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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其实,我与李东的相识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萍水相逢。

那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已经离农历大年近在咫尺。

飘摇而下的雪花,仿佛是我凝固的泪水,佐证着我心情的沉重。地面上残存的水流,凝固成了冰,也将严冬凝固在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里。这让我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大年的寒冷。浸肤刺骨的低温,并没有将人们准备过年的热情冻结在心底,许多家庭主妇还是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向农贸市场走去。

白领一族同样是忙碌的。只是他们仿佛感觉不到大年的来临,照旧走出家门,将身体挤进了上班一族鱼贯而行的热闹里。

冒着寒冷,抗拒着悲凉,我同样走出了家门,试图也为自己打造一个心仪的节日。尽管没有家人的团聚,没有对节日的企盼——可是我还是期待着弃旧图新,期待陈世转换,期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日里,让自己邂逅一次命运的盛宴。我期待着在那百转千回之间,在那年轮陡增的空隙,也能够给自己带来一次命运的更替。

过年,应该是家人团聚的盛宴,而没有了亲人团聚的期寄,自然会浪得虚名。对我而言,过年有时甚至会那样地糟糕,如同岁月磨砺成的一把把锋利的剑刺向我,会不时地犁在我心灵那娇滴滴的感觉里犹如滴血杜鹃。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节日,习惯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而让我坚强的理由,足以让我坚强,因为眼下不论流落到哪里,寄居在何方,都注定了是我一个人的日常,也是我一个人的节日。

我懂得无限地放大自己的悲哀,近乎等同于慢性自杀。我不想让节日,不想让任何一个节日成为我逾越不了的感官障碍。

这便是我心灵的支点,是我生命的中流砥柱。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我的养父给了我这样的遗传,给了我这样一种品格——仿佛孤独仿佛悲哀仿佛快乐又仿佛坚强。

我就是在这样五味杂陈的滋味中长大而又渐趋成熟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感觉里麻木而又不断地渴望的。

早晨,我也和上班族们一样走出家门,汇入了街市涌动的人群。我渐渐地远离了向车站涌去的大军,缓慢地向道路左侧偌大的一家农贸市场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些犹豫,动作也有些飘忽不定。我向市场高处的台阶上走去,距离大门还有几个台阶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驻足回望,向马路上回望着。

那一刻,我居高临下,仿佛俯瞰人间城郭,观察生灵百态。

马路上,车流似河,人流如梭。

各种车辆缓慢地蠕动着,像是一个个正在觅食的蜗牛。成串的车辆又像是一队队游行大军,不知道去向怎样的终点,又去表达怎样的生存诉求。

机动车每向前移动一个车位都是那样地艰难,只要前方有一个车位大小的空间,都会诱惑几台车辆同时垂涎补缺。还不时地会有行人在冒着汽车尾气的烟雾与味觉中穿行,尽管可供他们通过的空间狭窄成了三五十公分的缝隙,却没人会在乎它的长短宽窄与曲折。行人们泥鳅般地在缝隙间游移,脸上仿佛充满了麻木般的自信,自信自己的肉体远比钢铁的机动车更加坚硬和经得起挤压与碰撞。

不断地有人涌入公共汽车站的站台。

站台前站满了等待上车的人们。一辆公共汽车艰难地关上车门,喘着粗气向前移动,仅仅几步的工夫,又不得不再一次继续气喘吁吁地停在一串串机动车的后边,等待着机动车大军集体行进的机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犹豫,犹豫地站在高处的台阶上。

也许冥冥之中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的到来,也许是在等待着人生的一个什么样的机会,也许是因为我不大习惯这样郑重地走进农贸市场的缘故。我虽然已经走过了二十几个春秋,可是还很少以一个家庭主妇的身份走进这样的场合。即使是一定需要走进这里,也仅仅是晚上归来之前顺便光顾一下,便迅速离开。

此刻,我看到了人群中无数人的背影,这分明是我自己平日里生存的真实写照。这再一次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自己,同样是处在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我与他们一样一直奔波在路上。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躬身前行的急促,我悟出了自己人生的些许无奈。

