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一路上我竟然一直还在牵挂着我的哥哥舒洋。
其实,我的离开并没有让我感觉到有愧于他。离开他之前,我发现他脸上的痛苦已经渐渐地被微笑所驱散,他近乎让我看到了他内心世界的强大,我进而才离开了他。
离开他时,我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舍,他只是没有说出口来。我猜想着他根本就无法启齿,因为他似乎没有说出口的理由,我来到他身边纯属意外。他当然知道他与我重新取得通信联系之前,早已经形同陌路。我断言,如果他出事的当时不是处在昏迷之中,而由他本人决定是否通知我的话,相信他是不大可能直接打电话给我的,因为他确实没有这样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我与他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事实上我们确实已经是十分疏远,疏远得几乎让我听到他在电话中的声音时,都仿佛如同天外来客那般生疏。
可是我又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在醒来的那一刻,对我投来那样的目光。这是因为我与他同样自从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欲望,或许是两个人近乎同病相怜的缘故。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他是骄傲地走出了那方土地,而我几乎是背井离乡。我的愤然出走,就决定了我不会再回头望。
我们两个人的异曲同工,让各自分别成了孤悬在异乡的异客。我没有想到居然让我们有了这样的一次重逢,只是重逢在了C城这个离我们家乡足足有几千里之外的陌生土地上。
多少年前,我们都想到不约而同地走出自己,却没有想到居然各怀心腹事,走出了那片故土。
眼下我早已经明白,要想走出你自己,绝不仅仅是走出禁锢你的那方土地。土地再贫瘠,也不曾有过过错,因为你毕竟是它的幸运儿,是它养育了你。真正应该走出的是禁锢你的思维和你的懦弱与忧伤。
我家乡的那方土地,确实并不富庶,可是我对他还是充满了感情与眷恋,因为它毕竟给过我无数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舒洋是爸爸妈妈的骨肉,我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姐,她的身上也流淌着爸爸妈妈的血,只有我是另类。
舒洋似乎是绝顶聪明,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远离了家乡。他是去了邻省的一所省立大学读书的。
临走时,他印在大山里的背影,连同那大山一起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一刻,我对他充满了羡慕,不仅仅是羡慕他考上了大学,还因为他离开了我一直想离开的那个家。那一刻,我也有那样的欲望,也有那样的自信,可是我却从来不曾提及不曾遐想。因为我害怕我的一失足会让爸爸的全部努力都化为灰烬。
我不能亵渎他的善良,因为他不曾亵渎过我这样一个无辜的生命。
我后来才知道,舒洋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刻,只带去了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从此家里再也没有资助过他一分钱,他也再没有与家人联系过。也许是因为爸爸的豁达,延展了爸爸已经癌症缠身的生命。爸爸强拖着病体边工作边养病,居然又意外地活了很多年。爸爸去世的时候,舒洋没有赶回去。前些年爸爸去世一年祭时,我曾经赶回去过,而他依然没有出现。虽然不能仅仅以此轻易地断言他就是那样地绝情,可是这件事在我心底还是长久地驻扎着,它像阴影一样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读完大学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哪里。我也同样无法与他联系,我甚至早就没有寻找他的欲望。他后来之所以打电话给我,是因为前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才从一个与我同样在外地打工的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手机号码。也就在是在那时,他也与赵小雪有了联系。
我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时,像是接到了一个外星人的电话,我茫然于漫无边际的太空里。
那一刻,我对他冷淡极了。
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觉涌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不管我怎样规劝自己大度一些再大度一些,都无法饮下那杯浊酒,让今昔往事都化解在谈笑之中。
我曾经抱怨过他在我妈妈和姐姐那样蔑视和不公平地对待我的时候,他表现出的冷淡。他从来就没有像我上初中遭遇同学无理时那次毅然决然地慷慨出手,当然我只奢求他能够站在我的一边就行;我曾经抱怨过他走进大学校门时,离去得过于从容,甚至是让当时的离别,近乎成了永恒。
此后他即使是发现了我找到了我,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对他少有历史钩沉,我想他对我或许也不会饶有兴趣。
那个电话并没有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境遇,接下来我对他似乎一直表现出了愤世嫉俗般的冷漠,横眉冷对般的蔑视。
那天在C城和平医院里看到他时,我却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
是不是孤独得太久,是不是苏醒得太突然?
那一刻,我依然没有倾诉与表达的欲望,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泪水究竟代表了什么。
一路上我不时地想来,舒洋在病床上对我的那份感觉,似乎像是还记得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值得他铭记的。也许他什么也没有铭记,只是因为我在他患难的那一刻,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才让他有了那一刻潸然泪下的感动?
我索性让自己不再过多地去想他。
这一来一去,足足过去了很多年,真的已经是来去匆匆。
昨天站在他的面前,我没觉得多;今天与他分别,我没觉得少。
我在想当一个人的名字在派出所里被抹掉的那一刻,即便是墓碑上留下一个再豪华的墓志铭,也只是自然界起伏不平的一抔黄土。
一个人真正的不朽,应该是别人心底的铭记——那才是一种骄奢。
不管怎样,回去之后我还是需要去C城再看看舒洋。
此刻,我不再去想他,不去过多地关注他。他毕竟已经远离了死神的邀约。
我不断地这样告慰着自己。
此刻,我突然有了太多太深刻的感悟:有时当你和你周围的人已经远离,远离得再也不见踪影时,你不要抱怨这世界太大,那是因为你们之间只有那么长的缘分;有时当你一转身一抬头,就会看到对方那张让你不愿意在记忆中复制的脸,你也不要轻易地抱怨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你必须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必然。
因为没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走进你的生命。
我相信这一点,我完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存在于冥冥之中,机敏而巧妙地存在着。
我没想到我竟然在行进的旅途中接到了舒洋的电话,他只是问问我走到了什么地方。我却主动表示与他结束彼此的通话,我告诉他我正忙,再找时间将电话打给他。
这一次的拒绝,和以往我对他的冷漠有所不同。不是我依然想冷淡他,而是觉得坐在车上不方便与他多说什么。
轿车在重新开通的高速公路上缓慢地爬行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在缸窑服务区前,我建议停下来休息一下。我利用去卫生间的间隙,拨通了舒洋的手机。
“舒畅,你到哪儿了?你到家了吗?”当手机接通的那一刻,还没有等我开口说话,舒洋便哭了,他是哭着把这句话说完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却猜想着这里面一定有对我的思念,有对我的关心,或许还有一丝对我的牵挂,尽管这牵挂来得晚了些。但这完全可能是因为五味杂陈浑然于其中——我仅仅凭借着一种感觉,仅仅是凭借着一个女性的感觉,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猜想着此刻他的情感一定也是如此复杂。
他告诉我他什么事都没有,身体恢复得还好。他只是想给我打一个电话,一直想打,一直又不忍心打扰我。
这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仿佛可以感觉到那分明就是一块稚嫩的有机组织,仿佛禁不住任何一点儿提拉和扯动。哪怕是微小的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让它支离破碎——好奇怪的感觉呀!
我想哭,我顿时便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如果能够早一点儿让我感觉到他亲人般地存在该有多好?
有谁知道我曾经需要怎样的关心与关爱啊?
生理的、心理的,哪怕是大雪天归来时,有人递上一杯热水,仅仅是一杯热水;哪怕是委屈时,有人传递给我一声悄然的问候,仅仅是一声问候。
我在断定他此前打来的电话与他的身体健康无关时,便主动结束了与他的通话。我明确地告诉他,等过完年后我会去C城看他。我会的,一定会去。
这是我将此前曾经萌动在心底的感觉,变成了赫然于他耳畔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