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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以来,博斯曼斯想到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断,这些片断并不连贯,全都突然中止,出现了一张张无名的脸,以及短暂的相遇。这一切都是在遥远的过去,但这些短暂的片断,不能跟他一生中的其他岁月衔接起来,就依然悬浮在这漫长的现时之中。他会不断对它们提出问题,但永远不会得到解答。对他来说,这些片断将永远是个谜。他开始把它们一一列出,仍然想找到一些坐标:一个日期,一个确切的地点,一个他无法拼写出来的名字。他买了一本黑色仿皮漆布面记事本,放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这样在白天任何时候想起一件忘却的往事,他就可以随时记下来。他感到自己如同在打通关。但他在不断追忆往事时,有时会感到后悔:他的思想为何顺着这条思路,而不是顺着另一条思路?他为何让某一张脸或某个头戴奇特皮帽并牵着一条小狗的身影消失在陌生的地方?他想到可能发生却并未发生过的事,不禁感到晕头转向。

这些破碎的往事跟你在生活中处于十字路口的那些年份相对应,当时你面前有许多条路可走,因此你很难作出选择。他在记事本上写下的话,使他想起他曾把一篇关于“暗物质” 的文章寄给一本天文学杂志。他清楚地感到,在确切的事件和熟悉的面孔后面,存在着所有已变成暗物质的东西:短暂的相遇,没有赴约的约会,丢失的信件,记在以前一本通讯录里但你已忘记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以及你以前曾迎面相遇的男男女女,但你却不知道有过这回事。如同在天文学上那样,这种暗物质比你生活中的可见部分更多。这种物质多得无穷无尽。而他只是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这暗物质中的几个微弱闪光。他见这些闪光极其微弱,就闭目思索,寻找能产生联想的细节,使他能再现整体,但整体并未出现,只有一些片断,一些星尘。他真想投身于这暗物质之中,把断掉的线索一根根接好,是的,要回到过去,抓住一个个影子,了解其来龙去脉。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只有找到那些姓。或者名字。它们能起到磁铁的作用,能再现你难以弄清的模糊印象。它们存在于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

梅罗韦?是名字还是绰号?别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在这个上面,否则闪光就会消失。能把它记在记事本上就已不错。梅罗韦。装作在想别的事情,是使回忆变得清晰的唯一办法,当然不能勉强。梅罗韦。

他沿着歌剧院大街走着,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这街区靠近林荫大道和证券交易所,现在是否是时候了?梅罗韦的脸现已浮现在他的眼前。是个青年,金发拳曲,穿着背心。他甚至看到他身穿青年侍者的工作服——就是饭馆门口或大饭店总台的侍者,样子像未老先衰的孩子。这个梅罗韦也是这样,他虽然年轻,但脸已憔悴。他的声音显然已被人遗忘。然而,梅罗韦声音的音色,是一种金属质感的音色,一种珍贵的音色,依然清晰可辨,他可以说出蛮横无理的话,就像调皮的孩子或纨袴子弟那样。接着,突然响起老人的笑声。是在证券交易所那边,大约在晚上七点,办公室下班的时候。职员们一群群蜂拥而出,他们人数众多,会在人行道上撞到你,把你卷入人流中带走。这个梅罗韦和人群里的两三个人一起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个肥胖的小伙子皮肤洁白,跟梅罗韦形影不离,一直在听他说话,显出既害怕又欣赏的样子。一个金发男子面孔瘦削,戴着浅色眼镜和镌有姓氏首字母的戒指,往往保持沉默。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约有三十五岁。他的脸在博斯曼斯的记忆中要比梅罗韦的脸来得清晰,他的脸臃肿,鼻子很小,而棕发又往后梳,使他的脑袋活像斗牛犬。他总是面无笑容,显出蛮横的样子。博斯曼斯已看出他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他跟他们说话时一本正经,仿佛他在教训他们,其他人听他说话,就像听话的学生。梅罗韦只是偶尔插上一句不礼貌的话。这群人中的其他人,博斯曼斯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只是些影子。梅罗韦这个名字使他感到不舒服,那是在他想起“欢乐帮”这三个字的时候。

一天晚上,博斯曼斯像平时那样在这座大楼前等候玛格丽特·勒科兹,梅罗韦、办公室主任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首先走出大楼,并朝他走了过来。办公室主任突然问他:

“您是否想加入欢乐帮?”

梅罗韦发出老人般的笑声。博斯曼斯不知该怎么回答。欢乐帮?对方的脸仍像平时那样严肃,目光冷峻地对他说:“欢乐帮,就是我们。”博斯曼斯听到他凄凉的声音,反倒觉得这事滑稽可笑。他在那天晚上对他们三人仔细端量,觉得他们仿佛手拿粗棍,沿着林荫大道走着,不时突袭一个行人。每打一次,仿佛都能听到梅罗韦的尖细笑声。他对他们说:

“欢乐帮嘛……让我考虑一下。”

他们三人显得失望。其实,他跟他们才刚刚认识。他跟他们单独见面也只有五六次。他们跟玛格丽特·勒科兹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是她介绍他跟他们认识的。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是她的上司,她必须对他显得殷勤。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在嘉布遣会修女大道遇到他们三人,就是梅罗韦、办公室主任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他们刚从一家健身房出来。梅罗韦非要请他跟他们一起“喝一杯茶,吃一块杏仁饼干”。他在大道另一边的塞维尼侯爵夫人茶馆里坐了下来。梅罗韦把他们带到这家茶馆,似乎非常得意。他像茶馆的常客那样把一个女服务员叫来,用刺耳的声音要了“茶和杏仁饼干”。其他二人看着他,显出宽容的样子,办公室主任持这种态度,使博斯曼斯感到惊讶,因为他平时极其严肃。

“那么,对我们欢乐帮……您是否已作出决定?”

梅罗韦口气生硬地对博斯曼斯提出这个问题,博斯曼斯则在寻找起身离开的借口。譬如对他们说他要去打电话。他就可以跟他们不辞而别。但他想到玛格丽特·勒科兹和他们是办公室的同事。他每天晚上要去接她,还会遇到他们。

“那么,您是否有兴趣参加我们的欢乐帮?”

梅罗韦不断提问,而且越来越咄咄逼人,仿佛想跟博斯曼斯决斗。其他二人像是准备观看一场拳击比赛,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脸上毫无表情。

“您要知道,”博斯曼斯用平静的声音说,“在寄宿学校和军营生活之后,我对帮派不是十分喜欢。”

梅罗韦听到这个回答感到尴尬,发出老人般的笑声。他们就谈起别的事情。办公室主任声音低沉地对博斯曼斯解释说,他们一星期去两次健身房。他们在那里进行各种训练,其中有法式拳术 和柔道。那里还有练剑室和击剑教师。每星期六,可以报名参加在万塞讷树林举行的越野障碍赛跑或在铺煤渣的跑道上赛跑。

“您应该跟我们一起参加运动……”

博斯曼斯感到主任是在对他下达命令。

“我可以肯定,您参加运动不够多……”

他直瞪瞪地望着他,博斯曼斯难以忍受这种目光。

“那么,您跟我们一起来参加运动?”

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胖脸露出了微笑。

“就在下个星期挑一天,好吗?我给您在科马坦街报名?”

这一次,博斯曼斯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的,这种坚持己见,使他不由想起在寄宿学校和军营生活的遥远年代。

“刚才您对我说,您不喜欢帮派?”梅罗韦尖声问他。“您也许更喜欢跟勒科兹小姐做伴?”

其他二人听到这话一脸尴尬。梅罗韦仍然挂着微笑,但他似乎还是害怕博斯曼斯会作出反应。

“是的,确实如此。您显然说对了。”博斯曼斯温和地回答说。

他在人行道上跟他们三人分手。他们在人群中渐渐走远,办公室主任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并排走着,梅罗韦稍稍落在后面,回过头来跟他挥手告别。他是否记错了?这也许是在另一天,晚上七点,他在大楼门口等玛格丽特出来。

几年后,大约在凌晨两点,他乘坐的出租车要穿过科利泽街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司机见红灯停车。就在马路对面人行道边上,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挺直,披着黑披风,赤脚穿着凉鞋。博斯曼斯认出是梅罗韦。他的脸瘦了,头发剃成板刷头。他站在那里守候着,在稀少的车辆开过时,他每次都露出微笑。但不如说是在怪笑。他如同皮条客,专为坟墓里出来的客人找姑娘。那是在一月份的一天夜里,天气特别寒冷。博斯曼斯想要走到他跟前和他说话,但心里又想,对方是不会认出他的。他透过后窗仍然看到他,直到车子在圆形广场拐弯。他无法把目光从这身披黑披风、一动不动的身影上移开,他突然想起那皮肤洁白的胖胖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常常跟梅罗韦一起走,似乎对梅罗韦十分欣赏。这小子后来怎样了?

这样的影子有几十个之多。不可能说出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名字。于是,他只好在记事本上记下模糊的迹象。脸上带瘢痕的棕发姑娘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奥尔良门到克利尼昂库尔门这条地铁线上 ……往往是一条街、一个地铁站、一个咖啡馆使他们从往事中再现。他想起穿华达呢衣服的流浪女子,走路的样子像以前当过模特儿,他曾多次在不同的街区跟她迎面相遇:寻南街、阿尔博尼街、科维扎尔街……

他感到惊讶的是,在巴黎这样的大城市的几百万居民之中,竟会在很长时间之后又遇到同一个人,而每次遇到的地点又跟前一次遇到的地点相距甚远。他的一位朋友看了最近二十年的《巴黎赛马报》,以研究概率论,他在赌马时曾向这位朋友请教过。不,对此无法回答。于是,博斯曼斯在想,有时命中注定如此。你就会跟同一个人迎面相遇两三次。你要是不跟这个人说话,那就是你的损失。


那公司的名称?大概是“黎塞留代理行”。是的,就当是黎塞留代理行吧。在九四街的一幢大楼里,以前是一家报社的社址。底楼有一家快餐店,他有两三次在那里等候玛格丽特·勒科兹,因为那年冬天很冷。但他更喜欢在外面等她。

第一次来,他还上楼去找她。有个巨大的电梯,用浅色木料制成。他是从楼梯上去的。每层楼的双扉门上都有一块牌子,写着一家公司的名称。他在有黎塞留代理行牌子的门上按了铃。门自动打开。办公室里有个柜台般的家具,上面装有玻璃隔板,在柜台另一边,玛格丽特·勒科兹跟周围其他人一样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他敲了敲玻璃隔板,她听到后抬起头,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在下面等她。

他总是待在靠后的地方,站在人行道边上,以免在尖厉的铃声响起时被同一时间走出大楼的人流撞到。起初,他怕没能在人流中把她认出,就要她穿红大衣这样醒目的服装,使他一眼就能认出。他感到就像火车到站时在找一个人,想要在你面前走过的旅客中把此人认出。旅客越来越少。在那边,下车晚的旅客从最后一节车厢下来,你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

她已在黎塞留代理行的一家分公司工作了两个星期,分公司不是很远,就在胜利圣母大教堂那边。他也在那里等她,晚上七点,在拉济维乌街街角上。她独自从右边第一幢大楼出来,博斯曼斯看到她朝他走来,就心里在想,玛格丽特·勒科兹不会再消失在人群之中,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他有时会有这种担心。

那天晚上,歌剧院广场的土台上聚集着一批游行者,他们面对着一排共和国保安警察在大道上形成的封锁线,警察显然是为了保护政府官员的车队通过。博斯曼斯从这群人中穿过,在警察执行任务之前一直走到地铁口。他刚走下几级楼梯,后面的游行者就拥了上来,推搡着前面的人。他身体失去了平衡,把前面一个穿雨衣的姑娘挤了过去,两个人一起被挤到墙上。这时响起警车警报器的声音。他们俩将要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时,却觉得挤压的力量小了。那是城市交通的高峰时间。他们一起登上一节地铁车厢。刚才,她被挤到墙上时撞伤了,眉弓上流着血。他们乘了两站就下车,他把她带到一家药房。他们并肩走出药房。她眉弓上贴着橡皮膏,她雨衣的领子上有点血迹。街上一片安静。只有他们两个行人。天黑了。是在蓝街。博斯曼斯觉得这街名并不真实。他心里在想是否是在做梦。许多年后,他偶然又来到这条蓝街,一种想法使他呆立不动:两个人在初次相遇时说的话,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说过,这事是否真的确信无疑?那么,几年来低语的声音、电话里的谈话呢?耳边低声说出的千言万语呢?这些片言只语无关紧要,都注定要被遗忘?

“玛格丽特·勒科兹。Le Coz(勒科兹)是两个词。”

“您住在这个街区?”

“不。是在奥特伊 那边。”

这些话是否直到最后仍然悬在空中,是否只要沉默片刻并稍加注意就能听到其回音?

“那么,您在这街区工作?”

“是的,在一家公司。那您呢?”

博斯曼斯感到意外,是因为她说话声音镇静,走路平静而又缓慢,如同在散步,这种表面的安详跟她眉弓上贴的橡皮膏和雨衣上的血迹并不相称。

“哦,我嘛……我在一家书店工作……”

“想必有趣……”

这语气谦恭而又冷淡。

“玛格丽特·勒科兹,是布列塔尼人的名字?”

“是的。”

“那您出生在布列塔尼?”

“不。在柏林。”

她回答问题时彬彬有礼,但博斯曼斯感到她不会说得更多。柏林。两星期后,他在人行道上等候玛格丽特·勒科兹,时间是晚上七点。梅罗韦第一个走出大楼。他身穿节日的盛装,这种西服肩部包紧,由当时一个名叫雷诺马 的裁缝制作。

“您今晚跟我们一起去吗?”他用金属质感的声音对博斯曼斯说。“我们出去玩……去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夜总会……名叫欢庆……”

他说出“欢庆”二字,语气毕恭毕敬,仿佛这是巴黎夜生活的一个圣地。博斯曼斯谢绝了邀请。于是,梅罗韦站在他面前:

“依我看……您更喜欢跟德国妞一起出去……”

他有自己的原则,决不对别人的好斗、侮辱和挑衅作出反应。而只是报以沉思般的微笑。他身高体壮,要是打起来,对方十有八九会不堪一击。另外,不管怎样,这些人也没有这样坏。

这第一天晚上,他和玛格丽特·勒科兹仍然这样走着。他们走到特律代纳大街,有人说这条大街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也许是因为它形成了一个私密空间,那里很少有车辆经过。他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您在公司里做些什么事?”

