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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传

应一心向善,热爱自由高于一切,就算是因为皇帝的宝座,也绝对不能出卖真理。

——贝多芬

(一九七二年手册)

他身材矮小却很壮实,天生就是一副运动员的骨架。一张砖红色的阔脸庞,拥有只有到了垂暮之年皮肤才会显出蜡黄的病态模样,特别是在远离田野足不出户的冬天,更是如此。他的额头突起,特别的宽阔。头发乌黑浓密,乱蓬蓬地直立着就像是从没有经过梳子梳理一样,与“美杜莎头上的蛇发”神似。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凡是看到的人都被震撼;但是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能区分它们的微妙差异。由于他的一双眼睛在红褐色悲壮的脸上放射出一道粗野的光芒,因此人们都认为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其实是灰蓝色的。他这双眼睛平时又小又深陷,只有在兴奋或被激怒的时候才会突然张大,在他的眼眶中打转,反映出他全部的思想。

他常常用一种忧郁的眼光去凝视天空。他的鼻子宽大而短方,一副狮子的面相。嘴巴显得细腻,但下唇常常向前突出超出上唇。牙床刚劲有力,好像连核桃都可以硫破。右边脸颊下方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使得整个面部显得古怪扭曲。莫舍勒斯说:'他的微笑甜美,谈话时神态和蔼。但是,他笑起来总是不太对劲,粗鲁、丑陋、短促。”这种笑容是一位不习惯欢乐的人的笑。他平时的表情是沉郁的,好像是患上了“不可治疗忧郁症”。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曾说看到“他温柔的眼神里那种极度的痛苦”时,他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够控制自己不落泪。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小酒馆里碰到了他,那时他正坐在角落里抽着一支长烟斗,双目紧闭,这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不断加剧的一种习惯。有一个朋友跟他说话,他只凄苦地一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谈话本;并用一个聋子常有的尖锐的声音叫他把要说的写在本子上。他的脸色经常会发生变化,有时候是灵感一闪,有时候甚至是在街上,也会让路人大惊,也有可能是他正在弹琴被人突然撞见的时候,“面部肌肉鼓胀起来,青筋暴露;粗野的眼睛变得更加可怕;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就像是一个巫师被自己召来的魔鬼制伏一样”。那副神情就像是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尤里乌斯•贝内狄克特说他是李尔王。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小城市一波恩的一座破旧房屋的小阁楼上。他的原籍是弗朗德勒。父亲是一个碌碌无为却嗜酒如命的男高音歌唱家。母亲是一个女佣,是一个厨师的女儿,刚开始嫁给了一个男仆,丧夫之后又改嫁了贝多芬的父亲。

贝多芬的童年充满了艰辛,他没有莫扎特那样幸运,生长在一个充满温情的家庭。贝多芬一步人人生,就注定要与自己悲惨的命运作斗争。他的父亲想启发他的音乐天赋,希望能够把贝多芬塑造成为一个神童。在贝多芬还只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让他整天整天地坐在羽管键琴面前,或者把他关在房间里逼他练习小提琴,繁重不堪的练习几乎要把他压垮。贝多芬差一点就要痛恨这么严酷的艺术,以至于父亲只能用暴力来强迫他学习。年少的他就必须为家庭经济操心,想办法挣钱糊口,过早地为生计忧愁。十一岁的时候,他进了剧院的乐队;十三岁的时候,他当上了管风琴手。一七八九年,他最亲爱的母亲去世了。“对我来说,她是那么善良,是那样值得我去爱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当她能听到我叫母亲这世间最甜蜜的名字时,谁能比我更幸福呢?”贝多芬的母亲死于肺结核,贝多芬以为自己也染上了同样的病,他常常会感觉到身体不适,还有比病痛更为残酷的是要面对生活的忧郁。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他要负担两个弟弟的教育;他被逼无奈而羞愧地要求自己的父亲退休,原因是他酗酒成性,完全不能照顾家庭:别人担心这个荒唐的父亲挥霍,总是把养老金交到他的儿子手上。这些悲惨的经历在他内心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可怜的贝多芬在他的出生地一波恩的一个人家找到了自己感情上的依托,这就是他终身都很感念珍惜的布罗伊宁一家。他们家可爱的女儿埃莱奥诺雷•特•布罗伊宁比贝多芬小两岁。贝多芬教她学习音乐和诗歌。她是他儿时的玩伴,两个人之间两小无猜地产生过很多柔情。但后来埃莱奥诺雷嫁给了一位叫韦格勒的医生,这个医生也是贝多芬的知音;终其一生,他都和这个医生保持着淡淡的君子之交。这一切从韦格勒、埃莱奥诺雷和贝多芬之间往来的书信中就可以看出。当三个人都走到了人生边缘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愈加浓烈,心灵如同过去一样年轻,虽然说贝多芬的童年十分凄苦悲惨,但是,他对自己的童年和童年曾经待过的地方,永远留存着一份温情而凄凉的回忆。后来,他被迫离开小城波恩,终其一生都住在了首都维也纳。无论是在城中,还是在维也纳的郊外,他都始终惦记着在莱茵河畔的故乡,想念着美丽庄重的莱茵河,就好像是他自己所说的“我们的父亲莱茵河”;它真的就是那样栩栩如生,生动得仿佛具有人性一样,仿佛是一颗巨大的灵魂,有着无穷的思想和力量。整个莱茵河流域,没有哪一段河流有流经风光旖旎的波恩这一段的美丽、雄壮、温馨。莱茵河以他那温柔而又汹涌的河水浸润冲刷着树荫掩映、花草丛生的堤岸。就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贝多芬度过了他人生头二十年。在这里,充满了他少年时期的梦境,那一片片芳草绿地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雾霭笼着白杨、灌木丛,还有果树,这些树木的根须都浸润在平静但又湍急的河流中;四周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村落、教堂,还有坟墓,它们懒散地睁开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俯瞰着莱茵河的两岸;远处,蓝色的七峰山在天空中描摹出峻峭的山影,山上矗立着已经被废弃的古堡,凸显着自己消瘦古怪的轮廓。他永远心系着这片他所热爱的故土;直到人生的尽头,他仍然对它魂牵梦绕,希望能够再见故土一眼。“我的故乡,生我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的眼里,它始终是那么美丽,那么明亮,和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后来革命爆发,席卷了整个欧洲,贝多芬的心也被它占据了。 当时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中心。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注册人学,他听后来曾担任莱茵州检察官的有名的厄洛热•施奈德讲授德国文学课。当人们在小城波恩听到了攻占巴士底狱的消息时,施奈德在自己的课堂上慷慨激昂地朗诵了一首诗,激起了贝多芬痴狂的激情。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战火弥漫到了波恩,贝多芬离开了已生活二十多年的家乡,前往当时德国的音乐之都维也纳。一^b八七年春天,他去维也纳短期旅游,曾经见过音乐家莫扎特,但是当时莫扎特对他并不在意。他遇到了向法国开进的黑森军队。在爱国主义情怀的感召下,在一七九六和一七九七两年中,他把弗里贝格歌颂战争的诗歌谱成了乐曲: 一首是《行军曲》;一首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民族》。此时大革命的浪潮已然征服了世界和他的内心。自一七九八年开始,虽然当时奥地利和法国的外交关系紧张,但贝多芬却私底下和法国人,还有刚刚到维也纳的贝尔纳多德将军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在和他们的谈话中,贝多芬渐渐流露出同情共和的情绪,这种同情的情绪在贝多芬后来的生活中越来越强烈。

