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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和李东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高速公路上完成了平时只需要几个小时的行程。轿车驶下高速公路后,又足足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当赶到李东的家乡时,已经是明月松间照的晚上了。

雪停风轻,李东的家乡笼罩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夜色笼罩之下,似乎少了几许野性,多出了几许妩媚。一进入村子,我就感觉到了清新,已经是这些年来久违的清新。也许是因为远离城市的缘故,似乎还有旧时乡村那份原始与古朴的感觉,这里似乎依然另类,夜色中也能想见它春光里曾经的妩媚。

轿车停在了一个农家院前,李东像是有意识地将车的喇叭按了几下,院里的人听到了喇叭声便热闹起来。不少人齐刷刷地走出了院落,大人孩子在院子中央。我只在车上听李东介绍过,他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再就是他的父母。我无法想象多出的那些人都会是他怎样的亲朋故旧。

我们下车后,没有人主动地介绍我的身份,我从他们热情的目光和拉扯的真挚里,已经猜想到在场的所有人早已知道了我的准新娘的身份。

走进院落,我发现乱石堆起的围墙里,围住了五间陈旧的瓦房,窗户依然是木制的窗扇。外墙上毫无规则地挂着一串串玉米,还有一串串的红辣椒。院子里收拾得井然有序,两个离地半米多高的粮囤矗立在院子的右侧。左侧还有三间厢房,显然那应该是用来做仓库用的。两头还没有成年的猪正在西南角的猪圈里窜来窜去。瓦房坐北朝南,中间一间是做饭的地方。

出于礼貌我急于想走进屋去,去看望李东正病重的爸爸。李东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下子拉住我的胳膊,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将走在我们身后的他的爸爸介绍给了我。

我惊讶极了,我没有想到人群中居然就有一个人是李东的爸爸。我惊讶地站在老人家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上去他并不是像我想象的已经病入膏肓的乡村老人,他精神还算饱满,但我一下子便感觉到了他的脸上似乎有着一丝丝的忧郁。

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这是此刻我的头脑中做出的第一反应。

我们很快走进了正房东侧的房间坐了下来,院子里的人也都陆续走进了屋子,屋子内外好不热闹。大家有说有笑,都在不断地议论着什么。仿佛是在赶一场婚宴,又仿佛是在观赏一场演出。

“是她,是她,肯定是她。看来你这小子这次是没有说谎。”李老爷子很兴奋,口里振振有词,脸上流露着几近幸福的感觉。李东的妈妈也围在身边不停地打着圆场,“这回总算是放心了,儿媳给你带回来了,我看你这老爷子还有什么说的?”

我似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弄不明白天上地下了,我的头“嗡”的一下子大了起来,仿佛一下子离开了通衢大道,走进了寻常巷陌。我又像是一下子被人拖进了茫茫的青纱帐里,只能一味地感受着那漫无边际的绿。

我是不是真的成了他们手中的猎物?是不是事情远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我哪里是在出租自己一段过年的时光,分明是在出租生命的一段传奇。

此刻,我感觉到我是真的将自己出卖给了别人。我是失去了控制的风筝,已经不知道将会成为飘向何处的风景,我为此而惴惴不安。

走进我们的房间时,已经是夜半了。正房靠近西边的房间便是我们的房间,屋子通向里边还有一间屋子,但门是锁着的。屋子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不是新房,胜似新房。火炕散出了暖暖的热量,被子都已经铺好。一对紧紧相连的做工考究的枕头,并不是给一对未婚男女准备夜宿的卧具,而仿佛是为我们准备的一剂春药。可惜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所有的用心都只是我情感的洼地。我不可能凸显荷尔蒙的激情与汹涌。

这当然与金钱无关。

这一刻,当我看到这一切时,已经俨然不像前一天晚上住在旅馆里时那样神经兮兮。让我不能容忍的是此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让我一直心存疑惑。我没有看出李东爸爸的病态,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猛烈地撞击着我情感的闸门,我需要他给出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撒谎?他为什么要说他爸爸已经病入膏肓?

