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滑雪结束的第二天,我和李东踏上了返程之路。返程之前,他兑现了对我的报酬承诺。我却无法满足他爸爸妈妈一直泛滥在心底的那份炙热的渴望,我已经顾及不了什么,只能慨然而别。我只能在心底预祝他们梦想成真——但愿在他们的渴望中,在李东的身上会有他们期待的奇迹发生。
一路上,我们一直聊着,多了此前少有的期许,少了此前一直无法排解的尴尬。
李东主动地表达着对我的谢意,也表达着此行对我的感觉。
“人去意犹在,绕梁三日回。”我没有想到他表达得那么有诗意,他说他会不时地想起我。他感觉到了我内在的含蓄和厚重与深沉,这是此前他找到我时,不曾发现的内涵。
我当然觉得受之有愧,我从来就没听有人评价我身上还有什么内涵,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一个完全被边缘化了的女孩。当需要读书时,我未能走进大学的校门;当需要出嫁时,我未能及时地穿上婚纱。如果非要说在我的身上还有一丝与众不同的话,那完全应该归功于我的爸爸,归功于我做教师的爸爸对我的长期影响,是他教会了我读书和养成良好的品行,因而才有了今天的我。也是他的教导,才让我早早就有了表达内心世界的文字表述能力。多少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与挫折,我都会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心路历程,诠释一下自己情绪的波澜起伏和感叹与哀伤。
李东主动问道:“我们的相识与此行的互相珍重与快乐,算不算是人生的一种缘分?”
我不置可否,我不想也没有必要回答他。因为我早就明白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接下来将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尽管他真的可能是我的邻居,但邻居绝不能成为剧情发展的理由。正因为是邻居,才更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李东再一次与我谈起了他偶然认识我时的经历。这竟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我突然想到:怎么会这样机缘巧合?
他是在网上看到我的,说是因为我在一部电视剧中扮演过的那个并非重要的角色,曾经吸引了他。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一下子记住了我。
会有那样的可能吗——近乎浪漫?
其实,我并没在他面前直接坦言。可是我心里却明白,完全会有这样的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眼下的影视剧太多太滥太缺少制作规范的缘故,它却给很多原本不应该走进这个圈子的人,制造了一次次走进的机会。我或许就是属于这一类,因为我仅仅是属于形象可人的一类,却并没表演技巧和表演天赋。可是我知道在我有限的生命时光里,我确实曾经有过两度走进电视剧镜头里的机遇,而且还成功地躲过了剪辑师刀剪下的疯狂。只是这两次当中,曾经有过的第一次,还给我留下过一丝丝不快。我始终不大愿意在人前提起。
我当然知道李东此刻提到的那部电视剧,一定是后来我得到的那次机会。我在那里确实是留下过自己的身影,而且靓丽可人。
此刻,我想到了我出演的那部电视剧中一个角色时的情景。我还记得那是一部名叫《今夜星光灿烂》的电视剧,那是因为那部电视剧的制片人,在地铁的一个入口处偶然地发现了我。那时我正在那里与几个年轻人一起弹奏和演唱,使用的就是我挂在出租屋里的那把吉他,为的是谋一口饭吃。那个制片人是一位中年男人,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一天我正在演唱时,他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了一边说明了来意。
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正在那座城市里拍摄一部电视剧,已经开机两三天了,其中的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需要临时找人客串,可是总也没有合适人选。他无意之中相中了我。我什么条件也没讲,就按照约定第二天去了拍摄现场。我没有想到,这之后我竟然走了桃花运,一个更重要的叫欧阳的角色成就了我。因为此前的人选始终不甚理想,制片人和导演一商量,我竟然成了剧中的伊然。伊然这个角色的戏份儿并不多,但她恬静美丽,自然而又大方,是一个让人看上一眼就会醉半生的女孩。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他们在做前期宣传时,我的形象竟然也出现在了海报当中。他们评价我是本色出演,形象自然,举止大方。
离开时,他们给了我三万元的报酬,我并没有任何喜悦,也没有吃亏的气馁。那笔钱竟然支撑了我好长时间的生活。
李东说是在剧中发现了我,这并不奇怪,一是我有让他发现的理由,也有让他从网上下载的可能。如果他下载一个就连他老爸老妈都熟悉的明星面孔,他肯定会成为他爸爸妈妈眼中的不肖子孙。
“那你当时想到过会找到我吗?”我傻傻地发出这样的疑问。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李东早在此行前就已经告诉过我。
“所以说我又真的遇到了你,才是缘分啊!”李东只是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已经感觉到他的脸上正洋溢着一丝灿烂。
那次意外地出演欧阳一角,早就淡忘在我的记忆里了,我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样一段不值得记起的经历,竟然引发了眼下这样一个梦幻般的故事——尽管有些偶然,有些离奇。
可是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缘分又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呢?