“秘书工作。我翻译德文信件。”

“啊,不错……您生在柏林……”

他很想知道,这个布列塔尼姑娘为何生在柏林,但她仍默不作声。她看了看手表。

“我等过了高峰时间再去乘地铁……”

他们就这样等着,等在一家咖啡馆里,对面是罗兰高级中学。博斯曼斯有两三年时间曾在这所中学里寄宿,就像在巴黎和外省的其他许多寄宿学校那样。夜里,他从宿舍里逃出来,在这条安静的大街上走着,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皮加尔广场。

“您是否读过大学?”

他提出这个问题,是否是因为罗兰高级中学就在眼前?

“没有。没读过。”

“我也没读过。”

在特律代纳大街的这家咖啡馆里,跟她面对面坐着,是多么有趣的巧合……稍远处,就在这条人行道上,是“商业学校”。罗兰中学的一个同学,名字他已忘记,是个脸蛋胖胖的男孩,总是穿一双滑雪后穿的软皮靴,这个同学说服他去报考这所“商业学校”。博斯曼斯听从了他的建议,只是为了延长他缓征兵役的时间,但他只在那里待了两个星期。

“您看这橡皮膏我是否还要贴着?”

她用手指擦着眉弓以及眉弓上的橡皮膏。博斯曼斯认为这橡皮膏要贴到明天。他问她是否疼。她耸了耸肩。

“不,不是很疼……刚才我觉得快要闷死了……”

地铁口那群人,那些拥挤的车厢,每天在同样的时间里……博斯曼斯曾在什么书里读到过,两个人首次相遇,如同各自感到身受轻伤,会把两人都从孤独和麻木中唤醒。后来,他想到首次跟玛格丽特·勒科兹相遇,心里就想,这次相遇只能是这样:在那个地铁口,两人被挤在一起。而在另一天晚上,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可能在同样的人群之中,从同一个楼梯下去,又乘上同一节车厢,却并未看到对方……但是否真的可以这样肯定?

“我还是想把橡皮膏拉掉……”

她想用拇指和食指揭开橡皮膏的边缘,但揭不开。博斯曼斯走到她跟前。

“等一下……我来帮您……”

他慢慢拉着橡皮膏,一毫米一毫米地拉开。玛格丽特·勒科兹的脸跟他的脸靠得很近。她竭力露出笑容。最后,他一下子把橡皮膏拉下来。她眉弓上有血肿痕迹。

他左手仍搭在她肩膀上。她那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明天早上到办公室,他们会以为我打过架……”

博斯曼斯问她,出了这“意外事故”,她能否请几天假。她对他微微一笑,显然被这种幼稚的话感动。在黎塞留代理行,一天不上班就会丢掉饭碗。

他们一直走到皮加尔广场,博斯曼斯以前从罗兰中学宿舍里逃出来,就是走这条路。在地铁口前,他提出要送她回家。她伤口是否很疼。不疼。另外,在这个时候,楼梯上、走廊里和车厢里都是空荡荡的,她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您哪天晚上七点下班时来接我。”她声音平静地对他说,仿佛从此之后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在九四街25号。”

他们俩都没带笔和纸,不能记下这地址,但博斯曼斯叫她放心:他决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这是他跟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斗争的方法,可能也是跟游移不定的生活斗争的方法。

他看着她走下一级级楼梯。要是他晚上在她下班时等她是白等呢?他想到有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就感到焦虑不安。他试图回忆起哪本书里写过首次相遇都是一种受伤,但只是徒劳。他想必是在罗兰中学时读到的。

博斯曼斯第一次去接她下班的那天晚上,她在走到门口的人流中举起手跟他打招呼。她跟其他三人一起出来,就是梅罗韦、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她给他作了介绍,称他们为“我的同事”。

梅罗韦提议到稍远的苍穹咖啡馆去喝一杯,博斯曼斯对他金属质感的声音感到惊讶。玛格丽特·勒科兹对博斯曼斯偷偷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梅罗韦。她对他说:

“我不能待很长时间……我回去要比平时早一些。”

“啊,是真的?”

梅罗韦神色傲慢地盯着她看。他走到博斯曼斯跟前,像昆虫般不停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您想把勒科兹小姐从我们这儿抢走?”

博斯曼斯回答时显出沉思的样子:

“是吗……您这样看?”

在咖啡馆,他坐在她旁边,他们俩面对着这三个人。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显得情绪不佳。他俯身凑近玛格丽特·勒科兹,对她说:

“那份报告,您很快就能译完?”

“明天晚上译完,先生。”

她称他为先生,因为他年纪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大得多。是的,大约三十五岁。

“来这儿不是谈工作的。”梅罗韦说时盯着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看,活像一个缺乏教养,等着被人扇耳光的孩子。

对方没发脾气,仿佛对这种话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对这个青年有点宽容。

“是您跟我们同事打架了?”

梅罗韦指着玛格丽特·勒科兹的眉弓,出其不意地对博斯曼斯提出这个问题。

她不动声色。博斯曼斯装出没听到的样子。一阵沉默。咖啡馆侍者没来他们那张桌子。

“你们想喝些什么?”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问。

“你就问他们去要五杯斟满的啤酒。”梅罗韦生硬地说。

金发男子站起身来,一直走到柜台前去点酒。玛格丽特·勒科兹跟博斯曼斯对视了一眼,他感到这是同谋者的目光。他要想出一句话来打破沉默。

“那么,你们是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

这句话他刚说出,就觉得愚蠢。于是,他决定不再主动找话说。决不这样。

“不是在同一个办公室。”梅罗韦说,“这位先生独自有一个办公室。”

他指着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那人仍然表情严肃。又是一阵沉默。玛格丽特·勒科兹没有碰她那杯啤酒。博斯曼斯也丝毫不想在这个时候喝啤酒。

“那您呢,您干的是什么工作?”

这问题是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对他提出的,这男子对他露出奇特的微笑,跟他严厉的目光形成鲜明对照。

从此刻起,他们的脸和他们的声音消失在时间的漫漫长夜之中——玛格丽特的脸除外——唱片给卡住了,然后突然停止转动。另外,咖啡馆很快就要关门,博斯曼斯也一直没弄清这咖啡馆为何叫“苍穹”。

他们一直走到地铁站。那天晚上,玛格丽特·勒科兹对他说,她很想换个工作,最终离开黎塞留代理行和刚才那三个同事。她每天都看报上的启事栏,每天都希望看到一句话,能向她展现其他地平线。歌剧院广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走进地铁口。这时已不是高峰时间。土台周围和嘉布遣会修女大道沿路已不再有共和国保安警察设立的警戒线,但在歌剧院前面,有两三个人站在他们巨大的出租车旁边,等待不会出现的顾客。

走下楼梯时,博斯曼斯扶住她的肩膀,仿佛想保护她,使她免受那天晚上那样猛烈的挤压,但他们经过的条条走廊都空无一人,在站台上等车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他回想起来,当时乘地铁乘了很长时间,最后来到玛格丽特·勒科兹在奥特伊的房间。


他想知道,她为何要在这遥远的街区租房。

“这里更安全,”她说。她接着立刻纠正:“这里更安静……”

博斯曼斯发现她目光里带有一种不安,仿佛她面临着某种危险。一天晚上,他们相约在下班后见面,是在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离她的住所很近,他曾问她,除了办公室的同事之外,在巴黎是否还有其他熟人。她犹疑片刻后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你……”

她是在前一年来巴黎居住的。以前她住在外省和瑞士。

博斯曼斯想起在高峰时间跟玛格丽特·勒科兹一起乘坐地铁,路程极其漫长。自从他在黑色记事本上把想到的事陆续记下来之后,他做了两三次梦,梦见她随人流一起走出办公大楼。还有一个梦,则梦见他们又被挤压到墙上,是给楼梯上他们后面的那些人挤过去的。他惊醒过来。一种想法不由产生,他就在第二天记在记事本上:“在那个时期,有这种感觉,会跟玛格丽特一起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找到两本清泉牌绿面练习簿,一页页上都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最终认出是他写的。他在遇到玛格丽特·勒科兹那年想写一本书,属小说类。他翻阅这两本练习簿,见上面写的一排排字比他平时写的要密得多,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他发现每页的白边上也写满字,而且写的文字从不另起一行或另起一页,手稿上没有任何空白的地方。这也许是他用来表达窒息感的方法。

他有时在玛格丽特·勒科兹的房间里写作,她不在时他就躲在她房间里。顶楼的窗子朝向一座废弃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棵树叶紫红的山毛榉。那年冬天,花园被一片白雪覆盖,但时间比日历上标出的初春要早得多,这棵树的树叶已快要长到窗玻璃的高度。那么,在这远离尘嚣的安静房间里,练习簿上的一排排字为什么写得如此之密?他写的文字又为什么如此忧伤,令人透不过气来?这是他当时从未想到的问题。

星期六和星期天,在这街区会感到自己远离尘嚣。从他第一次去接她下班的那天晚上起,他们就经常遇到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当时她对他说,她在假日里情愿待在这个街区。她那些同事是否知道她的住址?不知道。他们想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就说住在一个女大学生宿舍。除了工作时间之外,她跟他们没有来往。她跟任何人都不来往。一个星期六晚上,他们俩在奥特伊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里,坐在里面的一张桌旁,前面是光亮的彩画玻璃窗,他当时对她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躲避,你住在这里用的是假名……”

她微微一笑,但笑得勉强。显然,她不大欣赏这种幽默。回家时,在佩尔尚街的街角上,她停下脚步,仿佛决定对他说出实话。或者是她怕有人在住宅楼大门前等她?

“有个家伙找了我几个月……”

博斯曼斯问她,那家伙是谁。她耸了耸肩。她也许后悔对他说出这个秘密。

“我认识的一个家伙……”

“你怕他?”

“是的。”

现在,她显得松了口气。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知道你的住址?”

“不知道。”

那家伙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博斯曼斯试图让她放心。巴黎很大。在高峰时间的嘈杂人群中,是不可能找到一个人的。他们俩在人群中不会十分醒目。他们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姓。怎么能发现一个玛格丽特·勒科兹?还有一个让·博斯曼斯呢?他搂住她的肩膀,他们沿着佩尔尚街走着。天黑了,他们尽量不走在很滑的薄冰上。周围是一片寂静。博斯曼斯听到一座教堂响起钟声。他大声数着钟声,把她搂得更紧。晚上十一点。在这时,这个街区里只有普森街上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还开着。博斯曼斯感到自己远离巴黎。

“别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你。”

“你相信?”

她看着前面住宅楼的门口,显出不安的样子。一个人也没有。有几天晚上,她没有想这事。有几天,她请他一定要在下班时来接她。她怕那“家伙”已找到她的踪迹。他很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但她不愿向他提供详细情况。在无忧无虑的时刻,博斯曼斯希望她最终会把这些事全都忘掉。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从奥特伊一家电影院里出来。她对他说,她觉得有个男人跟着他们。他回过头去,但她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他们后面确实有个男人,离他们约有二十米,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人字斜纹大衣。

“我们等他过来,好吗?”他用愉快的语气问。

她抓紧他的胳膊,把他往前拉。但他站着没动。后面那人走了过来。那个人在他们面前走过,对他们没有注意。不,幸好这不是她认为在找她的那个人。

回到佩尔尚街的房间之后,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她说:

“那个家伙……我还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以便能在街上认出他……”

棕发男子,三十来岁,长得相当高大,面孔瘦削。总之,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对他说出那人的相貌。但他继续对她提出问题。不,那个男人不住在巴黎。她是在外省或瑞士认识他的,是在什么地方,她已记不大清楚。是遇到了坏人。他的职业是什么?她不大清楚,是类似旅行推销员的工作,总是在外省的旅馆之间来来往往,有时也来巴黎。她说得越来越含糊其辞,博斯曼斯心里猜想,她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就用薄雾把那家伙遮盖起来,用一层毛玻璃把她跟他隔开。

那天夜里,他在房间里对她说,这事无关紧要。只要不理他就行了,如果他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他面前走过时连看也别看他一眼。另外,也不止是她一人想躲避某个人。他也是这样,他在巴黎穿过某些街区时就会感到有点害怕。

“那么,你也是……你也害怕遇到一些人?”

“你想想,有一对五十来岁的男女,”博斯曼斯对她说,“女的红发,目光严厉,男的棕发,样子像还俗教士。红发女人是我母亲,户籍上是这样写的。”那时他年轻,博斯曼斯不幸遇到这对男女,是在前往塞纳街及其附近地区时,每次遇到,情况都相同:他母亲朝他走来,挑衅般地翘起下巴,并问他要钱,说话口气蛮横,仿佛在训斥孩子。棕发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严厉地望着他,仿佛想使他感到活着可耻。博斯曼斯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何对他如此蔑视。他用手掏着口袋,想找到几张钞票。他把钞票递给母亲,母亲迅速把钱塞进口袋。他们俩一起离开,身体僵硬,神气十足,那男的还像斗牛士那样弯着身子。博斯曼斯身上只剩下买一张地铁票的钱。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博斯曼斯刚才对她说的事情,确实使她感到惊讶。

“她真的是你母亲?你没有别的家庭?”

