,新婚时如果母亲在这个家中,那么柳静就是外来者。二十来年过去,天下已定,母亲已经把自己弄成了外来者。

另外,还有锦衣。

锦衣从小学习就好,尤其语文,高中时就在报纸上发文章,作文比赛也总能拿奖,这应该是柳静的遗传。作为语文老师,柳静把好语感传给女儿;作为母亲,她把坏脾气也一并遗传了。倒不是大吼大叫砸东西摔家伙,没有,锦衣一向比她妈还冷静,斜着眼静静看着,然后嘴一张,话就箭一般射出去了,直抵对方要害处。聪明人刻薄与凌厉起来,总是更有杀伤力。柳静对这个女儿从未满意过,唐必仁也不觉得十分可心,但他不愿再火上浇油。每次总是这样,在柳静与锦衣之间,他一直辛苦熄火,这个哄一下那个抚一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女儿其实就是柳静的翻版,许多与生俱来的性情是融在骨子里的。

锦衣在师大读研,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她回来前,唐必仁先给她打了电话。“锦衣,奶奶到我们家住了。”

锦衣马上答:“好吧。”

唐必仁咳一声,把早已斟酌过的句子重新咀嚼了一遍才说:“她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锦衣打断他:“知道了,你的意思就是,家里除了你,除了我妈,再加一个奶奶,三个人是三座大山,我必须低眉顺眼,学林妹妹,不敢多走半步路,不能多说半句话——这样行了吗?”

唐必仁说:“不是这样的,锦衣。”

锦衣说:“别假了,老唐,不是这样你就不必打这个电话告诫我。”

唐必仁暗叹一口气,“锦衣……”

锦衣笑起来,“老唐,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家里来的是你妈,又不是你小蜜,你居然小心成这样。行了,放心吧,反正已经有两座大山了,再加一座,我无所谓。”

唐必仁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锦衣从不食言,这是她最大的好,这一点也与柳静相似。小时候她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去哪里玩,唐必仁可以拒绝,但不能敷衍,若是顺口答可以,最后却没兑现,她就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仍不罢休。她让放心,唐必仁真的就松了口气。返过身,他还必须找柳静。不想多费神,他把对锦衣说的话重复一遍:“我妈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你看不顺眼的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柳静正在备课,已经当了一辈子老师了,随便上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对付下四十五分钟,备课这一环节却如同一道精密的齿轮,少了它每天的日子都转不下去似的。“你妈毛病有你多吗?”说这话时她眼皮都没有抬,唇也几乎不动,话就从齿缝间挤出来了。

唐必仁一下子就被噎住了。没关系,他已经动不动就被噎了二十多年,凡事习惯了就好。可是他习惯,母亲却未必习惯,他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毕竟柳静下了课一般都待在家里,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要比锦衣多得多。

“柳静,”他叫,“我妈这辈子挺苦的,我不希望她有生之年再有痛苦。”

柳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谁打算让她再受苦了——我还是你?”

唐必仁连忙说:“噢,可能是我多虑了。”

柳静马上接口道:“是多虑了!”

顿一下她又说:“她会在这里住多久其实你心里并没数。她打算一直住下去?”

唐必仁答不上。凭直觉他相信母亲此次到来必定与他升迁有关,外人可以理解成是因为替儿子高兴,于是来享福,但事实上他知道根本不是。自己的母亲他还能不了解?只是他不敢问母亲会住多久,更不敢问究竟是因了什么,才突然来临的。他爱母亲,更多的却是惧。这么多年母亲从来都把自己内心遮蔽得严丝合缝,极少渗出来,他甚至不曾见到母亲的一滴眼泪。母亲内心一寸一寸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只是她不肯敞开自己。包括这一次,他依然只能靠猜。既然来了,就不再走了吧?毕竟老了,已进入暮年,纵然再倔强再要强,也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但他猜错了,还是错了。仅仅几个月,母亲就如同当初突然到来一样,又突然回唐家厝了。母亲不说理由,她只是说:“这里我不习惯。”

唐必仁有点慌,试图挽留,但没有留住。

那天母亲从唐家厝突然来唐必仁家时,带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母亲说:“杜芳菲,你还记得她吗?你们以前一起跳舞。她去唐家厝找过你,说有急事。”

高中毕业离开县一中,然后考上大学又离开县里,这么多年唐必仁都没有再见过杜芳菲,也从未有任何联系。谁也没拦过他,是他自己一下子把过去砍断的,说不出理由,或许根本也找不到理由,他只是不想回望。但他忘记这个叫杜芳菲的人了吗?没有。虽不常想起,那名字却是清晰的,像一块石块上的刀刻。有事?有急事?

第二天唐必仁就拨了那个电话。铃声只响一声,一个女声就马上传来,仿佛对方正抱住手机,恰好要拨过来。“喂,哪位啊?”声音高亢粗壮。

唐必仁触电般把话筒从耳旁猛地拿开,举到眼皮底下,看了看。已经想不起杜芳菲从前的声音了,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如此尖厉。宣传队除了有舞蹈队,逢重大节日还会临时排些《东方红》、《长征组歌》之类的大合唱。二者相比较,舞蹈队一直更得宠,能唱的人未必能跳,而能跳的,只要不是太离谱,都常被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拉进大合唱队伍中滥竽充数。唐必仁鼻炎多年,嗓音有点瓮,却仍去唱过几回,而杜芳菲,似乎从未缺席过。

唐必仁说:“你好,我是唐必仁。”

对方静止了片刻,“唐必仁?噢——你好啊唐必仁,哎呀我是杜芳菲啊!”

果真是杜芳菲。唐必仁脑子里腾起一层雾,不免有几分恍惚。

“唐必仁,喂,喂,你真是唐必仁吗?”

唐必仁说:“是。”

“你在市体育局?”

唐必仁说:“是。”

“哎呀!真的在体育局啊……看来真是一当官架子就大了。”

唐必仁嘴张了张,忽然间觉得没必要辩解,就又闭拢了。

“唐必仁,找你找得我头都大了。你消失多少年了?呃,你自己说说看有多少年没露个面了?一直躲着我们升官发财啊,你!喂,我们那个年段同学你还记得几个啊?都不记得了吧?告诉你嘛,这个星期天上午要搞个同学会哩,你要来啊!以前搞过好多次了,都通知不到你,这次你可一定要来啊。刚从报纸上知道你升官了,怎么去了体育局啊?真奇怪,你搞过宣传队,没见你以前搞过运动队啊。田径?没有吧;篮球?没有吧……哦,乒乓球不错,但那算什么呀,明明是在宣传队里瞎打的嘛……”

办公室主任拿着一份文件进来。唐必仁觉得这通电话终于有了结束的理由了,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参加同学会。他问:“地点在哪啊?”

杜芳菲高兴起来,嗓音提得更高:“你能来啊?真的来啊?太好了,看来你没什么官架子。好,太好了。就在母校里啊,一中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扩大了好几倍,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那个……”

唐必仁打断她:“抱歉,有人找我了——那就周末见吧,我会去的。”

放下电话,签了文件,办公室主任退去,唐必仁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重重一躺。很滑稽,刚才在文件上签自己名字时,竟差点写成“杜芳菲”了。办公室主任在,他抿紧了唇,这会一想,不禁还是咧嘴一笑。已经退在时光深处的杜芳菲,那个曾经柔美羞涩的卓玛,竟这样忽现了,她居然还像以前一样,总是连名带姓地喊他,唐必仁!二十多年不见,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他忽然觉得,那么爽快要赴同学会,其实正是冲着这个悬念去的。搞,他注意到她动不动就使用起这个动词了。搞,她竟然爱说“搞”!

她以前似乎也不是如此爱说话的啊。

星期天柳静给学生补课,一大早就走了,锦衣学校有活动不回来,家里只剩下母亲了。唐必仁告诉她自己要去县城,他的意思反正有小车,可以把她捎上。唐家厝去县城已经不必再乘船,桥修起来了,路也宽了,半小时不到就可以开车抵达,可是他从县一中毕业后,母亲就再也没去过县城,母亲甚至缩在唐家厝,哪里都不肯去。去故地看看,这是唐必仁的意思,母亲却摆摆手。母亲问:“自己开车去吗?”

唐必仁脱口答道:“有司机啊。”

副局长,主持工作,有专车当然配了司机。唐必仁正奇怪母亲为什么问这个,却见母亲已经沉下脸。母亲说:“你要好自为之。”

心情一下子就败坏掉了。但他仍然坐了小车去县城,司机小陈早早就来了,在楼下候着。之前在市委办公厅纵然他从不曾羡慕上下班有车接送的主儿,轮到自己也有这一天,那种被服侍被仰望的感觉还是非常受用的。他没必要众人皆醉我独醒,出行用个车而已,天经地义,非要强行扭一下,反而显得造作了。

这个道理他觉得三言两语未必说得清。他其实也没觉得有必要说。

车往县城开去时,唐必仁脸即使是端端正正朝前的,眼珠子也转到窗子外面去了。在中学教语文的柳静,喜欢动不动嘴里就蹦出成语。“成语最高浓度概括了千言万语”,这是她的理论。唐必仁却持相反看法,柳静不知道,很多时候,机关里写材料反而会刻意避开成语。为什么避?在洪流般滔滔汹涌的宏大语句反衬下,成语不免显出几分酸腐无力。这个看法机关里下意识达成了共识,唐必仁也认同。柳静嘴里蹦出成语时,他心里哧的一声会有嘲笑,但这会他脑中却清晰浮起一个词:沧海桑田。周末车不多,司机小车油门踩得很欢,速度应该达到八十迈以上了。窗外山川万木呼啸而过,都变了,但偶尔有一条未枯透的小河、已经瘦小狭窄的小桥以及不曾改变的地名扑进眼眶,它们身上都储存着万千密码,在一瞬间,狂乱起舞。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车正往光阴深处开去,开向已经逝去的当年。

那天的同学会有近百人参加。一个年段八个班,每班五十来人,加起来有四百多人,来了四分之一,不算少了。杜芳菲没有说错,县城变化确实很大,一中变化更大,都找不到校门了,原先的砖楼也拆得差不多了,全换成钢筋水泥的新楼,甚至安了电梯,气派不逊城里的中学。校门口挂着气球以及横幅大标语,欢迎校友回来检查指导工作云云,动静不小。后来唐必仁才知道,原来他那一年段出了个在深圳做建筑的大款,给一中捐过几次钱,顿时备受尊重,学校说是欢迎校友,其实是冲着这个建筑商的。

近百人都集中在校会议室里,唐必仁走进来时,马上听到有人喊起来:“唐……必仁啊,那不是跳舞的唐必仁吗?”

所有的人眼睛都瞧过来了。唐必仁微笑,摆了摆手,左右转头看着,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有节奏,不知不觉,他腰挺直了,脖子梗起来了,挺胸收腹。“跳舞的唐必仁”,即使不是被提醒,一跨进县一中,一置身于这群同学之中,他的肢体就自然而然被唤醒。当年,整个初中、高中阶段,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穿行于他们的目光下的。

“哎呀,你终于来了!”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重重拍打到唐必仁背上。唐必仁回过头,是一位清瘦的女人,眉骨微凸,眼凹进半寸,薄薄的唇上抹着偏艳的红。他保持着微笑,手也仍竖起,继续摆了摆,脑中突然嗡了一下,脱口叫道:“杜芳菲!”

果然是杜芳菲。她兴致很高,咯咯咯笑着在前面领路,逐一介绍这个那个,语气松弛,不时开个玩笑,亲密中透着随意,仿佛那些人全是她的家人。握手、问好、微笑,不断重复这几个动作时,唐必仁其实也不忘拿眼角打量着杜芳菲。除了母亲之外,这曾是一具他最熟悉的女性身体,那上面所散发出的芬芳,穿透他整个懵懂的少年时期。那时候,这具身体多么饱满而紧致,水汪汪地漾着青春的光泽,如今却已经干透,枯树般艰涩。三十多年,时光是最狠毒的魔鬼,把一切曾经赐予的,又变本加厉都掠夺了回去。但他刚才还是一下子认出她来了,为什么?他在心里悄然给自己一个回答:笑起来的样子。

雅鲁藏布江边,聪明的卓玛故意装出扭了脚,哎哟哎哟地叫喊要找阿妈。憨厚的炊事班长上当了,扶着她离去,于是留在河边的姑娘如同捡到一脸盆金银,欢天喜地洗起衣服。转瞬醒悟过来的班长急急返回江边,想抢回衣服,卓玛眼疾手快端起脸盆就跑,而其他的姑娘则斜列两排,一手叉腰,一手做泼水状,背微俯,踢着脚划着臂交错向前,把试图抢回脸盆的班长拦住,掩护杜芳菲把盆里的军衣洗掉了。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这句歌词唱的是什么呢?唐必仁以前问过,杜三晖不知道。那时没有人觉得有必要知道。居然把脸盆扛上舞台跳来跳去,现在怎么看都是古怪而不妥的,当年却不觉得。几件衣服浓缩了世道人心,你帮我们收青稞盖新房,所以我帮你洗衣衫,彼此都掏心掏肺。那时每次演出前,杜三晖都不忘了叮嘱:“要开心,要笑,发自内心地笑。对,亲人解放军,你们好不容易终于为亲人洗一次衣衫,亲人啊!”