此时施泰因豪泽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惟妙惟肖地展现了贝多芬的风采。这幅画像与后来贝多芬的一些画像相比,真可以说是介朗笔下的拿破仑像和其他的拿破仑像的对比。在介朗笔下的那张拿破仑像中,拿破仑面色严峻,激情如火,展现着他的勃勃野心。而施泰因豪泽画像里的贝多芬比他本人更显年轻,身材痩削挺拔,上衣高高的领口托着他笔直的脖颈,目光稍显紧张却又显示出睥睨一切的神情。贝多芬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相信自己充满了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记事本上写道一定要有勇气!即使我身体不好,但是我的才华必定能够得到展现……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吗?……嗯!我一定要大显一番好身手!”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都说他总是目空一切,行为粗鄙,让人反感,说话的时候又带着浓重的乡音。不过,只有他最亲爱的朋友才会知道,就在这副傲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善良的心。当他写信告诉韦格勒他获得的成功时,最先想到的是如果我有一个朋友身在贫困之中,但是我的钱又不足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要伏案认真工作,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帮他解决困难……这样,你瞧,有多好。”接着,他还说我的艺术应该为穷人服务。”

但是,而病痛已经临门,而且病痛到来后,便没有再离开。一七九六年到一八〇〇年,耳聋的病症开始暴发,他日夜耳鸣,听觉渐渐衰退,内脏也备受痛苦的折磨。这种情况他瞒了家里人好几年,包括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害怕和人接触,以免别人看出他的毛病,他宁愿将这个可怕的秘密深埋心底。不过,到了一八〇一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在绝望中,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两个朋友一韦格勒医生和阿门达牧师。“我的亲爱的、善良的、挚友阿门达……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常常陪伴在我的身边!你的贝多芬已经痛苦可怜至极。你知道吗?我最高贵的听觉大大下降。其实,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察出了一些病兆,我隐瞒了病情,但是病情却越来越严重……我还有可能恢复听觉吗?我非常期望有这一天,但是希望却很渺茫;我的病怕是无药可救了。我必须过着痛苦煎熬的生活,逃离我珍爱的一切,独自一人生活在这悲惨、自私的世界。我只能够隐居起来,任凭上天处置,你知道我有多么希望摆脱痛苦吗?但是这还有可能吗?”

在给韦格勒的信中,他说……我过着很凄凉的日子。这两年来我一直躲避各种交际活动。因为我根本不能够和人交谈,我聋了。要是我是做其他事情的倒还行,但偏偏我是干这行的,简直糟透了。我有不少的敌人,他们又会说什么呢?在剧场里面,我要非常靠近乐队才能够勉强听明白演员说的话。只要离得稍远一些,我就听不到乐器的声音,也听不到演员的歌唱……如果别人说得慢,我还能够勉强听到;但别人一说快,我就根本无法辨别……我常常痛恨,为什么我还苟活在这个世上……普卢塔克告诉我要再忍受一些,如果有可能,我真的想跟生命做一番挑战;有时候啊,我活得真像是上帝的一个可怜的累赘……忍着!多伤心的避难所啊!但是我别无选择啊!”

这种悲情在他当时的一些作品里都有表现,比如第十三号的《悲怆奏鸣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第十号《第三钢琴奏鸣曲》中的“广板”。不过,奇怪的是,并不是他所有的作品里都有着这种悲情,除此也还有很多欢快的曲子,像是欢悦的《七重奏》(一八〇〇年),清澈如水的《C大调第一交响曲》(一八〇〇年)等。一个青年人的天真烂漫都体现在了这些音乐里。毫无疑问,人的内心需要时间来习惯痛苦。他非常需要快乐,如果没有快乐,就要自己创造。现实太过残酷的时候,内心就会回到过去生活,昔日美好快乐的时光不会一下子消失,它们虽然已经流逝,光辉却会长久留存。贝多芬在维也纳的时候孤独一人,这样的境遇往往勾起他对故乡的回忆。那一段时光在他的思想里都留下了欢乐的痕迹。《七重奏》里带着变奏曲的“行板”,它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河地区的歌曲。《C大调交响曲》也是一首歌颂莱茵河的作品,这首诗满怀着青年人的梦想,既欢快又为爱情苦闷,让人有一种取悦于人的愿望和欲念。但是在某些章节和引子里,在几种低音乐器的明暗对比和古怪的谐谑曲里,我们能够看到,那张青春的脸上洋溢着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的《圣家庭》中婴孩的眼睛,但是从中我们已经可以窥视到他未来的悲剧。

