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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终于与李东踏上了回乡之路,与他一起“衣锦还乡”。

他是从C城的和平医院里把我接走的。我坐进了他开来的一辆奥迪车里,我在心里和自己开起了玩笑,我这算不算是走出了生命的闺房,坐进了“八抬”花轿?

轿车沿着高速公路向远处驶去。

当轿车经过瓦寨服务区时,他执意让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便从后排座移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向我提出建议的理由是觉得这样坐说起话来会方便一些,也可以避免分散他开车的精力。

我满足了他的心愿,也将自己的视野无限地向前延伸,算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坐在他的身边,依旧茫然无语。尽管我对他已经慢慢地解除了戒备,可我还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几许矜持。毕竟自从我离家出走之后,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与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起,而且是一拳之隔。这原本是一次商业之旅,尚能让我如此平静,已经算是求之不得。

我将目光放纵在遥远的前方,思维逶迤于轿车行驶前方的蓝天白云之间。我的心里不断地弥漫着茫然的幻想,不时地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油然而生。

这是怎样的人生啊!竟然会让我多出了一份这样的经历。

悲哀——原本就不是我生活色彩的托盘,哪怕是面临着足够让我悲哀的理由,我也会看到托盘之上调剂出的五彩与斑斓。

沉沦——原本就不是我性格的点缀,哪怕是心怀着足够让我沉沦的理由,我也会参出人生的希望。

尽管命运对我来说是那样不公,但我似乎从来就没有向它低下过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我还是时不时地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此行是去哪里?仅仅是去一个我陌生的地方,还是去赶赴一场原本就不应该赴约的宴席?

坚守生命的本真,明天或许就是死期;浪荡逐流,睁开眼时也许会发现自己是在苟活。

人生如何选择——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轿车已经开得飞快,我却觉得它如同蜗牛一样沉稳,它似乎依然停泊在我心灵的原点,始终就没有驶离出发时的慵懒。

“还有多少时间才能到家?”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向他发出疑问。此前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是由他主动发起,我一直是谨慎而有节制地回答着他的提问。

“大约十个多小时。”他并没有侧脸看我,当然也不会知道此刻写在我脸上的那份焦躁。

李东的老家是C城农村一个冬季异常寒冷的地方。冬天总是冰天雪地,小时候经受的寒冷,让今天的他一想起当年的情景,还不时地会浑身颤抖。我听起来觉得无法想象,可是我并不担忧,毕竟我此行也就仅仅是几天的时间,想象中的未来几天,或许我会像一个天使般降临那个古朴的北方山村。

他告诉我,他家乡的小山村早就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封闭了,随着这些年走出家门进入城市的人越来越多,带回去的不仅仅是钞票,还有太多太多崭新的理念。最让他骄傲的是在他家的不远处,近些年还开了一家在整个地区都算是颇具规模又声名远播的滑雪场。每当过年的时候,都会有非常多的外地客人前去滑雪,尝人生五味,玩儿北国寒冬。

我趁着行车的机会,向他讨教我到达时应该注意的事项和如何表现,应该如何配合他的表演而不露破绽。他给出的回答却是那样地简单,就是扮演好他的未婚妻,扮演得越逼真越好,一切都尽可能听从他的安排。

我有些紧张,唯恐出现什么差错,我如实地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他的回答依然干脆,“那我只好扣除将要付给你的报酬了。”

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个小品,而他向我许下的那份酬劳,还难以确定是否一定会归属于我。我不知道这是开玩笑还是他的真实心态。反正他这样的表达,一下子便淡化了我在医院里答应他请求时的那份纯真——那是原本不应该产生的浪漫。

此刻,我当然已经不可能再浪漫依旧。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变化无常。

行程已经过半,天上飘来了雪花,弥补了我失去的天真。没想到接下来的浪漫,竟然慢慢地演变成了茫茫的一片白。那大如席的雪花,不仅让眼前的世界银装素裹,也让我们的路途变得那样圣洁,当然也增加了我们回家的难度。

没过多久,高速公路便封闭了。我们只好从最近的一个下道口驶下高速,“夜泊东吴”。

这是一座名叫善县的县城,眼前茫茫的一片白,让我根本就感觉不出县城的流年。

天色将晚,渐行渐近的夜色,与洁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我感觉着这里异样的平静。我们艰难地找过几家旅馆之后,最终在一家中等水平的仙客来旅馆内逗留下来。这是我们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我们都明白继续寻找下去只会有更多的无奈。驶下高速公路的车辆会越来越多,那将会无形地压缩我们选择的空间。

李东对我的态度还好,当我提出选择两个单人房间时,他并没有恼火,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心中为此而暗喜,可是事情并没有像我想象得那样简单。正在我们将要办理住宿登记手续时,对方要求的严格程度,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旅馆的工作人员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出示自己的身份证,而那一刻我退却了。我实在不希望自己不着边际的身份,再给自己带来太多的麻烦,尽管我并不是逃犯。身份证的问题,早已成为我人生的涂鸦,是我人前无法解读的迷惑,是我步步苦恼,缕缕悲凉的痛。它给我前半生带来的无穷麻烦和束缚,已经让我无数次地面临过极致的痛苦。我受够了,我随时随地都希望淡化我的身份,随时随地都希望还自己一个真实的自我。

我近乎说不清楚问题的症结所在,甚至说不清楚我的存在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合理?