哎哟喊痛要找阿妈的杜芳菲笑得最得意最开心,舞一场场跳,她一次次笑,嘴角半月般上翘着,两排细贝似的牙齿赫然展露。

上苍其实还是对杜芳菲有所青睐的,牙黄了,不似从前那么晶亮细白,却也不曾残缺损坏,仍整齐地站在原地,从薄薄的嘴唇中夺目而出。她爱说“搞”,甚至跟人说着说着,嘻嘻哈哈间还会把中指往前一捅,猛挥几下。动作是粗俗的,但她却并不以为然,在她,估计只是把中指当语气词使用吧。况且,挥动中指时,那腰身,那姿态,依旧有着舞蹈的韵律,如同她整个人,穿着普通,一身衣裳从款式到花纹、色彩都是街头大路货,却分明穿出庸常妇女不曾有的风情。

置身于那些已经臃肿变形的女同学中,她依旧有着独特的芳菲,虽不似从前那么鹤立鸡群,终究还是让人高看几眼,像浮在水中的莲、挂在枝头的果。

午饭时唐必仁恰好坐在杜芳菲边上,敬酒的环节开始时,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话题引到同一内容上:喂,你们当年怎么没有成为一对?太可惜了!你们当年不是怎么怎么……

当年怎么了吗?没有。虽然唐必仁内心确实怎么了,但他没有说,没有表露。家庭的悬殊明显摆在那里,他不相信有奇迹,也没有那个胆。忍着,像用一根绳子把咽喉紧紧勒住,再蓬勃的生命,也很快窒息消亡。的确不长,仿佛只是一场梦,然后他醒过来了,没事了。恢复高考时,他考上了,杜芳菲落榜。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宣传队的人,几年下来都不用上课不用考试,他如果不是被母亲死活逼着,也早把书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识ABC,连正负数都可能模糊不清。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就是一中老师,却不认为读书有必要。杜芳菲一门心思跳着舞,怎么可能考上?

喧闹的空隙,唐必仁转过头问:“杜老师现在怎样?”

杜芳菲脸上暗了一下,说:“你是说我妈?死了,前年脑中风,躺了大半年,死了。”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教舞蹈的杜老师,因为胃疼瘦得皮包骨头的杜老师,天鹅般把脖子拔得长长的杜老师,强调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的杜老师,每次把母亲放在传达室的米、咸菜、钱转给他的杜老师,这么多年他居然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而她已经死了。

“不像你妈,你妈还多结实啊,看上去真年轻!”杜芳菲的情绪很快又转过来了,“哎,听说你妈以前是……”说到这里,她舌头一伸,唇就抿住了,几丝女儿态竟冒出来。

唐必仁知道她没问出来的话是什么,笑了笑。

顿了很久,敬酒的人来了几拨又走了几拨,唐必仁觉得还是要把一个问题弄清楚。不见便罢了,既然见了,就多少有了好奇。“你在哪儿工作?”

杜芳菲嘴一嘟,说:“没工作啊。我没工作。”

“一直没有?”唐必仁不太相信。

有人过来问杜芳菲什么事,杜芳菲站起答了,指指点点的颇有点像个指挥若定的官员。唐必仁已经看出来了,杜芳菲是这场同学会的组织者,至少是之一,那样一副从容控制场面的欲望与能力,怎么看都不像家庭妇女所为。“真的没工作?”杜芳菲重新坐下时,唐必仁追问了一句。

杜芳菲晃了晃脑袋,端起酒杯,先是敬同桌的,然后扭身敬向别桌,笑声像水花一样哗哗四溅。

她没听到唐必仁的问话?

肯定听到了。肯定不想回答。

坐在唐必仁另一边的也是女同学,唐必仁始终没记起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当年的模样。但她说唐必仁一点没变,无非胖一点而已。“那时全校谁不认识你啊!”她以这句话表示自己没有瞎说,全校人都知道唐必仁,都见过唐必仁跳舞,把那时的唐必仁和现在一比,桌上的人也都附和说:“真他妈的没太大变化啊。”

女同学就很有成就感地笑起,然后伸过头,趴到唐必仁耳边说起杜芳菲。

杜芳菲高考失败后招工进了县纺织厂,跳舞的长处发挥了作用,曾经很红过,当到厂工会主席,本来有希望当副厂长,还没当上,厂子却倒闭了;结过婚,有个女儿,没几年做生意的丈夫却带着小三跑得不见踪影。

“她最怕人家问工作的事了,你偏问!”女同学似嗔似怨。

唐必仁扭头寻找杜芳菲,见她正被几个男同学围住,敬酒劝酒,已经面红耳赤,一杯一杯却喝得仍很干脆,笑声朗朗。有人起哄让杜芳菲再跳个舞,“跳《洗衣歌》,就跳《洗衣歌》,今天解放军班长也来了——唐必仁,来一个!”

杜芳菲大声说:“不行不行,人家班长已经变局长了,官升好几级,是个老爷了,已经不会洗衣服。”

有人问:“那他的衣服谁洗啊?”

杜芳菲把酒杯高高一举,喊道:“小蜜洗!”话音未落,放声大笑,咯咯咯的飙出尖脆的声响。

这种声音是唐必仁陌生的。这样的杜芳菲也是他陌生的。隔着二十多年的距离,物非人非了。他觉得胸口那里有点堵。

午饭后大部分人留下来K歌,个别有事的先走了。

唐必仁没事,但他也走。现场让他觉得无趣,他要走。

杜芳菲一路小跑着追出来送他,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唐必仁意识到她肯定有事,心里好奇,但他没有问。不必问,她想必是要开口的。果然,走到小车旁时,她终于说了:“没想到体育局的局长就是你……我去唐家厝找你,才听你妈说的。这么巧,太巧了啊唐必仁……”

唐必仁警觉地看着她。到底巧的是什么?

杜芳菲手在他胳膊上一拍,说:“看来是天意了,现在你得帮个忙。”

唐必仁还是不开口,他甚至微微锁起眉头。这个姿态他是下意识摆出来的——万一是件棘手的事呢?

杜芳菲似乎有点失望,咂咂嘴,顿了一下才往下说,话一句一句都很结实:“我女儿是你部下,在市少体校当老师,已经去两三年了,却一直没听她说过你就是局长。她真是笨死了!哎,以后靠你关照了!记住了吗?呃,你可一定要给我记住了,我的女儿你肯定不会不管的吧!”

唐必仁嗯了一声,确实有点意外。

“嗯什么啊?”杜芳菲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别跟我打官腔耍滑头啊,我一听说你是局长,就知道我女儿有靠山了。以后就靠你了,听到没!”

唐必仁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杜芳菲说:“连丰灵,她是教健美操的。”

从县一中回来的路上接到贺俭光的电话,问在哪里,晚上吃饭。

唐必仁犹豫了一下,问还有谁?贺俭光就呵呵呵地骂过来了:“妈的别给我摆架子啊,都是你认识的。来!”

饭局安排在“海阔天空”,新开张的五星级大酒店,极致的富丽豪华之下,饭菜却是极致的昂贵与难吃。酒上的是1982年的拉菲,已经早早就开了三瓶,灌在一长溜工整排开的肥硕矮壮的醒酒杯里,荡出幽暗的红,像一串夸张的项链。席间有薛定兵,这不意外。当年薛定兵再三允诺贺俭光会推荐他当办公厅副主任,私底下却费力保荐了自己党校的同学,贺俭光愤然离职,多少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但时过境迁,两人早已又续上了蜜月,贺俭光在财源滚滚的前方奋战,其背后靠的就是薛定兵这棵大树。唐必仁只是没有想到李军居然也来了,坐在主宾位上,旁边是贺俭光,而贺俭光的另一侧就是薛定兵。市里关于李、薛二人不和的传闻一直不断,但是坐在一起时,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敬着酒,荡着亲兄难弟的甜蜜。桌上还有公安、税务、城建等局的局长,数过去没有一个不是这座城市的头面人物。贺俭光说得没错,都是熟人。

唐必仁有点后悔。他似乎不该来。

贺俭光当初离职出走时,其妻李荔枝差点崩溃,柳静出面安抚,唐必仁也跟着揪心。那时的同情是有俯视感的。贺俭光发迹这几年,就很少与唐必仁有往来了,没有交恶,但还是远了。那年贺俭光一赌气离职南下,之后又回转,先是办木材厂,接着开发楼盘,已经浑身淌着油光。在暴发户的眼中,没有油水的体育局副局长是毫无价值的。满桌热腾腾地说说笑笑时,唐必仁却不太开口,他意识到这样不好,嘴微微笑着,仍然不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说,全桌除了贺俭光,他行政职务最低,手中权力也最小——一开始他真的以为自己不逊于贺俭光,看到贺俭光坐在两位副市长之间他也仍觉得理所当然,主人嘛!但是后来渐渐发现不对了,大错特错。贺俭光敬李军酒,李军只喝半杯,杯子还未放下,就被贺俭光一把揪住,马上又塞回唇边,死活让李军喝光。“干了,不要耍赖皮啊!”

唐必仁注意到,贺俭光一手往李军嘴里倒酒,另一只手居然压住李军的脖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陪李军打了这么多场球,似乎很熟络了,可哪一次他敢如此放肆?

“这个家伙啊,”贺俭光手指过来,“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兄弟,你得好好重用他!”

这话贺俭光是对李军说的。

李军点点头答:“呃,必仁不错。”

唐必仁应声站起,端着酒杯走过去,先敬了李军,想接着敬贺俭光时,发现薛定兵正拉着贺俭光的胳膊,头靠在一起,手捂住嘴,悄声说着话。

就是在这个瞬间,唐必仁脑中蹿起一个问题:权有用还是钱有用?

曾经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是市委书记从江西带来的心腹,一直红得耀眼,如今不过是副市长,贺俭光那年如果不离职走,职位不一定能在其之上,那么,也无非是哪个局的主官,正处级,比唐必仁也强不到哪里去,哪里能像现在这般,可以把市里的一线领导任意呼唤到酒桌上,杯来盏去,称兄道弟?

有钱可以靠拢权,有权则能够转化为钱。而他既没钱,实质上也没有权。

他确实不该来。

一个晚上他都在捉摸贺俭光摆饭局以及喊上他的目的,是否有实质性的项目要通力合作、携手上阵、相互配合?没有,不过是他们常规性的一个小聚会,估计一个月定期重复几次。饭桌上各种话题迭起,鸡零狗碎,呼啸而过,骂骂咧咧。这会的面目是与主席台上迥然不同的,不道貌,不岸然,无拘地吃吃好菜,喝喝好酒,又造出一派和气增进了小团体的黏合,利人利己。

唯一例外的是,今晚贺俭光把他随机带进来了。

喉咙那里接连泛起几股酸水,唐必仁嘘口气,把它们一一咽下了。他有种忽然置身高山密林的感觉,满目是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它们根深叶茂,彼此亲密,相互呼应,而他不过是一朵刚从地皮上愣生生探出头的小菌菇,渺小,卑微,异类,无法相融。

整晚唯一与他有关的话题是市电视台刚举办的“我动我秀”节目,就是健美操的选秀大赛,老套路,专家现场打分,观众短信参与,一星期一轮,持续三个月后刚刚终结。除了唐必仁,全桌的人居然都看了,很投入,谈起来津津有味,乐趣横生,包括李军,包括薛定兵。唐必仁倒吸一口气,自己确实与这个圈子无法相融。柳静每天上课备课改作业,很少有时间打开电视机。他呢,即使正点下班到家,也只是看看新闻,仅此而已。

这时李军拿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叩两下,说:“来,我们敬体育局的老唐一杯!”

“为什么呀?”唐必仁已经提起酒杯了,但仍懵懂着问。

贺俭光插话了:“你傻呀,冠军是你们少体校的老师啊,体育局出人才嘛,该敬该敬。”

李军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噢,那个冠军……”

几个人同时说:“叫连丰灵。”

李军酒杯连磕几下说:“对,连丰灵!决赛时电视台还请我去现场颁奖。必仁呀,你他妈的有本事。你们少体校的健美操水平,我看比北京的都不差。”

唐必仁笑起,这时候他唯有笑才能起掩饰作用。原来是少体校的。原来是连丰灵。原来是杜芳菲的女儿。

第二天,唐必仁就在市少体校见到了连丰灵。

体育局办公楼不在市政府大院内,没有经济效益,又从未出过奥运冠军,因此在机关版图里一向被视为偏僻边疆,而无法立即争金夺牌的少体校则是体育局的边疆。其实少体校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并排,但之前唐必仁却很少跨进旁边的那扇门。这次他到里头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听听汇报,这就差不多了,离去前他突然问满脸是笑陪在一边的少体校校长:“你们这里有个叫连丰灵的老师?”校长马上答:“有有有。”

连丰灵是从练功房里被叫来的,周身有一圈热气正向外蒸腾,脸色绯红,额头汗津津的一层,孔雀蓝的低领紧身衣令她细长嫩白的脖子藕一般艳美,微喇叭练功裤又使整个人越发修长挺拔了,笑着,两排洁净晶亮的小牙泛出珠宝的光泽。她迎面走来时,仿佛时光倒退了,唐必仁看到的是当年的杜芳菲。

“和你妈长得真像啊!”他说了实话。

连丰灵抿嘴笑笑,算认可了。其实细看之下,唐必仁觉得她个子应该比杜芳菲高几厘米,腿更长,腰更细,气质更都市化。第一印象不错,待人接物分寸感很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教师,只要不违法乱纪,在少体校这样的地方,怎么混都不至于落魄,哪需要靠山?美艳,唐必仁脑中蹦出这个词,紧接着又有一个词:单纯。

美艳与单纯是多么相斥的两种东西,竟堆砌于一身,便如同悬崖边生长着花朵、剑锋上栖歇着鹂鸟。

握个手,寒暄几句,这就算认识了。校长脸上泛起了油光,大声说:“唐局长,她刚刚在电视台‘我动我秀’节目里得了冠军哩,现在成了明星,走到哪里都有粉丝!”

唐必仁点点头,说:“知道,我也看过那个节目。”

连丰灵头微歪着,捋了一下垂下的头发,笑了。

周末再陪李军打球时,唐必仁贴近李军小声说:“李市长,少体校那个健美老师连丰灵是我中学同学的女儿哩。”

李军眉毛一扬,“同学的女儿?看看,你生什么样的女儿,人家生什么样的女儿!必仁,你应该好好请她吃一顿饭。人才啊,这座小城有这样的人才不容易,应该爱惜啊!”