我的思维一直踌躇在生活的惆怅里——我明白有一种背影叫凄凉。

我不再犹豫,扭过头来继续向农贸市场大门里走去。

一个白领模样的小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小伙子还没有开口,他的形象便仿佛幻化成了一组数字,下载到了我大脑的硬盘上。

他接近一米八零的个头,眼睛不算大,上帝却为他搭配了两道浓眉,浓得有些喧宾夺主。这让我一下子注意到他时,就先被那两道浓眉所吸引。相比起那两道浓眉来,眼睛似乎显得有些寒酸,细细的两条缝隙横亘在双眉之下,似乎像是在一间豪华的客厅里,配置了两把早就过了时的藤椅。五官配比倒是很给力,在我看来如果按照百分制计算,他起码应该得八十分,至少看上去并不令我讨厌。他身着一身深色休闲西装,加上一副黑框眼镜,让我悟不出他卑为哪方乞丐,或者是贵为何方神圣。

“你叫舒畅吧?”小伙子先开口向我发问,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仿佛早就认识眼前的我。

我不得已停下了脚步,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脸上现出一丝惊讶,“你认识我?”

“我做过功课,算是认识。”小伙子像是有些矜持。

我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小伙子并不急于回答我的疑问,却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有点像鬼子进村扫荡,似乎没有他愿意放过的地方。

这一刻,他仿佛成了陈设在我面前的一面铜镜,正在看着我的衣冠。这让我立刻想到了生活中站在镜子面前的我,想到了自己无数次驻足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时,留下的关于自己形象的印记。

看上去我足有一米六七的个头,身材修长,眼睛大而明亮,常有人说那是镶嵌在我额头下方的一对湖泊。我高高的鼻子,感觉上仿佛有着不知道隔了几代的欧洲血统基因的遗存。我五官端正,流线圆浑拥有一张足可以让许多男人感觉到赏心悦目的脸。

经常会有人称我为丽质天然,我既没有把这看成是实至名归,也没当做是别人的恭维。但不得不承认,作为女孩子,我当然喜欢这样的评价,哪怕人家仅仅只是抬举。

经历告诉我,所谓丽质天然,只不过是生命的锦衣绣袄。它只能证明我嫁到人世时,曾经带来过一身隆重的嫁妆,并不能证明我的皮囊下流淌着的一定就是贵族的血液。

即便是丽质天然,也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炫耀的资本,因为我从来就没能为自己取得过一本人生的合法护照——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却没能让我拥有一个经过正规注册过的身份。我似乎如同一款没有生产厂家,也没有注册商标与品牌的三无产品。

我的尴尬,成了一直困扰我的禁锢。

此刻,我站在这个小伙子面前,眼帘不断地开张启合,我疑惑的目光正在向他发出种种质疑。

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身着一件米色羽绒半大衣,一条红色质感良好的毛围巾,柔软而恰到好处地缭绕在颈部。

此刻,我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灼热。

我脸上的红,正在温暖着我内心的冷;我身体上升的体温,正在淡化着冬天的寒。

理智告诉我不能发火,更不能无理。我还是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自己内心世界的平衡,一如往常那样平静,“看来你并没有认错人。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和你可以算是邻居。”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邻居?我刚刚搬过来没有多久啊?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你的邻居?”

“我确实应该算是你的邻居,我还知道你是一个多月前搬来的。”小伙子平静而又成熟,似乎力图解脱我眸子里的紧张与疑惑。

“说吧?有什么事找我?”我严肃并紧张着。

“我想与你做一笔生意。”小伙子直截了当。

“生意?我不是生意人啊!”

“不是生意人又怎么样呢?这年头,谁还不懂做生意啊?”小伙子不屑一顾。

“你还有事吗?如果没有事的话,我走了。”我感觉到眼前的他,似乎有些不大靠谱儿。

“我真的有事找你。”小伙子认真起来。

“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我更加严肃。

“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好。那就改变一下说法,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一谈吗?”小伙子更加认真。

我迈动了脚步,并提高了嗓音的分贝,“我对你不感兴趣,我对生意和交易更不感兴趣。请你不要再打扰我。”

他再一次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逾越,“算我求你,想求你帮个忙,你看可以吗?”