“没有。”

她在片刻间忘掉那个男人,她怕那人会在一天晚上在住宅楼前等她。

“你看,所有人都会遇到坏人。”博斯曼斯说。

他又补充说,那对男女问他要钱,曾多次来敲他在十四区的房门。只有一次,他没有给他们开门。但后来他们又来了。那男的在街上等,仍穿着黑衣服,伸出高傲的脑袋。他母亲上了楼,要钱时说话声音生硬,仿佛在对长期拖欠房租的房客说话。他从窗口看到,他们沿着这条街远去,仍然身体僵直,神气十足。

“幸亏我换了地址。他们再也无法对我敲诈了。”

那天晚上,他又对她提了一些问题。她到黎塞留代理行工作之后,就不再有那个家伙的消息。她也换了地址,使那人无法找到她。她搬到奥特伊的这个房间来住之前,曾在星形广场 附近的好几家旅馆住过,其中一家在布雷街。他最终是在那里找到她的。她半夜三更逃出那家旅馆,连手提箱也没整理。

“那么,你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博斯曼斯对她说,“他一定在那里守着,直到老死。”

她听了哈哈大笑,博斯曼斯感到放心。另外两人可能也在他以前的住所等他,还想问他要钱。他想象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红发女人脑袋高昂,冲在前面,那男的依然身体僵直,像斗牛士那样弯着身子。

“那家伙姓什么。”博斯曼斯问。“你至少把他的姓告诉我。”

她犹豫片刻,目光中显出不安的表情。

“布亚瓦尔。”

“他没有名字?”

她什么也没回答。她又显得忧心忡忡。博斯曼斯没有再问。

那天夜里下着雪。他对玛格丽特说,只要确信那人离巴黎很远,在山上,在恩加丁 的某个地方。这个词的三个音节 发音柔和,会使你平静下来,并使你忘记遇到过的所有坏人。

布亚瓦尔。他感到满意的是那个人有了姓,那个人看来使玛格丽特忧心忡忡。一旦知道一个人的姓,就可以去应付危险。他打算瞒着玛格丽特去制服那个布亚瓦尔,就像他显然已制服红发女人——他母亲以及黑衣男子,他犹豫不决,不知该说那男子像还俗教士还是像冒牌斗牛士。

时间流逝……有一天,他沿着塞纳街走着。跟红发女人和还俗教士问他要钱的那个遥远年代相比,这街区已经改观。这时,在他所在的人行道上,他看到有个拄着拐杖的高大女人朝他走来。他远远就认出了她,虽说他已有三十年没遇到过她,根据户籍簿,这女人是他母亲。她不再是红发,而是满头白发。她身穿暗绿色雨衣,是军人穿的那种,脚穿登山鞋,身前挎着包,包带固定在肩上。她迈着坚定的脚步走着。显然,拐杖对她毫无用处,这拐杖似乎更像登山杖。

她也认出了他。他在以前的弗雷斯咖啡馆旁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仿佛面前是个戈尔工 。她盯着他看,下巴翘起,一副挑衅的样子。她对他破口大骂,说话带喉音,他听不清楚。她举起拐杖,想要打他脑袋。但他个子高大,拐杖只碰到他肩上,他仍感到十分疼痛。

他往后一退。包铁皮的拐杖头在他脖子上擦过。她现在拄着拐杖,身体僵直,下巴仍显得傲慢,并用眼睛盯着他看,博斯曼斯觉得她两只眼睛比过去要小,但目光更加严厉。

他彬彬有礼地闪身让她过去。

“太太……”

她没有动弹。她专横地伸出张开的手。但博斯曼斯身上没带钱。

他继续走他的路。他走到马萨林街的街心花园,回头望去。只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高傲地看着他。他用手摸了摸脖子,发现指尖上有血。是拐杖把他脖子擦破了。天哪,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过去受到的痛苦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而在你的童年或少年时代,因巧合或命运不佳,在你的户籍上强加给你的亲人,现在也变得微不足道。因此,这一切全都消失,现在只剩下一个活像登山运动员的德国老太太,身穿暗绿色军装,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登山杖,站在那里的人行道上。博斯曼斯笑了起来。他穿过艺术桥,走进卢浮宫的院子。

他小时候在那里玩耍,是在一个个漫长的下午。那里的警察分局就在右边,在方形大院深处,警察分局使他十分害怕,那些警察站在门口,模样就像边境站的海关职员,现在这些都已消失。他一直往前走。天已黑了。他很快走到拉济维乌街这条小街,玛格丽特·勒科兹在黎塞留代理行的分公司工作时,他就在这街口等她。她独自待在分公司办公室里,确实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正如她所说,不会再“背负”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她不相信他们,特别是梅罗韦和办公室主任,就是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有一天,博斯曼斯问她,黎塞留代理行里干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她对他回答说:

“你要知道,让,他们跟警察局有联系。”

但她立刻改口:

“哦,是一种行政管理工作……有点像分包工作……”

他不敢对她承认,说他不知道“分包工作”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她是想含糊其辞。不过他还是问她:

“为什么是警察局?”

“我觉得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在为警察局干一点儿事……但这跟我无关……他们要我打字和翻译报告,每个月给六百法郎……其他的事……”

博斯曼斯感到,她把这几个细节说给他听,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作出最后的尝试:

“但是,黎塞留代理行,这到底是什么公司?”

她耸了耸肩。

“嗯……是一种诉讼事务所……”

他不知道“诉讼”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分包”是什么意思。他也确实不想让她给他解释。不管怎样,她对他说,希望很快能找到新的工作。就是这样,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在为警察局干“一点儿事”……这使人想起一个词,虽说声音悦耳,却有点吓人,那就是告密者。但玛格丽特是否知道呢?

他仍在同样的时间在拉济维乌街的街口等她,这街道狭窄,没有任何车辆驶过,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否是一条死路。在这个时候,天色已黑。他有两三次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因为在外面等实在太冷。是右面第一幢大楼。进去的门十分低矮。上下楼梯分开,因此上楼的人决不会碰到下楼的人。另外,这大楼还有一扇大门,是在瓦卢瓦街。他跟玛格丽特开玩笑时说,她对名叫布亚瓦尔的人丝毫也不用害怕。他要是在外面对她窥视,她就从另一扇门出去。如果她和布亚瓦尔碰巧一个上楼梯另一个下楼梯,他们也决不会相遇,她有充分时间可以逃之夭夭。她注意听他的话,但这些主意似乎并未使她真正放心。

博斯曼斯去接她时,要穿过一个前厅,厅里的墙上全是金属架,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堆满文件和文件夹。电话铃响,无人接听。她工作的办公室较小,窗子朝向瓦卢瓦街。壁炉和上面的镜子表明,这办公室以前是卧室。晚上,他和她下楼走到瓦卢瓦街之前,一直待在这里,他感到他们肯定置身于时间之外,并远离尘嚣,这种感觉也许比待在奥特伊的房间里时更加清楚。

寂静,前厅里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玛格丽特快要打完一份“报告”的打字机发出的声响,这一切都使博斯曼斯感到是醒来时做的梦。

他们沿着王宫广场空无一人的拱廊走到地铁站。博斯曼斯想起这地铁站的商业街,心里在想这商业街今天是否还在。那里有各种商店,有理发店、花店、地毯店、几个电话亭以及出售老式紧身的女用内衣商店,最里面搭了个台,几个男人坐在皮面扶手椅上,让蹲着的北非人给他们擦皮鞋。而在商业街的入口处则挂有指示牌,写着“擦皮鞋厕所” 几个字,并画了一个箭头,博斯曼斯从小时候起一直对这块牌子感到困惑。

一天晚上,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从“擦皮鞋厕所”的台前经过,那时他们俩正准备下楼梯乘地铁,她拉了拉他的手臂,低声对他说,她觉得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让人擦皮鞋的是布亚瓦尔。

“你等一会儿,”博斯曼斯对她说。

他让她待在楼梯口,自己则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擦皮鞋厕所”走去。只有一位顾客坐在台上的扶手椅上,那人身穿米色大衣,一头棕发,三十来岁,面貌清瘦,但显得容光焕发。他可能是香榭丽舍大街那边的一个车行老板,甚至可能是那个街区一家餐馆的老板。他抽着烟,一个矮小的白发男子跪着给他擦皮鞋,博斯曼斯看不顺眼,甚至感到气愤。他平时十分温和、腼腆,但有时会突然发火,打抱不平。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手放在那人肩上,并用力往下压。那人向他投以惊愕的目光。

“您放开我!”

那声音生硬,是在威胁。博斯曼斯一心希望此人就是布亚瓦尔。他喜欢面对危险。他把手松开。

“您是布亚瓦尔先生?”

“根本不是。”

那人站了起来,在博斯曼斯面前摆出防御的架势。

“您可以肯定?”博斯曼斯声音平静地问那个人。

他比那个人高出一个头,身体也比那人壮实。那人看来意识到这点,就保持沉默。

“那就算了。”

他回到站在楼梯前的玛格丽特身边。她脸色十分苍白。

“怎么?”

“不是他。”

他们俩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地铁。他发现她双手在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她没有回答。他感到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布亚瓦尔。他曾希望把这件事一次了结。真是愚蠢,这种凭空的威胁,这家伙既存在又无法看到,使她惊恐万状,却又无法对他说出确切的原因。他什么也不怕。他反复跟玛格丽特这样说,以让她放心。他从童年时代起就跟红发女人和还俗教士打交道,不会被任何人吓倒。他坐在地铁站的长凳上,还是反复跟玛格丽特这样说。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就给她描绘这对男女,他不时会在街上遇到他们:男的剃板刷头,面颊凹陷,目光像审判官;女的下巴显得悲伤,身穿阿富汗上衣,总是显出瞧不起人的样子……她听他描述,最终露出微笑。他对她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这两个人也是这样,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直对他恨之入骨,还每次问他要钱,布亚瓦尔和其他任何事情也都是这样。他们可以随时离开巴黎,前往地平线上新的地方。他们是自由人。她点点头,仿佛已被他说服。他们坐在长凳上,让一列列车开走。

有人在梦中轻轻地对他说了句话:遥远的奥特伊,我忧伤时迷人的街区,他把这句话写在记事本上,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有些话你会在梦中听到,使你印象深刻,决定要铭记在心,但在醒来时却不会想起,或者会觉得毫无意义。

他在那天夜里梦见玛格丽特·勒科兹,而他很少做这种梦。他们俩都在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里,坐在一张餐桌旁,这餐桌离门口最近,而临街的门敞开。那是在夏天的黄昏时分,阳光照到博斯曼斯的眼睛。他心里在想,他的脸是现在这张脸,还是二十一岁时那张脸。当然是二十一岁时那张脸。否则的话,她看着他会显出奇特的神情,会认不出他。一切都沐浴在清澈的阳光之中,因为临街的门开着。他想起了几个字,可能是一本书的书名:通向夏天的一扇门。然而,他认识玛格丽特·勒科兹是在冬天,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他觉得那年冬天奇长无比。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是躲避暴风雪的地方,他想不起来夏天是否曾在那家酒吧见到过玛格丽特。

他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这个梦如同一道亮光,照出了过去的真实情况,照出了他和玛格丽特一起走过的一条条街道和遇到过的一个个人。如果这道亮光真实可信,那就是他们俩在那个时期沐浴其中的亮光?那么,那个时期在这两本练习簿上写满的文字,为什么字体全都细小,使人有焦虑和窒息之感?

他觉得找到了答案:我们一天天看到的事物,都带有现时不确定的印记。譬如说,在每条街道的拐角,她都担心跟布亚瓦尔不期而遇,博斯曼斯则担心遇到那两个令人不安的男女,他们一直对他——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心怀敌意,瞧不起他,要是他在街上被子弹击中胸膛而死,他们准会把他口袋里的钱全都拿走。但在遥远的过去,又相隔这么多年,你当时感到的捉摸不定和惧怕,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使你无法听到广播里清脆音乐的无线电干扰。是的,我现在想起这些往事,跟在梦中完全一样:玛格丽特和我面对面坐着,处于并非现时的清澈亮光之中。这也是一位哲学家对我们所作的解释,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唐菲尔—罗什罗站遇到他。他说:

“现时总是充满不确定的因素,嗯?你焦虑不安地在想,将来会怎么样,嗯?然后,时间流逝,这将来变成过去,嗯?”

他越是往下说,他用来强调的马嘶般的声音就越显得痛苦。

他问她为何要在遥远的奥特伊街区租一个房间,她回答说:

“这里更安全。”

他也几乎躲在市郊,躲在伊苏瓦灵丘街的尽头,以避开那对咄咄逼人的男女的追逐。但他们发现了他的住所,他母亲在一天晚上用拳头敲他的房门,那男的则等在街上。到第二天,他感到伊苏瓦灵丘街和蒙苏里街这个街区远不像他以前认为的那样安全。他在进入住房前回头查看,而在上楼梯时,他怕那两个人在走廊里面、他房门前面等他。过了几天,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他在同一街区另找了房间,是在奥德街。正如那个哲学家所说,还得靠青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嗯?还会有几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玛格丽特不再用不安的眼睛盯着他看。

遥远的奥特伊……他看着仿皮漆布面记事本最后两页上的巴黎小地图。他一直在想,他会在某些街区看到他青年时代遇到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年龄和模样仍跟以前一样。他们在那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丝毫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在那些街区十分隐蔽的地方,玛格丽特和其他那些人还在那里生活,就像当时那样。要找到他们,得要知道隐藏在那些住房里的过道,以及一些街道,这些街道初看像死胡同,在地图上并未标出。在梦中,他知道如何从某个确切的地铁站走到那里。但醒来时,他就觉得无需在真实的巴黎进行核实。或者不如说他不敢这样做。

一天晚上,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在天文台大街的人行道上等玛格丽特,那个时刻脱离其他时刻,永久固定在那里。为什么是那天晚上,是天文台大街?但这图像很快又活动起来,这电影继续放映,一切都简单明了、合乎逻辑。那是她去费尔纳教授家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在奥特伊乘上地铁,一直乘到蒙帕纳斯—比安弗尼站。又是高峰时间。于是,他们情愿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她到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得多。两个季节混杂在一起。当时应该还是冬天,是玛格丽特刚结束在拉济维乌街的短期工作之后不久。然而,他们走到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时,博斯曼斯却感到四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是在春天或夏天。树叶在玛格丽特和他所走过的人行道上方形成拱穹。她对他说:

“你可以陪我去。”

但他认为这样不是很好。不,他就在费尔纳教授居住的楼房前面等她。他看着楼房的正面。费尔纳教授住在哪一层楼?当然是一排落地窗有灯光的那层。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心里在想,从那天晚上起,他们的生活也许会有新的进展。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宁静,令人放心,如树叶、寂静、楼房的正面,通行车辆的大门上方饰有狮头雕塑。那些狮子仿佛在站岗,并神色迷惘地打量着博斯曼斯。其中一扇落地窗打开,可听到有人在弹钢琴。

她走出楼房时对他说,事情都说好了。她见到了教授的妻子。她不再每天照管他们的孩子,而是一星期照管三天。教授的妻子对她解释说,这不是真正的家庭教师工作。不是。只是请个姑娘给孩子们做伴,因为有这个区别,她不一定非要睡在他们家里。

那天晚上,他提出要请她去看看他的房间,是在十四区的奥德街上。他们没乘地铁。他们沿着那条大街走着,街道两旁有不少收容所和修道院,就在天文台附近,博斯曼斯在想,在半明半暗之中,有几位科学家在静悄悄地用望远镜观察一个个星球。也许费尔纳教授就在他们中间。他会是哪一方面的教授呢?玛格丽特不知道。她看到套间里有个大书房,还有一架浅色梯子,用来拿最上面几排的书籍。那些书都是精装本,看上去十分古老。


她得知要去费尔纳教授家的那天,博斯曼斯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到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她得去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是在圣奥诺雷区,以便拿到费尔纳教授的地址,并知道见面的确切日期和时间。

接待他们的是个金发男子,有一双蓝色小眼睛,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否是斯图尔特先生本人。那个人对博斯曼斯陪同前来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请他们俩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皮面扶手椅上。

“总算给您找到了工作,”他对玛格丽特说,“时间不是很短……”

博斯曼斯听出,她在给黎塞留代理行工作之前,早已在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登记过。

“很遗憾,”金发男子指出,“您曾在瑞士被巴盖里安先生雇用,却未能拿到他的证明。”

“我丢失了他的地址。”玛格丽特说。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卡片,放在自己前面。博斯曼斯看到卡片上方有一张证件照。金发男子在办公桌上拿了一张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笺头的信纸。他把卡片上写的情况抄在信纸上。他皱了皱眉头,把头抬起:

“您确实出生在柏林赖尼肯多夫 ?”