李军说话的过程,唐必仁一直看他,头不住地点着,看上去非常专注,脑子里却有一个钻头般的东西急速转动。什么意思?有什么深意?他试探地问:“可以啊,应该请!到时候如果市长有空,能不能赏个脸一起来啊?”

李军挥了一下手说:“行啊,就明晚吧。”

唐必仁一连说了几个好,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连丰灵电话号码,问一问手下当然很容易,但他想都没想就放弃这个选择。他拨了杜芳菲的手机。

杜芳菲很高兴:“咦,看来你是真关心她了。她说见过你了,不错吧,我那女儿?”

唐必仁本来想顺势说“你的女儿当然不至于太差”,话已经挤到舌尖上了,又猛地收住。事情开始复杂化了,他还是少说为妙。他只是要连丰灵的手机号,他说:“局里有个活动,想让你女儿参加,你把她的手机号发个短信来吧。”

这事就这样解决了,放下电话时他叹了口气。杜芳菲欢喜踊跃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一时之间他还弄不清为什么她会这样。走仕途对哪个女人而言都不是上策,不走仕途又何必对上司这么在意?不过母亲有兴趣,女儿却未必吧?独生子女这一代,与上一辈人已经观念迥异了,锦衣就一直执意游离政治之外,中学时连团都不肯入。

他拨了连丰灵的手机,一说自己是谁,有什么事,对方就一口答应了,语气竟和她母亲非常相似。

唐必仁松一口气——松一下,立即又紧起来。

晚宴安排在市政府附近的鸿儒私房菜馆,地点很隐秘,对外也没有挂大招牌。不用挂,市直机关里的人一般都知道它的存在,换句话说,那里的生意主要是冲着市委大院的人做的,往来无白丁。唐必仁让司机小陈下班,他自己开车走。要不要顺便把连丰灵一起带上呢?这个念头只一闪,马上就打消了。没必要,连丰灵可以自己打的去。也没什么清晰的理由,下意识的,他觉得必须谨慎。

私房菜馆是由两幢相连的老房子改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被下过狠功翻修过,雕梁画栋的富丽和青砖小瓦的雅致透出旧日的气息,里头的装潢更是华丽,全中式的,桌椅摆件或金丝楠木,或酸枝木、花梨木,屋中央则吊着暧昧的羊皮灯,光朦胧。

唐必仁最先抵达,然后是李军,接着才是连丰灵。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菜是唐必仁点的,其实也没细点,他要了合菜,每人一千元的标准,只吩咐一句:“挑美容和养生的上!”

美容养生都不是他平时感兴趣的,也无暇。精细的生活,需要有更精细的情调垫底,腰包厚实都不足以将其托举,必须有更富足的时间与心情。而他的老婆柳静每天从学校回来都已经是一脸倦容,把背回的一大包作业扔下后拐进厨房,能把饭菜煮熟端上来,他就不敢再生出半丝意见了。老话说缺什么渴望什么,那么也可以很阿Q地这么认为:他和柳静都未老,容貌尚可,身体还强壮。

而这一晚,来吃饭的女人年轻男人体壮,他还是特地点了那些菜。

他是在取悦他们吗?这么一问他也不免暗暗一惊。李军重用了他,虽不是位重权倾的要职,毕竟可算滴水之恩,而他涌不出什么泉相报,顺便善待人家,令对方愉悦几下,又有何不可?至于这个连丰灵……他突然喉咙处紧了紧,瞥一眼化了淡妆,衣服也刻意修饰一番的连丰灵,她正笑吟吟地端坐着,嘴轻抿,齿慢咀,优雅备至。通常是李军问,她答,话不多,但问多了也就不少了。原来她和锦衣是校友,师大体育系毕业,在校期间就在省市健美操比赛中获过奖,还曾录制过一个教健美操的电视节目,现在周末会去健身馆当教练挣点外快,偶尔也被一些单位的工会妇联请去上上课……

这些内容对唐必仁也是新鲜的,按理说作为杜芳菲的老同学,他比副市长李军更有资格听一听,但是他越来越如坐针毡。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呢?也许点过菜之后他就应该找借口一走了之,可是他却稀里糊涂地坐下了,以为他们都需要他作陪,结果他很快就陪成多余的人。

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一只手很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他有两部手机,一部联通一部移动,移动是公开的,联通只有家人知道。刚才他并无尿意,在卫生间里只是在一部手机上输入另一部手机的号码,然后手指虚捏在通话键上,重新坐下来后才把键按下。另一部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起,煞有介事地喂两声后站起,往外走。过一会再进来时,搓着手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摔了一跤,得马上送医院。噢,我得先走一步……”

连丰灵马上问:“要紧吗?要不要我一起去?”

唐必仁摆手说不必不必,心里却在揣测这丫头究竟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他相信李军是心知肚明的,但李军说:“噢,那算了,我也不想吃了,就散了吧。”

唐必仁摆手制止:“不行不行,你们继续吃。哪能都跟着饿肚子哩。我去看看,如果没大碍,马上就过来。”他看着李军说,话却是让连丰灵听的。

李军似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先看看去。应该不会有事的,一会就再回来啊,我们等着。”

唐必仁诺诺应着,但走出菜馆前就拐到总台把单给签了,又吩咐道:“他们还需要什么,尽管上。”总台小姐肯定明白他的意思,每月体育局办公室主任会来结个账,不是问题。

把车开出停车场时,他猛踩油门,车速很快。其实可以出戏了,但一股惯性却推着他继续往下演。开出几百米,那股劲才突然泄了,一下子腿脚无力,脑中蒙上雾,迷迷糊糊起来。

他把方向盘往里打,刹车,拉手刹,熄火,停在路边。

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好想的。

公鸡声嘶力竭地鸣叫,他吓一跳,转头四顾,声音居然是从裆间传出的。原来是手机铃声。他接起,是杜芳菲。“什么事?”他问。

杜芳菲说:“你怎么啦?”

唐必仁说:“我什么怎么啦?”

杜芳菲说:“口气这么难听呀,唐必仁你在搞什么啊,真的没事?”

唐必仁一愣,原来刚才自己口气有问题。他嘘一口气,咳一声,才说:“没事没事,酒喝得有点多了。找我干吗呢?”

杜芳菲说:“是你找我的啊。”

唐必仁吃了一惊:“我刚才拨你电话了?”

杜芳菲说:“是啊,你拨了!手机响了几声,我还没接起就断了。我就想你这当官的怎么回事哩。喝多了?那丰灵呢?还有那个市长呢?是不是也醉了?”

唐必仁把注意力都往脑子里聚,一激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机原本放裤袋里的,刚才他拿出来,找到杜芳菲的号码,拨过去,又放弃了,然后手一垂,手机就落在裤裆上……这个过程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下意识给杜芳菲拨了电话,又下意识掐断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局里的公车任何人不能开回家过夜,这个规定是唐必仁自己定下的,所以他必须带头遵守。鸿儒私房菜馆离家不远,但那天他还是先把小车开回单位,又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先看会新闻,又与网友下两盘围棋,等到打车回家,已过了半夜十二点。

推开门,客厅没有开灯,但他猛然还是觉得有道光迎面扑来。打开灯,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衣裳、头发都工工整整,眼也睁着,直视过来。

“妈!”唐必仁吓一跳。卧室的门都关着,柳静应该睡下了。

母亲让唐必仁也坐下,然后从一个电话说起。母亲提到了杜芳菲。年轻时母亲就认识杜芳菲,她从舞台下的黝黑处眺望台上千姿百态的杜芳菲,又一次次托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把东西转给唐必仁。前些天杜芳菲为一场同学会,专程找到唐家厝,跟母亲终于面对面见上了,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让转给唐必仁,同时也要走了母亲的手机号。母亲的手机已经配很多年,是唐必仁专门为她买的。有个环节他忽略了:关于提前离席而去,他找什么样的借口李军都无所谓,但连丰灵却节外生枝了,连丰灵背后还有一个杜芳菲。杜芳菲知道今晚连丰灵跟谁一起吃饭,刚才两人通电话时,杜芳菲还不知他提前离去,也不知离去的原因,是后来连丰灵告诉了她,于是她就给据说摔倒的老太太打来电话。大约杜芳菲是要表示关心,也想借机报答一下唐必仁居然让她女儿见到副市长,所以她对母亲说:“你住哪家医院,明天我去城里看看你。”

母亲便把这个看成大事,母亲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主卧室里有点响声,唐必仁马上直起身子扭头看,他担心柳静醒来。门仍是紧闭着,静默。唐必仁喘口气,轻声说:“妈,是这样,我饭吃到一半,头开始疼。找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嘿嘿!”

“吃饭?吃什么饭?”母亲似乎疑虑加深了。

唐必仁笑笑,心里一下子有了底。原来杜芳菲并没把什么底都透出来,他差点低估了当年的那个卓玛。“我们体育系统今天有会,晚上就一起吃饭,也就是一个普通工作餐,一大堆人哩。杜芳菲的女儿是少体校老师,所以也在场。饭桌上总是太闹了,那些人体力好,一身的劲没处发泄,就喊呀叫呀,受不了,所以我……嘿嘿,我就找个借口回办公室处理文件了。我……真不是故意咒你,这你知道的。唉,幸亏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去睡吧。”说这些话时,他明显比刚才从容了。

母亲还想说什么,唐必仁已经站起,过去拉了拉她。“妈,先去睡吧,你看这么迟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哩。柳静也要上课,别把她也吵醒了。”

母亲像跟谁赌气,低下头继续坐着不动,突然站起,快步进了自己的房间,反身关上门,虽悄无声息,动作却有棱有角。唐必仁无声叹口气,匆匆洗漱后进了卧室。他做好柳静醒着的准备。还好,柳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第二天他醒来时,柳静已经走了。学校每天七点早读课,一三五英语,二四语文,其实一周柳静只需赶早去两次,她却一直风雨无阻天天赶去,守在自己班上。她是班主任。

唐必仁走出卧室时,母亲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还是坐在昨晚那个位置上。

“醒了?”

“嗯。妈你也起来了?”

“快吃早饭。”

“嗯。妈你也吃吧。”

唐必仁吃早饭时,母亲也坐到餐桌旁,双手交叉握住,搁在桌上。“你……可好?”她问得语焉不详。

唐必仁笑起来,笑是这时候最安全的选择。

母亲说:“活着永远是险象环生的,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间就站到悬崖边了,此刻还浮于云端,下一刻却忽然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唐必仁说:“我懂。”

母亲并不罢休:“懂是一层,做又是另一层。我年轻时多轻狂,从骨子里傲视万物……”说到这里母亲突然闭拢嘴,垂下眼睑,十指相互揉着,骨节咯咯响。

场面有点僵。碗已经见底了,唐必仁放下筷子站起。他说:“妈,我上班去了。”

他确实必须走了,昨晚经历的那件事不算大,但对他而言也不能算小,以至于夜里躺下后梦一个追一个,人物众多并且杂乱,脸不清晰,都在奔跑,总体的情节是战乱时的流离,而情绪则是惊慌恐惧。

鸿儒私房菜馆给他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有点突然,他脑子竟蒙了。其实放在几十年官场所见,已经毫无新意,只是原先都在远处,与他无关,这一次却在眼皮底下,并且把他也一同嵌了进去。

也许好,也许不好。

去办公室路上,司机小陈递过一把大钥匙。小陈说:“唐局,你昨天钥匙插在车上没拔走哩。”

唐必仁一惊。小车平时小陈开,但他自己也同时掌管一把钥匙,昨晚他把车开回办公楼下,停好后居然忘了拔出钥匙!单位门外有保安,固然车不至于丢,但这样的疏忽大意肯定不该是在市委办公厅待过二十多年的人所为,也远不是他的风格。

太不应该了!他暗暗谴责了自己。在机关泡过的人都知道,能否正确对待桃色悬念,是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最好证明。李军不是因为他而认识连丰灵的,他无非听命安排个饭局罢了——就是他不出面安排,李军也可以有一千种机会请出连丰灵吃饭。那是一个已经心智成熟的女子,不是未成年人,没有人可以诓她。何况,即使她单纯不知世事险恶,还有杜芳菲哩。杜芳菲都那么兴高采烈,他凭什么要不安?

可是他还是不安。

不过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之前那个悬念还像一只小老鼠般在心里窜来窜去,他甚至匆匆往单位赶,急着想获取答案。

他差点做了傻事。

李军桃色传闻一直甚多,官员有桃色便有了破绽,有了随时可能决堤的险情。唐必仁知道自己永远都只能是岸边一棵静默的树,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在情色之河里沆瀣一气的男女,欢愉独吞,快意独享,一旦鱼死网破,则会把旁边的人一同带向深渊。

政治智慧,这个词忽然在心里冒上来。

他有连丰灵的电话,但不会再主动拨打过去了。李军仍时有来往,但他也不问,不能问。

他和李军的往来,在他到体育局后就成了正常的业务关系了:李军打乒乓球,他安排,然后陪打;乒乓球玩腻后突然改打高尔夫球,他仍然安排,然后勉强陪打。他不喜欢这玩意,太扯了,占着那么大一个优质草地装腔作势,那么小的球,那么贵的杆,那么稀疏的洞,却必须那么在意姿势造型。教练员已经反复示范怎么握杆,帮他把右手小指头塞进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夹缝里、左手大拇指藏到右掌拇指下的掌窝里,可他杆一举,就又乱了章法。

李军却不一样,从新手到老手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就已经跃过去了。只要愿意,天下万物似乎都没有李军玩不转的,酒桌上千杯不醉,拿起麦克风马上有专业嗓音,口才滔滔,精力充沛……放在其他行业,都可算优点,但置身官场,又成为局限了。“潇洒”是一说,“玩物丧志”又是一说。在这座城市,李军一直是醒目的,据说书记市长都曾受惠于他父亲,所以虽不是第一把手,第一第二把手却常常要对他纵容礼让迁就几分。

有时候,李军去高尔夫球场时,身边会多出一名女子,来了,该吃该玩该住,怎么吩咐唐必仁怎么让手下照办。至于来者是谁、什么身份,唐必仁从不过问。领导的隐私是他无权干涉的,只是这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连丰灵:有一天连丰灵也会出现吧?

