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其实,世人将美的标准定义视为一件过于正式的事情了。我们不害怕也不耻于反对别人的观点,而是从未想过改变年轻时对美所下的定义,抑或我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地观察事物,对美提不起兴趣。因为上文提到的这些原因,或是一些没有说服力的借口,我们只是沉寂温顺地生活着,没想过要进行任何尝试,只是沉湎于往日的思维习惯中。我认为在这个议题上,前后矛盾恰是美德高尚的体现。我的意思是,在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之后,可以去改变自己原先观念,并且将努力获得全新的观点视为一种真正的责任,不时地思考他人的观点,审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有所把握,或是他人的观点是否在自己的心灵中生根发芽,抑或只是闷在脑海里,就像插在花瓶里的鲜花。
但是,罗斯金公然反对所有工厂与铸造厂的建筑。这些消耗大量劳动力的地方,耸立着高高的烟囱,升腾起滚滚的浓烟。一般英国人都想当然地将这些建筑视为丑陋的。我以为,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工厂巨大的建筑,高耸的烟囱,一排排的窗户,轮齿交错发出的吱吱声响,这些都饱含着真正的威严。首先,这些建筑毫不伪装,自然本真,毫不掩饰其所从事生产的工作。也许,这些是脏活,但这些活必须有人来做。因此,这些建筑首先就有一种适宜之美。它们就像巨大的工业堡垒,有种庄严宏伟的感觉。我以为,要是换上哥特式的窗户,建造一座仿吉奥拓式钟塔的烟囱,可能会增添几分美感,但这样做只是在掩饰其本质的存在。一些“热心”之人将锡耶纳市政厅的塔楼比作根茎上生长的百合花,让我感到很恶心。一座塔楼就该有塔楼的模样,而不该像百合花。在建筑方面,则又是另一码事。我想,在烟囱上作一些装饰,用白色的砖头堆砌成光滑的圆筒,在烟囱顶装上一个软管,这似乎让烟囱显得有点文雅,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伦敦雷根特公园附近有一座发电厂,电厂烟囱顶部用一些好看的砖石作为装饰,我觉得看上去的确显得美观。明媚的早晨,我可以看到慢慢升腾的烟气。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远远望去,可见许多塔楼都耸峙着烟囱。这番景致有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觉得没有必要跑到意大利去领略一番。
但我想从一个更为朴实与平常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倘若本书的读者知道伦敦西北部铁路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记得,乘车经过卡尔莫斯车站时,可以看到一座巨型工厂,我想那应该是一座铸铁厂。那是一座宏伟的铸铁塔楼:红色的泥尘沾满钢铁外层,显得很斑驳,一个巨大的软管形成怪异的球形,轮子在高高的阶梯上驱动着细长的杆棒,高高的楼座,长长的钢茎,耸立的脚手架,这些都跃出了簇拥的小房舍,俯瞰着一大堆矿石与并联的卡车。夜幕降临后,这里熊熊的火光染红了天际,火苗在空中张牙舞爪。白天,这个地方似乎板着脸孔,一副憔悴的模样,满地垃圾,一副劳动后的场景。对一个温和观点的文人来说,这完全是一座充满神秘的建筑。我不知道这些软管、储水池、轮子以及脚手架有何作用,但是,人们显然在这里进行着真实与充满活力的劳动。我觉得,这是一种真实与深刻的印象。这些工厂建筑面积庞大,气势逼人,形状古怪,甚至让人觉得甚为阴森。这些建筑有一种真正的庄严感,我差点儿想用“雄伟”一词来形容。请瞧瞧镀铁的钟楼与狂热的机器吧!这激荡起奇异、震惊、恐惧等情感,一如教士所说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建筑的轮廓有自身的气势之美。我会满怀喜悦的心情去欣赏,只要它还在视线之内,这些建筑就会牢牢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与一位颇有成就的女士交流了这些观点。这位女士居住在乡村,她对山川、悬崖以及奔流的河水充满热爱(我对此也同样钟爱)。她听了我的观点后,耸耸肩,微笑着,说我总是那么喜欢“自相矛盾”。我无法以内心真正的想法去说服她。最后,她说工厂烟囱排出的烟气杀死了附近的植被。我回答说,这个地球并且每个地方都要被植物所覆盖。毕竟,农夫所做的耕作,其实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当然,我并不希望铸铁厂破坏地球上美丽的景色。莱德河畔与格拉斯米尔河畔之间,人们肯定并不愿意看到铸铁厂的身影,因为这会破坏当地优美的景色。但是,这些铸铁厂自有其存在的地方。我以为,在合适的地方上,它们是可以散发出美感的。