他说出最后一个词的音节时犹豫片刻。她稍有脸红。

“您原籍德国?”

这还是同样的问题。她默不作声。她最后用清晰的声音回答说:

“不完全是。”

他继续认真抄写卡片。他就像在做课堂作业。博斯曼斯跟玛格丽特相互看了一眼。金发男子把信纸折好,放进一个信封,信封上也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笺头。

“您把这个交给费尔纳教授。”

他把信封递给玛格丽特。

“我看您的工作不会太难。那是两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

他蓝色的小眼睛已把目光停留在博斯曼斯身上。

“那您呢?您在找工作?”

博斯曼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答说:是的。他虽然有时显得十分暴躁,却常常避免否定对方的意见,也不敢拒绝完全出乎意料的建议。

“您要是在找工作,我们可以给您在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登记。”

在这种时刻,他总是用微笑来掩饰他的尴尬,金发男子也许认为这微笑表示同意。他在办公桌上拿了一张卡片。

“您的姓名?”

“让·博斯曼斯。”

“您的学历?”

博斯曼斯对他回答说,除了中学毕业文凭之外,他没有其他文凭,他在回答时突然感到厌烦,想结束这次谈话,但他怕影响玛格丽特的前途,怕会使这金发男子难堪。

他问他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以及住址。博斯曼斯一时无法作假,就说出自己真实的出生日期,并说他住在奥德街28号。

“请在这儿签个名。”

他指着卡片下面,并把钢笔递给他。博斯曼斯签了名。

“我还需要一张证件照。请您邮寄给我。”

玛格丽特见他这样顺从,显出意外的神色。签好名,博斯曼斯对金发男子说:

“您要知道,我也许并不急于找到工作。”

“机会多的是。”金发男子说,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话。“固定的工作要等,临时性工作已经可以给您找到几个。”

一阵沉默。金发男子站了起来。

“我祝您好运。”他对玛格丽特说。

他一直把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他跟博斯曼斯握手告别。

“到时候会通知您。”

到了外面,她问他为什么让别人用他的名字填卡片。博斯曼斯耸了耸肩。


他用细密的字体填过很多表格、问卷和登记卡片,以取悦或摆脱某个人,或者甚至是满不在乎地填写,而且毫无理由……他唯一牢记在心的签名,是他报考医学院时的签名,当时他将近十八岁,但学院没要他,因为他没有中学理科毕业文凭。

他们去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第二天,他给介绍所寄了一张证件照。他对玛格丽特说,这样更加稳妥,决不能惹是生非……

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是否还在?他想去那里核实。要是这介绍所还在原来的办公地方,他就能在档案里找到他的卡片和玛格丽特的卡片,以及他们当时的照片。也许接待他的仍是那个有一双蓝色小眼睛的金发男子。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像以前那样重新开始。


在那个时候,到书店去的人不多。博斯曼斯设法想起那个书店的样子。那家书店,有一张深色木桌。里面的门通向一个玻璃顶棚的库房,里面堆满了书。在一面墙上有一块旧木板,上面写着:嘉实多 。最里面有一扇铁制拉门,通向另一条街。博斯曼斯由此得出结论,那里以前是修车行。另外,有一天下午,他在档案里找到原来的租约。不错,正是这样:沙漏书店和出版社的所在地以前是街角修车行。

通过有铁栏杆的宽阔楼梯,可以从书店走到上面的中二楼,那里以前是出版社办公室。右边门上有一块铜牌,上面刻有出版商的姓名:“吕西安·霍恩巴赫”。进门是一条走廊。然后是个十分阴暗的客厅,博斯曼斯称之为吸烟室。房间里有一张长沙发和几把深色皮面扶手椅。烟灰缸都放在三脚架上。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四周都放有玻璃书橱。书橱里陈列着沙漏出版社经营的二十年里出版的全部书籍。

他常常在午饭后来到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楼前的雷伊大街让整个视野豁然开朗,从窗口可看到蒙苏里公园最前面的树木。他让门开着,这样每当底楼有顾客进来,就能听到尖细的门铃声。办公室不大,但里面的家具显得笨重,室内两边都有许多抽屉。吕西安·霍恩巴赫在的时候就有转椅,现仍在那里。窗子对面的墙边放有一张长沙发,面料为蓝黑色丝绒。办公室中央放着沙漏,即出版社的标志。博斯曼斯发现,沙漏上有一家著名银楼的标识,不禁感到惊讶,这么长时间里竟没人把它偷走。他觉得自己是在看管这改作他用的地方。吕西安·霍恩巴赫在战争期间失踪,二十年后,定时来书店的会计主管布尔拉科夫谈起老板失踪时总是含糊其辞。此人五十来岁,头发花白,剃板刷头,面色黝黑。他年轻时为霍恩巴赫工作。这书店能开到什么时候呢?每当博斯曼斯向布尔拉科夫询问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犹疑不定的前途,他总是无法得到确切的回答。

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出版的书籍,在底楼书店的书架上放得满满的。大部分书的主题都是神秘学 、东方国家的宗教和天文学。书目里也有各种题材的学术著作。霍恩巴赫在初期出版过几个诗人和几位外国作家的作品。但仍来书店的顾客大部分对神秘学感兴趣,来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书籍,博斯曼斯常常要到仓库里去取书。

他怎么会找到这个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在位于十四区的住所附近散步,挂在橱窗上方、字迹模糊的沙漏出版社的招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了进去。布尔拉科夫坐在桌子后面。他们谈了起来。书店想找个人,要每星期四天待在那里……要一个大学生。博斯曼斯对他说,这工作他感兴趣,但他不是“大学生”。没关系。做这个工作,他每星期可拿到两百法郎。

玛格丽特第一次到他工作的地点来看他,是在冬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他从霍恩巴赫办公室的窗口,看到她在雷伊大街的街口。他想起她当时犹豫了片刻。她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从左到右朝大街两边张望,仿佛她忘了书店的门牌号码。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她想必在远处就看到了橱窗。从那天起,每当他们约定在以前的沙漏出版社见面,他就在窗口对她窥视。她不断前来看他,走在雷伊大街呈斜坡的人行道上,在蓝天下沐浴在冬日清澈的阳光之中,但也可能是在夏天,因为可看到远处公园里的绿叶。有时下雨,但她似乎并未感到难受。她在雨中仍像平时那样步履平稳。她只是用右手把红大衣的领子裹紧。

他来到费尔纳教授的套间,是在有几个星期五晚上,教授夫妇一星期中只有那天外出,要到午夜十二点才回来,玛格丽特在家照看两个孩子。她午饭后要陪女孩去塞维尼初级中学,陪男孩去蒙田高级中学。她在那里跟他们一起吃晚饭。她晚饭后有空,博斯曼斯就在天文台大街等她。

一天晚上,她到街心花园栅栏门前去找他,并告诉他,她还要照看两个孩子。费尔纳夫妇去了同行家里,要到晚饭后才能回来。她提出让他跟她一起去楼上的套间,但他犹豫不决。她是否会想,教授夫妇回来后看到他在那儿会感到不快,两个孩子则会感到不安?他跟那种人一点儿也不熟悉,他们的职业使他感到敬畏:他,乔治·费尔纳,在一所高等院校任宪法学教授;她,苏姗·费尔纳,在巴黎法院任律师,他们的信纸上是这样印的,玛格丽特拿给他看过。

他跟着她走进套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进去时为什么感到自己像个贼?从走进门厅起,他印象深刻的是装潢朴实无华。墙上用深色护墙板。厅里几乎没有家具,里面的窗户朝向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另外,这是否真是一间客厅?两张小写字台放在窗前,她对他说,费尔纳和妻子常常并排坐在那里工作,各自坐在一张写字台前。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穿着苏格兰格子花呢便袍,坐在客厅的黑色皮面长沙发上。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看书,脸朝书本,十分认真。他们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过来跟博斯曼斯握手。看到有陌生人来他们家里,他们似乎丝毫也不感到惊讶。

男孩在看一本数学课本。博斯曼斯感到意外的是,他在书页边上作笔记。女孩全神贯注地在看加尼埃经典作品丛书里的一本黄封面的书,是帕斯卡的《思想录》。博斯曼斯问他们几岁了。十一岁和十二岁。他对他们的认真和早熟表示祝贺。但他们似乎对这种赞扬毫不在乎,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男孩耸了耸肩,又去看他的课本,女孩则腼腆地对博斯曼斯莞尔一笑。

客厅里两扇窗之间挂着一张照片,放在镜框里,是费尔纳教授和妻子,他们都非常年轻,面带微笑,但目光有点严肃,两人都身穿律师长袍。有几天晚上,他跟玛格丽特一起待在这套间里,他们坐在皮沙发上等待教授夫妇回来。她带两个孩子去睡觉,睡前让他们坐在床上再看一个小时的书。一盏灯罩为红色的台灯放在独脚小圆桌上,发出暖和而又宁静的光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则半明半暗。博斯曼斯转向窗户,想象费尔纳教授和律师都坐在写字台前研究案卷。也许在休假日,两个孩子和他们都坐在长沙发上看书,星期六下午就是这样过的,这个学习认真的家庭保持寂静,不会被任何事情打破。

这种寂静和宁静,博斯曼斯觉得他在跟玛格丽特一起偷偷地享受。他站起身来凭窗眺望,心里在想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是否位于国外的一座城市,他和玛格丽特则刚刚到达这座城市。

将近午夜十二点时,他听到套间的门开启后又关上,并听到费尔纳教授和妻子在门厅里说话的声音,第一次感到十分惧怕。他两眼直盯着玛格丽特,感到他如果无法镇静下来,就会把自己的惊惶失措向她说出。他站起身来,朝客厅门口走去,只见费尔纳夫妇走了进来。他把手伸了过去,仿佛要跳到河里一般,但他完全放下心来,因为他们俩先后跟他握了手。

他含糊不清地说:

“让·博斯曼斯。”

他们跟他们的孩子一样严肃。他们也跟他们的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不显出惊讶的样子,尤其是对博斯曼斯在他们家里。他们是否听到他的姓名?费尔纳教授高高在上,处于抽象的世界,对日常生活琐事一无所知。他那剪短发的妻子也是这样,目光冷淡,举止和说话都显得生硬。然而,博斯曼斯第一次在他们家遇到他们时感到惊惶失措的事,却最终使他感到放心,并认为跟这两个人相识会对他有益。

“安德烈学数学很用功,对吗?”教授问玛格丽特时,声音十分柔和,博斯曼斯听了感到意外。

“是的,先生。”

“我看到他在书页边上作笔记。”博斯曼斯含糊不清地说,“……在他这种年龄,这真了不起。”

教授夫妇对他注视片刻。他们也许对“了不起”这个词感到刺耳。

“安德烈一直喜欢数学。”教授声音柔和地说,仿佛他认为这事丝毫也没有异乎寻常和“了不起”的地方。

费尔纳律师走到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跟前。

“晚安。”她对他们说时微微点点头,并露出冷淡的微笑。

然后她离开客厅。教授也跟他们道晚安,语调跟他妻子一样冷淡,但他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朝里面那扇门走去。

“真怪。”玛格丽特见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说。“我们可以整夜待在这客厅里……他们丝毫也不会在乎……他们有点心不在焉……”

他们给人的印象,不如说是不想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浪费他们的时间,特别是他们不愿意闲聊。博斯曼斯心里在想,里面的房间用作餐厅,吃饭时想必也在学习。他们对两个孩子提出有关数学或哲学的问题,而两个孩子则作出明确的回答,如同早熟的音乐神童。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费尔纳教授和费尔纳律师想必是在法学院学习时认识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关系仍显得有点生硬。他们结合在一起,显然是因为智力上融洽,又是大学老同学,甚至相互间幽默地以“您”来称呼。

一天夜里,博斯曼斯走出楼房,在天文台大街旁寂静的花园里发表议论,说得一本正经,玛格丽特低声笑了起来。他说:

“说蠢话不是他们的强项。”

他劝她把这两人当成兄妹。据他看,如果因情感而建立的关系不能使男女双方不断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他们就会对这种关系不屑一顾。但是,他感到自己对他们十分尊敬,并把他们跟一些词联系在一起,如正义、权利、公正。一天晚上,玛格丽特让两个孩子去睡觉,但在博斯曼斯影响下,例外地给孩子看两个小时的书,然后他们又像平时那样在客厅见面。

“我们应该请他们给我们帮忙。”博斯曼斯说。

她显出沉思的样子,点了点头。

“是的……不错……”

“不光是给我们帮忙。”博斯曼斯说,“不如说是保护我们,因为他们是律师……”

有一次,他陪玛格丽特来到两个孩子的房间,他们让两个孩子坐在两张床上,各自看一本学习用书。然后,他们就在套间里到处走动。书房是个小房间,藏有法律和人文科学书籍。一些书架上放有古典音乐唱片。书房左面的角落有一张长沙发和一台电唱机。费尔纳教授和费尔纳律师空闲的时候,也许一起坐在这张沙发上听音乐。他们的卧室就在书房隔壁,但他们不敢进去。他们从半开的门看到里面放有两张床,就像在两个孩子的房间里那样。他们回到客厅。正是在那天晚上,博斯曼斯感到他们俩十分孤单。费尔纳教授夫妇、他们两个孩子和这平静的套间,跟玛格丽特和他会在外面看到的事情,以及他们会遇到的那些人,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他感到安全,是在休息,跟他下午在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里的感觉相仿,那时他躺在蓝黑色丝绒面料的长沙发上,翻阅沙漏出版社的书目,或是在自己的练习簿上写东西。他得作出决定,跟教授夫妇去谈,请他们出个主意,甚至请他们提供道义上的支持。他如何才能向他们描述红发女子和还俗教士?即使他想出描述的词语,费尔纳夫妇也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人,并会用为难的神色打量他。天晓得那个布亚瓦尔是怎样的人,连玛格丽特也不敢说出他确切的模样……他们俩的生活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家庭,没有依靠。是两个可怜虫。有时,他因此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一天夜里,他感到教授夫妇回来时似乎比平时容易接近。他们走进客厅,对玛格丽特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

“不是很累吧?”费尔纳教授声音柔和地对他们说。

博斯曼斯觉得,教授的妻子看着他们的目光显得亲切。

“不累……一切都好。”玛格丽特说时嫣然一笑。

教授转向博斯曼斯。

“您在上大学?”

