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那天,我们决定离家出行,去距离三十公里开外的大城山滑雪场滑雪。
这是让我极为高兴的事情。这样可以挣脱李东父母视线的束缚,会让我那颗紧张的心暂时放归自然,这等于让我的心灵漫不经心地走出了停歇的驿站。
其实,我们决定去滑雪场,并不是节外生枝,而是李东早在回家乡之前就安排好的行程,只是没有提前告知我而已。我当然不会在意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出怎样的安排。况且这种安排对我来说又是那样地求之不得。
我又一次坐进了李东的轿车里。
这一刻,他才告诉我,这轿车原本是他从朋友那里临时借来的。他并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是有车一族。我似乎已经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轿车在公路上行驶着,我们仅仅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就驶离了依然积雪的乡村公路。行驶到国道上时,路况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远不是我们来时的情景所能比拟,这远远地降低了李东驾车的压力。
我们接着那天晚上的话题继续聊了起来。谈话是因为他而引起的,他似乎真的开始关注起我的身世。不知是因为我心理的变化,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这样质朴的原因,我已经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我还是慢慢地敞开出了自己的心扉。
谈话还是从我的身份证说起。
“你没有猜错,你的怀疑是对的。”面对着他的质疑,我只能如此回答。
我实在是不愿意提起我的往事,我真诚地希望往事如烟。因为往事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回忆,这其中有甘甜,也有痛苦,还有我一生都解不开的疑惑。
我之所以背井离乡,是不想永远都陷入那无休止的回忆中。我想摆脱痛苦,甚至是摆脱回忆,也摆脱那解不开的疑惑和梦魇般的纠缠。
可是此刻我已经不能沉默不语。
这一刻,我才发现李东的内心世界其实是非常细腻的。那天在路上他就对我产生了怀疑。他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在远离家门的那一刻,竟然会将身份证落在了家里。
此刻,我完全可以继续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秘密,依然顺水推舟,推说身份证确实是落在了家里便可了事。可是我真性情的内心世界让我似乎失去了防范意识,我的内心仿佛早就成了一幅残缺的图画,美丽并一直残缺着。这一刻,虽说不是一览无余,可是我还是将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告诉他,每当我看到一段相声中提到的“我们都是有身份证的人”这句台词时,我心里都会充满惆怅,那是因为能够拥有一张身份证,一直是我的梦想,至今依然是我的梦想。我一直没有放弃,可也早就失去了得到它的信心。几年下来,尤其是近几年来,我似乎已经麻木,但我却并没有麻木过自己的无奈。
那天,自己从B城乘坐高铁去C城,使用的就是一张假身份证。正是这张假身份证曾经给我不正常的生活带来了些许方便,可也让我心情紧张,甚至是惴惴不安。正是它常常会让我产生一种负罪感。
其实,我何罪之有?所有的过错,又与我本人有何相干?
别人享受着男欢女乐,而我却承受着他们快乐之后的痛苦结果。我曾经抱怨过,无数次地抱怨过,可当我慢慢地长大,尤其是当痛苦被岁月渐渐地稀释之后,仿佛心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是因为在我不幸的人生中,毕竟还遇到过好人,那是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好,那是用我的一生都表达不完的感激。
我的爸爸最初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师,后来成了镇里一所小学的校长——其实,他只是我的养父,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爸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还在人世的话,或许我还不会离家出走。
因为爸爸当年活着时的品性与操守,甚至是他的善良与敬业,让他在那个镇里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有着相当好的口碑,他有太好太值得称道的人际关系。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境,让我这样一个没有身份的人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初中与高中。
