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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改片子,是在改人

《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博文之五

陈虻审片的场面,被誉为央视“南院”的一道风景线。

他去世后,我们从网上收集到不少纪念文章,对此景此情都有深刻的记忆与深情的追念:机房里聚满了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虻一头飘逸的长发,端坐中央,俯身盯着编辑机。手边几块饼干,一瓶水,一包烟。

他不会放过任何瑕疵。审片专注时,长发随着节奏渐渐下滑,遮住眼睛,猛地向后一甩,长发复位,如此反复。

一部片子阅毕,就开始点评。编导们把陈虻的点评称作“痛批”,往往痛批的时间比片子还长。众人掏出本子记下他的真知灼见,戏称“这是看别人犯错误,自己长见识”。

“你骂人很狠,但被你骂过的人无不欢天喜地,心悦诚服。”网友 头发接着乱 在博文中写道:“听你审片,几个钟头,胜读数年书。你的精确、清晰、尖锐、超越,一针见血,无人能及。 ”

所有的人都喜欢听他骂。他不骂人,骂事儿。编导们说,听他骂完了出来,业务确实有长进,也知道他是为我们好。被他骂是骄傲,说明他看得起你,觉得你有出息,能骂出来。

这就是陈虻的气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在整理相关资料时,我们注意到了他曾经多次阐述过自己的审片原则与价值理念,也注意到了在陈虻部下和同事的回忆文章里,有诸多对这些原则和理念的呼应。它们已经内化为许多人思想的一部分、行动的一部分。陈虻的生命,获得了另一种方式的延续。

本篇博文的关键词: 节目管理、审片原则、思维方式

陈虻: 既然文如其人,为何不从做人开始?

1993年,陈虻出任《生活空间》制片人。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为这个栏目重新定位。他写下的创作宗旨是:表达对每一个人的尊重,是那种需要用真切和平等才能体现的尊重。栏目的标版语也是他想出来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这句话里最关键的词是“自己”,表明了节目制作者的自我定位,不居高临下,不唯书、不唯上,不板起面孔说教,而是把自己当作老百姓的一员。陈虻说:在这个基础上去实现一种“人文教化”,或者说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引导人们去进行思考,从而建立起一种更加合理的人际关系。

栏目定位如此,决定了陈虻对节目管理、人员管理,包括审片,都是同样的精神气质,同样的价值观念。陈虻说:我可以不在乎某个片子播出的效果,不在乎栏目的一时之短长,但在乎的是制作节目的人的变化,在乎的是一支队伍的整体提高。

他说:我不是在改片子,我是在改人。你是以怎样的态度在做人,怎样的态度面对生活,你将会告诉你的观众。 观众不仅可以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被拍摄的他们自己,也可以看到拍摄他们的你们。既然文如其人,做节目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

2002年 3月 23日陈虻作客上海电视台《经典重访》栏目,他举了一个例子解释自己的改片原则:我们拍过一个片子,讲的是一个唱歌的女孩,她的父亲发明了一种发声方法,可以唱得特别高,没有人能够唱到那么高的音,他们就来到北京,希望北京的一些乐团可以在棚里为她录一首歌。但都被这些乐团的团长都拒绝了。审片子时,我们感受到父女二人对音乐的执着,也同时感受到那几个团长的冷漠。看完以后,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从画面的影像看,你没有偷拍,你是直接把机器架在那儿去拍的。那么团长们从容的影像告诉我什么呢?他们是允许你拍摄的,他们的拒绝是问心无愧的。而当这个片子剪出来以后,怎么就感觉他们问心有愧了?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相信这里边有真相。那个编导说:是有真相,这些乐团连每个月职工的 200元钱工资都发不出来,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所以没法给这个女孩子录音。

我马上问:这些事实为什么被贪污了?谁让你贪污的?谁规定这些事实不能表达?我们恰恰把一个复杂的生活简单化了。拍片子的时候像一个输入了程序的机器人。所以,你要想拍片子,就要首先学会做人,像人一样地去感受生活、触摸生活。

审片时,陈虻就是用这样的点评,去删减一个个细节的同时修理着编导,就像用斧子砍去不必要的枝枝蔓蔓,让一棵棵小树逐渐成材。编导们都说:《生活空间》进来很容易,但进来以后,必定有一个人格重塑的过程。重塑什么呢?人文情怀,用一种新的视角认识人性、认识真实和世界。