我抑制着自己内心的不满,将自己的声音压了再压,降到了不会影响到任何有感知动物休息的程度,但这并不能化解我的愤怒,我给足了他面子。他已经明白我已经洞穿了事情的全部,可他看上去还是十分深沉。

也许是我不动声色的愤怒,让他感觉到了汗颜。他已经承认自己是将我骗入柴门,而我完全有愤怒的理由。因为他明白他与我的盟约近乎是一个附条件的商业条款。如果当初他不告诉我他爸爸病危,或许我还不一定马上就会同意与他一起雪夜还乡——因为那时我还一直摇摆不定。

他一直沉默着。

沉默,有时释放出的也会是一种温暖,他似乎渐渐地融化了我心底的积雪。我的冷静似乎是爬进了李东的心底,这似乎已经让他看到了我心底正在闪现的宽容与理解的晨曦。他和我一起偷偷地走出了他家的大院,向冰天雪地的村中一处崎岖的小路上走去。

白雪覆盖下的山村,一片洁白,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宁静。没有风的冬日,是那样地不可多得。

白色是那样白,夜色又是那样黑。

我们的声音还是打破了夜的寂静,向远处时断时续地传去。我们的出走,却并没有惊动李东爸爸妈妈的酣梦。

我期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赋予语言更多的暴力,给自己平添几许豪情。

我的愤怒,终于让他臣服,他终于向我坦白了他精心设计的这场“阴谋”。

李东已经是三十出头,如果在农村早就应该是孩子的爸爸了。他爸爸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自然需要担当起接续家族香火的重负。当他已经是三十多岁时,他的爸爸当然是着急的,他却并没有像常人那样因此而愤怒。他的爸爸给了他最大的理解与宽容,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爸爸并不是这十里乡土老住户的缘故。李东并没有与我过多地强调关于这方面的话题,这自然也不是我感兴趣的问题。

他能够早一点儿成家立业依然是他父母,尤其是他爸爸后半生的最大愿望。他爸爸已经是三世单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家族的香火断送在自己儿子的手里。李东为此产生过巨大的压力。早在几年前,他就采用如此下策租赁过女友回家过年。当时好不热闹,可当老人家提出要让他们结婚时,他说两个人早就告吹了。

几年来,他始终就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友,可是他还是在爸爸的巨大压力之下,一次次将各种各样美女的图片用电脑发回到家里。

“其实那些照片与我根本无关。都只是用来遮掩老爸的耳目的,都是从网上下载的一些漂亮女孩的照片。”李东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他眼睛的闪动。

“这么说你也将我的照片提前发回了家?”我反应得极快,我猜透了他一定也是这样做的。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错,其实,最初我是在一部电视剧里看到了你,你出演了一个镜头不多的角色。我只感觉到你很特别,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剧中男女主角的尊容,却记住了你。我也和以往一样将照片通过网络发回了家。我也记不清楚这已经是第多少回这样无聊了。我爸爸早就不大相信这一套了他常常会在电话中骂我,骂得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招架。结果这次我真的把你带回来了,他当然高兴了。”

李东所说的这番话,还是让我感觉到有些靠谱儿。因为我前些年确实是偶然地在一部电视剧里出演过一个角色。那是太偶然的一个机会,命运也只光顾过我一回。我却没有想到这居然会成了李东走近我的契机。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谎?欺骗我说你爸爸已经病入膏肓?”

“如果不这样做,你能答应陪我回家过年吗?”

我不置可否。

“将你的照片发回来之后,我的老爸高兴极了。他曾经和我姐姐说过,李东如果能给我领回这样一个儿媳妇回来,我这辈子就算是马上死了,也能闭上眼了。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也算是我们有缘分就是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谎言,竟然为我创造了机会。没过多久,我没有想到竟然意外地在小区内看到了你。我一直在暗处盯着你,盯了你一个多星期,我主动做了一些功课。那天早晨见到你时,我就断然决定走近你,我感觉你有可能接受我的邀请。”

“为什么?”我坦率地问道。

李东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来:“你的形象很可人,可是你的境况并不好。”

我更加不解:“你怎么知道的?”