我慢慢地成了爸爸的最爱,我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依我当时的学习成绩,我决定参加高考。当时我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仰仗着爸爸的关系,继续完成没有身份而上大学的梦想。经多方考虑,在相当艰难的努力下,我最终临时改成了姐姐的名字,以姐姐的身份参加高考。我居然真的考上了大学,考入了江北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就在我走进考场后不久,爸爸就离开了人世。
最终我并没能走进大学的校门,走进大学校门的居然是我的姐姐舒童。我的养母带着她的亲生女儿舒童走进了大学的校门。我以舒童的身份参加的高考,最终成就了姐姐的大学梦,却断了我一生的希望。
爸爸再也不能为我说什么了。我的养母和养母家人的冷淡、冷漠甚至是冷酷,已经完全冷却了我的大学梦。我知道我不管再做怎样的努力,最终我都不可能重新走进我考入的那所大学——因我的身份原本就是虚拟的。
放弃,是我唯一的选择。否则,将是几败俱伤,甚至还可能会伤及爸爸的在天之灵。他毕竟曾经养育过我,毕竟曾经那样真诚地呵护着我一路平安地走来。
当舒童走进大学校园时,我也走出了那个曾经属于过我的家乡。亦步亦趋,步步回望——我知道这里也不再属于我。
我——只有浪迹天涯。
我是爸爸捡来的孩子,是他从离我家乡最近的那座城市一所大学附近捡来的孩子。所以他断定我可能是一对未婚先孕的大学生的孩子,或许是他们丢弃了我。
当我稍微懂事时,我是捡来的孩子的真实身份就不是我的人生秘密了。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试图追问我的真实身份。
那时,我的潜意识里,就希望我来到这个世上不应该是一对情侣意外的佐证,而应该是他们真爱的结晶。我无法佐证我来到人世的理由,但它却并不能阻挡我一生对这一秘密永远的考问。
可是这些年来,什么结果也没得到。相反,我的真实身份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烦恼。
我曾经无数次地反思过我生命存在的意义。
当他们完成了激情碰撞的那一刻,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物种的接力,而当我被抛弃的那一刻,我生命的意义早已经被悄然地淡化了,我俨然成了他们寻欢作乐时的副产品。
每当我想到这一切,我的心里常常会充满怨恨——对我生身父母的怨恨。他们既然没有能力担负起由此而产生的社会责任,为什么又要将我带到这世界上来?
我曾经无数次这样面对着苍茫大地激动地发问,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何故?
二十几年前,我的爸爸被评上了全市乡镇小学十佳优秀校长,他被邀请去市里参加颁奖大会。会议结束之后,他去了一所大学的附属小学,去接受那所小学师生们的捐助,那是一批那所小学学生们使用过的教材,还有学校更换下的旧教具。他还没有走到那所小学之前,路过一所大学,那是一所理工科学院。就在那附近一条僻静道路的拐弯处的台阶上,爸爸发现了正被一件牛仔棉袄包裹着的我。爸爸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是凛冽寒风中我救命般的哭喊。他走了过去,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当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慢慢飘落的雪花加剧着那一刻气氛的凄凉。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爸爸凑上前去,将衣服打开时发现了我。他发现了包裹在牛仔服棉袄里边的我,还有一个橡胶热水袋,热水袋还散发着余热。尽管这样,我的嘴唇还是冻得近乎成了紫色。热水袋残存的热度提醒着爸爸,抛弃我的人肯定没有走远,他迅速四下环顾起来。那一刻,他竟然真的发现了新大陆,他发现距离他几十米之外的拐弯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来回踱步,正注视着我所在的方向。爸爸迅速做出了反应向他快步走去,走出去没有几步远便因为我加剧的哭声,迅速回过身来抱起了我,他再一次向小伙子的方向快步走去。显然他所有的行为都被小伙子看在了眼里。小伙子加快步伐向远处走去,仅仅是几十秒钟的工夫,就消失在了爸爸的视线里。
那一刻,爸爸断定那个小伙子可能就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一天,也就变成了我的生日。
爸爸没能追赶上那个小伙子,可他还是留在那里寻找了一阵子,最终什么结果都没有。他把目光移向了路过这里的比他岁数大得多的几个行人,并且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人们凑上前去看了看正被棉衣包裹着的我,不约而同地晃动着脑袋向远处走去,人们大都断定我肯定是前景不妙。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发现我时,我的身上还连着一段长长的脐带。所以他相信生下我的那个地方,一定离他发现我的地方不远。加上那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的不断注视与徘徊,这就成了爸爸断定我的来处的主观佐证。我听说是那所附属小学的校医帮我剪断了余下的脐带,她又给了爸爸很多的帮助,这才让我的生命延续了下来。