陈虻: 我在审节目的时候,对自己有两个基本的要求:第一,不能说不好,只能说怎么样更好;第二,不是告诉你怎么改,而是激发你自己修改的欲望。

听陈虻审片过瘾、痛快。网友 平安侯 说,他能准确地拎出你要表达的东西,以及你错在哪儿,我们所有的毛病与弱点在他面前全都无法隐藏。

一位从 2000年开始就在陈虻手下干活的编导说:陈虻讲片,很善于从表象出发进入本质,从片子的毛病分析到你创作的动机,解剖你认识事物的角度,然后从根本上改变你的创作理念,让你从心里往外感到清晰、透亮。

这个感受说到了陈虻的心坎上:“这位兄弟懂我!”他几次在培训或者讲课中都反复强调:对一个节目提出意见的时候,只要不是政治性缺点,我从来不强令修改。我最后一句话总是说:你认为对的,你就改,你想不通的地方可以不改。我认为重要的是分析造成错误的心理原因,如果心理上的原因找到了,你又找到了说服他的方法,他自己就知道怎么改。

激发他自己修改的欲望,比修改这个片子更重要。如果我告诉他怎么改,他照着我的话去做了,他就仅仅是工具而已。如果我通过分析片子的错误,告诉他正确的东西是什么,找到修改的路径,那么他自己想改的就不仅仅是片子,改的是思维方法,改的是判断体系。

陈虻爱用这样一个比喻: 我希望我的说法不是铁锹,是馒头。给你一把铁锹你就只能挖坑。我给的应该是馒头,你吃下去浑身是劲,愿意干啥就干啥。 你觉得有劲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拆房就拆房,想种树就种树,干啥都行。所以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是一种能量的交换,我的话变成你思维的动力就足矣。

陈虻在给一些栏目讲课的时候,最后也要强调:

我说的东西不是教条,是你们思考问题的起点,不是对你们思想的限制。我这么说了,你就得这么拍片子,不对,不是这么个概念。这是我总结的经验,根据《生活空间》原来的 40多人的创作经验,我自己这么揣摩,我们是这么干的,不一定准确。因此你们把我说的这些话,当成批判的靶子,或者是起跑线都可以,不是标准答案。

即便到后来,那个始自《东方时空》充满理想、激情、才华的时代渐渐过去,陈虻仍然在和节目较真儿,仍然坚守着他审片的那份理念。《东方时空》前编导周文飞在回忆文章中说:晚上八九点钟,他一脸倦容地走进机房,刚看完《社会记录》,在之前是《纪事》,在之前是《百姓故事》……被七八个或精彩、或平庸的片子折磨过,每一个都不敷衍;每一次审片,都像讲一堂课。我们拿着同意播出的签字,收拾好带子踏实地走人,他还坐着,说要等准直播的《时空连线》。

直到生病住院,陈虻还常常和前来探视的兄弟们谈做节目、编片子。他竟然能够记得起三四年前审过的片子,提到那些细节,目光炯炯,侃侃而谈,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批评,片子的问题在哪里。

当年,这些兄弟们几乎都得到过陈虻的当头棒喝:不怕你片子做不好,就怕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片子。

陈虻: 审片的四层次:主题、结构、细节、节奏

每一年,陈虻要审看的节目数量接近上千部,他审看的每一个节目都要保证安全播出。

网友 @ 故园风雨前 在微博里,描述了陈虻审片的状态:他是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审。《生活空间》日播,片长 10分钟,审一次常规说 2到 3小时,偶尔更长。《百姓故事》日播,片长 10分钟,审一次常规说 1小时以上,偶尔更长。《社会记录》一周 5播,片长 29分钟。审一次常规说 1小时,偶尔更长。《时空连线》、《实话实说》未算在内。所以你可以算出来他的生命是怎样度过的,因为刨除这些跟编导们在一起的时间,剩下的并不太多了,简直太少了。

以《生活空间》时的审片为例,陈虻出任制片人之后,每一部片子他都看过、审过、评过,平均看过三遍以上。大部分片子是从拍摄前的构思立意就开始参与并出谋划策的。他看过就评,从选题的文化意蕴到结构的逻辑顺序,从段落的衔接到景别的搭配,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评。