连丰灵果然来了。见了面并没有想象的羞涩窘迫感,很自然,从容得仿佛是来看唐必仁热闹的。“你好,唐必仁!”她叫。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但脸上是笑着的,也很自然从容。

李军是怎么称呼他的呢?他在脑中飞速搜索着。必仁,对,即使在一些很正式的场合,李军也一直只称呼他名,而连丰灵却如同她母亲一样,连姓也一起喊出来了。“你好,唐必仁!”语气是柔软的,带着几分嗲,听起来很顺耳,几乎沁人心脾,但问题是她只是他的手下,少体校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员,却一把撇开“唐局长”、“唐副局长”,而直呼其名了,这里头的意味,自然不言自明。其实她至少应该叫他叔叔或者舅舅哩,他和她母亲一起年轻过,一起跳过这个民族那个民族的舞,被舞台的聚光灯一起反复打在身上,怎么说她也是小一辈。

但现在这个小一辈的女孩没心没肺,根本无所谓这些。他当然也只好无所谓。

挥杆、击球,连丰灵的笑声在杆起杆落间脆亮地响着。她拿一把三号木杆练发球,显然还是新手,还不得要领,但站立、挥杆、扭身、展臂,无一不款款流淌着特殊的韵味。在舞台上千姿百态的杜芳菲,把所有长处都遗传给女儿了,甚至被发挥,连丰灵身材比她母亲修长结实,脸蛋也更精致时尚。杜芳菲没考上大学,而连丰灵却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唐必仁记起柳静对锦衣的种种不满,柳静一直埋怨锦衣没有被优生,腿太短,腰太长,个子偏矮。柳静曾无数次说到想再生一个女儿,取名“玉食”,这个玉食身子细长挺拔,腿直而长,肩窄窄的,脸蛋柔和,五官精致——会不会恰似连丰灵这样的呢?

“唐必仁,来,你也来!”连丰灵喊起。

唐必仁笑笑,摆了摆手。李军一到高尔夫球场就径自去了果岭,他今天主要练习推球入洞。球童替他往草地上倒一桶球,他一杆杆耐心练习往洞里推,仿佛凡事皆忘,仿佛连丰灵和唐必仁都是路人甲路人乙。

放在这座只有一百多万人的小城,大开大阖的李军是举足轻重的。一个从小在省委大院里长大的人,等于从小在大江大河上练过身手了,气度与做派肯定比常人高出一筹。那些在主席台或者电视上汪洋着庄严状的头面人物,转过身面对摇曳而来的女人时,可能马上就不禁哈喇子横流——李军却没有,至少唐必仁没有见过。该拿起该放下,李军游刃有余。然后吃晚饭时,其他人都辞退了,仅仅李军、连丰灵、唐必仁留下;再然后留宿球场旁的酒店时,仍然仅他们三人。三个人开三个房间,但唐必仁知道,这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里,最终住人的肯定仅两个房间。

母亲开始收拾行李回唐家厝时,唐必仁悄悄问柳静是否知道原因。柳静不直接答,斜着眼反问道:“那是你妈哩,怎么问我?”

唐必仁脸灰了一下,他有点不快。

柳静又说:“前两天有人打了她手机,之后,她就说要回去。”

“谁的电话?”

柳静没有答,又斜起眼。“那是你妈哩,怎么问我?”这句话又缓缓吐出。谁的电话?母亲手机一直是安静的,这一个月却不时掏出来看,还动不动就找插座充电——这个细节他是刚刚想起的,当时却没有在意。在意也是一件有惯性的东西,自从去县一中上学,他就再没有这么长时间与母亲住在一起过,母亲的一举一动也早已被他忽略。这么多年母亲不肯来城里,突然来了,难道揣着什么秘密?

母亲要走,他其实暗嘘一口气,顿时心里一松。

国庆长假就要来了,而他恰好这期间得随团出访埃及南非,一走十几天。天底下没有几个婆婆与儿媳不是天敌,缺个男人在中间润滑周转,其间的尴尬与别扭总是浪一样涌起。柳静或许是天底下最善于删繁就简的人,厌恶一切累赘,所有多余的东西,一件衣服、一个碗、一样摆设,她都不肯囤积,不需要了随手就丢,甚至不管贵贱。母亲则相反,柳静丢到楼道垃圾桶里的东西,转身被母亲捡回,她所住的那间客卧,很快就成了仓库。唐必仁明白母亲缺的不是钱,他每年春节前后都固定给母亲一万元,足够她开销了,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母亲心理上有恐慌。他所做的就是试图说服柳静接受。柳静不接受,但谢天谢地,一切都还在她容忍的范畴内,不反感便也没有排斥。婆媳相处持续着往昔的风格,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宛若一棵树上两粒相邻的果,挂在同一枝丫上,却又保持各自姿态,互不侵扰。母亲来,柳静不反对;母亲要离去,柳静也无所谓。

唐必仁本来让小陈送母亲,转念一想他还是自己去借了部车。囤积卧室里的东西母亲要全部带回唐家厝,装了三大编织袋。

一路上两人都没太多话,母亲坐在后排偶尔会叹口气,声音很轻,气流却直扑唐必仁的脖子上,有点痒,有点针刺般的疼。

前几年一条国道从村子旁修过,路宽阔了,通了车,村子的模样顿时大变,不再是当年需跋山涉水才能颠簸出去的小山村。起了很多新楼,贴了瓷砖、嵌着玻璃,阳光在上面镀一层富丽的光泽,貌似簇新了,却反而透出朽败气味,分明衰老了,零乱而涣散。一切都与外面越来越接近,却也越来越陌生,到哪里都不免一恍惚,以为走错了。故乡似他乡。

家里空置了几个月,到处蒙着一层灰,有若干动物含义不明的体味幽幽盘旋。唐必仁提来水,他已经很久没动手做过家务了,但也并不生疏,很快就把里外擦拭了一遍。母亲先是进到自己屋里,闭上门,过一会才出来,坐着不动,静静看着他做。终于收拾好了,洗净手,正欲离去,母亲才说:“你坐下,我们谈一谈。”

唐必仁心里咯噔一下。他顺从地拖过椅子,把自己整个人端正摆放在母亲对面。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应该还从来没有过。母亲是沉默的,沉默了这么多年,突然煞有介事地要“谈一谈”,谈什么呢?

“我当过舞女,这你知道。”语句很陡峭。没有想到,母亲居然说的是这个。唐必仁身子不免有点僵硬。这不是秘密,母亲提起许多次,但从未深入过。这么多年,母亲织了一层层茧把自己密密包住,终于要撕开来袒露给他?

他看着母亲。母亲端庄而沉静。

“那样的地方,整天被灯红酒绿笼罩,要说双脚不往泥坑里踩去确实挺难的,或者被动或者主动或许迷糊之间,总之一步就是深渊。但是不是一定无一幸免呢?未必。爱惜自己,就会拼死护住自己。我又要说到欲望上了——不就少买一件衣服、一个首饰、一罐化妆品吗?不择手段装扮自己为了有尊严让别人看得起,可是尊严这东西真是又娇贵又无情,如果不是从内里一点点如履薄冰谨慎善待,再厚的脂粉也抹不出一个人样啊。”说到这里母亲舔舔舌头,似乎打算把这个话题往深处讲去,却突然话锋一转,她说:“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唐必仁敷衍地点下了头。他有点紧张。

母亲说:“那时全城人都知道‘春江好’是一塘臭水,前脚跨进那个大门,后脚即使立即退出来,整个人也已经腥臭几里地了。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事实,至少不是事实的全部。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从来没有解释过,不必解释,却仍然按自己的心意过简单的日子。那不过是一份职业,应对一切该应对的,承受一切该承受的,然后守住自己,过自己需要的日子……”

唐必仁深吸一口气,然后悄然吐掉。母亲谈的是舞女生涯,却分明已经宕开一笔,句句都另有深意了。这可能只是序曲吧,接下去该引入正题,开始滔滔教导他如何在官场上洁身自好?不料母亲却突然在这层意思上打住了。

母亲说:“我就是在那里遇上那个人的……郑先生,那个警察局长——他出现在‘春江好’是公务,公务而已。”说到这里母亲忽然眯起眼,脸上竟浮起一层羞涩。

她把头低下,手指头搁在膝上重重地互相揉搓,局促而无措。原来即使再坚硬的女人,内心深处也仍潜藏一腔少女情怀。这样的母亲是唐必仁陌生的,他不适应,眼珠子连忙闪到一旁。屋里安静下来,静了很久。起风了,风从敞开的房门灌入,将枯黄的树叶带进几片,满地打着滚。门微微晃动,咿呀响着,像一把矜持的大扇子。这一霎太眼熟了,年少时它曾无数次在眼皮底下上演过。村子老了,风却依旧年轻。

这时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封信,信封上的字唐必仁以前见过。

母亲并没有把信递过来,而是平展着,双手托住。上面的字硕大而且几分歪斜,笔画仿佛虚影了,每一道都拖着锯齿边,已明显不如从前遒劲有力。原来字也是会衰老的。母亲说:“郑先生以前常说,洁身自好这个词看似简单,轻若一根稻草,却是一生永无尽头的沉甸甸背负,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唐必仁眼仍盯着母亲手中的信。他现在开始相信,母亲这次突然返城,又蓦地回到唐家厝,应该与这封信有关系。

那个郑姓旧警察局长的信。

“他血压高,妻子一直不肯让他回来。血压当然只是他妻子的借口,他可以去香港。以前他一直让我去趟香港,在那里见一见。我不去。他是从这里走掉的,他得回来。”说到这里,母亲顿一下,然后把信抽出来,展开,看一遍,又收起。整个过程舒缓而静谧,几乎接近某种宗教仪式。然后她轻轻说:“年轻时我傻,一直不觉得商女一定要知亡国恨。政治这东西太巨大了,一般女人尚且承担不起,何况商女?但其实万物生灵都无一不被丝丝缕缕笼罩其中,烽火连天时,就是一只小蝼蚁,命运也会瞬间被改变。”

母亲咽下口水,抿了抿嘴,似有犹豫。唐必仁看着母亲,他隐约觉得接下去母亲会说出什么至关重要的话。

母亲把信捏着,微微扬了扬,果然说了:“他要回来了。他说要回来一趟。是他女儿说服了他妻子……他女儿陪着一起回来,回到城里……你知道‘春江好’以前在哪里吗?”

唐必仁摇头。

母亲说:“在你们市政府附近,我那天去找过,变了,都变了,原先临街,后面靠河,车来船也可往,可如今路被房占了,河也不见了踪影,但房子的外壳还留着,成了一家私房菜馆……”

“鸿儒私房菜馆?”唐必仁脱口问出。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怔怔地,似乎没有回过神来。“那里,就是那里……他在信里说让我等着电话,他一回到城里,便打电话,我们在曾经的‘春江好’前见个面……”

“然后呢?”唐必仁注意到母亲语调已经下沉了,他在心里迅速推测了一下结果,他相信结果已经摆在那里了。“然后他没打来电话?”

母亲微微晃了下头。“他咽喉癌,动过手术,已经失去说话能力……是让他女儿陪着一起回来。他女儿要走了我的电话……整整一个月,电话没有响……”

一颗泪像一只从夹缝里蹦跳出来的球,突如其来地从母亲鼻翼旁滚下,母亲连忙低下头。她的头发剪到齐耳,已经白透,一根根却有尼龙丝般挺括的质感,泛着微弱的银光。有一绺白发垂下,把左眼遮去大半,唐必仁伸过手,把它们捋到母亲的耳后。他以前从没做过这个动作,懂事起母亲就退到远处了,很少对他有肌肤之亲。反之,他也没有,彼此都不习惯。他注意到自己手伸过去时,母亲下意识地把头往旁闪了闪。

母亲说:“你回吧,你自己回,我留在家里……呃,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这次为什么呢?我等一等……好歹得有封信啊,你说是吧?”

唐必仁半晌不语,不知道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

过一会他站起,跟母亲道过别,出了门,上了车,发动,加油门,往城里去。这一段行程,像是行驶在梦里。

十一

几天后他出国,先到南非再到埃及。同行的大都是市里宣传口几个局的头目,神色不宁,一路上都忧心忡忡。此次出行时间原本定在六月,各种手续翻来覆去折腾,就拖到了秋天。这个季节往往是市里人事重新洗牌的敏感期,谁谁谁可能调哪里,谁谁谁又可能升哪里,小道消息一路跟随。

其中也有关于李军和薛定兵的,说二者必有一人升为市长,前者胜算多些,但后者似乎更迫切,迫切就是动力。

李军当初一来这座城,就被纷纷认为是市长接班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可几年过去,仍只是常务副市长。这事李军自己从不抱怨,有次酒喝高了,点名道姓说省里的一位副书记曾与他父亲结怨,他父亲退了,那人正当红,他就成了牺牲品。叙述时他也没生气,反而像中了大奖,哈哈长笑。现在呢,现在那个副书记终于心慈手软了?唐必仁掏出手机,想拨过去问问李军。

但最终他把手机又放回口袋。

算了,不问也罢。李军能升他当然高兴,至少于他无害,但能有什么益处吗?不知道,很难说。出访的这个团里,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年纪的残酷性这时候甚于一生中任何时候,佳肴众多,却都是别人碗里的菜,他咬不动了,没机会咬。

如此一想情绪不免就黯淡了。

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处处新奇又时时有挥之不去的悬空感,站到好望角灯塔瞭望台上时,这种感觉涌到顶峰,抬起头,柱子上有指向世界各处的众多小木牌子,他找到“BEIJING”,是12933KM。离北京仅一万多公里吗?这个数字比想象的要短很多,他怎么却仿佛已经站在地球的边沿,脚一滑就可能坠入未知的苍茫里去?

