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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雪来过我出租屋后的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我就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他的话音刚落,就已经让我无比震惊。我简直已经不能自制,又几乎无所适从。慌乱中,我还是做出了第一选择。我几乎是蓬头垢面地走出了家门,还是平常走出家门时一样的装束,还带上了一个大大的暗红色的旅行箱。那是一直跟随我转战南北的随身之物。那是完全一样的两只箱子当中的一只,算是一对孪生姐妹。它们一起承载着我全部的家当。

我已经顾忌不了什么,我匆匆忙忙地直奔火车站而去,准备马上前往另一座城市C城。我现在所在的B城,距离C城三百多公里,两座城市之间各种交通工具非常便利,最便利的当属两地之间开行的高速列车。

当我走进车厢时,那颗心才少了些许忐忑。因为身上那张花了一百元办来的假身份证,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成功地掩护了我。

车上的旅客寥若星辰,我只是那寂寥中淡淡的一个。

我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上,目光下意识地冷凝在了车窗外那移动的风景里。车窗外快速变幻的景色几乎就没有在我的脑海里曝光。相反,我的思维却不时地被起床后接到的那个焦急的电话叩击着。

电话是C城交通大队的一名警察打来的,他之所以将电话打给了我,是因为在一起车祸现场一个出事小伙子身上的手机里,找到了我的名字。他断定我与当事人一定具有某种关系,便按图索骥发现了我的存在,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他希望我马上能去现场,与他们一道处理C城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将电话打给我之前,他还同样将电话打给了手机上发现的另外什么人。所有打出去的电话如同泥牛入海。

在C城当天早晨的一条宽敞的市郊马路上,一辆超速而又超重的大货车撞上了一辆面包车,大货车的刹车距离竟然有四十一点三米,当场便导致面包车上三人死亡,三人受伤。而受伤的人当中,竟然有我的哥哥舒洋。

我的心里矛盾极了,我对舒洋多年的冷漠,居然在这一刻,在曾经错综复杂的矛盾纠结中,瞬间被稀释了。

舒洋曾经给过我真性情的铭记,我有理由让患难中的他坚强起来。

实事求是地讲,这些年来,我和舒洋之间几乎并没有什么来往,即使是都早已沦落成了城市里的游子,彼此也都没有什么大的往来。有时他会主动打一个电话给我,但是我的淡漠与冷落已经多次将他拒之千里之外,这不得不让他在我面前保持着一份矜持。

几年前我离家出走,之后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留给我的记忆没有让我远离他的更多的理由,我远离他的原因也并不纯粹。我曾经努力地默默地寻找过支持自己断绝与他来往的证据——是因为自己不想在他的家庭氛围里,也是我曾经的家庭氛围里有所牵扯。

我和他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比我的年龄大不了多少,算起来他差不多快三十岁了。他比我的命运要好得多,人长得帅气,又上过大学,还颇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额头上的一个鸡蛋大小的红红的印记,不过这可以让人一下子就可以记住他。小时候我就听说过那是被炭火烫伤留下的痕迹,那在我看来,这印记仿佛成了他身份的象征。听说他至今也没有结婚,没人知道是因为他还没有走进别人的心里,还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走进他的怀中。

他曾经给我留下过最深刻的记忆是我上初一时的一件小事。

当时我顺利地考进了当地镇里的一所中学,那时舒洋已经是同一所学校里的初三学生。学校距离我家整整有八公里的距离,每天上下学都需要徒步往返。早晨我们常常是一起走出家门,可回来时就已经很难同行。那是那年的冬天,天色早早地黑了下来,在山丘间人们常年踩出的土道上行走,仅仅是凭借自己的一种习惯。我常常是放学后一个人往家走去,总会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人跟踪,每当有树丛中风吹落叶的声响时,都会让我心惊胆战。

那时,我就已经是眼下这样的个头,在众多女同学当中算是鹤立鸡群。我近乎与生俱来的矜持,常常会将许多同龄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尽管如此,也还是不时地会有人扰动我的宁静。我从来就没有主动招惹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女同学。可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得罪了几个女生。后来我才知道是她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我吸引了我们班级的一个男帅哥的注意力,听说这名男帅哥因为我的存在,从而影响了他与几个对他心仪已久的女同学的关系。而我对这一切竟全然不知。