陈虻说:对于一个片子的审查,我一般分四个层次:第一,看主题,看一个主题有无错误,有没有意义;第二,审结构,有了一个主题,看你用什么方式结构,结构过程中的每个段落,都承载着逻辑功能,是不是每个段落都实现了这个逻辑功能;第三,观察细节的表达;第四,检查节奏。

摘引陈虻对一个片子的一段评价,可以看出他审片时的用心程度,对技术把关的严格:这个片子在处理的详略上,在处理的节奏上,在处理内容的表述上,在逻辑关系上,在镜头的剪接上,在很多方面,我觉得是很严谨的,而且应该说他的技巧很准确地表达了这个片子所要表达的内容,形式和内容非常吻合。

如此高强度的审片和高标准的要求,逼迫陈虻必须随时准备灵感闪烁、火花迸发、新招迭出。陈虻开玩笑地说:我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这么思如泉涌、妙语连珠了。

《共同关注》栏目的编导陈钰洁 【2】 在《智者的背影》一文中,讲述了自己的一次经历:

当天傍晚,陈虻老师审了两个片子。审片的时候,机房满满的都是人,目的只有一个,“听陈虻老师审片”。听说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有句话说“文人相轻”,当一个人能够自动地吸引周围人的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他散发出来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其实,我是抱着挨批的心理准备聆听审片意见的,但陈虻老师对于片子却只说了三点:第一,片子的亮点在于挖掘了救援人物的矛盾心理,但纯属歪打正着(一语中的,心里暗自佩服);第二,应该多一些特写,放大细节。第三,紧张的情绪并不依赖于音乐音效,而在于剪辑的节奏。仅仅几句话,却让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而此后陈虻老师的一番话更是让我终身难忘,他说:我不要求你们改片子,我希望改的是人,一个片子改得再好,收视率再高,终究是一个片子,而你真正在这个片子中学到的东西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们能把功夫腾出来,多在节目外做做功课,多学习,不要只是跟一个片子较劲,不要总熬夜,这样下去,把身体弄坏了,什么片子都做不出来。

陈虻讲片子非常注重细节,他举过一个例子:连战去年来北京,台湾TVBS、东森、中天都来记者了,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全不一样,当然跟咱们的新闻比就更有区别了。比如同样的一个镜头,胡锦涛接见连战代表团,台湾的电视可以把胡锦涛跟代表团员们握手的时间读秒,最后统计出来,胡主席跟某某、某某握手时间都是三秒钟,跟某某、某某握手时间长达六秒,最后发现这些六秒的人,都是台湾泛绿阵营,属于台独的激进分子。

从网络上收集到的纪念文章中,有一篇关于陈虻审片的记录,很珍贵。此篇文章出自《东方时空 ·东方之子》一位年轻编导之手。据这位编导回忆,他当时向陈虻请教:“选题越来越窄,怎么办?”

陈虻说:老“炒现成饭”,说明你们的选题思路没有变化。白岩松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以前评论部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是知可为而为之,这是一个本质的区别。

有的选题、人物,上面觉得敏感,觉得是个禁区,咱们是不是可以努一努,想办法碰一碰,不碰怎么知道不行呢?以前的《东方时空》,哥儿几个凑一块儿,总想碰碰不让碰的选题。碰,不是瞎碰,好片子出来,必须认识深刻、表达深刻,还要包装深刻,恰当有分寸地表达是获得信赖的方式。为什么把某个题材列为禁区,上面有上面的道理,怕播了出乱子,你通过有分寸地表达,上面一看,播了没事儿,下回就可能还让你继续往深里做。

这位编导是个有心人,在日记本上还摘要记下了他印象深刻的几句话:关于敏感选题的触碰,陈虻说,不能冒进,否则在某一个选题上前进一大步,就可能付出整体后退的代价;关于对我党新闻事业的忠诚问题,陈虻说,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比不上带血的忠诚可贵。

关于典型人物的宣传,陈虻说,要学会挖细节,换角度。

这篇日记的时间是 2007年 12月 1日。陈虻胃出血出院以后,还在带病坚持工作。转年的三月,他就被检查出胃癌晚期再度入院。

陈虻:别用排斥的方式来接受我的信息。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思维方法,包括接受新知识的能力,包括判断和处理信息的能力。

在审片的过程中,陈虻很重视如何与编导实现有效的交流。

他老爱问编导:你在现场这么提问的动机是什么?当时的心理状态是什么?你意识到了什么?你的心情怎样?他还会问:你是不是还拍下了某某镜头?为什么没有用上?