预感不是太好,心里一直咯噔咯噔地响。

果然一回来,第一天上班,手机就响了,接起,是杜芳菲。“唐必仁,”她还是连名带姓地喊,“我女儿怀孕了!”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但他牙根一紧,迅速就把持住了自己,脸上甚至挂出笑。舞台上那个卓玛,轻松撒个谎就可以把憨厚的炊事班长给骗了,唐必仁不憨厚,至少现在不了。何况,即使真怀孕了,也不是他干的。

那么会是谁呢?

他知道是谁,还能是谁?他说:“哦,是吗?太好啦……”边说边起身过去掩上门。他正在办公室,隔墙有耳。重新坐下时,他仍然压低了声音,他说:“芳菲,最近好吗?”

杜芳菲喊起:“唐必仁你怎么装傻了!都是你……喂,你们当官的很无耻啊!”

唐必仁咳几声,捏紧手机等着杜芳菲往下说。其实不说也罢,最好别说,秘密总是带着锋利的刃,寒光照铁衣,可是杜芳菲既然已经急匆匆打电话来了,便已是一场洪涝,与其她把秘密倾泻给别人,不如干脆由他承担起来吧。他没多想,仅是本能。好多年前他问过柳静为什么肯嫁他,柳静回答很简单:“你心地不坏。”他确实不坏,不太坏,这一刻当有恩于他的李军遇麻烦时,他脑子里什么弯都来不及打,就决定迎上前去,能挡一刀是一刀。

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头,这是用手机通话哩,危机四伏,弄不好非但挡不了刀,反倒会狠狠补上致命的一刀。他说:“芳菲你在城里?”

杜芳菲说:“没有,在家里。哎,居然说怀孕就怀孕了,怎么回事啊?唐必仁你在外面是不是也有小蜜啊?也有私生子?有几个?”

“芳菲!”唐必仁话硬起来,“我马上要开会,对不起,先这样!”说到这里,他猛地把手机结束键摁掉了。然后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他做了一道数学题:四十五加二十五等于七十。从城里开车去县城四十五分钟肯定可以抵达,但他没有把握是否可以在二十五分钟内熨平杜芳菲。

来不及多想,他让司机小陈马上走。

他不是个扛不起事的人,但这个事无疑太特殊了。要不要先去跟李军通个气呢?这个念头闪过,又立即放下了。飞身扑到李军跟前是不明智的,他还是应该以己之力先把杜芳菲那一头按下去——按得下去,他就功记一次。“我女儿怀孕了!”现在想起来,从手机接通的那一瞬起,杜芳菲的嗓音其实都是高扬的,像被气球牵着腾空起来,分明铺张着丝丝抑制不住的欢喜。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或许这正是最麻烦之处。

车近县城时,天已经微暗下来了。天气是变了,往年这时节都凉飕飕了,这会却满街可见穿短袖的男女,不过白天倒是明显缩短了,毕竟透着几许半老头的暮气。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杜芳菲手机。没有接起,他再拨,仍然没接。继续拨。既然已经专程从城里下来了,他不能白走这一趟。终于通了,杜芳菲在那一头气喘吁吁,夸张地大声喊:“喂!喂!喂!”

唐必仁愣了片刻。杜芳菲在干什么?他说:“芳菲,我在县城。你家住哪,这会有空吗?”

杜芳菲说:“我在中心广场跳舞啊,你过来过来!”

唐必仁合上手机时暗笑了一声。刚才听到急急喘息声,他承认自己想歪了,原来不过在跳舞。

所谓中心广场其实不过四五百平方米,零乱种些草和树,中间用石头铺出篮球场大小的空地。车驶近时,远远就听到音乐传来,一团人影隐约舞动的手,像被风刮动的树枝。唐必仁让小陈把车停在旁边,他独自走过去。渐渐近了,猛然又停住。

有微弱的光,光从四周高楼上射出。空地边沿有台小音响,黑黝黝地缩在那里,看上去瘦弱而无辜,嗓子却粗大嘹亮。之前音乐响的是《天路》。一曲终了,人群松了一下,马上歌声又响了,前奏一起,唐必仁就浑身一震。

竟然是《洗衣歌》。

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有二三十人在跳,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胖的,还是胖的,一个个都已失去腰肢和柔软的关节。她们列成三队,手脚舞得僵硬而磕绊,而杜芳菲,她正单独站在队伍的前面,她跳着,投入地、倾情地、多姿地舞动手脚。

“松弛,松弛!”唐必仁记起当年杜三晖老师在排练场上反复说的这句话。不得要领的人听起来以为是把整个身体松垮掉,其实错了。藏族舞懒洋洋中透出的柔媚,是把激情揉碎后渗进每一寸骨骼后的绽放,臂虽如柳枝等闲拂动,腰虽似行云恣意飘荡,一招一式却又有丝丝入扣的精致与华丽。杜三晖老师说:“必须跳出那股味道,跳出来!”

当年,舞台追光灯下的杜芳菲整个人都被那股味道浸透,从头到脚,一举一动,都徐徐往外吐出芬芳。这么多年过去,杜芳菲身份已经平庸、生活已经残缺,肢体却依旧摇曳生辉,在众人中夺目而出。那些动作,每一个动作,都像游动在乐曲里的蝌蚪。

他的手脚也动了——在意念里动。“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衣。”炊事班长上场了,脚尖脚后跟并过来并过去,左手扶脸盆,右臂前伸,划过胸前……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动作,却竟然没有!它们仿佛一直被紧紧锁在音乐的缝隙里,曲子一起,就蓦然张大翅膀,欢腾地流畅地涌出来。甚至藏族女孩的动作他也会,当年反复看,看多了,一招一式都再熟悉不过。

杜芳菲终于发现他了,停下舞步,向他走来。音乐仍响着,其他人继续跳着,她似乎也延续着刚才的惯性,走得幅度很大,两手夸张地摆着,脚掌一跳一跳的。站到唐必仁前面时,一股热乎乎的气流迎面扑来。

“什么事?”她问,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唐必仁呆立着,脑中嗡嗡嗡嗡响。

那边音乐停了,顿时静下来,人群耸动着,都往这边看。杜芳菲扭头看了看,有点不耐烦,她问:“喂,你没事吧?没事我就回那边了……”

唐必仁连忙说:“有事!芳菲我们到旁边聊个事。”

杜芳菲犹豫了一下,说:“你等等。”就过去拿了衣服,再过来时,有个女人追过来喊道:“杜姐杜姐,钱你忘记带走了。”

杜芳菲嗯嗯几声,侧过身子,挡开唐必仁。唐必仁还是看见那个女人把一团钱塞给杜芳菲。那个女人离去了,杜芳菲仍那样背对着唐必仁定定站住,半晌才慢慢转过来,边转边把捏钱的手塞进裤袋,然后笑笑,脸是僵硬的,与刚才判若两人。

“走吧。”最后还是她说。

唐必仁跟在她背后,一路走得静默。那团钱怎么回事?答案他不好问,不能问——意识到不能问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明白过来了。

广场边上有座木质凉亭,亮着灯,摆着石凳石桌。杜芳菲让唐必仁坐下,她的神色已经恢复,竟有几分女主人的气度。“唐必仁,转眼我这就要当外婆了,想想真可怕。我怎么一恍惚还老觉得自己很年轻,还在一中宣传队里,整天跳这个舞跳那个舞,到这里演出到那里演出。可是……老了!”

唐必仁笑起。他其实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脑子仍涨涨的,迷迷糊糊的,却专程赶到县城,这时候了晚饭都未吃,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竟差点给忘了,他悄然骂了自己一句。他说:“瞎说什么呀,你简直比刘晓庆还逆生长,当什么外婆!”

杜芳菲下巴一扬,“真的是外婆了啊!丰灵既然已经怀上了,那还是生下吧。”

唐必仁小声问:“是丰灵想生?”

杜芳菲说:“她哪里想生?还没结婚哩,又害怕身材变形,哭哭啼啼要去流掉。但我不肯,一条人命啊,而且这个命……唐必仁,怎么能不生呢,你说是不是?”

唐必仁重重捋了捋头发。脑子还是不好用,想得很费力。但他必须想。连丰灵不想生,杜芳菲想生,那么李军呢,李军……

手机响了,一看显示,吓了一跳,边接起,边起身往旁边走去。“李市长,您好!”

李军问:“回国了吧?呃,又跑哪儿去了?”还是老腔调,几分笑意,几分油滑,若无其事,举重若轻。

“我在……”唐必仁一下子有点语塞,心跳很快,仿佛自己被人抓了现行。

“在泡妞?”李军哈哈打趣,“悠着点啊,我警告你!”

唐必仁嗯嗯几声,脑筋一根根蜷曲起来,互相缠绕着,扯来扯去。万幸,他还是回过神来,然后就猛地后背起了一层汗。他说:“李市长,我今天在县里出差啊,对,旗山县,这会还在县城里,和我同学在一起,连丰灵的妈妈,恰巧碰到她了,她找我谈个事,还一定要留我吃饭——饭后就返城。您有事吗?”

李军高声笑起,说:“没事没事,你好好喝好好玩,该谈就得谈。哎,明天吧,明天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全省体育工作会议不是就要在我们市召开吗?会议筹备情况明天你来谈一谈。”

唐必仁连连应着,心里不免慨叹一声:老江湖啊!一说就明一点就通,和聪明人打交道自己也不免聪明起来。他已经听出来,李军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并且怂恿他去做。做好做坏先不论,至少有这个垫底,他就吃了定心丸。

是不是李军的?李军想不想生?电话响起前,这两个疑问其实曾一闪而过。现在唐必仁终于踏实了:第一个肯定,第二个否定。他抽抽鼻鼻,不免为自己今天的冲动后悔。至少应该先摸摸底再往县城冲啊,万一弄岔了、弄拧了呢?按说他实在不该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也从来不热衷于学雷锋当好汉,这次真是急了。时差混乱时,原来智力会如此受损。

眼下怎么办?连丰灵怀孕了,怀的是李军的孩子,李军不愿生,那就一定不能让其生下来!唐必仁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是他主动把自己推到前沿的,那就没有退路了,他必须说服杜芳菲。

正要返回凉亭,忽觉得后背一紧,转过身,杜芳菲已经站在那里。她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竟毫无觉察。今天破绽太多了,唐必仁又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芳菲,有件事你应该听我的……”

“什么事?”杜芳菲歪着头,肢体貌似柔软,口气却是挑衅的。

唐必仁说:“未婚先育可不是小事,对她不好……”

“那倒不一定!”杜芳菲铿锵地打断道,“自古不是就有母凭子贵一说吗?”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杜芳菲耸耸肩,鼻孔轻轻哼了一声:“怎么能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行?我告诉你唐必仁,那个……男的没有诚意,一听说丰灵怀孕就屁滚尿流逼着去流产。流掉就没证据了?就万事大吉了?有这么便宜吗?我打算去开个微博了,哼,要是把他也弄出来炒一炒,那才热闹哩!”

唐必仁静默片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你最近手头是不是有点紧?”

“不是!”杜芳菲嚷起,腔调却明显虚弱了,“我从来都没缺过钱!”

唐必仁笑了笑,记起刚才那个女人抓一团钱塞到杜芳菲手里的情形。他忽然觉得必须狠一次,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到这里教跳舞,你一晚上能挣多少钱?”他说得很慢,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话一出口,就见杜芳菲整个人一矮,身子顿时松垮了。很好,这是他要的效果,所以他继续往下说:“那些女人……唉,教那些女人太委屈你了!那是跳舞吗?螃蟹似的七手八脚瞎划拉,你说说看,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

远处音乐仍响着,那些女人仍起劲跳着,幽暗中依然是满目的参差杂乱。

杜芳菲看着他,有一瞬的愣神,很快竟也笑起来。

十二

那晚从县城离去时,唐必仁觉得像刚被人劈头盖脸烂打过一场,沮丧,累,窝火,憋屈。“肚子又不是你搞大的,你着什么急?”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后来被杜芳菲黏到嘴唇上,无论唐必仁说什么,她翻来覆去都以此作答。

这一趟是失败的,他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杜芳菲。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已把底牌摸了个大概。李军阅女无数,连丰灵不过是密密森林中一小棵,出意外了,有麻烦了,麻烦是李军忌讳的,自然想脱身。单单一个连丰灵估计平安无事,但连丰灵背后还有一个杜芳菲,事情就有点糟了。

到家时柳静正在备课。教了一辈子书,已经滚瓜烂熟的那些课文,为什么却要不厌其烦地反复琢磨,这是唐必仁一直无法理解的。柳静从来不需要别人理解,她也从不努力去理解别人。能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悠然自足,其实也算一种福气。唐必仁不去打扰,忽然就累了,他先独自去睡。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就响了,是李军,让他去一趟。

市政府办公厅他不陌生,这次来心境却与往日不太一样。李军的秘书小王已经等着他,那一脸殷勤的笑可证明唐必仁是常来这里的,也证明来这里是受欢迎的。推开门,李军正站在一张大桌前挥舞毛笔,扭头一见到他,马上朗声道:“你坐,先坐,我这就好!”