一天中午正在教室吃饭时,几个女同学凑到了我面前,其中一个叫赵颖颖的女同学竟然不由分说地将我的饭盒掀翻到地上,饭盒里装着的是我从家里带去的午饭。我只是追问了几句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便招来了一阵拳脚,我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我从她的笑声和得意的情绪中,悟出了我遭到拳脚的缘由,可是我却并没有将这一切告诉班主任老师。但不久之后,舒洋知道了此事,还详细地问起了事情的经过。那一刻,我将心中的郁闷向他倾诉了出来,仅仅是倾诉。没想到这却给我带来了麻烦。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亲眼看到爸爸将一击重掌狠狠地打在了哥哥舒洋的脸上。我震惊极了,因为我就没有看到过爸爸这样对待过他的任何一个子女。后来我才知道,舒洋遭遇了爸爸的愤怒,完全是因为我,因为几个女同学对我的无礼。舒洋在得知了我在学校教室里的那番遭遇之后,竟然将那几个女同学堵在了回家的路上,他在几番告诫无效之后,竟然动手打了赵颖颖。爸爸知道此事之后,不能容忍舒洋的行为,怒不可遏之下才打了他。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当然觉得我很对不起舒洋。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只好暗暗地下定决心,不论再遭受什么样的委屈,都绝不会再让他为我挡风。但那件事发生之后,舒洋还是让我继续感觉到了温暖,让我感觉到了他竟然像我家门前我从来就没有登上去的那座磊子山一样可以依靠。离开家乡之后,这些感觉慢慢地在我心中淡化了,可是那件事至今也无法让我忘怀。

舒洋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几个月前。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关心地问问我的情况。我只是报了报平安,什么也没有多说,我甚至都没有泄露我已经来到了B城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害怕再度被伤害,也许是想断然拒绝他的关心,也许是不再想与那个曾经属于他,也属于过我的家再有更多瓜葛的缘故。但舒洋从来就没有直接伤害过我,我只是对他做了别样归类,把他归类成我不喜欢的那个生灵的围栏。

当我赶到C城时,已经是时近中午。我直接去了正在抢救舒洋的和平医院。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他脾脏破裂,不过已经及时而成功地进行了手术,没有生命危险了。

谢天谢地——我捂住了脸,仰面祈祷,却欲哭无泪。

几个小时之后,我就了解到了更多新的情况。

那辆大货车司机并不是货物的车主,而只是帮助货主运货的代运司机,只是赚取一点儿运输费用而已。货车的车厢本身就是经过改造的,装上货物之后是既超高又超重,加上超速行驶,才酿成了重大车祸。车主并没有受伤,可接下来伤亡人员的赔偿和治疗费用问题,显然成了棘手的麻烦。没有人会垫付那么多的费用。这不是我所想到的,而是有人直接告诉我的。

我明白了,我马上便明白了我此行的责任。

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舒洋,我们那十分有限的联系,全都是在电话里。我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与他在生命的拐弯处交汇。

警察告诉我,接下来需要为他准备治疗费用。因为肇事方如果不能马上支付这么多的费用,抢救与治疗是会受到影响的。即使是将来事故处理结束之后有了结论,那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赔付过程。

我茫然了,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舒洋,他让我揪心,让我心痛,也让我割舍不下。

我看不出他脸上的痛苦,他仿佛酣酣地睡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浑然不知。

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风和雨,已经让我慢慢地悟出了许多人生的道理。我明白人生往往正是由许多意外组成的。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意外竟然会这样意外地落到我的头上。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会面临怎样的纠结。他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哥哥,可是他的生与死又分明让我纠结。显然,我的C城之行,将具有别样的意义,这不仅仅是需要我表达一种关爱,还需要诠释我将如何面对这生死人生。

到达C城后的当天晚上,我是在和平医院的走廊里度过的。尽管舒洋并不知道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尽管我并没有觉得我对他负有什么责任,尽管医院方面已经为他安排了一名护理工守候在他的身边良心还是驱使着我留了下来,守候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像是他的卫士。

第二天清晨,忙碌的身影已经成了走廊里一幕幕流动的风景,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这才意外地发现李东给我打来过若干次电话,我一直没有听到。我立刻明白了,他显然是把我当时的沉默当成了默许把我留给他的手机号码当成了他通向我心灵的栈道。

此刻,我依然有些犹豫,依然想把他屏蔽在我的热情之外,不仅仅是因为眼下我无法脱身,还因为我依然在怀疑我当时在他面前的表现是不是有些茫然与盲目。我是不是不该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空间,从而避免让他沿着这条狭窄的曲径走进我心灵的雨巷,寻找到他需要的风景?