当我被爸爸抱到自己家里时,我成了家里的老三。我的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爸爸后来告诉我,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就决定将我抱回家。他说那一刻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得我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到来。当爸爸抱起我的那一刻,我的身上依然冻得发紫,可我竟然不再大哭,我仿佛像是参透了人间冷暖,顿悟了世态炎凉。那一刻,我似乎完全像是相信自己已经在一个幸福的摇篮里。
缘分就是这样奇怪,冥冥之中潜伏在自然界中。一个人的一生或许会和无数的机缘擦肩而过,而躲不过的那份相遇——分明就是缘分。
我和我的爸爸仿佛就有着这样一种缘分,或许那是前生修来的缘。
爸爸与我的邂逅,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与幸福,是他给了我生与死转换之间最真诚的呵护,那分明是一种人间大爱,是不以回报为目的的艰难付出。
这些年来,我似乎早已经参透,真正的不以回报为目的的爱,是一个人一生都不可多得的美丽邂逅,这是最应该用一生去铭记去激情回报的壮美。
从那一天起,我就成了爸爸那处炊烟缭绕的农家院落里的一个角色,而正是那个舞台让我感觉到了人生的幸福与痛苦,也感悟到了人生的艰难与曲折。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条生命之路上跋涉着,不管它曾经是幸福还是痛苦,都没能让我放弃过对生命的自我呵护。我明白我对自己生命的任何一点儿怠慢,都将是对爸爸当年拯救我时的一种无情的亵渎。
这便是我一直努力向前走去的动力。
我的到来让爸爸成了严重超生的违规者。谁都知道我不是爸爸和我妈妈所生的孩子,可谁又都不相信我是爸爸捡来的孩子,就连他的家人和亲戚都怀疑他为什么会在一次偶然的进城机会中遇到了我。我的户口问题成了爸爸拼命努力而始终没有解决的心病。直到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时,也没有得以解决。
爸爸曾经努力过,曾经无数次地为此努力过。
长大后,我慢慢地明白了一个被社会认可的合法身份对我的重要性。
那一刻,我才知道当我走进爸爸家后,还在我非常幼小的时候,他就曾经为我的户口问题奔波过,不停地奔波过。他曾经去过乡里县里,为此跑过无数个相关部门,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最让爸爸记忆犹新的那一次,也是让他彻底失望的那一次。那是在我已经马上就要上中学时,我的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爸爸被告知需要交上六万元的罚款,可以解决我的户口问题,算是对超生的处罚。
爸爸当时感觉到了希望,与此同时也感觉到了绝望。之所以让他看到了希望,是因为他在经过若干年的努力之后,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可以以交六万元罚款的形式,解决女儿的户口问题。这等于终于有人承认了我的身份。之所以让他感觉到了绝望,是因为他明白,即使是他经过一辈子的努力,他也无法筹措到那么大的一笔钱。
据说,从那以后,爸爸几乎放弃了为这件事的努力,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尽管爸爸最终也没能实现他对我在心底的那份承诺——履行一个正常孩子应该有的生命注册。这给我一生留下了无穷的烦恼和遗憾,可我却一辈子都对爸爸充满了感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明白了,我的爸爸算是我生命中的劳斯莱斯。我正是依靠着他的引擎,驶向了生命的国道,我所有行进途中的惯性都是缘于他的给予。没有他引擎的轰然作响,或许我早就失去了向前走去的动力。
此刻,不知不觉中,轿车驶入了滑雪场的领地,我不得不结束了自己梦幻般的回忆。李东第一次问起我,他在C城医院的病房里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说的那个名叫舒洋的哥哥。我肯定地回答“没错”。他却郑重地再一次确认:“这么说他是你并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我依然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别无他想。
轿车停在了滑雪场的停车场上,我们走下车来。滑雪场大极了。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漫山的洁白,一片真正的银装素裹。
滑雪场前是一座大楼,走进大楼便是一个特大的大厅,这是前来滑雪的必经之路。只有走进这里,才能完成滑雪前所有手续的办理和各种准备工作。
我们走进了大厅。
大厅内的宽敞与明亮,热闹与躁动,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家乡那个县城的公共汽车站。眼前我看到的情景,远远超过了它的宽敞与明亮,还有热闹与躁动。我没有想到在这样同样偏远的地方,竟然能有这样规模和档次的滑雪场,它深深地震撼着我。
我无法想象会有怎样的客人竟然能千里迢迢地前来这里消磨人生,玩味性情。
李东与我来到了贵宾休息室门前,贵宾室内空空如也。我明白李东要等的客人还没有到来。他看了看表,让我一个人走进了贵宾室,而他又去了大门口,想必他是去门口等待来人。我漫不经心地思忖着我应该怎样向李东的朋友介绍自己的身份呢?