唐必仁没有坐,领导还站着他哪里能坐?规矩他懂。他也懂得在写点字这方面,如今的领导大都已经被重重马屁精吹捧迷糊了,以为会当官必定就是全才,书法这东西反正是用笔写出来的,一撇一捺赶赶王羲之似乎也不是太难。其实哪有那么巧,又不是科举年代从小靠墨水泡出来的,越大的官也可能写越烂的字。

唐必仁歪着头,手下意识地压到毛毡上,看上去像个尽职的书童。等到李军收笔时,他适时感叹了一句:“太棒了!”不是奉承,字确实相当漂亮,既不失颜体的雄健宽博,笔锋又处处荡着米芾的迅疾劲健。小时候母亲逼唐必仁练过字,练到去县一中离开家才戛然而止,算起来前后也有十余年的童子功,所以看李军的字,他心里有数,确实是好字。

李军挺高兴的。所有领导被赞字好时,都共同省略谦虚,一致高兴。

然后两人坐定,谈的还是字。主要李军谈,又读了哪本字帖,哪一笔哪一画又有了什么新理解,等等。唐必仁嗯嗯应着,心却一直没法放到实处。一大早就把他喊来谈字吗?那就谈吧谈吧,海枯石烂都奉陪。

中途秘书小王进来几次,送来什么文件或者悄声询问某人在外面要不要见。李军似乎很恼火兴致被打断,手一挥,文件不看人不见。

两人隔一张小茶几端坐沙发上,唐必仁身子微微侧倾,一只手肘靠住扶手,另一只手垂在大腿上,这样,手指头就触碰到左边裤袋里那个方形黑绒布小盒子,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严格地说应该是从南非带来的。他刚去了趟非洲,南非盛产钻石众人皆知,他给女儿锦衣带一颗,给老婆柳静带一颗,剩下的就是李军了。李军没让他带,是他主动的,主动挑了最贵最大的一颗,1.5克拉,VVS1级的。锦衣和柳静的都不过0.5克拉,这一颗却翻了两倍。两倍有两倍的必要性,他当时没有半丝犹豫就买下了,这会却不免又有几分踟蹰。

按预设钻石是给连丰灵的,不是唐必仁给,而是经过李军的手。如果李军给的是别人,唐必仁也默认事实,他只负责送出,余下全无关系。现在的问题是连丰灵怀孕了,这消息杜芳菲告诉了他,他便成了秘密的拥有者。昨天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两肋插刀,李军给他官职,无论他是否稀罕,都是好几滴水之恩,不报猪狗不如。结果却报得并不顺利,他本来是犯难的,有几分愧疚,这会听李军说着说着书法,忽然心又一点点松弛了,甚至微微有窃喜。

正滔滔说书法的这个人,其实百般焦虑,眉眼间的神采虽银光熠熠,却是草草镀上去的,再逼真,其成色仍是虚浮的。外人未必看得出来,唐必仁如果大学毕业不是进了市委办公厅,并且在这一行一待这么多年,也可能一知半解,现在却了然。何况李军于他,已是这般熟悉,他突然心生一念,决定主动一次。

当然有点险,很险,但也未必没有胜算。

他说:“李市长,我……呵呵,不好意思,您觉得我换个单位合适吗?”

李军问:“换单位?为什么?”

唐必仁有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他没想到李军会装傻问为什么。这得怪他自己,原来他并不认命,原来他心还是躁动的,原来他仍然有念想……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多么容易出错,但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只剩这一搏,这一批不上,便不再有任何可能。话既然已经捅破,就索性捅到底。他笑两声,在笑声中迅速重新调整了一下气息,他说:“体育局嘛,呃,这个担子似乎应该让更年轻有活力的人来挑,我年纪不小了,不太合适。再说体力也成问题了……出了次国,累得剩半条命回来,昨天是硬撑着去了次旗山县……这事太头疼了,连丰灵妈妈说,连丰灵怀孕了……就是我们少体校的那个小连……”

场面静了片刻,然后李军说:“噢。”

唐必仁说:“唉,小连还未婚哩,影响不太好……”

李军说:“噢。”

唐必仁说:“现在的麻烦是小连的妈妈……唉,她妈妈竟然说一定要生下这孩子,态度很坚决,劝不住……”

李军说:“噢。”

唐必仁不免有点急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个反应啊,与他所预期的距离偏大了,他以为至少会有惊慌,有烦恼,可是李军的脸上连刚才那一丝虚浮神色都已经褪去,一直似是而非地侧脸往这边看,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聆听一个与己无关的街坊逸事。反而是唐必仁心扑扑扑跳得凶,正琢磨着该怎么往下讲,李军却开口了。

李军说:“老唐,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唐必仁心里咯噔一下。正事?刚才所言都不是正事吗?何况,他觉得那原来该是个漫长而繁杂的话题,一切都才刚开了个头,他有点刹不住车的感觉,意犹未尽,内心滔滔。他说:“李市长,小连的妈妈说要开微博把事弄大……”

李军愣了一下,继而含义不明地笑起,食指竖起来,轻轻摇了摇。“网络这东西啊也挺好玩的,动不动就捧红一个人,比我们树先进容易多了。”

顿一下,又说:“明年你们体育口事真多,市运会是一项,还有全国篮球赛、中韩围棋赛,你看光大赛就有三项了,担子不轻啊。过些天全省体育工作会议你先好好对付吧,然后,你如果想换个岗位,我看也不是不可以,恰好我也有这个想法,已经提上去……”

唐必仁身子往上一挺,脱口问:“哪个岗位?”话音一落他就在肚子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太急了,完全应该沉住气,像刚才李军一样,以一个“噢”不变应万变。很微妙的,这种场合的角力,胜负往往只系于不经意的一瞬间。他一急,李军就不急了。

“必仁啊,回去该干吗干吗,把事情办好了,不愁去不了好地方。组织上还能委屈你?”李军说着已经站起,走到大办公桌前,随手翻着摊在那里的一沓文件,摆出的分明是一副送客的架势。唐必仁也只好站起,常识提醒他该告辞了,但他真的想再问一问。

最终他没有问,他走了。走之前,他把口袋里那个小方盒掏出来,放到大办公桌前,他说:“一个小玩意,非洲带回来的。”

李军笑笑,眼都没往上面瞥,从办公桌后绕过来,直接向门的方向走去。开了门,秘书小王就疾步过来了。小王替李军把唐必仁送到楼梯口。唐必仁很高兴的样子,挥挥手道再见,心里却似有千万辆车子碾来碾去。

突如其来的消息,即使再好,也让人无法安宁啊。换个岗位?已经提上去了?升还是降?

出了市府办公厅的大楼,他就开始拨电话。所有的秘密如今都并非绝对秘密,而他已经在这个大院待了几十年,人脉怎么都不会缺。

但没有谁知道底牌,不过市里高层正汹涌酝酿人事问题却是无疑的,排兵布阵的刀光剑影时而泄出点滴,揭晓还待时日。

唐必仁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已近中午,这个季节南方的阳光仍是尖利而汹涌的,挟着一股余勇,漫天挣扎。司机小陈已经把车开过来了,正停在五步之外。他走过去,却并没有拉开车门上去,而是站到驾驶室门外,小声说:“你先回去吧。”

小陈有点意外:“您呢?”

唐必仁没有答,又掏出了手机,通了,他问:“在单位吗?”

连丰灵说:“在啊。”

一抬眼,看到小陈开着车已经驶出大门。唐必仁说:“你自己开车来红菜鸟茶室一趟……噢,马上。”

连丰灵问:“什么事啊?”

唐必仁说:“见面说。”话音一落他摁掉了手机,然后大步向外走,拦下一部的士。

如果说昨天往县城跑还有几分下意识的冲动,现在唐必仁已经非常清楚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一个女人怀孕了,怀孕本来与他无关,如今却密切相关了。“把事情办好了,不愁去不了好地方”,再傻的人这话也不难听懂啊。他双掌捂住脸往下重重一抹,仰起脸,长呼一口气。

他必须搞定连丰灵。

十三

在埃及时,导游曾把整团的人带进一家香精店,大家都出手买了,唐必仁也买。全球顶级香水,CD、CK、香奈儿等等,据说其原料大都来自于天干物燥的埃及。连丰灵不至于缺香水,却未必有“沙漠的秘密”。

“沙漠的秘密”是香精,也叫“埃及伟哥”,导游说女人闻了它,在床上狂野得像野兽。当时大家都笑了,唐必仁也笑,然后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女人不是柳静,而是连丰灵。没有犹豫,他买了,打算送给连丰灵。

一个蛇皮纹的方形盒子里,安静地躺着六瓶琥珀色的香精,回国途中,他猥琐地盘算了一路:这六瓶能让李军享受多长日子?

但现在他不会送出去了,他不能送。

红菜鸟茶室离少体校不太远,是他熟悉的一个小兄弟开的,隐秘而安全。必须谨慎,这时候节外生枝等于自掘坟墓。

“你怀孕了?”他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就奔要害去了。

连丰灵嘴猛地一张,很意外,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唐必仁手掌竖起来晃了一下,他不想再跟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多费时间。对方腹中那个小胚胎每一秒都见长,现在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速战速决既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李军所需要的。他说:“未婚先孕?不像话吧!”

连丰灵脸一下子红了:“唐必……”

唐必仁打断她:“叫局长!”口气很硬,从未这么硬过。

“唐……局长……”连丰灵还没回过神来,捋捋头发,眼神仍是慌的。

唐必仁说:“马上流掉,你还年轻,别害人害己!”

连丰灵手支住脸,头低下。

唐必仁钩起手指头,用指节敲敲桌子,不太重,但也不轻。一直到此时,所有动作和语言都是来茶室路上演练的,就算是按部就班吧,他反正得往下进行。“马上流掉!”他重复一句。

连丰灵头还是低着,头发从顶部兵分两路下滑,像两把大排刷幽幽晃着,灯光打在上面,有一种上好的釉质感。还是年轻啊,哪里担得起江湖的险恶。唐必仁悄然叹了口气,又用手指节敲敲桌子。“流吧,还是流吧,对你来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连丰灵抬头瞄了他一眼,唇动了动。唐必仁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端起茶杯缓缓喝一口,正山小种有股沁人的桂圆干芬芳,暖融融的从舌尖直抵胃的深处,胆顿时也渐渐肥硕了起来。“这也是他的意思!”他说得短促而坚定,“明白吗?如果你以后还想留在他身边,必须马上、立即、迅速流掉!”

说完他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他知道不会有“以后”了,但连丰灵不知道。

“那我妈……”

唐必仁打断她:“我是你妈同学,这事我帮你做主。不用再和你妈商量,你妈在乡下,根本不懂这些,只会添麻烦。万一把……他惹恼了,他就不可能再见你!”

连丰灵头重新垂下,双掌托住腮,半晌才喃喃道:“可是,我一个人……不敢去。”

唐必仁脱口道:“我陪你去!”

连丰灵很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他。

唐必仁吸吸鼻子,他自己更意外。因为转机是突然出现的,他怕连丰灵反悔,几乎慌不择路。可是他陪去?这成什么体统了?只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点点头,瞥了一眼连丰灵放在桌上的坤包,包旁有一把大钥匙。“你车停哪里?”他问。

连丰灵怔怔的。

唐必仁已经站起来,他说:“走吧,现在就去。”

“现在?”连丰灵仍没回过神。

唐必仁一把提起她的包,顺便把车钥匙也抓手里。“去市立医院如何?”话是询问式的,却已经不容置疑了。按说市妇幼保健院更专业,但那里根本不能去,那里有熟人,李荔枝,柳静的中学同学,万一碰上了,他没法解释。

出了茶室他让连丰灵等着,自己去地下停车场。连丰灵开的是一辆蓝色标致,上个月才买的。抵达车库之前,他已经拨通了锦衣手机。锦衣常常不接电话,但谢天谢地,这次倒是很快接起了,正在师大,没课,闲着。“你马上打车到市立医院!”然后他说了连丰灵的情况,没全说,也没如实说:从小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强奸怀孕。“锦衣,你得帮一帮这个女孩的忙!”

锦衣脱口答:“行。”

唐必仁嘘一口气。说到底自己还是了解女儿的。他说:“你一个人来就行。”

锦衣说:“行。”

师大离市立医院比茶室这里更近,唐必仁车开到时,锦衣已经在那里了。

一路上连丰灵都想给杜芳菲打个电话,“不说我妈会气死的。”这电话当然不能打,唐必仁不让她打,打了就前功尽弃。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她送进手术室,弄掉孽种,一切清零。

锦衣去挂号、缴费、联系医生,手脚利索,一脸庄严感。唐必仁看着她,有一瞬鼻头猛一酸。这个女儿在种种叛逆、不羁的背后,却有一个干净的灵魂,至少她对于世界是无害的,无害的个体如今已经越来越稀少,快濒于绝种了,遗世一枚,竟幸存于他家中,柳静如果看到这一幕,大约也会欣慰一下。

想到柳静,他心里怔了怔。这幕怎么能让柳静看到?锦衣信以为真,行善的热情立即四溢,柳静却肯定一眼看穿奥妙。一个男人带一个年轻女子来医院流产啊,其中的意味也只有锦衣才懵懂迷糊。

坐在手术室外椅子上的都是那些流产女人的家属,连丰灵进手术室后,锦衣让他也坐下。他没坐,转身出了医院,到车上等着。他陪柳静到这种地方来过吗?没有,从来没有。柳静生下锦衣后,一直叨叨想再生一个叫“玉食”的女儿,但没有机会,计划生育是国策,预防措施很到家,根本没再怀过孕,而他也不是拈得起花惹得起草的李军,不料最终却得为李军这样的人收拾风流债。

坐进车内,他给李军发了一条短信:“很顺利,请放心。”

十分钟后他又发了一条:“谢谢李市长的关心帮助和支持!”