我承认当我基本上排除了他的恶意之后,确实曾经犹豫过。我没能一下子把他挡在我心灵的闺房之外。可是我似乎真的有原谅自己的理由,多变仿佛真的是女人的天性,我同样无法摆脱这多变的执拗。他的再一次主动出击,如同敌退我追,敌住我扰。我意识到我现在马上拒绝他,等于是在与他展开游击战。我还是不希望他这样咄咄逼人,他越是这样紧锣密鼓,我就越发局促不安。

此刻,我下意识地想到我应该断然拒绝他——当他再次打扰我的时候。

我当然知道这种执着的打扰,完全是缘于我曾经的优柔寡断。我还是希望等待着他再来电话时,断然地让他感觉到他是撞了一把南墙,他必须迷途知返。

医生查过房后,我再一次走进了病房,舒洋竟然醒了过来。

当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说,目光却在不停地闪烁着,仿佛兴奋,仿佛惊讶,仿佛奇特。我已经感觉到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像是哥伦布当年发现了新大陆那般惊喜。显然,惊奇与惊喜已经像麻醉剂般将此刻他身体的疼痛麻木到极点。一种幸福的感觉,俨然超出了兄妹相遇时的激动与热情。我对他而言,俨然像是从南极飘然而来的一缕清风;又仿佛一簇白云,悄悄地到,轻轻地来。可是我却猜不出曾经是怎样的柔弱,才会让他在这一刻弥漫在劫后余生的兴奋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感觉到了他的惊讶与兴奋。我只是淡淡地感觉到此刻他流淌着的热情,似乎正在滋润着彼此心底一方绿色的沃野。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来了?”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也知道自己已经是劫后余生。

我凑到床前伏下身去,与他面面相觑,两个人的目光犹如水乳交融,仿佛将南北极的距离瞬间拉到了咫尺。他没有等我说什么,已经是潸然泪下,只是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喃喃道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

我依然沉默,却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我哭了,我哭出了声来,我仿佛比此刻的他还痛苦。我还是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哭声淡化在此刻的兴奋里。泪水却并不听从我的调遣,我仿佛对它失去了威严的权力,它竟然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它仿佛裹挟着最深最经久不息的痛苦,又仿佛夹杂着最大最痛的委屈。而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没这样表现的理由,尤其是在受伤的舒洋面前。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诠释我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这将会流淌出怎样的心理暗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如此辗转反侧,胸怀缱绻。

女人或许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当她被某种情绪操纵时,理智往往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而她自己又常常会这样娇宠自己,直到把自己娇宠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娇宠成一个永远的女人,而埋单的永远都只是女人自己。

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因为我眼前躺着的是一个病人,可我竟然先脆弱到不堪一击,就像我自己出门时永远都分不清南北那样。此刻,我同样分不清矜持是否还蜗居在我心灵的深处。

生活仿佛就是一部由上帝导演的电视连续剧,一个角色的出场,就早已经注定了全剧的剧情。

也就是在这天上午,我的手机中传来了赵小雪的声音。赵小雪的情绪焦急而又渴望,还有几分找到我之后的惊喜。此前她也同样打电话寻觅过我的下落,我同样如断了线的风筝。这让她心急也让她心焦她本以为我离开B城是因为我为了回避我会给她增加的人为负担。我不得已告诉了她实情,这让她将信将疑。她原本早就不相信我还会臣服于舒洋对我的刻意关照,在她看来,舒洋早已经无法动摇我对他的冷漠。因为她早就听我一次次郑重地表达过我对舒洋曾经的愤怒。