我越想心里越不宁静。仅仅是为了摆脱一种窘迫,却又陷入了另一种尴尬。正可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我索性站了起来,不再去想它,让一切都顺其自然。毕竟所有的感觉都是梦中江湖,即便是繁花似锦,明天就将会百花散尽——因为明天我就将踏上回家之路,完结与李东的此次约定。
李东走进了贵宾室,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开外的男人,身高马大,五官端正,看上去矜持而深沉,完全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这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他的目光移向了我,我们彼此向对方靠近。这一刻,我看到了他的那双眼睛的双眼皮,居然是那样立体,是那样层次分明。一双眸子深邃而有灵魂。李东伸出手去指了指他,客气地将来人介绍给我,“这是秦董事,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就叫我秦一行就行。”眼前的客人坦率却不动声色。
我矜持着,只是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正在用我的矜持忐忑地等待着李东如何将我推出。李东似乎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指了指我,“这是我的女朋友舒畅,”他笑了笑,“刚刚认识没有多久。”
“怪不得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秦一行向我伸出了右手,他惊讶的目光早就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发现了什么奇迹,“舒畅?”他像是认识我,仿佛正在寻找着某一时刻的记忆,“非常高兴认识你。”
我终于伸出了迟到的手,与他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他的手是细腻而柔软的,凭借着一个女人的敏感,仅仅从握手那一刻的感觉中,我就断定了他平时的生活状态,这是一个将生活的细节打造到极致的人。
我开始注意到他更多的细节,他有一米八零左右的身高,身材并不像一个半百开外之人,他轻重得体,细细长长的身材,却并不显消瘦。
我们分别坐到了贵宾室的沙发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与秦一行相向而坐。秦一行态度和蔼:“舒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尴尬极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才好。李东善解人意地马上接过了话题:“自由职业者。她很自由,也很优雅。”
李东化解了我的尴尬,化解得又是那样得体,我当然知道他是在美化我,把我美化成了天使般那样可人。可是天使是不需要化妆的,他的举动不再让我尴尬,可也让我受之有愧。我必须在两者之间找到心理平衡,让心灵不偏不倚,让行为中规中矩。
我微笑着提议:“各位什么时候去滑雪啊?时间这么宝贵。有时间再聊好吗?”
秦一行满口称是,李东站了起来,走出贵宾室,一会儿工夫就走了回来。我这才明白因为我们是贵宾,所有的服装与滑雪用具都不用我们到服务台自己去领取,而是由服务员直接送到我们面前,还有几种型号的滑雪鞋和滑雪服供我们选择。
我看到了秦一行更换滑雪服装的动作是那样娴熟,从他那娴熟的动作中,便能猜得出他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至少是滑雪场上的常客。我却是第一次走进滑雪场,而且这样郑重地尝试着穿上滑雪服,李东精心地指点着我将滑雪服慢慢地换上。那一刻,他俨然像是我的情人抑或是男友,他是耐心的,而且又是那样无微不至。我不知道他确实是在呵护我,还是为了表演给秦一行看。我听从着他的调遣,任凭他对我的指指点点。
当我完成了滑雪前的“化妆与整容”,仿佛变成了一个转基因动物,俨然像企鹅般特别,不过远没有企鹅那般灵秀与婀娜。
走出滑雪场的大厅,我们直接面临着偌大的滑雪场。滑雪场按照难易程度分成高、中、低三个等级,每个等级都有电动传送机将滑雪者输送到雪道的顶端,你可以再从上边向下飘然而至。我犹豫了片刻,自然选择了向最低档次雪道的电动扶梯上走去。不管秦一行怎样劝说让我陪着他去另一个档次的场地,我还是没有跟着他去冒险的勇气。李东赞成我的选择,但他还是跟着秦一行走去,只是叮嘱我小心一点儿,再小心一点儿。