除了身体上的病痛,贝多芬还承受着别的痛苦。韦格勒说他看到贝多芬总是充满爱的激情。这份爱看起来似乎十分纯洁,激情和欢娱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现在人们往往将两者混淆,他们实在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爱是多难得。贝多芬的内心多少都有点清教徒的色彩;他反感粗鄙的言谈与思想,对于爱情的神圣,他毫不怀疑。他的密友辛德勒认定:'他的一生都保持着童贞,从来没有过任何越轨的行为。”这样的人注定会遭到爱情的欺骗,成为爱情的牺牲品。事实正是这样,他不断地为情所困,如痴如癫,他总是不断憧憬着幸福的到来,但是很快又失意,紧接着就是痛苦的煎熬。如果要追溯贝多芬创作的丰富灵感,就要在当时这种爱情和骄傲的反抗中去寻找,直到上了年纪,激情消退,他才无奈地归于平静。

一八〇—年,当时他所热爱的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他的著名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一八〇二年),因为是赠送给她的,所以让她芳名不朽。他给韦格勒写信说现在我的生活有意思多了,和别人的交往也渐渐多了……这些变化全是因为一位可爱而有魅力的姑娘促成的;她爱我,我也非常爱她。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幸福的时光。”但是,为了这份爱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首先,这份爱情尤其让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残疾的可悲,家境贫困也让他无法迎娶自己所爱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风骚、稚气而且自私的,这给贝多芬带来了很多苦恼;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居然嫁给了加伦贝格伯爵,而且还利用贝多芬过去对她的情爱,要求贝多芬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居然立刻就答应了。这样的爱情使贝多芬心灵备受摧残,深受疾病折磨的贝多芬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悲观绝望,这从那时候他留给兄弟卡尔和约翰的遗嘱中便可以看出,遗嘱上注明了“我死后再打开”。那是痛苦至极时撕心裂肺的呼声,也是他抗争的呼声,凡是听到的人都深为触动,充满怜悯。他几乎想要自杀,完全是靠他坚强的意志才阻止了这种自杀行为。但是他已经不抱病愈的希望。“现在连一向支撑我的非凡的勇气也没有了。啊!主啊!让我感受到一次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欢乐的声音了!我的上帝啊!什么时候我能够再次听到声音啊!永远也听不到了吗?不!神啊,你对我太残酷了!”

这是临死的哀呼,但是此后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性格刚毅,不愿屈服于磨难。“我的体能和智慧比任何时候增长得都要快……我的青春,正是如此,我感觉到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我隐约可以看到我的目标就在前方,我每天都在靠近它……啊!如果没有这些疾病的纠缠,我一定可以拥抱整个世界!……除了睡眠,我没有其他的休息方式。很遗憾,我不得不花很多的时间用来睡觉。希望我能够因此摆脱疾病,哪怕就是好一半,那也是好的。那时候!……不,我不能忍受下去。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悲惨的命运不能使我屈服。啊!如果能活上成百上千次,那该多美好!”

这份爱情、痛苦、意志,这种一会儿颓废、一会儿骄傲的内心纠结,在一八O二年的伟大作品里都得到了体现,比如《丧礼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被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第二奏鸣曲》(作品第三十一号),这里面戏剧般的咏叹如同伟大而凄婉的独白。还有献赠给亚历山大的《小提琴C小调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为盖勒特的歌词谱写的六首悲壮的《宗教乐歌》(作品第四十八号)、《第二交响乐》(一八〇三年)这些曲子都更多地反映了他青春的爱情,透露着压倒一切的坚强意志,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愁绪一扫而空。乐曲尾声涌动着生命的激情,贝多芬渴望幸福,他不愿意接受不可挽回的悲剧生命,他期待病愈,憧憬爱情,心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上述这些作品都以战斗的节奏和雄壮有力的旋律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二交响曲》的快板与终曲尤其如此。奏鸣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些音乐中慷慨激昂的战斗节奏,不免让人回想到它产生的年代,那时大革命已经来到了维也纳,来到了贝多芬身边。骑士赛弗里德说他喜欢和挚友们一起指点江山、谈论时局,他头脑睿智、目光犀利、判断准确。”贝多芬很同情革命党人,在晚年他对最了解他的朋友申德勒说,他热爱共和原则。他主张自由无限制和民族独立……他希望大家同心同力,共同管理国家的政府……希望法国能够实现民主普选,盼望波拿巴能够建立普选制度,成为民众幸福的基石。他就像是一个受普卢塔克影响的罗马革命家,沉醉在共和国的英雄梦想中,共和国由胜利之神缔造,也就是法国首席执政去缔造这个共和国。于是贝多芬接连写下了帝国的史诗《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一八〇四年)和《第五交响曲》(一八〇五年到一八〇八年)的终局。这是一首真正的革命音乐:革命时代强烈而又纯真的精神在此再现了,好比时代中重大的事变在孤独的伟大心中激起的强烈纯洁的回响。贝多芬在当时的作品里也都反映出战争的痕迹,虽然也许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在《科里奥兰序曲》(一八〇七年)里,有狂风暴雨的呼啸声,《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的第一章,也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关于《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一八〇四年),俾斯麦曾评价说只要我能够经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就永不衰竭。”另外还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一八〇九年),贝多芬用精湛的技艺表现雄壮的英雄气概,就好像是千军万马奔腾之势。所以音乐里的这一切都不足为怪。就在贝多芬写《英雄的葬礼进行曲》(作品第二十六号的奏鸣曲)时,比《英雄交响曲》所歌颂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战争英雄一霍赫将军,刚刚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碑至今依然耸立在科布伦兹与波恩之间的一座小山上。虽然当时贝多芬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在维也纳的他也亲眼目睹了革命的两次胜利。一八〇五年十一月,法国军官观看他的歌剧《菲岱里奥》。贝多芬还把《英雄交响乐》和《第五交响乐》题赠给攻陷巴士底狱的于兰将军,当时这位将军正住在贝多芬的朋友洛布科维的家中。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进驻舍恩布伦。没过多久,贝多芬就开始厌恶法国的征服者。但是他仍然狂热地崇拜法国人的战争业绩,没有经历过当时情景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种情感的,更不能彻底了解他歌颂军功和战绩的音乐。

