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读书的三年,是我的“三国混战时代”。这场战争的三个主角是英国、法国和美国。
如愿以偿地考入清华加重了我的名校情结。在这所中国最有名的大学里,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优越感。
我的母亲和父亲一生中从未如此地骄傲过。和很多出生在50年代的人一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母亲没有获得推荐读高中和大学的机会,早早地“上山下乡”,18岁就参加了工作。父亲的户口上虽然写着“文化程度:高中”,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个高中文凭是怎么混出来的。由于政治运动,祖父母在父亲出生的时候就被组织上动员离婚,祖母养不起三个孩子,只好把他送到了一个非常穷的农民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必须干很多活,根本没有时间专心读书,虽然“高中毕业”,他在心里只将自己的文化水平定位在初中。
父母亲读书少,我考上清华自然是件光宗耀祖的大事。从此,母亲上街买菜的时候,最愿意别人关心她的儿子在哪里读书。如果和别人聊了三句话,别人还没问起她儿子在哪里读书,她一定会主动制造话题告诉别人:“我的儿子在清华读研究生,全国没有几个孩子能考上那个学校。”每次回家,母亲都会自豪地牵着我的手上街,享受路人和朋友羡慕的眼光。
名校圆了家人的读书梦,也带给他们强烈的幸福感,父母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考上清华都能让他们如此幸福,如果我考上更好的学校呢?我曾经问过父母,如果我考上世界名校她会怎么样?母亲说,她做梦都能笑醒。父亲说,他会找他们单位那个曾经不太瞧得起他的领导开玩笑:“我儿子马上就要从清华毕业了,不太好找工作,不知道您能不能让他试用一个月?”
我真心地期望能够带给他们更多的惊喜。更重要的是,清华的确给我提供了一个更大的平台,让我看到了一个从未看过的精彩世界。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以前在武汉读书的时候,我充其量只能去一些省广播电台、小报社实习,可是在清华,我的实习机会都是国家甚至是国际级的。我们当时有很多奖学金及实习项目,比如韩国KBS(韩国国际广播电台)提供的到韩国实习一学期的机会,比如路透社提供的“清华路透奖学金”,比如国务院新闻办和美国大使馆提供的“全国高级政府新闻发言人培训班”等等。这些实习机会让我们挑花了眼,一般的小实习单位我们都看不上了,一个劲儿地往外钻,感兴趣的是谁谁又要去韩国了,谁谁刚从日本考察回来。
在清华读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接触到很多国内外一流的学者、企业家和政治家。我当时就参加了很多神秘人物的讲座,国内的有当时的朱镕基总理、李岚清副总理、杨振宁、杨澜、敬一丹、水均益等等,国外的有美国第一位华裔女市长、百人会 领袖陈李宛若女士、丹麦总理、雅芳全球第一位女总裁、法国雷诺汽车董事会主席等等。和这些人接触多了,让我们产生一种强烈的精英意识,总想有一天也像他们一样。
以前,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我。来到清华,别人总会介绍,这是清华的研究生张杨。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柄难以解释的双刃剑。清华带给我荣耀的同时,也带给我巨大的麻烦,最明显的问题就是过于良好的自我感觉,我无法像本科时代一样静下心来读书了,这也让我的出国之路无比坎坷。
受导师的影响,我在清华做的第一个梦是去剑桥留学。老师不停地鼓励我,让我觉得此事能够轻而易举地达成,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雅思成绩。对我而言,雅思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于是,我拿出积攒了几个月的生活费,报名雅思考试。
雅思考试分为四个部分:作文、听力、阅读、口语,每个部分满分是9分,剑桥大学要求每科至少7分。考前,我买了一本模考题,做了一遍,感觉还不错,于是带着这种不错的感觉走进了考场。结果,那一次考试我惨败。作文和口语只有6分,阅读7分,只有听力勉强上了7.5分。拿到成绩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是考官把我的成绩登错了。
不过,我还是接受了这个惨败的事实,决定再考一次。做这个决定是很艰难的,因为每考一次,我就得交1 200多元报名费,在存款有限的情况下,每考一次,生活质量就会倒退一年。
不过还是得考。我决定好好复习。但是我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怪圈,雄心勃勃地制定一个宏伟的复习计划,很想投入地复习,可是每天生活得非常松弛。心里有股劲,可是怎么也使不出来。没课时,早上睡到自然醒,往电脑前一坐就不想再动,在网上东瞅瞅西逛逛,一天时间转瞬即逝。
清华的校园网极其发达,在这里我第一次接触到水木论坛、FTP等新奇的东西,总觉得网上有无穷的内容和乐趣——我中网瘾了,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网页和下载的电影中。这是很多名校学生的通病。走进名校之后,总有种错觉,仿佛身在清华自己就是杨振宁,身在北大自己就是季羡林。这个时候,躺在名校的光环里,舒舒服服地睡睡觉、上上网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那段时间我生活得非常矛盾。第二次考雅思,再遇滑铁卢,阅读考了7.5分,其他的单项都在6分左右徘徊。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考第三次。但松弛的心态让我实在没法集中精力到复习上,结果,我的作文依旧只有6分。三次失败的雅思考试,让我彻底放弃了去剑桥读书的梦想。我安慰自己,英国已经是二流国家,剑桥、牛津不再是大英帝国时代的世界一流名校。为何不剑走偏锋,去清华学生鲜有问津的法国读书?