博斯曼斯默不作声,因羞怯而发愣。他怕自己的回答一说出口就会感到羞愧。

“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是吗?是哪家出版社?”

博斯曼斯感到教授夫妇对他们的关注是出于礼貌。他们站在玛格丽特和他面前,似乎准备离开客厅。

“沙漏出版社。”

“我不知道这家出版社。”费尔纳律师说时显得生硬,她说话的这种方式,博斯曼斯早已发现。

“其实,我主要管书店……”

但他立刻感到没必要说得这样确切。费尔纳教授夫妇已不像刚才那样注意听。这种细节在他们看来也许可以忽视。也许得跟他们说得更加直截了当。玛格丽特跟他一样,从未想出能真正跟他们交流的话,她只是对他们微笑,或是回答他们提出的有关两个孩子的问题。

“在您的书店里可以找到哪类书?”教授的妻子问,从语气可听出纯粹是出于礼貌。

“哦……主要是神秘学方面的书籍。”

“我们对神秘学不大了解。”教授的妻子说时耸了耸肩。

博斯曼斯冲动起来。

“我在想,你们以前没时间对神秘学产生兴趣,你们当时在学法律……”

他犹豫不决地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穿着律师的长袍。

“我们当时有别的兴趣。”教授的妻子声音严肃地说,博斯曼斯立刻对自己亲热的表示感到后悔。

一阵沉默。现在由玛格丽特来试图恢复交流。

“安德烈的生日快到了……我想是否可以送给他一只小狗……”

她说出这话朴实而又自然。教授夫妇显出惊愕的样子,仿佛她说了粗话。

“我们家从未养过狗。”费尔纳律师说。

玛格丽特目光低垂,博斯曼斯发现她窘得脸红。他想要帮她说话。他怕自己不冷静,会显出粗暴的样子,使人感到惊讶,他这个小伙子虽说身高体壮,却总是显得十分稳重。

“你们不喜欢狗?”

费尔纳教授夫妇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理解他的问题。

“一只狗,还是会让孩子们喜欢的。”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说。

“我不是这样看的。”教授的妻子说,“安德烈无法忍受一条狗来妨碍他学数学。”

她脸上表情严肃,博斯曼斯惊讶地看到,她留着棕色短发,颌骨粗大,眼皮又有点厚,她的脸看上去多像男人。费尔纳教授站在她旁边,显得有点虚弱。他的金发跟红棕色相近?他脸色苍白?博斯曼斯还发现,苏姗·费尔纳律师笑的时候只有嘴唇在笑。她两眼依然冷若冰霜。

“我们把小狗的事忘掉吧。”费尔纳教授声音柔和地说。

是的,我们把这事忘掉,博斯曼斯心里在想。在这个家庭里,也许好几代人都学习法律并担任法官,家里的孩子都要比同年龄的中学生早熟两年,在这朴实无华的套间里,也就丝毫没有犬类动物的容身之地。他感到费尔纳夫妇即将离开客厅,像其他晚上那样把玛格丽特和他单独留在那里,这时他心里在想,他也许应该作出新的尝试。

“我想请你们出个主意。”他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朝墙上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教授夫妇都身穿黑色长袍。

他们是否真的听到?他的声音很轻……他立刻接着说:

“但我不想现在让你们留下来……等到另一天晚上再说吧……”

“悉听尊便。”费尔纳教授说,“听候您的吩咐。”

他和妻子离开了客厅,仍然平静地对他们微微一笑。

“你想让他们出什么主意?”玛格丽特问他。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的,出什么主意?他想起要请教授夫妇帮忙,是因为他们身穿律师长袍拍的照片。有一天,他在巴黎法院的休息室里闲逛,看到那些身穿长袍的人走路既庄重又灵活,长袍上有时有白鼬皮饰带。另外,他在孩提时曾对一个少妇的照片感到惊讶,只见她坐在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前面有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照片有个说明:“这个被告身边的辩护人一丝不苟地支持被告,并对她像父亲那样亲切……”

博斯曼斯感到自己犯了什么罪或什么错误?他经常做同样的梦:他似乎曾是一桩相当严重的轻罪的同谋,是个次要的同谋,因此尚未被人确认,但仍然是同谋,虽说他弄不清是什么罪。这对他有威胁,他有时会忘记,但这威胁经常在他梦中出现,即使他醒来之后,仍跟他纠缠不清。

他指望费尔纳教授夫妇给他出什么主意,提供什么帮助?那天夜里,他离开那套间后,就立刻哈哈大笑。他跟玛格丽特走进电梯,电梯装有玻璃门,慢慢下降,他则在里面的软垫长凳上坐下,他无法克制自己,就狂笑起来。他把这想法告诉玛格丽特。要请律师保护他什么?生命?他觉得自己面对费尔纳教授和苏姗·费尔纳律师时会感到尴尬,他们俩一本正经,而他则尽情吐露隐情,竭力向他们叙说他从童年时代起一直感到却不知为何感到的犯罪感,以及经常像走在流沙上的不舒服感觉……首先,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理状况,也从未请求过任何人的帮助。不,他看到费尔纳夫妇感到惊讶,显然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的品质确信无疑,而他们对自己确信无疑的秘密,他很希望他们能告诉他。

那天夜里,天文台大街旁花园的栅栏门没关。玛格丽特和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天气暖和。他想起她在整个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曾在教授夫妇家工作。但那年春天想必提前来临,因此他们能在长凳上坐这么长时间。那是个满月之夜。他们看到费尔纳教授的窗子上灯光熄灭了。

“那么,你什么时候请他们给你出主意?”她问他。

他们又狂笑起来。他们低声说话,因为怕被人看到他们在花园里。半夜三更,花园肯定禁止入内。玛格丽特对他说,她来巴黎时重又住在一家旅馆里,在星形广场附近。她什么人也不认识。晚上她就在那个街区走走。有个广场比天文台的花园稍小,像是街心花园,有一尊塑像和一些树木,她坐在那里的一条长凳上,就像现在这样。

“是在哪儿?”博斯曼斯问。

布瓦西埃地铁站。真巧……那一年,将近晚上七点时,他经常在布瓦西埃下车。

“我当时住在贝卢瓦街。”玛格丽特对他说,“在塞维尼旅馆。”

在那个时期,他们原本可以在那个街区相遇。这是一条小街,博斯曼斯走在街道左边,离地铁口稍远。他离开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的书店时,天已经黑了。他得在蒙帕纳斯换车。然后乘车直达布瓦西埃。

他要找人打字,以誊清他的手稿,手稿用密密麻麻的字体写在两本清泉牌练习簿上,上面画有不少杠杠。他在一份报纸启事栏里的“求职广告”上看到:当过领导的秘书。能做各种打字工作。西蒙娜·科尔迪埃。贝卢瓦街8号,第十六区。请晚上来电,最好在十九点以后。PASSY 63 04。

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到塞纳河另一边去?他母亲和还俗教士找到了他的住址,她就来问他要钱,从此之后,他就小心翼翼。那男的年轻时曾发表过一本薄薄的诗集,并得知博斯曼斯也在写作。他一直对博斯曼斯讽刺挖苦,有一天他们不幸在街上迎面相遇。他,博斯曼斯,是作家……但他对文学毫无概念……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 ……他母亲点点高傲的下巴表示赞同。博斯曼斯沿着塞纳街奔跑以摆脱他们。第二天,那男的把自己以前写的一首诗寄给博斯曼斯,向博斯曼斯表明他在同样的年龄能做出什么事情。并用他作品的风格来开导博斯曼斯。“任何六月都不如/四〇年六月 的夏至壮丽/大人们打了败仗/而你在灌木丛生的荒地里奔跑,把膝盖上的皮擦破/你这个纯洁而又粗暴的男孩/要远离淫荡姑娘乡下女人/蓝天从未像现在这样蓝/在那里你会看到公路上/有年轻的德国坦克兵经过/他的金发沐浴在阳光之中/你的兄弟/在童年时代。”

从此之后,他经常做一个梦:他母亲和还俗教士走进他的房间,而他却丝毫无法抵挡。她搜查他一件件衣服的口袋,寻找一张钞票。那男的看到桌上放着两本清泉牌练习簿,就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后使劲把练习簿撕成碎片,只见他身体僵直,脸色严肃,如同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在销毁一本黄色书籍。博斯曼斯做了这个梦,就想到要采取预防措施。把手稿打字誊清,至少可以免遭这两个人的毒手。而且可以存放在跟双方都无关的人那里。

他第一次按贝卢瓦街8号那个套间的门铃时,手里拿着一只大信封,里面装有他抄写的二十来张书稿。给他开门的是个金发女子,大约五十岁,眼睛绿色,举止优雅。客厅里空荡荡的,家具只有一只浅色木制酒柜,放在两扇窗之间,还有一只高脚圆凳。她请他坐在圆凳上,自己则站在酒柜后面。她立刻对他说,她一星期只能打十几页。博斯曼斯说没关系,并说这样更好: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进行修改。

“要打什么?”

她把两只杯子放在酒柜上,倒上威士忌酒。博斯曼斯不敢谢绝。

“打一部小说。”

“啊……您是小说家?”

他没有回答。他要是说“是的”,就显得像个平民,用假爵位来冒充贵族。或者像个骗子,就像有人按了套间的门铃,说可以把虚无缥缈的百科全书送给主人,条件是要对方支付部分书款。

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定时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把新的手稿给她,把打好的打字稿拿走。出于谨慎,他请她帮他保存手稿。

“您是怕什么事发生?”

他清楚地记得她在一天晚上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并用惊讶而又善意的目光看着他。在当时,不安的神色想必显示在他脸上,并可以在他说话、走路乃至坐下的方式中看出。他总是坐在椅子或扶手椅边上,只有半边臀部坐着,仿佛他感到自己有失大雅,准备溜之大吉。一个体重一百公斤的高个子男孩有这种坐相,有时会使人感到惊讶。别人对他说:“您坐得不舒服……您要放松……您别拘束……”但他是不由自主,毫无办法。他常常显出抱歉的样子。到底为什么要抱歉?他独自走在街上,有时会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抱歉?嗯?为了生活?他不禁发出响亮的笑声,街上的行人都转过头朝他观看。

然而,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取打字稿的那些晚上,他心里都在想,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窒息感,第一次没有保持警惕。走出布瓦西埃地铁站时,他不会遇到他母亲和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他是在遥远的地方,在另一座城市,几乎是在另一座城市。为什么他在生活中会遇到这种自认为有权对他为所欲为的幽灵?但是,受到命运尽善尽美的保护和宠爱的人,不是也任凭所有讹诈者的摆布?他不断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这种故事在侦探小说里屡见不鲜。

那是在九月和十月。是的,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呼吸轻松。他离开沙漏出版社时还没有天黑。这就像夏天般的初秋,据说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还会这样。也许会永远如此。

在上楼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之前,他走进隔壁大楼的一家咖啡馆,在拉佩鲁兹街的街角,他是去修改他将要交给她的手稿,主要是改正难以辨认的字。西蒙娜·科尔迪埃的打字稿上有许多奇特的符号:O上画一条杠,该打长音符的地方打了分音符,有些元音下面有软音符 ,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斯拉夫语字母还是斯堪的纳维亚语字母。或者只是一台外国牌子的打字机,键盘上有法语没有的字母。他不敢对她提出这个问题。他情愿像现在这样。他在想,要是书有幸印出,得保留这种符号。这跟书稿相符,并使它具有必要的异国芳香。不管怎样,他虽然想用十分清楚的法语来表达,却仍像西蒙娜·科尔迪埃的打字机那样出自外国。

他走出她家之后,又在咖啡馆作了修改,这次是在打字稿上改。他还有整个晚上的时间。他情愿待在这个街区。他感到自己走到一生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边界,他在那里可以冲向未来。他脑子里第一次想到“未来”这个词,以及另一个词:地平线。那些晚上,这个街区的条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这是一条条逃逸线,全都通向未来和地平线。