贝多芬突然停止了创作《第五交响曲》,一改往常的习惯,不拟草稿,一气呵成地创作了《第四交响曲》。幸福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贝多芬初居维也纳时,特雷泽还只是个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当时她就爱上了他。一八〇六年,贝多芬在匈牙利的马尔托伐萨家里做客时,他们坠人爱河。特雷泽回忆起他们幸福的日子时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贝多芬坐在月光下的钢琴前面,他将手平放在琴键上,轻轻抚摸。弗朗索瓦和我都知道,这是他弹琴前的习惯。接着,他弹出了几个低音,慢慢地,他又以一种神秘、庄严的神色,弹奏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如果你有心相许,不如悄悄告诉,我俩的脉脉深情,不要被人看出。’”

“母亲和神父都已经人睡,哥哥严肃地凝视思考。我的内心已经被他的歌声和目光占据了,我感到生活丰富充裕。第二天一早,我们两人在花园里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它的主人公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眼前,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在哪里停留,她都与我同在。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境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纯洁。过去,我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孩子,只懂得捡石子,却忽视了路边美艳的鲜花……’一八〇六年五月,经过我哥哥的同意,我和他就订了婚。”

贝多芬在这一年里写的《第四交响曲》,仿佛是一朵清纯的花,散发着他一生平静的芳香。有人说贝多芬在那个时候,最想做的就是竭尽他的天才,把前贤流传下的乐曲和当时一般人所喜欢的音乐调和在一起。”这是源自爱情里的和解精神,这对他的处事和人生态度都发生了深刻的影响。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策说贝多芬总是精力充沛、乐观开朗,待人很有礼貌,衣着也很讲究,就是对他不喜欢的人也总是很有耐心。他巧妙的演技,总是让大家觉得他并没有耳聋。他们说他除了有点近视以外,身体非常棒。从梅勒曾给他画的肖像中,我们也能够体察到他的那种浪漫的风雅,还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希望别人喜欢他,并且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了大家的喜欢。恋爱中的狮子也会收起锋利的爪子,但是从他的眼神之中,甚至于在被梦幻温柔营造出的《第四交响曲》中,我们依然能够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一种任性易怒的脾气。

这种恬淡安静的时光并没有维系很久,不过爱情美好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一八一〇年。这期间贝多芬无疑能够安心创作,产生了丰硕的成果,比如古典悲剧般的《第五交响曲》、夏日天堂的梦幻《田园交响曲》(一八〇八年)。还有来自莎士比亚悲剧《暴风雨》的灵感而创作的《热情奏鸣曲》(一八〇七年),这是他自认为奏鸣曲中最有力的,他题献给特雷泽的哥哥。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奏鸣曲》(一八〇九年,作品第七十八号)则是献给特雷泽的。他还给“永恒的爱人”写过一封没有日期的信,其中所表达的爱情与《热情奏鸣曲》一样浓烈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想要对你说的话太多太多了……啊!不管我在哪里,你都和我同在一起……当我想到你在星期日以前很可能收不到我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但是更加强烈……啊!上帝啊!如果没有你,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真是咫尺天涯啊!我永远的爱人,我所有的思念都一起涌向你,这些思绪有时快乐,有时悲哀,我仰天面向命运之神,问它是否能够成全我们。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够活下去……没有别人能够占据我的内心,永远!永远!啊,上帝啊!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分离呢?而我的生命,此时却充满了忧伤。因为你的爱让我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但也是最苦恼的人……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爱我吧!今天,昨天,有多少热情的期望,多少眼泪,都是为你而流!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再见!啊!继续爱我吧,你千万别误解,亲爱的我的心。对你、对我、对我们都矢志不渝的人敬上。”

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原因让这对相爱的恋人难以幸福呢?也许是因为没有钱财,地位也不同;也有可能是因为贝多芬想让对方等待他的时间太长;或者要坚守爱情的秘密,他为此感到屈辱。

也许是因为他性格暴烈、多病而且愤世嫉俗,不小心就给自己心爱的人带来了痛苦,而他自己也因为这个而感到伤心绝望。他们离婚了,但是双方谁也没有遗忘这段感情。特雷泽•特•布伦瑞克一直到人生的最后还爱着贝多芬。

一八一六年,贝多芬曾说每当我想起她,我的心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评评直跳。”就在这一年,他写了六首非常感人的“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曲子。他在笔记中写道我一看到美丽的她,我就心绪不宁,但是她遥在天涯!”特雷泽曾把自己的一幅肖像送给贝多芬,上面写着题词 “给旷世罕见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一.• B。”在贝多芬最后的岁月里,他的一位朋友还在无意中撞见贝多芬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喊 “你是这么美,这么伟大,就像是天使一样!”那位朋友悄悄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看到贝多芬正在弹琴,便对他说我的朋友,你今天的脸色一点都不可怕。”贝多芬回答说因为我的好天使刚刚来过了。”贝多芬受的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头。他自言自语道可怜的贝多芬,此生你不会得到幸福。只有在理想里你才会有朋友。”

他又在笔记上写道屈服,毫不抗拒地向你的命运屈服:你再也不为自己而存在,只能为其他人生存;对你来说,只有在艺术里你才有幸福。啊,上帝啊!赐予我力量让我战胜自己!”