法国是我心中一个永远的情结。我从大三开始跟着华中师大的杨芬老师学习法语。这是英语系学生的“二外选修课”,我本来不能选的,但是善良的杨芬老师收留了我,让我跟着英语系的学生一起学。因为机会来之不易,每次上课,英语系的学生坐在后排聊天,而我坐在第一排听得比谁都认真。学了一年后,我又到法国大使馆在中国办的武汉法语联盟学校继续学习法语。
到了清华,学法语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情。清华没有法语专业,只给英语系学生提供法语二外选修课。显然,已经有两年法语基础的我是不满足仅仅选修一门二外课程的。我只有一个选择,去北大法语系旁听。
但北大法语系并不欢迎我。他们认为我不在清华好好待着研究我的新闻传播,跑到北大来学法语简直是不务正业,扰乱课堂秩序。我实在不想把法语荒废了,所以找到当时北大法语系的田海鹰主任。
“田老师,我是清华的学生,但是我希望能够有机会来北大法语系旁听课程。”我在北大法语系办公室门口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了田老师。
田老师很和善,但是她并没有直接答复我,说要开会讨论一下。
几天之后,田老师告诉我,系里同意我跟着本科二年级的学生旁听,但是每学期需交1 500元钱。此外,还有很多其他的限制,比如不鼓励上课发言,以免影响课堂秩序;不鼓励和外教有太多交流,因为外教资源有限;不鼓励领取课堂资料,允许我听课并不意味着老师会为我准备额外的课堂资料……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旁听生,“旁”得很彻底。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学习法语的决心。在保证清华课程的前提下,我尽量不漏掉北大的法语课。我骑着一辆简陋的自行车,每天穿梭在北大和清华之间。为了拿到课堂资料,我尽量和北大法语系的同学交朋友,经常请他们吃饭,这样他们就会提前帮我复印材料,不至于上课时没有教材。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还很乐意带我参加一些法语系的活动。
为了和外教搞好关系,我还有个格外的高招——经常利用晚饭后的休息时间跑到北大勺园外教楼,陪他们练中文。我发现北大的外教非常喜欢看中央3套晚上7点播出的《动物世界》。
“语言节奏很慢,很久才蹦出一句话——‘漫长的冬天过去了,北极熊出动了。’我们喜欢听。”外教们告诉我。
这一招用来学外语着实不错。我也模仿他们看法国的纪录片,对话不多,容易理解,很适合用来提高听力和语感。
■ 用业余的时间学习法语,却敢于参加专业组的比赛,现在想想,真是少年无畏。
坚持了一年,我的法语水平达到了“巅峰”状态。我甚至报名参加了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中法年北京大学生法语演讲比赛”。虽然我的法语说得不是特别好,但是凭借多次中英文演讲比赛的丰富经验,我得了专业组的二等奖。敢以“非专业”比拼“专业”,并且取得不错成绩的,唯我一个。
这个奖让我对学法语的信心也到了一个巅峰。我决定报考心目中神秘的法国名校——巴黎高等政治学院,简称巴黎高政。这是法国政治家的摇篮,法前总统希拉克的母校,刚好这个学校也有新闻专业。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开始准备申请出国留学的文书。我到处找外教帮我修改申请材料,去参加当时在法国文化中心举行的面试前,我背熟了厚厚一沓公文纸的法文问答题。
和我一起参加面试的,大多是北大、北外、复旦法语系的学生,还有不少是高中开始就不学英语只学法语的外校学生。我挤在这样一群人里面,还能保持踌躇满志的状态,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自信。
面试的考官是当时巴黎高政驻中国的总代表Alyssia女士,她生于意大利,嫁到法国,精通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她看起来非常和善,问我的问题也不很尖锐,比如北京沙尘问题该如何解决,我为什么要报考巴黎高政等等。这些问题我都有准备,尽管我掌握的法语单词没有英语单词那么全面,但是我至少能够应答如流。
面试完之后,我回到学校等结果。Alyssia的面试鉴定至关重要,她看中的学生,十有八九会被录取。我的导师董关鹏老师为了帮我申请,还邀请Alyssia女士来清华新闻传播学院考察了一番,探讨两校合作的可能。Alyssia女士欣然而至,宾主相谈甚欢。这一切坚定了我的信心,我觉得自己肯定能被录取。
我担心更多的是自己能否获得法国政府的“埃菲尔奖学金”。这项奖学金是法国政府专为外国留学生提供的,数额相当可观,每月1 000欧元,折合人民币1万有余。如果能拿到这份奖学金,就意味着可以更加从容地享受法国生活了。
其实我的自信不无道理,我觉得自己符合所有被录取的条件——名校毕业,又有中央电视台和报社的实习经历,在新东方工作过两年,有足够的资金,而且英语非常好……
带着这样的信心,我逢人便说我要去法国留学了,然后频频参加各类饭局,就差收拾行李了。
巴黎高政公榜的时间是12月18日晚上9点。那天,我早早通知家人等候我的好消息,然后就安静地等待结果。我喜不自胜地暗暗盘算,梦想成真的那一刻,我该是何等激动的心情呢?到了法国,我该先到哪些地方旅游呢?
9点到了,我再次郑重地刷新了一遍网页。名单公布了,我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唯独没有我,只有一个叫Zhang Yan的人。我想法国人真粗心,把名字都拼错了,掉了一个g。于是我马上给Alyssia写信,告诉她把我的名字改过来。但是Alyssia的回信是此Zhang Yan是厦门大学的一个女生,并不是我。简直难以置信,不顾深夜,我给Alyssia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她告诉我,我真的是没有被录取,具体原因她不方便透露。
这是我长到那么大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打击,使我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距离清华毕业还有半年的时候,我的出国梦彻底破灭了。英国、法国都不接纳我,美国呢?当然更不可能!
我马上给导师打了一个电话,他也替我打抱不平,安慰我说:“法国学校没有录取你,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
巴黎高政失败之后,我还是不甘心,心情异常低落的我居然又申请了几所更差的法国学校。难以理解的是,那些我之前绝对看不上的学校也拒绝了我。
法国梦彻底破灭,我跌入了人生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