仿佛云雾缭绕,又仿佛飘然无际。
我在C城下了车,李东非常绅士地把我送到了医院门口。我目睹着他悄然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弯眉间,命运注定,几天的经历已经成了过往。
在医院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舒洋,这已经是时隔一个多星期之后,尤其足足隔了一个大年,恍如隔世的大年。
舒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他已经能够硬朗地坐起来和我交谈,还能够站起来慢慢地挪步。在与他的交流中,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误解,他以为我是去了我的男朋友家,是与男朋友回老家过年了。我想打消他对我的这种误解,我却又无法启齿。我怎么能和他实话实说呢?他如果还真的关心我这个妹妹的话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我坐在他的身边,他问起过我男朋友的情况。我轻轻晃动着脑袋,这自然增加着他的迷惑。可是我却又不能与他明说,明说的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我努力地试图转移他的视线,最好的办法只有沉默。
已经到了服药时间,我将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为他取药,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张高速列车的火车票,我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竟然发现那是一张过期的车票,而且时间正是那天我从B城赶往C城的日期。我轻声问道:“这是什么?车票过期了?”
舒洋看了看我,并没有回答什么,我却感觉到了他表面的深沉和心底的些许叹息。
“出事那天你要去B城?”我没有再等他回答,便继续发问,“你要去B城干什么?”
他终于慢慢地告诉了我实情。
那天,他确实是准备去B城,是准备去B城看我,而且已经买好了车票。他正是坐在小型面包客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遇到了麻烦。
他说早几个月前他知道我得了甲型肝炎,就一直想亲自去看看我。后来又知道我到了B城,就更想去与我见面。他说当他知道我得了甲型肝炎时,他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始终没有接听。我已经没有这样的记忆,再说当初得甲型肝炎的事情完全是发生在A城。当我来到B城以后,那段记忆就自然地淡化了,况且我始终对他心存排斥。
我在几个月前染上甲肝的事,显然是赵小雪告诉他的。赵小雪却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他们之间的来往是否甚密。不过这并没有值得指责的理由,赵小雪既然是我的老乡,也自然是他的老乡,只是我比他多出了一层关系,是因为赵小雪还是我的同学,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当时考上了大学,而她却与大学失之交臂。经过几度迂回,我们因为人生的沦落又走到了一起。
当赵小雪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的那一刻,我拯救了她。这是我与她关系更紧密的又一理由。况且赵小雪当初在我染上甲型肝炎之后告诉舒洋说我病了,一定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她没有把这一切如实地告诉我,显然也是出于对我的好意,因为我曾经在她面前真诚地裸露过自己对舒洋的抱怨和不满,她知道我根本就没有与舒洋保持近距离来往的欲望。
不过,舒洋从她那里知道我病了,而且之所以让他牵挂着我,一直为此而牵挂着我,是因为赵小雪完全忽略了我当时只是罹患了甲肝,而并非乙肝。两者之间是有着那样的本质区别。前者是治愈之后,一切都只会成为过往,而后者将会呈现出另一种生活状态。
显然,舒洋对我身体的牵挂已经纯属多余。可是我听到了他的叙述,还是让我感动有加。他得知我病了,还能够想到我,还能够想到去B城看看已经康复的我,体现他内心对我的那份关爱,这仿佛触摸到了我心底那处敏感的忧伤。
坦白地说,我曾经那样瞧不起他,如果不是因我知道他遭遇了车祸,我是不大可能去见他的。尽管我知道眼下他也是和我一样仍为孤家寡人。
那是因为他与我的思维有着太多的不同。在我看来他的自私、他的无情、他的义无反顾都是缺点,都是问题,都是罪过。
这天晚上,我依然留在医院里,留在了他的身边。我依然是出于一种兄妹之情,出于道义,出于曾经有过的一个屋檐下生活的记忆。
“你为什么要去看我?有这个必要吗?”我态度阴冷。
“其实,我一直就很关心你。”他态度诚恳,眼睛里饱含深情。