我站在初学者雪道的最顶端,看着一个个身轻如燕的滑雪者飘然而下,姿势优美,如风如云,我的心里开始蠢蠢欲动。我又是紧张的,我的冲动远逊于我平时的勇敢,我正在犹豫之间,站在我身后等待着我做出选择的后来者发出了怒吼般的警告。慌乱之中,随着我的手的舞动,我脚底下的雪橇向下坡滑去,我大声吼叫着,那分明是惊恐。脚下越来越快,吼声越来越大,还在半路上的我突然失去平衡,我倒了下去。身体竟然惯性地向下冲去,洁白的雪地上尽管积雪早已经被踩实,可是还是留下了我弯弯曲曲荡气回肠的即兴涂鸦……
当我慢慢地爬起来时,我才发现大家没有欣赏我留在雪地上的作品,而是在欣赏着我这一刻的扭捏与尴尬。
我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我正好位于雪道的中间,距离四处由汽车轮胎堆砌的安全保护装置还相去甚远。这等于我的滑雪盛宴刚刚学步就中途夭折,夭折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我当即便失去了再尝试下去的信心。一个陌生男人优雅地滑到我的面前,好心将我扶起,又扶着我慢慢地移动到雪道的终点。
此刻,我看到在另一个滑雪场上的秦一行,正好从远处高高的起点向下飞奔而来,动作潇洒,姿态优雅。那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行为方式,让我顿时便穿越了时空的茫茫阻隔,洞穿了他二十年前乃至三十年前的浪漫与血气方刚。他娴熟的大S动作和高空的跳起与落下,让我震惊,甚至是感觉到了丝丝震撼。我的目光似乎被他牢牢地锁住——云雾迷离,美不胜收。
瞬间,他便滑到了我的跟前。我惊讶的目光,衬托着他的骄傲与伟岸。也许他悟出了我几分钟前的狼狈与尴尬,他完全停止了运动,从容地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李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也同样站到了我的面前。
“看来舒小姐是第一次来滑雪,好像还不大适应?”秦一行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关爱。没有等我做出回答,李东抢着揭了我的短,“刚才我看到她出师不利。”他的目光移向了秦一行,“秦董,我看你教教她怎么样?我觉得凭舒畅的智商,很容易就能学会,你带她一下准行。”
我出师不利,让秦一行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教练。他似乎心甘情愿地降格以求,和我一起登上了初学者的雪道,李东也跟在后边仿若护驾。秦一行指点着我,甚至是不时地让我抱着他的腰,滑雪板在我们的脚下艰难地交错着,让我体会着滑动时的感觉。他不时地夸奖我的悟性很好,我似乎也真的来了灵性。当行将结束滑雪时,我进步飞速,成果显著,竟然可以单独从顶端顺利地飘然而下。
中午,我们共进午餐,地点就选在滑雪场外的一家饭店里。
松鼠鱼、虾米爬瓜莆、牡蛎蒸蛋清、青椒灼扇贝、裙带菜蛋花芝麻汤、生拌圆葱丝被摆上了餐桌,培根炒面成了我们的主食。
餐桌上,秦一行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他让我感觉到了他的斯文。那一刻,他与我和李东之间仿佛并没有代沟,相反我们倒成了客人,尤其是我更被他照顾有加。他与李东似乎成了绿叶,而我成了盛开的红花。这无疑让我生发出一种别样滋味,女人如花,花如雪月。
我并不知道我为何会受到如此礼遇,我只好除了以礼相待,也只能默默相对。本来是说好了的,用过午餐之后继续去滑雪场滑雪。没有想到这顿午餐足足用到了下午两点多钟,是因为我们都很尽兴,更是因为秦一行情绪盎然。我当然感觉到了他对我的热情,但他始终再也没有问起过我的身份和我的真实处境。仿佛他早就了如指掌,又仿佛他完全听信了李东最初的介绍。我不知道他俨然相信了我真的是李东的女朋友,还是原本就不在意我的真正归属。
直到用餐结束,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只知道他是李东的朋友,只知道他是几家公司的董事,有的还好像是什么独立董事。我并不懂什么叫作独立董事,更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跟李东一样这样称呼他,算是记住了属于他的个性符号。
用过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滑雪场的贵宾接待室里,我们又喝了一壶热茶,才算尽兴。
孤日歪斜,日光落寞,我们成了回程的归旅。
在我看来,这毕竟只是一次雪乡梦游,不论彼此怎样热情,不论大家如何友善,最终都将是一次散去的宴席。
分手时,我重新坐进李东的车里,秦一行在我坐进车里的那一刻,站在他的宝马轿车外,向我挥了挥手,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让我最后一次感觉到了他心底的温度。
这是我久违了的一种超越了年龄界限的关爱,它像是引燃在我心底的一堆炭火,悄然地注入了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