贝多芬被爱情抛弃了。一八一〇年,他又重新孤独地一人生活,但荣誉也纷纷到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这个时候,他正值盛年。他任由着自己暴烈粗犷的性情,再不管社会、习俗还有别人的看法,无所顾忌。爱情没有了,自己的野心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在乎,可以顾忌的呢?剩下的就只有力量,还有陶醉于力量的快乐,他需要运用它,毫无节制地使用它。“力量,就是让人与众不同的精神!”他又变得不修边幅,行为也更加放肆。他知道他完全可以有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是在地位很高的人面前也是这样。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他曾写道除了善良,我不承认还会有什么其他高人一等的标记。”贝蒂娜•布伦塔诺在当时见过他后说:'没有一个国王会像他那样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贝多芬的气势征服了她,她写信给歌德时说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突然消失了,他让我忘却了全世界,甚至包括你,噢,歌德!我一定不会弄错,我敢打赌这个人一定走在了现代文明的前列。”

歌德想方设法要结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两人终于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相遇了,但是聊得却不是很投机。贝多芬非常赞赏歌德的才华,但是他性格狂妄、暴烈,和歌德难以融洽相处,而且不免伤害歌德。他曾讲述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情景,这位心高气傲的共和党人,就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狠狠教训了一番,这使歌德耿耿于怀。

“王公贵人尽可以造就一些教授和枢密参赞,可以赐给他们头衔和勋章,却无法造就伟大的人物,还有超凡脱俗的人才……当我和歌德这样的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老爷们就应该认识到我们有多么伟大。昨天在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皇族全家,远远地就看到了,歌德便甩开我的手臂,垂手在路边站着。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再向前走。于是我把帽子按了按,扣好外衣的扣子,两手背在背后,就往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走去了。这时候王公贵族们已经分成两列了。太子鲁道夫向我脱帽行礼,皇后第一个和我打招呼,那些官员们都认识我。当皇室一家从歌德面前走过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歌德仍然站在路边,深深地弯着腰,手里拿着帽子。事情过后我非常严厉地教训了他一顿。”

歌德也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就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兹贝多芬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两部作品。前者是狂欢节的协奏曲,后者是诙谐的交响乐。在这两件作品里,就像他自己说的“最放得开”。尽情地欢乐、尽情地疯狂,出其不意的对比、夸张,让人惊愕的跳跃,使歌德与策尔特惊骇不已。德国北部因此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第七交响曲》是一个酒鬼的作品。的确没错,作者的确沉醉了,但是沉醉的是自己的力量和天才。

他自己也说我是给人类酿造美酒的酒神,是我把疯狂带给了大家。”

我不知他是否就像瓦格纳所说的那个样子,想在《第七交响曲》曲尾描绘一个酒神的庆祝会。在这豪放的乡村狂欢曲中,他有佛兰芒族的遗传基因。这一切在这个崇尚纪律和服从的国家,他无所忌惮的行为显得格格不人。无论是哪一部作品,都没有在《第七交响曲》中所表现的如此坦率狂放的力量。这都是无目的的、纯粹出于娱乐而释放的超人精力,就好似一条泛滥恣肆的河的欢乐。在《第八交响曲》中,力量没有那么宏大,但是更加奇特,也更能够表现作者的特点,悲剧与闹剧相互混合着,既有大力士般的刚毅,也有儿童一样的任性。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声誉达到顶点的一年。在维也纳会议上,整个欧洲都以他为荣耀。贝多芬忙于各种庆祝会,王室对他更加敬重,就像他高傲地向申德勒说的,他骄傲地任他们追捧。

他备受着独立战争的鼓舞。一八一三年,他创作了一首《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各国的君王前面指挥演唱了一首爱国歌曲一一《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的军队创作了一首大合唱一《大功告成》。他的名气在这些应时作品的传播中变得更加大振。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一幅素描为他制作的雕刻,还有一八一三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贝多芬的脸形,都成功地、生动逼真地重现了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期的形象。贝多芬犹如雄狮般的脸上,紧咬牙关,满是愤怒和悲痛的痕迹,但是所有刻画中最为突出的是意志,那犹如拿破仑般刚强的意志。他曾对拿破仑有过这样的说法实在可惜,我打仗不如音乐那么在行,否则我一定会击败拿破仑!”

不过,贝多芬的王国不在这里,他在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写的信中说我的王国是在天上。”

在如此荣耀的时光结束以后,接着到来的却是他最艰难困苦的。

维也纳从来没有满怀好意地接纳过贝多芬。维也纳的浮华让瓦格纳都极为痛恨,在这样的城市里又怎么能够容得下一个恃才傲物、狂狷放荡的天才贝多芬呢!贝多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机会,在一八〇八年左右,当时他非常想离开奥地利,去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皇宫中。但是维也纳的音乐资源是那么丰富,那里云集着许多高贵的音乐鉴赏家、爱好者,他们都知道贝多芬的伟大,不愿意自己的祖国蒙受失去这个天才的耻辱。

一八〇九年,维也纳的三位有钱的贵族 贝多芬的学生太子鲁道夫,洛布科维兹亲王还有金斯基亲王,承诺每年送给他四千弗洛令的生活费,以此劝他留在奥地利。他们的想法是一个人只有在没有任何经济担忧的情况下,才可能全身心地投人到艺术创作中去,这样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为艺术增光的作品。所以我们决定给贝多芬提供经济资助,消除阻止他发挥天才的一切障碍。”

遗憾的是这信誓旦旦的诺言并没有被落实。允诺的生活费不能如数提供,没过多久索性一分钱也不给了。而且自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之后,维也纳的风气大变。整个社会的焦点不再是艺术,而是政治,音乐的品位被意大利风气严重破坏,当时的人都追捧罗西尼,贝多芬成为不受欢迎的迂腐者。贝多芬的那些知音和保护者,散的散,死的死: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年,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年,洛布科维兹亲王死于一八一六年。还有拉苏莫夫斯基,贝多芬曾为之谱写美丽的《四重奏》(作品第五十九号)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人生的最后一'场首乐会。就在这一'年,贝多芬和他儿时的好友一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闹翻。他从此更加孤独,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 “我再也没有朋友,孤独地活在世上。”

这个时候贝多芬已经完全聋了。自从一八一五年秋天开始,他和别人就只能通过笔谈交流。最早的笔谈记录是一八一六年的关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奥》的演出经过,在这里面,申德勒有一段痛苦的记述:

“贝多芬要求能够亲自指挥最后一次彩排……从第一幕的二部唱开始,很明显,他根本就听不到台上的演唱。他把乐曲的速度大大减慢了。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演奏,但是台上的歌手们却径直唱着。可想而知,局面一片混乱。常任的乐队指挥乌姆劳夫建议大家休息一下,和台上的歌手交谈几句后,又重新开始。不过混乱又一次发生了,不得不再次休息。贝多芬已经完全不可能指挥音乐会了,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这件事情呢?没有人会狠心地对他说:‘离开吧!可怜的人,你再也不能充任指挥了。’贝多芬有些迷惑不安,左顾右盼,他竭力希望从大家的表情上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大家都不言一声,他命令我来到他身边,他把谈话手册给我,要我写。于是我写道:‘请您不要再继续下去,回去之后我告诉您原因!’他看到以后从台上一跃而下,对我喊道:‘我们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中;进了家门就倒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就这样一直坐到晚饭的时候。吃晚饭时他也不说一句话,一脸沉痛沮丧的表情。晚饭以后,我想要告别,他把我留下,他不愿意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我们两个分开的时候,他求我陪他去看医生,那位医生在耳科方面非常有名……在我和贝多芬相识的日子里,没有哪一天可以和这个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内心受到了沉痛的打击,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幕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两年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贝多芬又指挥(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那样“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曲》,但他完全没有听到厂商的欢呼喝彩声,直到有一个女歌唱演员拉着他的手请他转身面向观众,他看到全场起立,挥动帽子向他致敬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个叫罗素的英国旅行家在一八二五年时曾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轻轻弹奏柔音的时候,琴键没有发出声响,只有他激动的情绪在静寂中张扬,面部和手指都在抽搐,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动。

他把自己囚禁在内心生活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在自然界他才能寻得一点点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大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了他的避难所。一八一五年认识贝多芬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像贝多芬一样热爱花草、云霞和大自然的人……他似乎依靠自然而生活。贝多芬自己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热爱田野……我比爱任何一个人更爱一棵树……”在维也纳的时候,他每天都沿着城墙转圈。从早到晚,他独自一人在乡间散步,顶着太阳、风雨,不戴帽子。“全能的上帝啊!在树林里我非常开心,非常开心,因为那里每一棵树木都传递着你的声音。上帝啊!这一切真是太美了!森林里、山冈上,到处都是一片安宁,这是供养给您的安宁。”

他精神上的焦虑在自然中暂时得到了缓解,但是金钱的烦恼又来了。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我就快要成为乞丐了,却还要装得生活不贫困的样子。”接着他又说:'作品第一〇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窘迫的生活中写的,为了生存而创作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施波尔说贝多芬常常因为鞋子有洞而不能出门。《D调弥撒曲》发售的时候,就只有七个订户,而且这当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他创作的好几首美妙的奏鸣曲,每首都花了他三个月的时间,但是一共也只挣了三四十个杜加。加利钦亲王要他写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当中最深刻的,也是他呕心沥血完成的。或是为了获得别人允诺的津贴,或是为了获取侄子的监护权,这一切都让贝多芬精疲力竭。

一八一五年,他的兄弟卡尔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贝多芬把自己对于兄弟的爱都彳质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因为这份责任,他又备受苦难。就好像是命运的捉弄,一再给他增加苦难,让他这个天才不至于缺乏营养。他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妇争夺小卡尔的监护权,他写道啊,我的神啊,我的城垣,我的护卫,我唯一的避难所!我对我灵魂深处的思想完全了解。当我不得不因为争夺卡尔而遭受苦难时,我有多么苦痛,你是知道的。请你听我说啊!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神灵啊!请你听我祈求啊,我是你创造的万物中最可怜的人啊!”

“啊,神啊!快拯救我吧!你看啊!我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因为我不愿意向不公正妥协,我就遭到了所有人的抛弃!请您答应我的请求,请允许让我和卡尔生活在一起吧!啊!命运对我真是残酷啊!啊!啊!为什么我的苦难总是没完没了啊!”

遗憾的是,他所热爱的这个侄子,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贝多芬写给他的信里满是悲愤,好似米开朗琪罗给他兄弟们的信一样,只是更显天真,更为动人 “难道这次我又受到了忘恩负义的回报吗!如果真是这个样子的话,我们俩就到此为止吧。凡是懂得公正的人知道这件事情都会埋怨你……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成了你的累赘的话,那我向上帝发誓,就按照神的旨意办吧!我把你交给神,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但是我真诚地劝告你,努力做一个朴实真诚的人,对你一定没有坏处。你对我的虚伪让我伤透了心,我永远不会忘记……神可以为我作证,我希望我可以离你远远的,离开我可怜的兄弟,还有这个令人厌恶的家……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下面的落款是 “你可怜的父亲,或者最好不是你的父亲。”

但是紧接着就又是宽恕:

“我亲爱的儿子!什么都不要说,到我的怀里来吧,我不会再责备你什么了。我依然会像以前那样爱你,你将来怎么样,我们好好地打算。我用我个人的名誉担保,我绝对不会责怪你的!而且责怪也没有什么用,我只会给你最深情的关爱和帮助。来吧!孩子,到你爸爸我温暖的怀抱里来吧。来吧,收到我的这封信,你就到家里来吧。”(在地址的旁边又用法语写上了你要是不来,我就没法活了!”)

“请你不要撒谎,”他又一次恳求道,“你要永远做我的好孩子! 你如果对我虚伪,就像别人想让我相信的那个样子的话,那就太过分了!……告别了!你虽然不是我自己亲生的孩子,但是是我养育了你啊,我悉心培养你,我对你的爱胜过了你的父亲,我真心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善良、真诚的孩子。你忠诚的父亲。”

贝多芬的侄儿并不缺乏聪明,贝多芬本来希望他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最后却不得不让他去从商。但是卡尔却经常去赌场,欠下了不少的赌债。

说来奇怪,这个伟大伯父的个人品行却对这个侄子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还有害。侄子因为恼火而反抗,他说就是因为伯父总是不断地要我进步,我就变得更加坏了。”说出这样的话,就完全活脱脱是个浪子。一八二六年夏天,他在自己的头上开了一枪。但是他没有死,不过这却差点要了贝多芬的命。卡尔的伤好了以后,却继续让自己的伯父受苦、受折磨。贝多芬的死不能说和他的不懂事毫无关系。贝多芬去世前他也并没有在他身边。贝多芬去世前,曾经写信给他这个儿子般的侄儿说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将来总会有人给我送终的。”但是替他送终的人,却不是他称为“儿子”的。