仿佛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但够了,李军肯定懂。然后他握着手机,半躺到椅子上,闭紧双眼。手机短信铃终于响起时,他已经睡着了,慌忙起身一看,是锦衣的。刚才出来前他吩咐过锦衣,连丰灵出手术室时,必须给他短信,他就可以发动车,直接开到门口接上。

锦衣说:“好了!”这是锦衣说话的风格,言语不多,但从来表述准确简练。

他按动手指头,把这条短信转发给李军,然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掉,差点要笑一声。好了,很好!

第二天一走进办公室他就见到杜芳菲,杜芳菲疾步走进来,什么都没说,抓起桌上的一沓文件重重一砸。“猪狗不如!”她骂。

“你这样子不得好死!”她又骂。

他坐着一动不动,头仰着,手支住下巴,笑眯眯的,像欣赏一出小品。办公室主任听到动静在门外探头,他摆了摆手,仍是笑着。主任懂事地退去,顺手带上门。他这才慢慢站起,倒一杯茶递过去,一只手顺势压到她肩膀上。“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得好死怕什么?来来来,坐下歇歇!”

杜芳菲扭着身子,眼珠子外凸。“他妈的唐必仁,要你管吗?你是什么东西啊!”

唐必仁笑眯眯地看着她,轻声说:“我不是东西。”

杜芳菲胳膊一舞,把唐必仁的手甩掉,然后一只手臂伸直,手指头戳过来:“这事我跟你没完!×,我跟那个男的也没完!流掉就万事大吉了?没那么便宜!我跟你说,唐必仁……”

唐必仁把手重新压到她肩膀上,点了点头,说:“行,你说你说。你说的不就是生孩子吗?然后就绑定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唉,太傻了!你绑得住吗?闹就有用?本来好好的,好歹一场情分在那里,怎么也亏待不了。闹大,就算把人家搞倒,那你女儿呢?”

他明显感觉到那个肩膀的干枯、坚硬与冰凉。当年,舞跳着跳着,总是动不动就彼此触及身体,滋润、柔软、芬芳立即潮水般涌到手尖,又蔓延全身。“芳菲啊!”他叫道,“她才二十几岁,事情要是闹大了,剩下的几十年都毁了,怎么做人?弄不好就一脚踏进绝路了,你真想害她?”

他的手掌还没有离开那个瘦削的肩膀,能清晰感觉它微微一颤之后开始变化,软一点,又软一点。“哪有你这么当妈的!”

杜芳菲眼珠子已经木木地定在那里。

唐必仁收回手,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他心里清楚,这事其实已经妥了。外强中干,这个女人也不过这个水平。

几天后他听到一个单位名称:市工商局。

有一点小意外。一个业务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岗位诱人,工商税务公安城建,这四大金刚从来很热门,多少人趋之若鹜——而且是局长,升了。以他这个年纪,居然能升,没有李军这个推手,一切都不可能。但功劳并非全归李军,还有他,他自己点点滴滴的不懈与努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权力这东西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从来就是好东西,而他年轻时竟傻乎乎地寡淡了那么多年,生生把自己给浪费了,后悔有点迟,但还好,最终仍然揪住一条小尾巴。

掏出手机,他重新调看了锦衣的那条短信:好了!

十四

贺俭光突然约唐必仁喝咖啡。说“突然”是因为这么多年两人从未单独坐到餐桌上,没有第三人。凡事一反常规,就必定有反常规的理由。贺俭光很干脆,虚浮寒暄几句后,就提出两条请求,两条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李军,两条的性质又是一致的,就是说一说好话。

唐必仁一怔。让他出面不算突兀,他和李军走得近,他要被提拔证明不仅仅走得近还关系不错,这都不是秘密,问题是为什么要让他向李军说说薛定兵的好话?再说说贺俭光的好话?薛定兵是副市长,理论上与李军平级,而贺俭光这几年腰包暴鼓,已经是这座城市地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宛若庞然大物,唐必仁与之相比不过是大山脚下一株刚发芽的小草,被俯视不是一时半时,忽然之间却郑重求上门,托他去美言。

他心里猛地咚咚几声。出什么事了?

贺俭光已经站起,提着包从对面位子上转到唐必仁旁边,坐下,一手从包里掏出用报纸裹住的方形东西,一手拉开唐必仁的包,放入,拉上链子。整个动作流畅迅捷,有着熟练工的从容干练,然后笑笑,站起,摆了摆手,走了。唐必仁坐在那里愣着,猛地跳起,抓起包追出去。是钱!贺俭光塞给他一大沓钱!太突如其来了,他还从没有过收别人这么多钱的经历,更没有收过贺俭光的。财源滚滚的贺俭光挥金如土,之前却从来只挥到要害人物身上,怎么也轮到他了?他不要,不能要!

两人就站在酒吧外推过来推过去。“不行,这个不行!”他说得非常坚决,但贺俭光更坚决。报纸哗哗地响,已经磨破一个角,露出里头的粉红纸质。贺俭光说:“这样子很难看啊。你就别见外了!”

唐必仁左右看看,周围确实有不少行人,他手一松,那一沓东西已经重新装入他包里。贺俭光爬上车,发动。唐必仁的车也停在那里,待贺俭光车远去了,他才开了车门,上车,掏出那包东西,打开报纸,果然是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共十捆,十万?心跳很快,这么多钱,这么多!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先去了办公室,把钱锁进柜子。回到家,一推开门,柳静已经黑着脸站到他面前了。柳静不是美人,但皮肤细白,年轻时动不动皮下的红血丝就浮起来,猛一看宛若害羞,倒也别有韵致。只是越细致的东西总是越不结实,五十岁一过,那张皮像扑通落下石块的水面,一下子荡出一层密密的细纹,说话间聚起,松开,再聚起,再松开。

柳静说的事与连丰灵有关,更与李军有关。唐必仁头皮麻起一层,她居然知道!“太恶心了!”她说。

“要是你自己动了真情,掏心掏肺去爱,倒可圈可点,可是你不是!你怎么能这么龌龊?呕心沥血把同学的女儿献上,换一个自己升迁的台阶,脏不脏?你真是太过分了,唐必仁!”她又说。

唐必仁长长吸一口气,轻笑一下。宁可丈夫有外遇,也不愿丈夫帮着别人外遇,是这个逻辑吗?柳静的逻辑。他不打算辩解,所以抿紧了嘴,定定地看着柳静——看她的脖子,那里一层层褶子,皮比脸上粗,也松,三道大纹路横出一个醒目的“川”字。老了,柳静果然老了。

“都流过产了,然后呢?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连流产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唐必仁咳两声,捋捋头发,笑起:“唉,都什么跟什么啊。别乱说!”

铃声响,他吓一跳,拿出手机,接起,一听就把手机一丢,急急发动了车。

母亲跌进河里了,被人救起,送进医院,已经断气了。

他在南非时给母亲打过一个电话,草草说几句就收了线。然后回了国,为李军为连丰灵为自己一直奔走,他真的很忙,但怎么忙也不该一个电话都不再给母亲打去,更没回老家看一看她。远方的母亲似乎已经作为一个概念存在,像一棵年久的树,可以万古长青,不再需要浇水灌溉修枝剪叶,可是忽然之间却倒下了。

他重重踩下油门,车子像一枚大弹丸向唐家厝射去。前方模糊了,他下意识地打开雨刷,却发现其实是自己的泪,一串串的泪倾泻而出。母亲,断气了!

按村里人的叙述,早晨母亲提一塑料桶去河边洗衣服,步履轻盈,眉眼舒展,一路上和碰到的每一个人有说有笑。河瘦了,不似以前那么丰腴,但仍是清澈的,日日缓缓流淌,薄雾萦绕着它,鸟鸣虫吟笼罩着它,蹲在它旁边,母亲端庄而从容,突然间却往前一栽,静静落入其中,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是意外吗?不知道。

后事办完后,柳静锦衣先回城,唐必仁独自留下,他要住两日。家中一切井然有序,显然都刻意清理过。母亲暗示了什么吗?翻动抽屉又翻动柜子,柜子里有一沓信。拿起来稍有犹豫,但还是看了——现在可以看,母亲想必也是特意留给他的,按时间顺序把每一封都摞得整整齐齐。迫不得已走了,情有可原娶妻了,如何疚痛,如何思恋,如何千辛万苦寻觅,如何身不由己迟迟无法成行,一字一字都辛酸浮于纸上。“容当拼尽余生全力,飞渡海峡,皓首重聚,深谢罪孽,纵使碎骨粉身,终能心安!”这是郑姓警察局长写的最后一封信,再翻下一封,字迹变了,开头的称呼也变了,变成“徐妈妈”。是警察局长女儿写的,她说父亲本来要回来,到“春江好”前相聚,临动身前一天晚上却心脏病发作,没抢救过来,走了。信中夹有一沓照片,灵堂、遗照、墓碑。

他走了,这个旧警察局长,他最终也没有再与母亲见上一面。微胖,皮肤细白,眼袋浮肿,满头白发,遗照上的这个老人如果街头相逢,最多以为是普通大学教授,有几分庸常小才和许多世俗心机,终日沦陷于油米酱醋间,心如止水,胸无沟壑,其实却有那么山高水深的岁月。

唐必仁捧着信正呆坐,手机突然响了,是杜芳菲。

“喂,喂!”

对方却沉默,只有电流声呼呼响着。唐必仁以为她只是不慎触碰了电话,正要摁掉手机,话音却传来了:“你妈真死了?”

唐必仁没有答。

“跟我没关系吧?”

“为什么?”唐必仁后背上一股冷气蹿起。

杜芳菲似在犹豫,半晌才说:“我被你害得几天睡不着,真是越想越气,气得没办法了,只好打电话给你妈。天地良心,一句假话都没有,说的都是事实。你妈当时也没生气,一点都没有。你看,她不是心脏病高血压死的,可见跟我没关系,你说是吧?”

唐必仁重重吸口气,鼻翼翕动,发出悠长的哧哧声。他在等着杜芳菲往下说。

“她当时真的还笑哩,然后就跟我聊起以前了。她问我跳卓玛——就是《洗衣歌》里的卓玛时,是不是真心要帮解放军班长洗衣服?唐必仁,你说这有什么好问的?那是跳舞,真心不真心反正都是假的……”

唐必仁打断她:“你怎么答?”

杜芳菲说:“我说早忘了!是忘了,那么久的事,谁还能记得?而且还是跳舞,跟我什么关系。唐必仁啊,刚才我才听说她死了。太可怕了,人怎么这么脆弱啊!”

唐必仁叹口气,说:“好了,就这样吧。”就关了手机。没什么可以说的,母亲已经死了,化成灰了,这是唯一无法更改的事实。

开车回城里时,一路手机短信铃都响个不停。他没有看,浑身乏力。车是公车,他放了小陈的假,让他歇着,车则留在唐家厝几天,现在回到城里,应该先还上车。刚进办公楼,办公室主任就迎上来了,微弓着身子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唐局,多保重啊……”

唐必仁点点头,轻声道了谢。办公室主任不是个机敏的人,但很实诚,前几天带单位几个人去唐家厝帮忙办丧事,也受累了。“唐局,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唐必仁停下来,扭头看他。话里似乎有话,怎么了?

主任怔怔看了他片刻,小心揪了揪他袖子,侧身进了办公室。

原来出事了,就是在这几天。市长位子空出,李军有兴趣,薛定兵也有兴趣,一山二虎,李军一记重拳出击,薛定兵被一把打入深渊。证据很多,都是钱财方面,一二三四五,竟绝大多数都与贺俭光有涉。胃口竟那么大!数额竟那么多!

“两个人都进去了!”办公室主任俯身过来说,“前两天听到议论还不敢相信,今天有确切消息了,有好几条短信,看来薛市长真的被双规了……”

唐必仁重重吸口气,又慢慢吐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他才掏出手机看。果然他也收到类似的短信,都是市直机关几个要害部门的好友发来的,语言节制而暧昧,又多少四溅着兴奋。原来那天贺俭光单独请他喝咖啡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啊!他把钱收下了,一分钱没花,也一句美言还来不及说,结局已经匆匆出现了。

他猛地记起什么,疾步走到柜子前,打开锁,取出一包东西。贺俭光的钱,十万!这是一个炸弹,他必须马上处理。他叫来办公室主任,他把钱交到他手里。他说:“贺俭光给我母亲的丧礼送的,我不要,刚从老家带来,你先保管着。”

办公室主任呆呆地站着,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捧着钱退出去。

唐必仁抹了抹额头,上面一层薄薄的汗。他闭上眼,大口喘着气,脑中白花花的。过一阵,才继续看手机。十几条未读短信中包括一条李军的:“节哀!保重!有空来我办公室一下!”看时间,是两个小时之前,正是他从唐家厝往城里来的路上。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但两秒钟后又抓起手机往外走。去吧,去见一见准市长。

李军头发有点乱,脸色也有几分晦暗,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和唐必仁路上想象的大相径庭。胜了,将要升了,多么春风得意的时光里,却忽然萎靡了,为什么?

“必仁啊,这几天真是替你伤感。前年我母亲也去世了,整整一年我都没缓过来。人生最痛莫过于丧母啊!”

唐必仁心里狐疑地绕着弯。这几年他一步步走出几分小模样,每一步固然都倒映着李市长大人的恩惠,可何至于如此贴心贴肺?几乎有惊悚感,太不敢当了!但他又必须应承下来。他欠欠屁股,连声说:“谢谢谢谢!”

顿一下,他觉得还是不该忘了最重要的,他说:“李市长,祝贺您啊!”

李军把捏在手里的笔倒过来,在桌上叩几下,眼睑下垂,好像不明白唐必仁所祝是何。唐必仁想,装吧,你就装吧。这时李军长叹了一声:“哈,步步惊心《甄嬛传》,必仁啊,最近你看电视剧吗?人生苦短啊,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有什么意思?可是连电视里都整天斗个没完,看得我头皮都麻了!你要好自为之啊,别乱祝贺!”