他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乘地铁返回,回到十四区和他的房间。这些都是他过去的生活,是他逐渐抛弃的一件旧衣服,是一双破旧的鞋。拉佩鲁兹街的所有房屋仿佛都已无人居住,不对,他看到那里六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也许有个人早已在等候他的到来,他感到自己患有遗忘症。他对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已忘得一干二净。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二十几年之后,他偶然来到这个街区。在人行道上,他对经过的出租车招手,但都有乘客。他于是决定走着去。他想起西蒙娜·科尔迪埃的套间,想起字母上有分音符和软音符的打字稿。

他心里在想,西蒙娜·科尔迪埃是否已经去世。那么,她套间里空空荡荡,就不需要再去叫搬场公司。也许有人已在酒柜后面发现他当时请她保管的手写稿。

他走到贝卢瓦街。这时是晚上,他以前走出地铁口时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个季节,仿佛他是在夏天般的初秋行走。

他走到塞维尼旅馆门口,旅馆所在的房屋,是这条街上最前面几幢中的一幢,恰好在西蒙娜·科尔迪埃的住房前面。玻璃门开着,一盏枝形吊灯在走廊里散发出白色光线。那年秋天,他每次来取打字稿,都要像现在这样在这家旅馆门前经过。一天晚上,他心里在想,他可以在旅馆里订一个房间,这样就不必再回到塞纳河另一边去。他想起一个成语:破釜沉舟。

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跟玛格丽特相遇?我们肯定曾在这条街上迎面相遇,甚至都去了街角的那家咖啡馆,但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对方。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旅馆门口。从那个时候起,他在日常生活的种种事情中随波逐流,这些事使你跟大多数人大同小异,它们则渐渐化为一种迷雾,变成一股单调的潮流,被称为事物的发展。他感到自己突然从这种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现在只要进去,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接待办公室,询问玛格丽特的房间号码就行了。她在这家旅馆住过,到附近街道去过,想必还留有一些波纹和回声。

她从瑞士来到里昂火车站 ,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她一直走到排队乘出租车的地方,手里拿着巴盖里安给她的用帆布和皮革制成的手提箱。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用不准的发音说了这条街的名称。她说是贝洛街。司机不认识,就在地图上找。贝洛街是有一条,在维耶特盆地那边,但巴盖里安对她说是“星形广场附近”。幸好塞维尼旅馆使司机想了起来。对,是贝卢瓦街。

旅馆里让她住在最高一层,52号房间。前一天在瑞士,她在巴盖里安的套间里彻夜未眠。她过于疲倦,没力气打开手提箱。她和衣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她在半明半暗之中感到头晕目眩,仿佛在船上摇来晃去。但她看到用帆布和皮革制成的手提箱在旁边,就相信是在陆地上。她梦见自己在乘船旅行,船摇晃得十分厉害,每摇一次她都差点儿从铺位上掉下来。

电话铃响。她摸索着开亮床头灯,拿起听筒。巴盖里安的声音十分遥远。夹有噼啪爆裂声。然后,声音变得清晰,他就像在隔壁房间跟她说话。她是否安顿好了?他给她提了些实用的建议:她可以在旅馆里或街角的咖啡馆里用餐;她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住在这家旅馆里,只要她喜欢,即使找到了工作也可以住在那儿;她需要钱,可以用他的名义到一家银行去取,他给了她银行的地址。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决不会去取的。他送她到洛桑火车站时,给了她一只装钱的信封,但她谢绝了。她只拿了她当孩子的家庭教师的报酬:巴盖里安准会使用“家庭教师”这个词。他对自己常常脱口而出的一些陈旧词语满不在乎,玛格丽特·勒科兹听到这些词语却感到惊讶。有一天,她称赞他说话如此高雅。他对她解释说,他以前在埃及的法国学校念书,一些教师讲句法和词汇,要比巴黎的学校细致得多。她挂上听筒后心里在想,巴盖里安是否还会给她打电话。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跟她说话。这样,她就将孤零零地待在旅馆的这个房间里,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之中,又不大清楚为何待在这里。

她关上床头灯。这时,她情愿处于半明半暗之中。她生活中再次出现裂口,但她毫不后悔,也没有丝毫不安。这已不是第一次……而且事情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发生:到火车站没人来接她,在一座城市里,却不知道所有街道的名称。她从未回到过起点。另外,也从未有过起点,就像有些人对你说,他们出生在某个省或某个村庄,并常常回去。她从未返回她生活过的一个地方。譬如说,她不会再回到瑞士。她在阿讷西的长途汽车站乘上大客车,并担心会在边境被人拦下,觉得瑞士是个避难的地方。

每当即将动身时,她都感到十分喜悦,而当处于生活中的每个裂口时,都确信生活将重新占据上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巴黎待很长时间。这要根据情况来定。好处是让一个人在一座城市落脚易如反掌,而且,布亚瓦尔要在巴黎找到她,比在瑞士找到她更难。她对巴盖里安说要去找工作,找个秘书的工作,因为她能讲德语,最好是在办公室里,她会跟其他人融合在一起。他显得惊讶,甚至有点不安。为什么不能再当家庭教师?她不想顶撞他。是的,可以当家庭教师,但必须找到一个她感到安全的家庭。

一天下午,她到位于圣奥诺雷区的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去登记,等了很长时间才得到接待,接待她的是个金发男子,五十来岁,有一双蓝色小眼睛。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用马贩子般的眼睛冷冷地对她察看片刻。她局促不安地站着。这男子也许会生硬地对她说:请把衣服脱光。但他指了指他对面那把皮面扶手椅。

“您的姓名?”

他拿了一张卡片,并把钢笔套取下。

“玛格丽特·勒科兹。”

通常会问她:“是两个词 ?”或者问:“您是布列塔尼人?”但金发男子什么也没问,就把她的姓名写在卡片上。

“生于……?”

这时她才引起注意,她看到对方的目光显出惊讶、好奇乃至怀疑的表情。仿佛她情愿生于圣乔治新城或讷韦尔 ……

“柏林——赖尼肯多夫区。”

“能把这区名给我拼读一下吗?”

他没有感到不耐烦。他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把“赖尼肯多夫”拼读给他听。

“您原籍德国?”

“不。是法国。”

是的,最好这样回答,答得干脆。

“您的住址?”

“塞维尼旅馆,贝卢瓦街8号。”

“您住旅馆?”

她感到他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她竭力用冷淡的口气说话。

“是的,不过是暂住。”

他继续填写卡片,写得很慢。

“贝卢瓦街,是在十六区?”

“是的。”

她担心他会问她怎么支付旅馆的房钱。这费用由巴盖里安承担。他对她说,她可以住在塞维尼旅馆里,随便住多长时间都行,但她急于找到工作,以便不再依赖于他。

“您是否有工作证明?”

他抬起了头,不再看着卡片,他又用凝视的眼睛对她察看。这目光毫无恶意。只有职业性的冷漠。

“我的意思是说:您是否当过公司职员?”

“我以前在瑞士当家庭教师。”

她说出这话时口气生硬,仿佛她突然想顶撞这个蓝眼睛马贩子。他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在瑞士……这是良好的工作证明……您教过的孩子有好几个?”

“两个。”

“您能否把雇主的名字告诉我?”

“巴盖里安先生。”

她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请她拼读这个姓。他把这姓写在卡片上,仍在点头。

“几年前我们有个顾客叫巴盖里安先生……您等一会儿……我来核实一下……”

他转动椅子,站起身来,打开一个金属档案架的抽屉,最后从中抽出一张卡片。

“正是这样……米歇尔·巴盖里安先生……拉佩鲁兹街37号……他曾两次请我们帮忙……”

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曾住在巴黎。

“也是为了找家庭女教师……”

他现在看着她时有几分敬意。

“巴盖里安先生现在住在瑞士?”

他也许想要进行社交性谈话,一天下午,她和两个孩子在乌希 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待巴盖里安时,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位老夫人进行这种谈话。

“是的,他现在住在瑞士。”

他肯定希望她给他提供其他详细情况。但她没说下去。

“我们尽量给您找一个生活水平像巴盖里安先生那样的雇主。”他说着把她一直送到介绍所门口。“您最好给我寄一张证件照,用来贴在卡片上,以及一份有巴盖里安先生签名的证明函。”

开门时,他朝她转过身来。

“请耐心等待。我们会通知您。”


她不是常常离开这个街区。前几天夜里,她一直睡不着,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进入梦乡。她早晨七点醒来,急于离开房间。她去星形广场买报,然后返回,一直走到拉佩鲁兹街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她在那里看启事栏里的“招聘广告”。“请耐心等待。我们会通知您”,是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金发男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并不令人鼓舞。最好不要抱过多的希望。巴盖里安总是在晚上将近七点时给她打电话。她在塞维尼旅馆是否觉得很好?不,她还没有去银行取钱。但她的钱够用了。她不想问他要证明函,以提供给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我米歇尔·巴盖里安署名于下,证明玛格丽特·勒科兹小姐令我完全满意……”这其中的含义使她感到尴尬,甚至使她感到难受。他肯定为其他“家庭女教师”写过类似证明。谁知道呢?他在一本记事本里列出跟他睡过觉的所有“家庭女教师”的名字,她的名字写在那一页下面。她抱怨自己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竭力想帮助她,这样想也许并不公正。准备帮你、听你说话乃至理解你的人是如此之少……听电话时,她用“是的”或“不是”来回答,她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另外,他的声音在她听来越来越遥远,而且带有噼啪作响的杂音。他也许已不在瑞士,是从巴西给她打来电话,他想必要跟两个孩子一起去那儿。她甚至没有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动身,他是否已离开瑞士。他什么事也没对她说。他也许认为她不会对此感兴趣,因为她在电话里显得冷淡。不管他在瑞士还是在巴西,他最终都会感到厌倦,就不再给她打电话。这样倒很好。

她月初刚满二十岁。那一天,她甚至没跟巴盖里安提起此事。她没有让别人替她过生日的习惯。这要有个家庭,有一些忠实的朋友,有一条立有一个个公里里程碑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才能休息,然后以同样的步伐继续赶路。而她恰恰相反,她在生活中是以不规律的跳跃和停止的方式前进,每次都是重新从零开始。于是,一个个生日……她感到自己已活了好几辈子。

然而,她想起她十九岁那年。前一天,巴盖里安把汽车交给她,让她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梅里蒙学校,是在通往蒙特勒 的公路上,有十几公里路程。两个孩子每星期在那里住三天,她很难想象,这幢周围有大花园的木屋式别墅会是一所学校。但她参观了底层的教室和小食堂。她星期三晚上去接他们,星期一把他们送到学校。巴盖里安对她说,让孩子跟同龄的男孩女孩一起生活几天,要比老是单独跟父亲待在一起有益。总之,她照顾孩子是做半工。巴盖里安是否有太太?玛格丽特·勒科兹感到,不应该涉及这个话题。太太已经去世,或是离家出走?

回来时,她沿乌希大街下行。她见路口亮红灯就停车,路口右面是萨沃伊皇家饭店,建有中世纪角楼,每次见到都会想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这时她感到心里一阵疼痛。布亚瓦尔在那里的人行道上,准备穿过马路。她想要转过头去,但她无法把目光从这个身穿紧身黑大衣的男子身上移开。她想用理智思考:她在车里是安全的。但她心里在想,她一直盯着他看,会引起他的注意。确实,他在穿越马路并即将在她车前走过时看到了她。他感到意外,露出怪异的微笑。她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他站在车前,她希望赶快转成绿灯。他的脸还是那样瘦削,颧颊上有麻点,黑发剃成板刷头,但留得较长,衣服过于紧身,身材显露无遗。她来到瑞士之后,最终把他忘却,但现在他站在那里,离她近在咫尺,她觉得他更加令人不安。她应该说:更加令人厌恶。年轻人想法轻率,认为自己会轻而易举地渡过难关,并已逃脱多年来的噩运,觉得自己已过上几星期无忧无虑的安宁生活,而且是在一个中立国家,在阳光明媚的湖畔。但很快就恢复到以前的状况。不,渡过难关没那么容易。在红灯转换成绿灯时,她可以毫不后悔地开车把他轧死,只要她能确信不会受到惩罚。他已走到跟前,用拳头敲了敲发动机罩。他俯下身来,仿佛想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的微笑已变成咧嘴强笑。她感到透不过气。她突然启动车子。开到稍远的地方后,她把窗玻璃放下,以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她感到有点恶心。她没有向左拐弯,开到美岸小道,而是继续往前开。她开到湖畔,感觉舒服一些。在散步场所的宽阔人行道上,一些旅客刚从大客车上下来,一群群平静地走着。那男子似乎是导游,给他们指着法国那边的湖畔。刚到瑞士的那几天,她也在巴盖里安的套间阳台上眺望湖的另一边,同时心里在想,布亚瓦尔离这儿也不远,也就一百公里。她想到他会找到她的踪迹,乘上往返于埃维昂和洛桑之间的船只。她也曾经打算乘这种船来瑞士。她心里想,这样通过边境就更加容易。另外,这湖上是否存在一条边境线?她为什么害怕会在边境上被扣留?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在阿讷西长途汽车站乘上大客车。乘车更快。但愿事情能一了百了。

她把车调了个头,又开到乌希街,把车停在小路上,而没有开回车库。她推开屋子的大门,感到遗憾的是没有锁门的钥匙。她独自待在套间里,巴盖里安要到下午五点左右才能从办公室回来。

她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是否会耐心等他回来?她想到布亚瓦尔可能知道她的住址,感到惊恐万状。不,他在这里是另有原因。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瑞士?除非有人听到她四月份在阿讷西英国旅馆的门厅里跟那个棕发男子的谈话,这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美男子,对她说他在找个姑娘来照看他的两个孩子……他给她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有兴趣可以跟他联系。他也许没有孩子,他只是想跟她共度晚上或夜里的时间。但他没有非要她答应,因为她对他说她有约会。门房前来找她,把她带到一个办公室,那里对她说,英国旅馆没有她可以做的工作。她回到门厅,但那男子已经走了。她在他写的纸条上看到:米歇尔·巴盖里安。洛桑市美岸小道5号。电话:320 12 51。