2006年 6月 6日陈虻到《纪事》栏目组讲课,与一位新来的女编导讨论一个片子。问答交手几个回合下来,陈虻就敏锐地发现两人交流的过程有问题。他说:“咱们先不谈片子,先谈谈怎么聊天。否则这样聊下去,交流的成本太高,我说出大天来,你也领会不了多少。 ”

以下是我们从录像带扒下来的文字记录,尽量保留现场交流时陈虻语言的原汁原味。

陈虻先讲了以前和一个编导发生的故事:我给他讲片子,我说你这片子主题应该是这个,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再讲下一段,他还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我一拍桌子,下次我审你片子之前,你怎么想的,你先写在纸上。然后我如果真的讲的就是你写纸上那个,把你的纸亮出来,我给你跪下。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严厉地批评他?“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什么错?人家不就接一下茬儿吗,你陈虻干吗那么不饶人?为什么不饶人,就因为他接受信息的方式是错误的,并不是因为他不尊重我,而是因为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老在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相同的部分,而不是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部分。但是,他只有寻找到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那一部分,他才会真正有变化。他总是寻找相同的那部分,只能通过我来印证他是对的。一个人天天都这么听别人说话,他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因此你不能用排斥的方式来接受我的信息。就是说我给你讲这个道理的时候,你不是在想这个道理本身,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有我的道理的,是有我的原因的。所以你永远领悟不了我跟你说的东西,这就是排斥。排斥并不是对我的不尊重,不是咱俩之间的关系,是你在社会生活中,你在学习过程中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

所以必须改变思维方式,听人说话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对事不对人,你千万别觉得这是丢人,你要在这儿工作,就要养成这样一个心理,就是说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为了你有变化,而不是为了把你说得不是一个人似的。你应该适应这种文化。还有啥问题,妹妹,请你给我再提问提问。

前《纪事》主编邓蕾 【1】 在她的回忆文章《记忆的碎片》中,描述了陈虻是如何改变她的:

刚到《生活空间》陈虻指出片子的问题时,我总是着急辩解:没拍到那个镜头是因为没有带子了,没写上那句词是因为拍摄对象不让说,状态留得不足是因为有人破坏了现场氛围等等。开始的时候陈虻耐心地听,直到有一次,在我急急解释的时候,陈虻轻轻说了一句:你的片子不是只给我看,你是给所有的观众看的,你能把所有的理由解释给他们吗?那之后,我学会了不再给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

我讲话的语速快,想要表达的东西多,很多时候在陈虻说话的空档时,我会插空将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有一晚审片,我又在忙着表达自己的想法,陈虻说:其实你一直没在听我说什么,你之所以听我说话,是想办法找我的断点,然后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你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那之后,我开始学习倾听。

《生活空间》早期有四位能干的女编导,被称为陈虻的“四朵金花”,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郭佳是其中之一。她在谈到陈虻如何与自己交流的时候说:陈虻他不是要建立一个权威,那在一个不想建立自己权威的人面前,就谈不上对抗,只有交锋和交流。陈虻就是用他的所有的兴趣、灵魂、激情来做这样的一个栏目,然后他又很有天分。他一个学光学物理的人,对人文的这些东西无师自通,而且他的感悟力那么好,他的表达能力恰恰也有同样的好。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你会愿意跟他说话,你觉得跟他交流,就是很通透的,他会把你的整个技术、你的价值观、你的思维方式全部都打通。

陈虻: 自我教育所取得的效果胜于他人枯燥乏味的说教。

当年在《生活空间》当制片人的时候,陈虻从地方台挖来不少做纪录片的好苗子,一一把他们带出来。当了部门主任以后,看到这样的“苗子”,他一如既往地热情推荐和提携。

原《百姓故事》的编导元波 【3】 ,忘不了 2002年初秋的一个下午,他刚来北京不久,被一位做纪录片的老哥带着去见陈虻。元波回忆:陈虻突然向他发问,问了许多问题,完全就是考试。