我慢慢地才知道赵小雪之所以打电话给我,原来与李东有关。

那天晚上,在赵小雪去过我的出租屋之后,李东竟然又一次主动地找过她。他郑重地再一次问起了我的下落,是那样急不可耐,仿佛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那一刻,赵小雪确实是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还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根本没有过多地进一步透露有关于我的细节,但她还是探寻过李东正在寻找我的真实用意。

“我就知道李东是司马昭之心。”赵小雪终于把她的感觉如实地告诉了我,她郑重地向我介绍起了李东其人。

我表现得异常耐心,仿佛是在静听天书。其实,关于赵小雪向我做的介绍,我早已经从李东的自我介绍中知晓得八九不离十。此刻,我只是故作姿态而已,我实在是不想让赵小雪对我有更多的误解,我更不想让赵小雪在我接下来的抉择中,加进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令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李东竟然出现在了C城我所在的医院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曾经设想过给他一次撞南墙的机会,我居然没有想到我所有的设想都变成了此刻的一种奢望。当我们在走廊里相遇时,我才反应了过来,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赵小雪从我口中知道了我为何匆匆忙忙地来到了C城,她又在经意或者不经意间将我眼下的行踪泄露给了李东。李东竟然不辞辛劳,驱车三百多公里来到了我的面前。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底顿时便卷起了千堆雪。我赤壁般孤傲的心理,再也挡不住他近在咫尺的诱惑,他显然是因我而来。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需要,他都真诚而真实地叩击着我懦弱的心扉。

走出舒洋的病房,我们漫步向走廊的一头走去。这一刻,我们仿佛已经不再陌生。

一个女人变幻无常的心理特征,仿佛正在我的身上演绎得如霓虹般灿烂。

我似乎一下子便把他当成了朋友抑或是哥哥,我静静地倾听着他的需要。那一刻,我仿佛已经不是在与他讨论一桩交易——一桩与金钱有关的交易,而是在体会着他心灵的焦灼与痛苦。

他的坦诚与苦口婆心,似乎顿时便洗去了他脸上的铅华,陡增了我对他的好感。

半个小时过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确实是奔我而来,是想继续几天前曾经与我讨论过的话题。只是这次不远三百多公里突然而至,是因为突然增加了这件事情的紧迫感——他的爸爸将不久于人世,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李东必须让他见到未来的儿媳,而且必须是在近期之内。因为时间已经不可能阻挡他生命倒计时的步伐。

李东的诚恳,似携带着乙醚的箭镞,刺穿了我柔弱的心扉,我如同酩酊大醉般顿时多出了几许恍惚。他毕竟是在渴望满足一个行将离世的老人最廉价的梦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谎言,我已经无从考证也许李东真的是在试图用谎言编织起一个美丽的花环,可谎言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远离与人类的往来有时它还真的能够成全人生的瞬间完美。

这一刻,金钱似乎已经被我的感觉——一个女人最容易异动的感觉所淡化。

我仿佛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诱惑的巨大引力,有时不全然与温饱有关,而是因为你已经陷入了欲望的百慕大里。你想屏蔽住吸引你的巨大磁场,就必须将你的酮体来一次彻底的阉割。此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什么异样的抉择,时间对于我来说似乎等同于夜幕的降临。而我仿佛是一个夜盲症患者,已经看不到天上的星斗在悄然地闪烁,也悟不出夜色中那钩弯月的明亮与美丽。

此刻,李东对我的诱惑,已经演化得渐近完美。

我的心中似乎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赤裸裸的自己。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心理暗示,与他在心底悄然地签下一纸盟约。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应该与李东一起进入他的梦乡,与他一起配合他的爸爸实践生命弥留之际的那个最后的梦想。我顿时便感觉到这分明也是一种善良,而善良本身就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契约。

当然,我还清楚——它与我将来的生活与感受注定永远无关。我只是在编辑一个商业故事的同时,还成全了自己,还可以意外地饱餐一顿心灵的晚餐。

我竟然这样悄然地慰藉着自己裸露的欲望,第二天便与李东一起踏上了他自行虚拟的衣锦绣还乡之路。 YWDtO/fbVdleFRoyU4iQdkdemeBNMah2WQ989EKkUO8qYWyog07oJIr5e0MyfH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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