唐必仁笑笑。听起来话很摇曳,似在穿越密林,但路径还是隐约可见的。在一场奋力厮杀之后,纵是胜者,也精疲力竭,于是忽然顿悟了?这确实有几分令他意外。

李军站起,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时,突然说:“马上要离开体育局了,报纸上还在公示,这时可别出乱子啊。人心太复杂了,这时候多少人盼着你乱啊!一乱就你哭豺狼笑了。现实就是这样啊老唐。还是中央说得好:稳定压倒一切!”

唐必仁点点头,心想终于说出要点了。“放心,李市长,我知道!”

他已经站起来了,打算去一趟县城。那个瞬间他发现自己腿一下子沉了。

十五

连丰灵流产后一直在她母亲那里休养。肯定养胖了吧?唐必仁路上时这么想,不料见了面,吓一跳,居然瘦骨嶙峋。第一眼他以为是屋子光线的缘故,后来到屋外,站在阳光下,连丰灵脸色仍是枯焦的,没一点光泽,仿佛被谁架到火上连烤了几天。

杜芳菲的住址不难查,少体校人事档案里有,让办公室主任去翻一翻,就找到了。开门的是杜芳菲,显然很意外,嘴大张,脸一下拉长了。她手搭在门沿,并没打算松开,也就等于没打算让唐必仁进屋。“什么事?”语调很阴冷。唐必仁愣了片刻,然后伸出手,一把推开门,径自往里走。屋子共两间,收拾很整洁,但就是再一尘不染,也难掩触目的寒酸破败。这是一幢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红砖小平房,低矮,幽暗,上覆粗糙的瓦片,门已经歪斜,门外到处污水,垫着几块砖勉强走路。在四处高楼和建高楼的今天,居然还有这样的房子残存。

“丰灵,连丰灵!”唐必仁边走边喊。

里屋的门吱地开了,连丰灵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地探出脑袋,惺忪着眼眨几下,终于回过神,猛地尖叫一声缩回去。几分钟后她重新开门出来,已经换上牛仔裤和长袖T恤,束起头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唐必……噢,唐局长,你怎么突然来了?”

唐必仁说:“来看看你。”

“看什么看!”杜芳菲抢白一句,“你们这些畜生,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连丰灵连忙制止:“妈,你怎么这样说话!”

杜芳菲像是一肚子的汽油被点着了,地上一张凳子被她踢飞。“妈的,搞得老子恨不得跟你们鱼死网破!无法无天啊,真没人治得了你们吗?”

唐必仁正头疼着该怎么应对,他不是怕,法子也不是没有,但此时另一个他在不断提醒他冷静。好士兵绝不会轻易引爆地雷。他笑起,他说:“芳菲何必哩……”话刚出口,眼前黑了一下,是扫把飞过来了。他头一闪,待直起身子时,胳膊已经被连丰灵拉住了。

连丰灵把他拉出门,拉进一家咖啡店。

红砖小平房外一两百米就是商业区,一应俱全,说是曼哈顿、银座的粗糙简陋版也未尝不可。咖啡店的装饰很到位,暖色调、金属感、幽光,置身柔软的沙发上,恍惚间都忘了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县城。

连丰灵只要了一杯鲜榨橙汁,服务生送来时,她头一低侧脸看着杯子,捋了捋头发。这个细节让唐必仁悄悄笑起,一下子松了口气。连玻璃杯都能当镜子,女人还爱美,就说明尚未对世界绝望。不绝望就不会走极端,这一点很重要。

“都好吧?”这是虚话。人生需要很多过渡性的虚话。

连丰灵低头抿着果汁,半天不接茬。待抬起脸时,眼居然是湿的。“别怪我妈,她这些年过得都不顺心。我家已经好多年没有客人了,我妈不让人来。你看那房子,是纺织厂以前的宿舍,一直说要拆迁,又一直拖着。别人都搬走了,然后把这里的房子出租给民工。我妈心气那么高,她哪里肯和民工做邻居?其实没关系,我一直跟她说没关系,但她不听。”

唐必仁喉咙那里堵着,他轻轻咳了一下,问:“下岗后一直没工作?”

连丰灵说:“在私立幼儿园当过几年阿姨。幼儿园不景气,又把她辞掉了。”

唐必仁想起那天晚上在中心广场里见到的,问:“教人跳舞能挣点钱吧?”

连丰灵笑了笑,“跳舞是我动员她去的。她以前从公园旁走过,哼着鼻子,根本看不起。人家确实不是艺术,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嘛。有天被我拉去,我只想让她也锻炼锻炼,这几年她身体越来越差了,要是病倒,也没什么医保。那次我陪她一起跳,哈,我们一跳,别人都不敢跳了,围着看,鼓掌什么的,后来又让我们教一教。我妈这人性格你也知道,她太爱面子了,以前她那么风光,这么多年都憋屈着抬不起头,突然跳舞却可以,她就迷上了。没听说教跳舞有钱挣,我这几年收入也不错了,每个月都给她钱,生活没问题。会不会人家看她下岗,每晚自动凑些钱给她,算辛苦费?呵,也许吧。”

连丰灵说话时一直用小拇指上的长指甲在桌上画来画去,声音很轻,缓缓地,眼睛里的水分已经收敛住了。唐必仁透过窗玻璃往店外看了片刻,然后站起,他说:“我去去就回。”

咖啡店外挂着很多小霓虹灯,向往来的人一闪一闪地献媚。出了大门向右拐,走上十来米,有一架ATM机,这是唐必仁刚才路过时看到的,当时他没反应过来,不觉得需要它,这会却仿佛背后有人重重推着,把他推到ATM机前。

他身上有张工资卡,每天取款上限是两万元,另有一张信用卡,是去非洲前柳静给他办的副卡。他先把工资卡上的两万元取出,再用信用卡取了一万元。他想,明天要记住把信用卡的钱还上,主卡是柳静,这一万块不能让柳静出。柳静不在乎钱,但与钱有关的是非她不会放过。当然如果只跟她说杜芳菲的艰辛,她即使不痛快一下,也仅是一下而已,这是柳静的好。说到底他还是幸运的,娶到这个妻子。这个妻子从来没逼他升多大的官、获多大的利,反而是他自己不知不觉地往下滑,咬了这一口又想咬那一口。

当务之急是必须把马上到口的工商局职位咬紧咬住,这肯定是他这一生吃到的最大肥肉了,不能让它落到别人嘴里。

重新走进店里时,他径自到吧台要了一份旧报纸,然后把钱裹住,递给连丰灵。

他说:“是……他让我给你的。”

连丰灵身子往上一挺,很吃惊,木木地接过钱,随手就放到边上。“真的?”她显然不信。

唐必仁没有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连丰灵指甲又开始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画来画去,“为什么这么多天他都不来看一看我?连电话也没有……”

唐必仁说:“他忙。”

连丰灵说:“我给他电话,他不接;发短信,也不回。他……”

唐必仁又说:“他忙。”

连丰灵眼看向外面,一眨一眨的,又有点潮了。“其实我不是为了钱的,”她说,“我妈觉得钱很重要,我不认为重要。我妈让我把……裤头留下,我没留。我妈让我偷拍几张照片,我没拍。他那么有魅力,我是真心喜欢的。他明明也喜欢嘛,不喜欢他怎么会给我买车?”

唐必仁咽了一下口水。不过是一部十几万的车,对于李军而言真是小意思,何况,有几样东西是需要李军自掏腰包的?这个傻姑娘,真不懂这些。

他身子往前俯了俯,他必须切入正题了。“丰灵啊,”他说,“你也知道他平时有多忙,是不是?我看算啦,咱们年轻漂亮,天底下有的是好男人,随便找一个结婚生子,都比他强。”

连丰灵警觉地睁大眼,急促问:“是他的意思?”

“不是,”唐必仁摇了摇头说,“不过是我的建议。我是你妈妈的老同学,是为了你好……”

连丰灵说:“不是他的意思我就不管了。”

“那……如果是他的意思呢?”唐必仁知道已经到关口上了,必须进一步探出虚实。

连丰灵抿了抿嘴,说:“他的意思我也不管!”

唐必仁把一只胳膊支到下巴,叹了口气。“你打算怎样?”他决定以退为进了。

连丰灵脖子往后一缩,支吾着。她还是无措的,无措就好。他说:“他不可能离婚的,他要离婚我都会坚决反对!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说来话长,简单地说不过如此,你要现实点!”

连丰灵下巴一扬说:“我又没说他必须离婚。”

“那你妈怎么想?”他觉得大约仅剩下这个问题了。

连丰灵咬着唇沉吟了一会,似乎不太想说,最后还是开口了:“我妈觉得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大的官,是个机会,一直让我主动点,抓牢了,死活不能松手。这把我当什么了?我只是爱他,不爱就是再大的官又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好。”唐必仁点点头,忽然胸口那里绞动了一下。那就好?有什么好?他拿起杯子重重喝了一口,他必须把一个念头尽快压下去:刚才他觉得自己恶心。

但他继续往下说:“现在他忙,除了工作,其他顾不过来。”

“那以后呢?”

“以后,呵呵,以后没问题啦。”胸口那里又绞了一下。以后真没问题?当然是瞎话,但能拖一时是一时。过了这一阵,李军顺利当上市长,他顺利当上工商局局长,然后再过一阵,山转水转,他反正离退休也没几年了。

天已经暗下来了,他站起,他要回去了。他一站起连丰灵也站起,转身就要去吧台。唐必仁坐着不动,他知道她是空手出来的。果然才走几步,连丰灵又红着脸回来,喃喃道:“不好意思,我没带钱。”

唐必仁去付了账,回来时连丰灵已经走了,那一包钱却留在桌上。她是故意的吧?她不打算要这钱。唐必仁抓起钱,出了咖啡店后有一阵迷糊。灯火起来时,县城与白天完全两样,他定了定神才记起那座小平房的方位。

路上他拨了柳静的电话。“喂,我不回去吃饭,不用等我。”

柳静说:“好。”

要摁掉手机时,他突然又问:“在干吗?”

柳静沉默了片刻,才说:“改作业。”

“噢,好。”他把电话挂了,嘴角扯了扯。柳静肯定有点意外吧,三百六十五天他绝大部分时间不回家吃晚饭,回去吃才是意外,不回去彼此都习惯了,哪次需要事先打电话?更没有打听她在做什么的先例。周而复始,柳静忙的永远不外乎上课、备课、改作业。他忽然有点羡慕起柳静,不是谁都能拥有一份单纯平静的生活啊。

小平房里灯亮着,杜芳菲却不在。连丰灵说:“我妈去跳舞了。”

唐必仁把钱放桌子上,想了想,说:“你应该劝劝你妈,她情绪不好。别惹事,对谁都不好。鸡蛋就是鸡蛋,撞什么都不值得。”

连丰灵马上又把钱递过来:“钱真的不能要!我妈其实也就嘴坏,嚷一嚷就是了,哪里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不是坏人,你知道的。”

唐必仁心里重重地咚了一声。“你知道的”,他确实知道,四十多年前,在县一中,他们几乎每天在排练厅或舞台上蹦跳旋转,彼此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另一个肢体,而他母亲把米、菜、钱托她母亲转到他手中,她和她母亲都不是坏人。

车子停在小平房外的空地上,今天小陈没来,他自己开的车。县城主干道扩了几次,比过去宽了,却还是比过去挤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青涩少年背着寒碜的行李,从唐家厝走进县城时,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开车返回这里。

也不会想到,返回这里是为了处理这样一件事。

车子已经开出县城了,最后还是停下来。他先是熄了火,漫无目的地打开车内灯,调了调后视镜。坐直了,把背使劲往上拔。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脖子了,上面竟有比柳静更深的皱纹,一道一道被下垂的肉生生压成粗粗的沟壑。脖子其实也是男人另一张无法掩盖的脸,老了啊。不忍再看,他关掉灯,打开天窗,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没有月亮,也没星光,天幽暗而清凉,云层层叠叠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太阳穴那里有点痒,似有一只虫缓缓爬过。用手一抹,是湿的。

他想到母亲了。母亲落水而死,看上去是不慎,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是蓄意而为的。他一直让自己相信是因为那个旧警察局长逝去的缘故,但另一个问号却始终浮在那里: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杜芳菲给母亲打过电话,杜芳菲控诉他如何给李军当帮凶欺侮她女儿,杜芳菲不会不知道他帮李军的目的,是为了在仕途有所斩获。

这一切正是母亲所厌恶的。

但连丰灵说得没错,杜芳菲不是坏人。

重新发动汽车后,他猛地调转了车头。一会又回到县城,他把车停在中心广场旁,然后下车。“是谁帮咱们架桥梁呃,阿拉黑司!是谁帮咱们修公路呃,阿拉黑司!”一开车门,就听到歌声了。他慢慢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身体里有无数的水草开始逐一醒来,缓缓扭动,柔软地扭动,把他的脚指头、四肢、腰肢都牵拉着,越来越使劲。

他站在那些人的背后看一会,没有人发现他,他只是阴影的一部分。杜芳菲跳得真好,还是那么好,微含着胸,肢体与每一个音节款款契合,柔媚如水,如云,如柳枝。

他也开始跳了,不知不觉手脚就动了起来。

“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他都会,每一个音符仿佛都是一扇门,门逐一开了,一个个动作就逐一跑出来,它们不需要谁的召唤,自己就霎时有了生命。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忘了,这一刻他只是炊事班长,正与那群善良的藏族姑娘置身雅鲁藏布江边,欢快,明亮,单纯,温暖,彼此都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帮助对方。

他跳得应该还好,动作很流畅,越来越流畅,整个人渐渐轻盈得如同一张凌空飞起来的纸片。 QWX2YT3bc+Q77UgRfDLBwGNFbA86/+BgNgy5VKsh/RrznOjYP5SUeGtSrSjwTL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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