元波形容自己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言语和凌厉的思维,回答得“慌不择路”。最后,陈虻问他做过什么片子。元波讲了自己拍过的一群猴子出逃的故事。陈虻认真听完,立即点评:你这是造了一辆车,但是一辆空车,车里没拉货。你要是高级,可以拉一车金子;低级,可以拉一车砖头。但你什么也没拉,纪录片一定要有思想。

但陈虻最后还是点头了:我挺愿意和年轻人这么聊聊,我看人很主观,虽然没有看你的片子,但我觉得你还行。

他开始打电话,几番通话以后对元波说:“你去《百姓故事》吧,去找陈真,一位纪录片的前辈,现在就去吧!”他还具体指点着,告诉元波怎样从央视西门走到南院。

李伦 1993年即进入《生活空间》,他原来是学服装工程的,和电视、纪录片、新闻一点儿不搭界。但和陈虻接触以后,觉得“他们这群人不错,干的活也挺有意思”,于是怀着来电视台学一门技术、学一点手艺的心思,来到陈虻麾下。他对陈虻带实习生或者新编导有一番独特的感受:实习生就是墙角里的蘑菇,进来以后,可能把你扔到墙角,然后大家都会往上泼脏水,扔垃圾,你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直到有一天,那一堆垃圾上长出一个蘑菇,制片人路过,这个蘑菇好啊,就把你摘走了。所以对初来乍到的人、实习的人来讲,你要正视这个现实,没有人应该把你放到桌子上来。我觉得陈虻没有对我们进行那种呵护式的关照,但是他给了你一个很强大的内心,你能正视这件事。我知道他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陈虻是这样的制片人,虽然他会把你扫到墙角,但是他会每天看一眼那里长出什么了没有。

李伦当年经受住了陈虻这种残酷的训练,后来在自己做制片人带新人的时候,觉得这种方法还是挺有用的,他说:因为我们拍片子,是在创作,不是在训练一个做重复性工作的熟练工种。陈虻要求的就是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压力才有足够的自我反省力,这样,有一天你才会有认识世界和人性的能力。

陈虻:兄弟你看,我眼里有泪。

陈虻审片除严厉、严格之外,还有动人的温情:《百姓故事》制片人陈真 【4】 ,和陈虻结识近 20年,也是做电视纪录片出身的。他说:我常想起陈虻审片时的情景,每当节目中出现感人的场景时,眼圈最早红的一定是他。为我们节目中的人物和故事,陈虻经常感动得泪流满面。

在参与过《生活空间》创办的蒋樾记忆中,陈虻“是一个性情中人,经常被感动得流眼泪,但基本上他流眼泪的片子都是很难通过的片子”。《实话实说》编导郑宇鸿 【5】 ,在第一次听陈虻审片时,就有一个奇迹般的发现:“审着审着片子,我们就听到细微的声音,开始以为带子有问题,一扭头,看到主任哭了,满脸的泪水。那些关于亲情、友情和爱情的话语,常常会叩开他敏感的神经,他很容易被感动。 ”

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阿忆,在崔永元生病期间,曾经代班过《实话实说》的主持人。他在《陈虻三周年祭》的微博上跟了一帖:他骂人很损,但确实太有见地,由他负责审查《实话实说》的 3个月,是俺代班主持这个节目时收视率最高的时期,审查《长大不容易》那期的过程中,他哭了 3次,多么率性的大哥!

还有一次,审一个关于“非典”的片子。那时,“非典”题材还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再加上那期访问的对象,是一位女患者,她是将“非典”从南方带到北方的第一人。片子能否通过,面临的政治风险和社会风险都很大。网友闹闹在博文《平视陈虻仰视陈虻》中回忆:陈虻审片,认真听了那个女子的叙述后,他几次动容,坚持播出。还连夜和栏目制片人讨论了这期片子的主旨、该采用的素材和剪接节奏等。其胸怀、魄力和专业水准让人大开眼界。

还是这位 闹闹 ,在另一篇博文《最后的告别》中写道:

审完《唐山姐妹》,你对我说,兄弟你看,我眼里有泪。

那滴泪,如今挂在我脸上。

最后一次,山西卫视研讨会,你说最可怕的是没有标准,做人、做事、做节目。我记得了。

2006年陈虻在赣州为《我的长征》剧组讲课的时候说:确实我每一次看你们做过的那些片子,我每次都流泪,我也推荐了中央电视台很多的栏目来报道这个活动。为什么呢,这些人确实让我感到非常纯粹,他们内心非常纯净,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让我非常地感动。

经陈虻之手,带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电视人。他们深深受益于他。正如崔永元所说的“陈虻不光是栏目的负责人,他像一个主讲,像一所学校,培养了一批有这样的理念、意识、能力的人。”如此真诚无私的“传帮带”,在当今世道是稀缺的,恐怕也已成为央视的绝唱。

《生活空间》前编导樊馨蔓说:我有一个很清晰的概念,就是说我这一生都要做出很大的努力,是为了有一天我有机会说:我的老师是陈虻。《生活空间》前编导倪俊说:在我二十二三岁,特别青春年少的时候,我把青春搁在了那个地方,放在了这个人身上。我想其他人跟我是一样的心态,就是我们把这段青春放在那个地方了,我们和陈虻一起去燃烧了。燃烧之后,我们可能各自去成长了,但他还在那儿坚守,还在推进他的很多东西。

附文:

为纪念《东方时空》开播 20周年, 2013年 5月有一部 8集纪录片《点燃理想的日子—— <东方时空 >传奇》面世。其中有 2集在拍摄过程中采访了当年《生活空间》的 15位编导与摄像师。 1996年加盟这个栏目任编导的李玉,在纪录片中接受了访谈。

这位以代表作《苹果》、《观音山》在中国电影界声名鹊起的青年女导演,谈起她在《生活空间》的四年,款款深情,娓娓道来:一辈子不可磨灭的记忆都在这里面。《生活空间》是让我的青春充分燃烧的地方,也是让我逐渐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的地方。虽然当时也是有一些吵吵闹闹的事情,但是它留不到我的记忆里,我记住的都是大家那些特别美好的东西。

她特别谈到陈虻的审片:

每次到审片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但是陈虻说话很有意思,他能够讲到很本质的东西上,让你真正去感受到,每次都是收获。我觉得修行在个人,每个人听到的感受都不一样,陈虻分给大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但有些人的感受会更深一点。我可能是一个还算倔强的人,他说得再难听,我都会忍住,但是恰好有时候他认同你,你会特别辛酸,因为打击太多了。

当时很多编导都被骂哭了,被陈虻骂完好几天都特别瘪,但是瘪过之后,刺激出来的是更大的心气,想去做更好的东西去征服陈虻的一个感受。他不太像领导,而是像一个和你对撞的人,你撞得过他,就能真正对上话,你撞不过他,就只有被他的东西消灭。

这种方式。今天想起来非常棒。他粉碎你的时候,是希望你重建,所有的东西都重建。他刺激你思考,不是用比较婉转的方式说,但他的方式真的是刺激你思考。如果你足够坚强,去接受和消化这种东西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成长得非常快。我觉得我今天能做导演,所有性格上的坚强,以及坚强里头同时又柔韧的方面,都是那个时候摔打出来的。那是我一生当中成长最快的几年。

后来当我听说陈虻去世的时候,我在济南,就坐在电脑前呆着,我把陈虻的照片做成屏保,我就不相信他会离去。不光是难过,而且是精神上也空了一块。到现在为止,我觉得,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怀念,就是做人的态度、做片子的态度。

【1】 邓蕾: 1995年加盟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 .生活空间》栏目任编导。后任《纪事》栏目主编,现任《新闻纪实》栏目副制片人。

【2】 陈钰洁:时任( 2008年 12月)中央电视台《共同关注》栏目编导,现任经济新闻部记者。

【3】 元波:时任( 2008年 12月)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 .百姓故事》栏目编导,现任新闻中心经济新闻部编导。

【4】 陈真:时任( 2008年 12月)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 .百姓故事》栏目制片人,现任中央电视台总编室审片部副主任。

【5】 郑宇鸿:时任( 2008年 12月)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栏目策划,现任新闻中心策划部综合组策划。 vTVyIEM9I+BYD/DrB+7dbgYedeV0BvHCqhgDDNSSQO+qnUt6bKjKgxU88Gxhx/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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