虽然这时候身处苦难的深渊里,但是贝多芬依然热衷于讴歌欢乐。

这是贝多芬终身的计划。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就有这个想法了。他一辈子都想要谱《欢乐颂》,并希望将此作为自己某部作品的大结局。但是他始终没有决定把这个颂歌放在哪个作品里合适,以至于在创作《第九交响曲》的时候,也还始终在犹豫。直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想将《欢乐颂》放在第十或第十一交响乐中。我们应该注意这一点:《第九交响曲》本来的题目,并不是人们现在通常说的《合唱交响曲》,而是叫作《用欢乐颂的合唱结尾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很可能而且本来就应该有另外一种不一样的结尾。一八二三年七月的时候,贝多芬还考虑用一个器乐演奏的《终曲》,后来用在作品第一百三二号的四重奏里。车尔尼和松莱特纳肯定地说,即使在演奏过后(即一八二四年五月《第九交响乐》演奏以后),贝多芬也还没有放弃使用器乐作为结束的想法。

把合唱引人到交响乐当中,在技术上有很大的难度,这个从贝多芬拟的草稿中就可以看出来。他尝试过很多次,想把歌声用别的方式引进到作品的段落里。在柔板第二个旋律的草稿上,他如此写道也许在这个地方插人合唱是合适的。”但是他却没有办法甩开他忠诚的乐队。他说当一个灵感到来的时候,我总是首先感受到乐器的声音,而不是人的歌唱声。”所以他总是把引人人歌的时间往后挪。他始终愿意让乐器先行,不仅仅是《终曲》的吟诵是这样,就连《欢乐颂》的主题音乐也是这样。

对于创作这些歌曲的推迟和犹豫,还应该作进一步的解释:因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可怜的贝多芬饱受磨难,却总是想赞叹“欢乐”的美好。但是,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拖着这件事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他才完成了这件事情,成就了一部伟大的作品。

当欢乐这个主题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整个乐队忽然静止,整个剧场都一片安静,这使即将开始的歌唱带着一种神秘的来自于天上的气息。的确如此,这个主题就像一个神明一般。“欢乐”之神从天而降,包围在宁静气氛当中,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人间的痛楚。当它抚慰病痛的人的心时,第一次的抚慰是那样的温柔,就好像贝多芬的一个朋友说的那样“看到他温柔的眼神就想要落泪”。当欢乐主题转由人唱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低音部分,那是一种略带严肃而又受压迫的声调。渐渐地,“欢乐”的情绪就传遍了全身。这是一场对痛苦的征服。紧接着就是进行曲的节奏,犹如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的歌声激烈急促,在这些喧腾的乐章内,我们似乎可以听到贝多芬呼吸的节奏,听到他呼喊的节奏,就好像他谱曲的时候正在田野里奔跑,宛如暴风雨中的李尔王。激烈的战争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宗教般的沉醉。然后又是天神的宴会、爱的疯癫。人类全体向上天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奔向“欢乐”天神,将快乐紧紧地拥入怀中。

伟大音乐家的杰出作品征服了那些庸俗的听众。维也纳城市轻浮的社会风气,这座在罗西尼和意大利歌剧势力统治下的城市,刹那间被这伟大的音乐震撼了。那个时候,受尽冷落的贝多芬正打算移居到伦敦,在那里演奏《第九交响曲》。如同一八〇九年一样,他的几个贵族朋友又一次挽留他,希望他不要离开自己的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已经创作出了一首新的圣乐,这首圣乐表达了您的信仰——在内心激荡出的神圣的感情。圣洁的光辉照亮了伟大的心灵,也照亮了整部作品。我们知道在您伟大的交响曲的桂冠上面,又增添了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您这几年的沉寂,让所有关注您的人都感到很失落。当一种外国来的音乐占领我们的土地,让人忘记本土音乐的时候,我们祖国的音乐天才,在全人类当中具有那么崇高地位的您居然默默无言,这让我们感到很悲哀……您的身上,寄托着整个民族的音乐希望,为了我们,也为了整个世界,希望在即将到来的春天,因为您的天才,能够绽放更多的花朵!”从这封慷慨的书信当中,可以看出贝多芬在当时贵族群体当中的声望,这不仅仅表现在艺术层面,也表现在道德上。那些崇拜他的人赞美他的天才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并不是学术,也不是艺术,而是坚定的。

贝多芬被这些话感动了,便决心留下来。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在维也纳举行首演,并且获得很大的成功。当时热烈的场面,就好像是群众暴动一般。当贝多芬现身在舞台上时,观众以雷鸣般的掌声欢迎他,要知道在这个如此讲究礼节的国家里,即使皇族出场,习惯上人们也只是用三次的鼓掌礼来欢迎罢了。为此,最后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乐的魅力让听众如痴如醉,疯狂起来,许多人都哭了。音乐会结束的时候,贝多芬被感动得昏了过去。许多人一起把他抬回了申德勒家,他迷迷糊糊地和衣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都不吃不喝。但是,胜利只是短暂的,对于贝多芬来说,他没有获得多少好处。音乐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盈利,他的生活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他依然贫病孤独,但是他还算是个胜利者,因为他战胜了整个人类的平庸,超越了自己的命运,克服了自己的痛苦。

“你要抛弃,抛弃生活里的低俗和无聊,为了你的艺术一这是高于伟大的上帝的!”