每当想到这一切,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原本关于悲哀与快乐、沉沦与坚强的理念,便顿时会被颠覆,颠覆得分不清楚晨昏与黑白。

我告诉李东我没有带身份证,这让他十分吃惊。他马上与服务员协商起来,几经协商,并无结果。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也出乎李东的预料,这种情况以前似乎很少发生。服务员之所以这样认真,是因为上面最近才做出了这样严格的规定,而且还会不时地前来抽查是否有违规操作的情况发生。

经过一番交涉,最终服务员还是为我留下了一个“活口”,她提出只给我们开一个房间——以李东的名义。这样可以不查验我的身份证。

李东尴尬地看着我,我同样尴尬着,我还是下意识地表示绝不能同居于一室。而此刻站在我们身后等待着订房的客人已经失去了耐性。女服务员也毫不客气地将我们冷落在了一边。

我们两个人站在大堂不被注意的一角,相对无言。

李东打破了沉寂,近乎信誓旦旦,他建议我同意开一个房间,而他保证不会越雷池一步。

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陌生男人的宣言,尽管宣言是那样地郑重。可是我的内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启动了软件卸载程序,我的骨子里仿佛还有一丝得意。仅仅是因为这样短暂的踌躇,便让服务员感觉到了我的矜持,我肯定不是在逃避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是一个他的性伴侣。我知道社会对此早就超乎寻常地宽容,可我还是希望通过这样的踌躇,让自己与李东之间,竖起一座我期望的屏障。尽管我并不知道在面对李东父母时,我需要如何出演他未婚妻的角色。

这便是让我得意的原因所在。

我答应了他,是用微微点头的方式勉强地默许。

不管我怎样地得意,都是这一刻我迫不得已的承诺。

我明白,一个人的外表越美丽,就越拥有让自己堕落的理由,因为你往往会得意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一定是嗜血动物。

我当然相信眼前的李东同样是这样一只血性彪悍的生灵——不管他许下怎样的诺言,即便是壮士断腕般地信誓旦旦。我必须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把握好自己起跳的高度,否则就等同于中途夭折,如果那样,我显然需要承担夭折的代价。我相信直到眼下为止我对他的付出所表现出的态度,完全有可能让他对我怒目圆睁。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同居,同居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两张单人床上,尽管两张床之间还隔着一条宽不及米的通道,仿佛楚河汉界。可是我还是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这让我我是那样地紧张,我随时都在提防着他会成为过河的车和马,哪怕一个过河的卒子,都会让我五雷轰顶,六内俱焚。

睡前,他曾经客气地谦让我,让我先去卫生间洗浴,我拒绝了。我希望用我拒绝洗浴的行为,将流水的哗哗声对一个正常男人的诱惑彻底阻断在他可能产生的联想中。

我曾经在他面前反复地明确过我的义务,我只是出租我的一段时光,而不是出租我的身体。

我清楚地观察过我表达这层意思时他做出反应的眼神,他显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分明听得懂我的意思。我似乎看得出他那一刻对我的承诺。

这是我此行的底线。所以,我随时都防止他会践踏我们之间的约定。

违约的动力,不一定是因为他的遗忘,完全有可能因为超乎理智的寻常,我必须让他的理智时刻都处在清醒状态。至少不能让他因为我的失误,而迷茫地从山巅滑落。

这是我必须随时提醒自己的行为底线。

我和衣而卧,在半梦半醒之间,仔细体会着当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卧榻之旁时,自己内心世界的异样——紧张、恐怖、新奇,还不时地会有我种种理智规范之外宽宽窄窄的联想。这一切,都在这一刻不断地向我袭来。

我已经到了应该有一个男人陪伴的年龄,已经到了应该有一个知心爱人呵护的季节。如果那样,那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可是那个男人绝不应该是他,绝不应该是一个与自己生命毫不相干的人。我用理智不停地粉碎自己的胡思乱想。白色的被子将我的全身覆盖起来,包括头发都没有露出一丝。我想象着,如果这一刻李东突然从床上起来看到我时,很可能会惊讶地联想到一条生命刚刚从自己的身边离去——尽管这样,这依然是我心甘情愿的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然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猜想里。我突然发现有人在我上身动了一下,伴随着那动作还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双手抱胸,大声吼道:“你想干什么?”

李东身着薄薄的睡衣,站在两张单人床之间,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尴尬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他的胸前还抱着一张毛毯。半天之后,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我从柜子里找到了两条毛毯,我是想给你盖上。”

我立刻捂住了脸,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

我异常跳动的心率,不再像脱缰的野马,终于慢慢地舒缓了奔腾的脚步。

这一刻,我才发现尽管我身上的着装同白天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件棉大衣外套而已,可我其实早就冷得发抖。我看着李东,尽管心底已经向他默默地道歉,表情却还是那样地冷漠,我只是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到第二天离开旅店时,李东都没有对我做过任何非礼之举。可是这一夜,却让我感觉像是度过了半个世纪那样地漫长。而期望天明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难耐的痛苦。

我一想到这一切,似乎就再也感觉不到人生苦短。我突然感悟到,评价人生的长短,似乎真的不应该单纯地用年轮的尺度,而是需要用心态,用生活的品质,用人生的价值,用生命的幸福指数去衡量…… jQEmFx5XHPxASqUogn5xONO0h+y9SVFNBXRcXqFUQUAStZZlRPxorl5DmYVorY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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