“关心我?”我抬起头来,不无疑惑,“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我从来就没有发现你除了关心过你自己以外,还关心过谁。”我似乎是把积压在心底的郁闷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我这样的举动刺激和激怒了他,我更没有想到,就在这天晚上,他竟然给了我惊鸿一瞥的震撼。
晚饭过后,我搀扶着他慢慢地去了走廊上,去了走廊的一头。我们坐在长椅上,聊了起来。他慢慢地解开了我心中的秘密,他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过去正名,仿佛又是在为自己的冤案昭雪。
我对他的不满,是因为他曾经是那样绝情。
那年他考上了大学,离开家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回过家乡,而且是杳无音讯。如果不是后来他曾经在电话中联系过我,我早就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国内,或者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当年我曾经执意要放弃去上大学。我是被逼着走出那片土地的。”舒洋告诉了我这些年来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舒洋当年考上了大学是我们这个家庭的骄傲,当时他也是从那个小乡村走出去的唯一一个大学生。
当初他之所以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是因为就在他考上了大学之后,他知道了爸爸得了肝癌,而且已经无力回天。家中好不容易为他凑齐的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成了最被关注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在那一刻立刻便肩负起了为爸爸治病和送舒洋上大学的双重使命。
当时,舒洋在高中的校园里知道爸爸患上了癌症。他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病魔。
舒洋告诉我,那一刻,他虽然还满怀发榜的喜悦,可是当他知道这一消息时,如同五雷轰顶,瞬间,仿佛凋落了盛世烟花。
他跑到爸爸的办公室里,催促着他马上进城住院治疗,爸爸当然是拒绝的。
舒洋说就为了这件事,他与爸爸曾经有过几个回合的矛盾冲突,最终还是舒洋投降了。
他决定尊重爸爸的意见,前去学校报到并答应完成未来的学业。爸爸需要舒洋对他做出郑重的承诺,不然,他将会人为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保证他上大学的愿望得以实现。
爸爸当时明确地告诉他,他只能让他带走一个学期的费用,其余接下来的全部费用,他绝不能指望家里再帮上任何一点儿忙,都必须由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但他还必须答应一定要完成大学学业。这是爸爸对他的叮嘱,更是爸爸一生的希望。舒洋答应了爸爸的要求,而且答应爸爸不再回来,那是他在心底对爸爸的承诺。
舒洋真的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在我的记忆中,自从他那次走出家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但他早就知道爸爸不在人世了。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舒洋离开家乡的那天,我是站在院子门口的石头墙边目送他走出家门的。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悦和兴奋,却有些孤寂和苍茫,那离去的背影一直让我难忘。可是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竟然与爸爸在心底缔结了那样的城下之盟。而那一刻的悄然分别,竟然让他们分别站到了人生的两岸。
现在想来,当时家里发生的这一切,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只是知道爸爸病了,并不知道爸爸病了的背后,曾经有过这样多的曲折和忧伤。如果不是眼下舒洋告诉我这其中的底细,我依然还会蒙在鼓里,我永远都不可能把舒洋的一去不回与爸爸的患病联系起来。
舒洋的泣泪讲述,再一次让我想起了爸爸那不足一米七的身高,还有他那佝偻的背影。同样是因为他的讲述,再一次升华了爸爸在我心目中的伟岸——大道无垠,大爱无疆。他微笑着,竟然在岁月的流逝中,悄然地成全了别人,漠然地毁掉了自己。
我看着舒洋眼中的泪水,感觉到了他曾经有过的寂寞。
其实,人生原本就是寂寞的,不论你有怎样的人生,都将面临着寂寞。倘若你的人生辉煌,终有不被人知的痛楚;倘若你的人生得意,终有得不到时的哀叹。
所有的痛楚与哀叹,都将是一个人一生的梦魇。
我不知道舒洋在离开家乡的岁月中,究竟经历过几度唏嘘、几度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