贝多芬已经实现了自己一生的理想,他获得了欢乐。但是他能够保证自己长期停留在这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吗?的确,有时候,他又再次坠人苦海。在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就充满着奇异的阴影。但是《第九交响曲》的一举获胜,似乎在他心里留下了光荣的印记。他未来的计划是:完成《第十交响曲》和《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曲,为克尔纳的《奥德赛》和歌德的《浮士德》谱曲,还要完成《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这所有的都表明他的思想仍然被巴赫、韩德尔等老辈的德国音乐家那种恬静清明的境界所吸引,甚至梦想着去法国的南部和意大利。施皮勒医生在一八二六年曾见过贝多芬,说他已经变得开心起来。当年,当格里尔巴策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时,反而是贝多芬去劝慰这个失落沮丧的诗人。诗人感叹道啊!我要是有他万分之一的坚强和毅力就好了!”艰苦的时代里,政治的专制,压迫了人们的思想。格里尔巴策呻吟道书报检查制度简直要了我的命,要想得到言论自由、思想的自由,就要去南美洲。”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限制贝多芬的思想自由。诗人库夫纳曾写信给他说文字可以被禁锢,但幸运的是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就是最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整个德国思想界仅存的自由之声。贝多芬自己也感到了这点。他经常谈到,他有责任用他的艺术为“可怜的人类”“未来的人类”作贡献,为他们创造福利,给予他们战胜苦难的勇气,让他们从迷梦中清醒过来,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在写给侄儿的信中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强有力的思想来唤醒人们。”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道贝多芬总是敢于自由地对政府、警察、贵族发表自己的意见,就算是在公共场合里他也敢于如此。”警察局知道这个情况,但是却认为贝多芬的批评和讽刺只是一些没有害的梦呓,因此他们也容忍了这位伟大的天才。

没有什么能够使他所具有的那股桀骜不驯的力量屈服。现在他似乎能玩弄痛苦了。在他最后几年谱写的音乐当中,尽管他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但是他总是嘲弄、睥睨一切,展现出自己的快乐。在他去世前四个月,也就是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最后一部作品时,为四重奏重写的《终曲》(作品第一百三十号)非常轻快。实际上这种快乐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时而苦涩的笑,时而感人的微笑。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胜利了,他不相信死亡。

死神终于还是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底,他患上了胸膜炎。 前一年的冬天他为了自己侄儿的事情四处奔走,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打着寒噤,浑身颤抖,因内脏的痛楚而起痉挛。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从一八四二年起就有医生详细地叙述并公开发表。他的朋友们都在远方,他叫自己的侄儿去找医生。据说,他那个不孝的侄儿居然把这件事情忘了,直到两天以后才想起来。医生到来太迟了,治疗也很不得力。贝多芬仅仅依靠自己强健的体格与病魔斗争了三个月。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立自己心爱的侄儿为遗产的继承人。他生前还想到莱茵河畔的好友,于是写信给韦格勒说:“我多想跟你谈谈啊!但是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拥抱你和你的太太洛亨。”疾病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处于生命边缘的他,如果不是有极为慷慨奉献的英国朋友,他的窘迫只会更加严重。他开始有了宁静平和的生活,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他已经经历了三次手术,还等着做第四次。在他弥留之际,他还清醒地写道:“我忍耐着性子,心中想到任何苦难都会带来善的回报。”

这个善的回报,就是解脱,就像他临终的时候所说的“喜剧的收尾”,我们却说这是他一生悲剧的终结。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在一个暴风雪袭卷大地、雷鸣电闪的日子里,贝多芬离开了人世。一只陌生的手给他合上了双眼。

这就是贝多芬!有多少人赞颂他艺术成就的伟大。他不仅仅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还是近代艺术史上最英勇的一股力量。他是世上所有面对苦难而不屈服的人们最伟大、最优秀的朋友。当我们为世界上的苦难而悲伤时,贝多芬就会来到我们身边,就像是坐在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旁边,默默地,在钢琴上强忍着悲哀唱歌,安慰着哭泣的人。当我们与无道德的丑恶行为斗争到疲惫无望的时候,到这个意志和信念的海洋中再次浸润一下,一定会得到不可言喻的好处。他的勇气能够感染我们,那种斗争的快乐,让我们感到与神同在的陶醉。他就像神通自然一样,浑身透露出他已然领悟自然深邃的力量。格里尔巴策是带着恐惧钦佩贝多芬的,他谈到贝多芬的时候说他几乎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境界,艺术和原始的变幻莫测自然地交融在一起。”舒曼提到《第五交响曲》时说虽然我们经常听到,但是它始终有一股魔力,就好像自然界发生的事情,虽然常常发生,但始终令我们充满敬畏与惊奇。”他的好朋友申德勒说他真正抓住了自然界的精神。”此言不假,贝多芬就是自然界的一股神秘力量,自然界本原的力量和其他力量相碰撞就产生了荷马史诗一般壮观的现象。

他的一生就像是风雨交加的一天。最开始是一个清净如水的早晨,只有偶尔几阵疏懒的微风。但是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埋伏着威胁,还有一种沉重的不良预感。忽然,庞大的阴影掠过,雷声悲:,这就是《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但是,纯洁的天色没有受到损害。快乐依然是快乐,在悲伤中也永远留有一丝希望。但自一八一〇年以后,心灵失去平衡,天光也有些异样。明净的思想也如水汽一般渐渐升腾:时而消散,时而凝聚,忧郁和变化无常笼罩了心灵;往往乐思从浓雾之中浮现一两次以后,又完全消失、湮没,直到曲快终的时候才又如狂飙一般重新涌现。快乐本身也带有苦涩和粗野两种性质,各种感受中都掺杂着狂热这种毒素。夜幕降临,暴风雨也逐渐酝酿。浓密的乌云夹带着闪电,天被染成了乌黑,狂风暴雨一时而下,这就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忽然,风停雨歇,黑幕被撕裂,黑夜被晴空赶走,强大的意志让我们又见光明。

哪种胜利可以与之相比?拿破仑的哪一场战役?奥斯特利茨哪一天的太阳能够达到这位超人努力的光荣?这种胜利是精神力量从来没有获得过的凯旋! 一个悲惨的人,穷困潦倒,孤独痛苦,世界从来没有带给他欢乐的人,他却创造了如此伟大的欢乐奉献给人们!他把自己的苦难锻造成欢乐,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句豪言壮语唯其痛苦,才有快乐。” 348+DH9tb9Wz0dv7Wnt/CevQcsJBX2g9xNXFd+ZDz1EeAb3AiMoPdNDSE1B6k9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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