一个迷雾的清晨,我从剑桥出发前往圣·潘克拉斯。在剑桥附近,有一座大型制造厂,那里有两栋多层的白色砖石建筑物,一条长长的走廊将两栋建筑连接起来,看上去饱经岁月的风霜。建筑师在那里进行最后一层的装饰,其中一座建筑的尽头是一堵经典的山形墙,尽显优雅之气。但是,我敢肯定这些建筑因其高度、体积以及功用而具有应有的美感。至少,我个人能感觉到其中的美感。我觉得,很多人都能发现其中的美感。只要我们不以陈旧的眼光看待,不抱着从中取乐的心态,就必然会有这样的感想。整个旅程充满了这样的美感。我们穿过黑乎乎的隧道,隧道似张着大口,坚固的拱顶,低低地悬压着,蒸汽从火车徐徐喷出,庞大的煤气存储器,固定在镀金的铁器之上,圣·潘克拉斯车站真的很长。顺便提一下,我敢说圣·潘克拉斯酒店的这幢建筑有一股岁月的醇香,不少旅行者都会从大老远跑过来欣赏一番。迷雾笼罩下的这一切都有一种自然的美感。在我眼中,这些建筑的美感不因其代表的劳作、生活以及能量而减少半分,绝没有给人懒散、奢华或是高雅的感觉,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休闲之人大饱眼福的。
铁路沿线有一座巨大的工厂(我记不清具体位置了),高高的塔顶俯瞰着一片树林,塔顶滴落的滚烫液体所流经的表层,显得斑驳。在我看来,无论从建筑轮廓或是质感来说,这座建筑都可称得上雄伟!我深信,要是人们能够敞开心扉,抛开成见,就必然会被其蕴涵的艺术美感所震撼。
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故意建造一些工厂以营造艺术的气氛,对抗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建筑。春日的早晨,艾利大教堂在果园上鹤立鸡群,显得如此可爱,而那些过分装饰的提灯则让我感到粗俗。我想,人们很难去为哥特式的尖顶、尖状的石块怪异的摆列而感到烦躁。艾利西边的大塔楼显得如此沉静、简朴,远胜于50座装饰精美的教堂。这些教堂坐落的区位一般都远离人烟,虽然教堂在慢慢地陈旧,但对它们的维护却是进行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装饰。在艾利,我看到一座庞大的多角形砖制水塔,造工精细的拱形与朴素的轮廓,散发出真正的美。
我可以肯定,将我们对美的感受局限于哥特式圆形拱顶以及花饰窗格,无疑是肤浅的,虽然它们都很可爱。我衷心认为,圣·保罗大教堂这类经典的建筑才是真正高雅、美观与庄严的建筑。这些建筑坚固的构造满足人类的需求,同时彰显凛然不可欺的尊严。哥特式建筑通常就像雕刻在石头上的糖果,不够实用。人岁数越来越大的时候,就会越发喜爱朴素、平淡、实用的建筑,越来越厌恶装潢与人为的摆设。关键的一点,还是要拓展我们对美感与宏大的概念。当我们谈到图画、玻璃以及木雕这些代表人类智慧结晶的精美作品时,我们其实是在讨论另一个话题了。这些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能够激荡起人类情思,其中所蕴藏的优雅是我们所苦苦找寻的。在谈到建筑之美的时候,就会与另一种情感相冲撞。我们必须思考这些建筑的意义,代表着什么,抑或是否浸透了人类生命与劳作的汗水。我时常觉得,干草堆与谷仓旁的乡村老舍要比刻意装潢的别墅与庄园、人为营造的公园或花园都更具美感,更让我感动。因为,后者代表着人类慵懒的休闲,而前者则体现了人们的生活与劳作。最为实用的建筑,一般都是让人最为欢愉的,而那些只为寻求快感而营造的建筑则不然。要是朴素的建筑都能具有足够的美感,并向世人证明原来造物主也喜欢这些实用的建筑,并以此为傲,那时我想每个人都将拥有最真诚的品质了。
看到北部或西部的河谷、古老的工厂、历经岁月风霜的砖块,走在小溪上铺设的那一条很有韵味的木制走廊,望着钟塔上白色的窗扉、造工精美的圆屋顶,让人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悦人耳目、如此和谐。而钟塔旁的泥土与垃圾都是那么随意,一点都不让人觉得邋遢。必然会有一位饱受教育的“肤浅者”在看到这些建筑的时候,不屑一顾,觉得非常丑陋。当然,现在盛行复古之风,在我们建造东西的时候,都想着如何增添古色古香的元素。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标准。若是建筑物结构坚固、完全实现其功用,那么它就没有不美的理由。我经过英国制造加工区的时候,看到许多极为平常的建筑——大块的砖石层层叠叠,一排排的窗户以及突兀而出的烟囱。当我说这些建筑都带给我某种深沉的满足感时,我并没有显得自相矛盾。因为这些建筑的存在都是具有其功用的,在落成之前,人们就已经在脑际中有所规划与想象了。
我没想过要改变任何人对此的看法。但是我必须坦率地说,现在的我有更多享受美感的途径,可从更多事物中感知愉悦。要是我认为上述那些事物都是不正常或是丑陋,只是对着瀑布或峰顶而惆怅,那就得不偿失了。让我更坦诚地说吧。我觉得,山川景色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魅力。山川拥有让人陶醉的特性,虽然这种特性并非完全有益的。相比之下,田园简朴的景色带给我更加持久的震撼。因为那一片片的树林、苍绿的牧场以及簇簇的村舍,都让人流连忘返。正如人们在剑桥郡所见到的英国乡村,一般都有果园,白色墙堵搭起的茅屋,古朴的教堂,宽广的农场,广袤的牧场,轮廓分明的低矮荒原,等等。在我眼中,所有这些都带给我至为甜蜜与柔美的的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从人类的爱意与劳作中自然生发出来的,然后在这片土地默默的生根发芽。即便如此,我仍然坚持工厂所具有的美感,因为它们的存在是极其自然的,融汇了人类的生活与劳作。宣扬这些建筑的美感绝非是对其他事物的反对,只是希望善男信女们能睁大双眼,让心灵感受更加简朴的东西,不要觉得美感只是存在于豪华的装饰或是精美的装潢之中。相反,事物的美感在于坦率地展现其功用、秩序与工作性质,呈现出组成生活、平和与快乐的其他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