客厅里一扇落地门半开着。她走到阳台,凭栏观看。下面的美岸小道是一条小街,通往同名旅馆,这时空荡荡的。她把车停在这幢房子的正对面。他会认出这辆车,也许已记住车牌号码。一切都十分宁静,人行道沐浴在阳光之中,可听到树叶飒飒作响。这宁静的街道跟布亚瓦尔的身影形成鲜明对照,只见他穿着紧身黑大衣,脸上有麻点,双手像捣衣杵,身体过于消瘦……不,她不是想象他在这条街上。她刚才有个幻觉,仿佛在噩梦之中,会重现你童年时代胆战心惊的场面,又会出现寄宿学校或少年犯教养所的宿舍。醒来时,一切都会消失,你会感到如释重负,并会哈哈大笑。

但在这客厅里,她并不想笑。她永远无法摆脱他。在她整个一生中,这个脸上有麻点、双手巨大的家伙都会在街上跟踪她,在她进去的每一幢房屋前,都会像哨兵那样站在门口。即使这些房屋有两个进出口也毫无用处……不,这种状况前景暗淡。他最终会把她杀死。在阿讷西,在火车站咖啡馆的常客中间,有人说他十八岁时就随身带着手枪,放在灰色麂皮枪套里。据他以前的朋友们说,他爱打扮,围着丝围巾,身穿过短的飞行员皮茄克。或者是她把他打死,就像碾死一只蟑螂,希望能因此而减轻罪行。真蠢,她是在头脑发热。她突然想跟巴盖里安去说。她不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为什么不能立刻到大栎树街上面去找他?但他也许到外面去吃午饭了。她怕再次在市中心遇到布亚瓦尔。最好在这里等候。

她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巴盖里安。她毫无选择余地,她必须让他加以提防。那个家伙可能会有暴力行为。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徒劳地试图想出该说的话。怎么跟他说清她和那个家伙之间毫无关系?她总是对那家伙蔑视而又冷淡。虽然如此,他仍然缠着她,仿佛他有权这样做。一天晚上,他在阿讷西的王家街跟随她,她就转过身去,跟他面对面站着,生硬地问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踪她。他微微一笑,有点像傻笑,这想必是一种习惯。但目光依然冷酷,仿佛他对她怀恨在心。

她再次到阳台上俯身观看。街上空无一人。她希望巴盖里安快点回来。还要等一个小时。她真的希望他独自回来,而不是跟被她称为“女秘书”的女人或被她用“挪威女人”的绰号来称呼的女人一起回来。“挪威女人”跟巴盖里安一起过夜的次数似乎最多。她是否真的是挪威女人?她稍有斯堪的纳维亚口音。是金发女子,蓝眼睛,比另一个女人和蔼可亲。另一个女人是“女秘书”,一头棕色短发,十分冷淡,几乎不跟她说话。是的,巴盖里安回来就好了。她这时的精神状态,就像那天在阿讷西的英国旅馆门厅里遇到他时那样。旅馆里跟她说,没有工作可给她做,她感到失望。王家街在下雨,但她不想躲雨。她唯一可预料的事,就是遇到跟踪她的布亚瓦尔,他会请她到小酒店去喝一杯,并用冷酷的目光盯着她看。她会像往常那样拒绝,而他则继续跟踪她,沿着阿尔比尼大街和种马场的围墙行走。他会站在住所门口等她出来。等了一小时后,他会感到失望。她会在窗口看到这身穿过短的皮茄克的身影在雨中离去。但在那天傍晚,布亚瓦尔并未现身。她走到拱廊里,从雨衣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棕发男子刚才在上面给她写了他的地址。她想立刻给他打电话,但她考虑一下,觉得至少要等到明天他才会回到洛桑的家里。为什么要到明天?她可以往回走。他也许尚未离开英国旅馆。是的,这个人是她唯一的希望。而现在,在这套间的客厅里,她又感到同样的焦急。她不时走到阳台上,紧紧盯着乌希大街,希望能看到巴盖里安出现。在阿讷西时,她两天里都给320 12 51这个号码打过电话。没有回答。她想起自己终于感到宽慰,是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他叫她第二天就来。那是个美好的下午,初春的一天。大客车停在长途汽车站的小楼前面,她坐在里面,保持警惕,生怕布亚瓦尔突然出现,看到她坐在车窗后面的软垫座椅上。他会上车把她拉出车外,而已经坐在驾驶盘前的司机,不会有任何举动来保护她。车上稀少的乘客中,也不会有人显出不安的表情。她想起一句话:见死不救。

大客车启动,她也得救了。客车在阳光下缓慢行驶在布罗尼大街上,在贝托莱高级中学和兵营前驶过,隐隐的不安并没有过多地影响到她愉快的心情:她放在雨衣口袋里的护照已过期一年。不管她是否会在边境被扣留,这事都无关紧要。她已决定不走回头路。

那天下午,也是天气晴朗。在客厅墙上,到处都有巨大光斑。她很想走出房屋,沿湖而行,一直走到公园,等待巴盖里安回来。这春光明媚的下午,生活应该轻松。她只要恢复无忧无虑的本性,她经常是这样做的。在公园的小道上,一些标牌使她感到困惑。在一个群猴雕塑的底座上写着一条格言,其含义她没有真正理解:“只用一只眼睛看。只用一只耳朵听。善于沉默。一贯准时。”她还是记在心里。这总会有用。每块草坪边上都会看到一块牌子:“草地嫩绿,请勿践踏。”她常常带两个孩子在这公园里散步。她想到布亚瓦尔会到乌希大街去找她,就丝毫不想出去。她突然感到,湖泊、公园和阳光明媚的条条大街,都因那男人的足迹而被污染。因此,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你没有看中他们,你对他们一无所求,他们跟你迎面相遇,你也不会注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人却不希望你幸福。

将近下午五点,她看到巴盖里安沿着小道走来,心里平静下来。幸好他没有跟“女秘书”或“挪威女人”一起回来。要从那高高的市中心回来,他得乘地铁,即她说的缆索铁路,因为要翻越陡坡。她常跟两个孩子一起乘地铁。地铁站名称奇特,孩子都牢记在心:约地伊、蒙特里翁、中央火车站。她在慌乱中叫唤他的名字,并对他招手。他抬头朝阳台观看,并对她微笑。他并未因她叫他的名字而显得惊讶。她在他走到楼梯平台前就把门打开。她不是像平时那样跟他握手,而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把脸靠近他的脸,而他丝毫也没有显得意外。她感到他的嘴唇在吻她,觉得如释重负。这也是忘记布亚瓦尔的最好办法。

其后,他们待在一家餐馆里,餐馆位于一条斜坡大街边上,那里的房屋呈赭石色,跟蓝色海岸的房屋相仿。黄昏时分,每当天气晴朗,她心里就想,她是否骑着自行车在这样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上顺坡而下,最后到达一个海滩。那天晚上的种种事情,她已不是记得十分清楚。她喝的酒比平时要多。出了餐馆,他们乘上车开往市中心,一直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忘了拿什么东西。“女秘书”在那里,虽说时间已晚,她仍在对地上堆着的文件进行分类,仿佛准备搬家。他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打电话时,他说的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有点醉了。接电话的会是谁呢?“女秘书”对她随口说了声“晚安”,就装出不理睬她的样子。是的,她确实不像“挪威女人”那样热情。他们三人一起走出办公室。在大栎树街的人行道上,巴盖里安提议到隔壁旅馆的酒吧里去喝一杯。她坐在一把皮面扶手椅上,坐在巴盖里安和“女秘书”之间,前面放着一杯伏特加。“俄罗斯式 。”巴盖里安在跟她和“女秘书”碰杯时说。他们俩都一口喝干,就像在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里做的那样,但她却小口小口地喝,因为这是别人第一次请她喝伏特加。她感到“女秘书”比以前热情。“女秘书”对她微笑,并对她提出问题。她在洛桑是否感到舒服?她以前在哪里工作?她在法国是否有家庭?她尽量回答,还算可以,有许多词说不出来。但巴盖里安和“女秘书”都亲切地望着她,仿佛因她说话困难而深受感动。她清楚地觉察到,她嘴里说出的几个词越来越模糊不清,但她生平第一次不感到丝毫不安和害怕。她不再感到其他人在场时她一直有的那种害怕,怕“自己达不到别人的水平”。不,她现在这样,他们就会接受,她不用再作任何努力就已达到他们的水平,她只要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如果他们不喜欢这样,那他们就活该如此。她想起了一句话:“我喜欢爱我的男人 。”她突然出乎意料地在巴盖里安和“女秘书”面前大声说出这句话。“女秘书”用愉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巴盖里安俯身朝着她,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不错,玛格丽特,您说得对,这完全正确……我喜欢爱我的男人……”他因这句话而显得激动。

她心里在想,“挪威女人”是否会来找他们,但很少看到“挪威女人”和“女秘书”在一起。她们每人轮流跟巴盖里安在套间里过夜。但有一天夜里,她们俩都跟他待在一起。她心里在想,他的感情生活想必十分复杂。那现在呢?等着瞧吧。生活中得要放纵自己,就像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的老板说的那样。“女秘书”越来越热情。她握住玛格丽特的手。

“不错,说得真妙……我喜欢爱我的男人……您给我把这句话写下来,使我不会遗忘……”

巴盖里安问她:

“您不喜欢伏特加?”

喜欢。她什么都喜欢。她不想让别人不高兴。她一口把酒喝干。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她心里在想,“女秘书”是否跟他们一起回家。不。“女秘书”对巴盖里安说:

“明天见,米歇尔。”

他们握手道别。然后她转向玛格丽特,对她莞尔一笑。

“您给我把这句关于爱情的话写下来,好吗?说得多么妙……”

她看到她远去,在寂静中可听到她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汽车在滑行,发动机已熄火,车沿着乌希大街下行。开在斜坡上她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她在左右摇晃。她把头靠在巴盖里安的肩膀上,他就转动收音机的开关旋钮。一个播音员声音沉闷,在用德语播音,但这德语很怪,不是她出生地柏林的德语,她觉得是南方的德语,略带马赛口音。想到马赛口音的德语,她不禁笑了起来。

“我看您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巴盖里安对她说。

她仍把头靠在巴盖里安的肩膀上。这时汽车因红灯停下,他稍稍转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

他开到美岸小道后,她立刻看出布亚瓦尔在屋前的身影,只见他身穿那件紧身黑大衣。这事她曾预料到。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不像平时那样害怕。不,恰恰相反。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刚才喝了杯伏特加,还是因为巴盖里安在自己身边?她甚至想跟他对抗。她生活烦恼、东躲西藏,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人?只是因为这个人?一个蠢货,竟不准她享受明媚的阳光……她最终忍气吞声,仿佛这是命中注定,她无法期望有更好的结果。

“把他轧死。”她对巴盖里安说。

她对巴盖里安指着站在屋前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要我把他轧死?”他问时声音十分温柔,仿佛在窃窃私语。

他们第一次用“你”来称呼对方。她觉得自己又害怕起来,如同偏头痛,你服用了镇静剂也会在几小时后复发。他把车停下,布亚瓦尔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无法避开他。

“这家伙使我害怕。我们在车里待一会儿?”

巴盖里安朝她转过头来,显出惊讶的神色:

“为什么他使你害怕?”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他看着布亚瓦尔,一直露出嘲笑般的微笑。

“你要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

布亚瓦尔往前走了几步,以看清车里的人。玛格丽特跟他目光相遇。他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他又回到屋前。

“今天下午,我一直走到公园,这家伙跟着我。”

巴盖里安打开车门想下车,但她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插在灰麂皮枪套里的手枪,只是“衣着优雅”的一个细节,就像布亚瓦尔以前的朋友们说的那样。他有时随身带一把弹簧刀,而在火车站咖啡馆打扑克之前,他最喜欢开的一个玩笑,是把左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分开。然后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把刀插在手指之间。如果他没把皮擦破,他的牌友们每人要给他五十法郎。他如把手刺伤,就只是用白手帕把手包好,然后像平时那样开始打牌。有一天晚上,她在前往娱乐场的电影院时,在帕基埃步行街跟他相遇,她对他说话的语气比平时生硬,叫他别缠着她。他把刀拿出,啪哒一声弹出刀身,并用刀尖轻轻地顶在她双乳之间的胸口上。那天晚上她确实感到害怕,身体竭力纹丝不动。而他则用两眼盯着她看,脸上露出奇特的微笑。

“害怕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巴盖里安对她说,“我从未对任何事感到害怕。”

他拉着她下车。他握住她的手臂。那个人已站在他们前面,他们则站在车门前。巴盖里安慢慢地走着,一面拉着她的胳膊。有他陪伴,她感到心里踏实。她为了给自己壮胆,心里不断在想一句话:“他可不是侍童 。”不,虽说他的举止和法语高雅,拉着她胳膊的这个男人想必从事危险的活动。她发现经常到他办公室来的那些人长着与众不同的脑袋,而她在一天傍晚带着两个孩子到日内瓦罗讷旅馆的门厅来见他时,看到他周围的那些人十分奇特。

“您在找什么东西,先生?”巴盖里安问。

布亚瓦尔身体靠在大门上,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端详着他们俩,微笑凝固在脸上。

“您在挡路。”巴盖里安说时声音温柔。

玛格丽特站在后面。对方没有动弹,仍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并保持沉默。

“请让开,好吗?”巴盖里安说时声音更轻,仿佛在叫醒一个人。

他推布亚瓦尔的肩膀,想把对方推到右面,但对方没有挪动。

“那么,我就只好对您不客气了。”

他把布亚瓦尔使劲一推,只见对方往前冲去,扑倒在人行道边上。玛格丽特看到他嘴角流血,心里在想他是否失去知觉。巴盖里安走到跟前,朝布亚瓦尔俯下身子:

“在这个时候,吕米纳大街上还有一家药房开着,先生。”

然后,他打开大门,让玛格丽特先进去。他又握住她的手臂。在电梯里,他没有对她提出任何问题,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后来,她跟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她想要对他进行解释,并对他说,一段时间以来,那家伙不断在盯她的梢。但他神色轻松,面带微笑,别人会觉得他是跟朋友一起从一个愉快的晚会回来,觉得刚才的事并未发生。在阿讷西的时候,她最初曾两次去警察分局寻求保护,也许还要提出控告。警察分局没把她当一回事儿。第一次去,警察对她说:“您这么漂亮,小姐……有人追求您可以理解。”第二次去,警察对她远没有这样客气,而是用怀疑的神色看了看她。这事没有人感兴趣。

“我感到遗憾。”她最终含含糊糊地说。

“为什么遗憾?”