我们俩终于聚拢到一起。

在农贸市场的一角,两三张方桌摆在正在加工食品的一个简易摊位前。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正在边炸油条边照顾着不断前来就餐的客人。女摊主将一张几位客人刚用过的长方形油渍渍的餐桌擦了一下,招呼着我和我身边的小伙子坐下。我和小伙子分别坐到了餐桌的两侧,各自面对着对方。

“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依然严肃,还心有余悸,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转身离去,因为我看不出他对我是否真的怀有恶意。

“看来我首先需要松弛一下你的神经,不然你非把我当成坏人不可。”小伙子微笑地面对着我。

我终于慢慢地缴械了,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事,我并没有怀疑你要拐卖人口。”

“还得感谢你这么信任我。”小伙子异常机敏。

“谁信任你呀?这事要不是发生在白天,要不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我早就报警了。说吧,你是谁,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小伙子又一次友好地笑了笑,招呼着女摊主为我们俩各上了一份早餐,早餐分别是一碗豆花和两根油条。他接着又把脸转向了我,“事情办成之后,我再郑重地请你吃一顿大餐。”

“别吓着我呀!快点儿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再一次一探究竟。

“我叫李东,真的是你的邻居。我已经注意到你其实还是独身一人,而且暂时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我想给你找一份临时工作干干。”李东边吃油条边说道。

我惊讶地将刚刚拿到手里的方便筷子放下,“你是观音菩萨啊,这么好心?”我边说边站了起来,“看来我真得走了。要不我还真的怕自己被你拐卖了。”

“别别别,我是说正经的。”李东真的急了,他迅速伸出一只手,越过长条餐桌,强行拉着我重新坐下。

我从他的微笑中,依然看不出恶意,“那就说吧,说正经的。”

“我从来就没有不正经啊,我找你真的有事。是想请你成全我一桩心事。”李东认真起来。

我重新拿起油条送到了嘴里,眼睛却停留在李东的脸上。李东感觉到了我目光的灼热,迅速做出了反应:“我想请你陪着我回一趟农村老家。”

那一刻,我惊讶极了,我竟然将送进口里,尚未下咽的一小段油条一下子整段吞了下去,油条下咽得并不顺利,我非常费劲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隆隆的声音,“陪着你回一趟老家?为什么?”我显然感觉到了那油条仿佛停留在了嗓子眼下方的不远处,并不断地扩张着我的食道,我努力地向下吞咽,又不好意思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不雅,便用左手遮挡住了嘴巴,将那下吞的狼狈动作尽量地隐去。

“我想求你陪着我回一趟老家,与父母一起过个大年。”李东两眼紧紧地盯着我,等着我做出的反应。

“你……”我依然惊讶,“你是想租赁一个女朋友?”

此刻,我才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不再怀疑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对我怀有什么恶意。我刻意记住了他的名字叫李东,他也是一个背井离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的打拼者。

李东郑重地告诉我,“这是有偿的,完全是有偿的。”

我冷静下来许多,“有偿,我也不干。”

“我相信你会干的。”李东边用餐边说道,边说边不时地抬头观察着我的反应,“你当然会干的,因为……”李东特意停顿了下来。

“因为什么?”我抬起头来认真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因为我会给你优厚的报酬。”李东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我想腊月二十八动身回家,你陪着我在老家住到正月初六返回城里。其间所有的费用都由我负责,一切结束之后,我给你两万元报酬,你看怎么样?有诱惑力吗?”

天哪,谁知道天上是不是真有掉馅饼的时候,谁知道自己的脚下踩着的会不会是陷阱呢——也许它正欲壑难填。

我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仿佛是下意识地晃动,犹如老式钟表钟摆晃动时的惯性。可是我的心里却还是一下子失去了立刻决策的胆量与勇气。

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对我是颇具诱惑力的;我又不得不承认,我依然心存一份忧虑。

我不知道这是我原生态的外在表现,还是眼下我生存状态的一览无余…… a4Rvw+WtMx2mZ6m7n/xYgsmVNoZuKEv33cGpibRHafhLZ9Gobssg/wWkfQxdArz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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