“你竟然还住在出租屋里,而且还是单身,这已经说明了所有问题。”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竟然这样自信?竟然这样看我?”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还认识一个叫赵小雪的同事。当我知道你们认识之后,我曾经几次尝试着刺探一些有关你的情况,她开始时好像十分谨慎。但我从来没有向她坦露我的真正用意,她似乎也就慢慢地不再怀疑我什么。”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并没就此展开话题。

他接着说道:“所以我想给我老爸一次惊喜。因为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这等于是画饼充饥。”

“没办法,我总不能让他病了,我姐姐曾不断地给我打过电话,谈起过爸爸常常会有老年痴呆的症状出现,一说到我的婚姻大事时,还会悄悄地落泪。如果他真的病了,我就更对不起他了。”

愤怒,有时竟然是那样地懦弱,它并不一定完全具有与生俱来撼人心魄的魅力。在理智与良知面前,它有时往往会弱不禁风,禁不住任何一点儿风吹和草动。

这一刻,我已经渐渐地远离了愤怒。

雪地里留下了我们一行行的足迹,弯弯曲曲,细细长长。那深深浅浅、扭扭歪歪之中,仿佛有着无数个回合,有着无数次的自然穿插与交错。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或许他的内心和我一样需要温暖。

我确实是被他欺骗了,他也同样欺骗了自己的爸爸。我体会出他的欺骗显然带有一丝无奈。

我似乎是被他绑架了,他也同样绑架了自己的尊严,他把尊严绑架在了我的愤怒里。

乡村的夜里,天色依然是那样黑白分明。北方的冬天,冷得刺骨,我们两个人因为不停地走动和坦率地交谈,似乎并没有让我们感觉到凉透心扉。

回到李东家时,我们仿佛真的成了一对情侣。

雪夜中的行走,让我一下子知道了什么叫“北”,我似乎突然变得从容了许多,我从容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世界的秘密,尽量让面具多一点儿真诚,让脸谱少一点儿铅华。

我仿佛突然想到自从我成了李东的“猎物”之后,情绪曾经如同遭遇了过山车一样,不断地波澜起伏着。利益的诱惑,生存的窘迫,善心的驱使,还有李东的执着,分明簇拥着我走进了风雪柴门,成了风雪夜归人。

尽管距离天亮所剩时间已经不多,我们还是重新躺到了火炕上。我依然与他只有咫尺之隔。不知道是他屏住了呼吸,还是已经悄然睡去,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那一刻,如果屋内掉下一根针来,几乎都应该听得到坠地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睡不着了,越是睡不着,就越是拘禁得很,越是拘禁就越是害怕被李东感觉到。

我又一次将头盖得严严实实,下意识地让自己闭上眼睛,努力地模糊着自己所处的环境。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此刻,他也许和我一样根本就没有睡意,而只是刻意地保持着一份矜持。他的矜持客观上分明是在考验着我的欲望,挑战着我的处女情结。火一样的欲望,这一刻在我的心底,在这漆黑而寒冷的夜里,在这陌生的他乡异土原始般古老的土炕上煎烤着我,煎烤着我的耐性、我的坚强、我的人性底线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只是一个欲火正旺的女孩。

我甚至有些怨恨有些抱怨,我怨恨和抱怨他为什么会那样理智那样墨守成规,哪怕他逾越一把契约的底线,张扬一把人性的善抑或是恶,也许我都会激动异常。

如果那样,这一刻,我一定会释放出心底那积聚多年的能量,流淌出原生态的纯真……

我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抵抗。

可是他却是那样地理智,甚至是理智成了残缺,理智成了木讷,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原本就具有先天的残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盼来了那个黎明的,它似乎来临得是那样缓慢而又精心。

天已经彻底亮了。我的思维重新回到了我们初始时的行程里。

细细想来,我不得不承认李东最初开出的筹码,曾经让我心灵的那叶扁舟,在自己欲望的浅滩搁浅过。

金钱——是人生颇富尊严的刀剪,它可以剪出命运的多彩与斑斓。可往往有时得到它的本身,自己的尊严就已经被剪得支离破碎了。

今夜我欲望的冲动,已经是早已远离了我初始时的朦胧。 I/0UelZdEd8H8uUdcrCHrdQGOvb/7dzS08BfTMKqegqRX13GVWUrUxP3Igas2v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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