他把酒倒在两只杯子里。他凑到她近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俄罗斯式。”这一次,她决定一口喝干。他对布亚瓦尔待在房子前面这件事丝毫也没有显得好奇,也许是因为他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事更加令人不安,因此他觉得这件事十分平常。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就显得镇定自若乃至毫不在乎。他做得很对,她因此而喜欢他。他关上客厅的灯,她感到他的手在解开她衬衫的纽扣,是那个人很久以前用刀尖顶在她胸口的地方。但现在情况不同。她最终能让自己随波逐流。是的,跟他在一起,什么事都突然变得十分简单。

将近凌晨四点时,她在片刻间离开了巴盖里安的房间,去整理乱扔在客厅长沙发上和化纤地毯上的她的衣服。这是她在寄宿学校时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也是养成的习惯,就是决不待在有可能真正属于她的一个房间和地点。她总是过客,时刻保持警惕。她每次都得把衣服整理好放在身边,以便一受到威胁就能离开。

客厅的窗子微微开启,她听到下雨的声音。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楼下,布亚瓦尔仍在那里。她清楚地看到他处于大门口的灯光下,门口的壁灯整夜亮着。他活像一个哨兵,没有必要却非要站岗。他在抽烟。脸的下部有血迹。他甚至不在门口的披檐下躲雨。他站得笔直,几乎是立正姿势。他不时吸一口烟。大衣湿透了,黏在身上。她心里在想,在她的一生中,这黑色身影是否会永远把她的地平线遮盖。她应该把自己的耐心发掘出来,但从孩提时起,她并没有一直这样去做。是为了什么?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在塞维尼旅馆的房间里,她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她在阿讷西时也经常这样。她总是怕服安眠药,怕醒不过来。

有一次在阿讷西,将近凌晨三点,她睡不着,无法再待在房间里。于是,她就出去,沿着空荡荡的沃热拉街走。街上唯一亮着灯光的是通宵开着的火车站咖啡馆。

每次失眠,她都去那里。顾客总是那些。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纳闷:那些人,白天在街上无法看到。不,也有例外。罗茜在王家街一家化妆品商店工作,玛格丽特·勒科兹透过橱窗玻璃看着她,觉得这面带微笑、仪态优雅的金发姑娘跟夜里的那个姑娘不是同一个人。她在傍晚多次跟埃尔维厄大夫迎面相遇。这是否真的是同一个大夫?在白天,罗茜和埃尔维厄大夫似乎都认不出她,而夜里在咖啡馆里,他们都跟她说话。但其他顾客,她从未在白天遇到过,仿佛他们在日出后立刻销声匿迹,如奥拉夫·巴鲁、居伊·格雷纳,还有人称“甜妞伊尔玛”的女人……她第一次去火车站咖啡馆的那天夜里,就看到布亚瓦尔。她起初对他没有戒心。他对她显得有点殷勤。他来跟她握手,说几句热情的话,然后开始打他的扑克。另外,她逐渐看出他十分暴躁。一天夜里,他提出要在白天带她到拉克吕扎 去滑雪。她谢绝了。她从未套上滑雪板滑过雪。但他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干吗不去?您怕我?”

她感到十分惊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幸好其他人把他拉去打扑克。她得知这家伙在几年前差点儿成为法国滑雪队队员,但他出了事故,伤得很重。他在拉克吕扎和默热弗 当过滑雪教练。现在,他是旅游事业联合会的什么雇员。她对滑雪显得不大热情,并毫不客气地谢绝了他的提议,他也许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夜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变得让人担心。

她在午饭后又有好几次跟他迎面相遇,当时她去邮局街书店打半工。他挡住她的去路,仿佛他感到她不想跟他说话。她试图保持镇静和礼貌。但每当他提出要跟她约会,她都找出借口加以拒绝,于是他又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天晚上,她答应陪他去看电影。她心里在想,过后他也许不会这样专横。那天晚上,游乐场电影院里几乎只有他们两个观众。她清楚地记得,在巴黎,在塞维尼旅馆的这个房间里,每当她想起这件事,影片及其黑色和灰色的色调,在她看来显然跟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和布亚瓦尔最终联系在一起。她等待着,心想在黑暗之中他最后会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或握住她的手,她虽然反感却仍会逆来顺受。有时,她对自己十分怀疑,觉得自己随时愿意作出牺牲,使别人能接受她,或者不再敌视她。是的,她经常感到自己像有些人那样并不舒服,这些人要不断屈从于讹诈者,以期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是,在看电影时,他一直没有做出让她害怕的任何动作。他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她发现他往前倾斜,仿佛被银幕吸引过去,那是在姑娘走进年轻的乐队指挥的房间,并开枪把他打死的时候。她看了感到很不舒服。她突然想到布亚瓦尔会拿着手枪,走进她在法弗尔议长 街的房间。

走出电影院时,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他声音温和,神情羞怯,她从未见到他这样。他们并肩走着,他没有对她作出任何爱情表示。他又想在一天下午带她去拉克吕扎,给她上一堂滑雪课。她不敢拒绝,怕他的情绪又会变坏。他们已走过帕基埃步行街,来到施米特别墅旁。

“您有男朋友吗?”

她没想到他会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没有。这样回答比较谨慎。她想起电影里的场景,就是姑娘因嫉妒而开枪的场景。

从这时起,直至他们走到住房前面,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但他保持沉默。她心里在想,他是否想要上楼到她房间里去。她决定不加阻止。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心里反复想着读寄宿学校时一个姑娘给她的忠告,她后来也经常这么做:别惹是生非。她走到住房大门前停了下来:

“您上去吗?”

她决定把祸患根除。她想知道对方会作出什么反应,这家伙一直缠着她,而她却无法真正弄清其中的原因。这样她至少会确定无疑。

他往后退了一步,她惊讶地看到他目光中显出怨恨的表情,后来他抬起眼睛看她时,她常常看到这种表情,对这种怨恨,她每次都想问他是什么原因。

“你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不感到羞耻?”

他说出这话时声音严厉,不过是用奇特的假声说出。

她左边脸上挨了耳光,这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是她从寄宿学校起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她一时间目瞪口呆。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摸嘴角,看看是否出血。现在,她跟他面对面站着,她感到是他在采取守势。她听到自己冷冷地对他说:

“您真的不愿意上去?真怪……您害怕上去?您说说您为什么害怕。”

他活像猫头鹰,被灯光照得眼花缭乱。他在她面前往后退。她看着他离开,步伐急促而不连贯,沿着街道远去。在那里,他最终跟种马场的阴暗围墙混杂在一起。他即将消失在空气之中。她心里在想,她决不会再听到别人谈起他。

但他在两天后再次出现。她当时坐在邮局街书店的写字台后面。晚上六点,天已黑了。他站在橱窗前,像是在观赏陈列的书籍。他不时对她看一眼,并露出微笑。他走进书店。

“那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抱歉。”

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没关系。”

她的冷静看来使他放心。

“那么,您不恨我?”

“不。”

“我们也许会在火车站咖啡馆见面?”

“也许吧。”

她又全神贯注地去做会计工作,他没有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书店的门在他出去后关上。她虽然失眠,但不再去火车站咖啡馆,因为怕遇到他。每天晚上将近六点时,他都出现在书店的橱窗后面。他是在对她窥视。她竭力镇定自若,她戴上太阳眼镜保护自己,布亚瓦尔的脸在橱窗玻璃后面变得模糊。脸和身体都十分消瘦,这使玛格丽特感到沉重,仿佛跟她初次看到时相比,他的骨架更重,皮肤却更细嫩、洁白。另外,在火车站咖啡馆跟他一起打扑克的那些人也有这种印象,因为他们称他为“猛犸”。化妆品商店的姑娘罗茜曾对她说,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快戳”,但玛格丽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巴黎,在塞维尼旅馆的这个房间里,这些事在她看来十分遥远……然而,她在半夜三更惊醒时,却不禁会去想这些事情。有一天,她跟罗茜一起走在小酒店附近建筑群的拱廊下。她吐露了一些隐情,并问罗茜该如何摆脱那个家伙。罗茜对她说:“他缠着你,是因为你没有免疫保护……他就像细菌……”是的,她常常处于十分脆弱的状态。她清楚地看到这点,是在她去警察局寻求保护的时候。他们把她看做可以忽略不计的量。如果她是工业家或当地公证人的女儿,他们就不会持这种态度。但她没有家庭,他们把她看做微不足道的姑娘,就像她看过的一部小说的书名。警察看了她过期的护照,问她为何出生在柏林,她父母又在什么地方。她撒了谎,说父亲是矿业工程师,住在巴黎,经常跟妻子一起去国外;说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托纳的圣约瑟修道院学习过,也在福龙河畔拉罗什 的寄宿学校住过。但对方对这些事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这样对她来说更好。他要是想了解详细情况,她就会感到难受。他面带揶揄的微笑,劝她别去控告一个对她肯定没有恶意的人……只是个恋人。“您知道,”他最后说,“只要无人死亡……”

是的,如果这警察想了解详细情况,她就会感到尴尬……昨天,她收到一封信,这是她很久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放在床头柜上。她看着信封,并几乎是惊讶地看到上面写着:


巴黎第十六区

贝卢瓦街6号

塞维尼旅馆

玛格丽特·勒科兹小姐收


信纸上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笺头。信里的几行文字用打字机打出:

亲爱的小姐:


我想提请您注意,我们上星期四见面时,我曾问您要过一张证明,即您以前的雇主巴盖里安先生的证明。另外,请您寄一份简历给我,因为我刚刚发现,您在介绍所里的卡片,对我们的顾客来说有点过于简单。


此致


敬礼!


J·图森

她的一生……在失眠时,在塞维尼旅馆的房间里,她想起一些短暂的片断,她感到自己在乘坐夜间火车旅行。车厢不断摇晃,她生活的节奏也是如此。她把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一片黑暗,又不时在一个火车站空荡荡的月台前穿过,车站上有一块牌子,写着一座城市的名称,而城市是个基准点,通过一条隧道时的黑暗……柏林。她对柏林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跟其他一些孩子待在一堆瓦砾上,前面是倒塌的房屋,他们整个下午都看着一批批飞机迅速飞过,并在稍远处降落。她用德语做梦时,听到一首歌唱到兰德威尔运河 ,使她感到害怕……她长时间保存着一本旧书,是在大战期间印的,名叫《飘》。在这本书里,她看到一张用作书签的卡片,印有“阿尔戈斯 发动机厂,格拉夫·罗德伦大道”的笺头;柏林——赖尼肯多夫,上面还写有她母亲的名字:热纳维耶芙·勒科兹,生于布雷斯特。法国人。她一直保存着这张卡片,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品。你可能会在几天后丢失一件你十分看重的物品:有四瓣小叶的三叶草、情书、长毛绒狗熊,而其他物品,你虽然并不看重,却在几年里一直伴随着你。你以为真的已将它们摆脱,它们却在一只抽屉里重新出现。她也许得把这张卡片拿给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J·图森先生看。那些顾客会对此感兴趣的。

后来,从柏林回到法国,直至里昂。她当时还没到懂事的年龄,但她想起夜晚的火车,在每个车站停下,要停好几个小时,周围是乡村景色。她记不得她母亲是否跟她在一起,还是她独自待在火车里。在里昂,她母亲在一些人家里干活:母亲想必也曾在像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那样的介绍所里登记过。圣巴托罗缪高地上的寄宿学校。在梦中,今天还是这样,她走着,总是在夜里走同样的路线,沿着索恩河从特罗广场一直走到圣樊尚滨河大道 。她清楚地感到有人在远处伴随着她,但她因薄雾而无法看出这个人是谁。她从未见到的父亲?她过了桥,回到圣保罗广场。她一直看着火车站发亮的大钟。她在滨河大道上等一个人,一列火车来自德国。她母亲跟克鲁瓦鲁斯 的一个汽车行老板结了婚,这个人她不喜欢。在托纳和在福龙河畔拉罗什的寄宿学校。她最终跟母亲断绝来往。在阿讷西,她在祖科洛公司找到第一份工作,夏天在体育餐厅打工。她在忠实牧羊人茶馆当服务员,并在邮局街书店工作。英国旅馆里不要她去工作。在洛桑,她给米歇尔·巴盖里安先生的两个孩子当家庭教师。

一个姑娘推着童车在博斯曼斯前面走着,她的背影跟玛格丽特完全一样。他不知道这个公园,公园以前是贝尔西 的仓库。那里,在塞纳河另一边,在不再称为“泊船站”的码头上建有一座座摩天大厦。他第一次看到这些大厦。这是另一个巴黎,不是他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巴黎,他想要探索那里的条条街道。这前面的姑娘确实像玛格丽特。他尾随着她,并跟她保持同样的距离。她一只手推的童车里没有孩子。他穿过公园时眼睛盯着她看,最终确信她就是玛格丽特。他在前一天看了一本科幻小说,名叫《时间的走廊》。一些人在青年时代是朋友,但有些人不会变老,他们在四十年后跟其他人迎面相遇,就再也认不出那些人。另外,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接触:他们往往是并排待着,但每个人都在一条不同的时间走廊里。他们即使想相互说话,也不会听到对方的声音,如同两个人被鱼缸玻璃隔开那样。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朝塞纳河那边远去。他追上她毫无用处,博斯曼斯心里在想。她是不会认出我的。但有朝一日,我们会出乎意料地走在同一条走廊里。对于我们二人,一切都会在这新的街区重新开始。

他现在沿贝尔西街走着。他前一天走进一家网吧。“布亚瓦尔”这个姓他已忘记,或者不如说仍在“休眠”,如同因无嗣而在几个世纪里消失的一些英国古老贵族家族的姓氏,但会在有朝一日突然再现,出现在新来的人的户籍上,布亚瓦尔这个姓也离开遥远的过去再现。一颗陨星坠落了四十年后落到他的面前。他在键盘上打下:“电话黄页。”然后打了“布亚瓦尔”。在巴黎和整个法国只有一个布亚瓦尔。阿兰·布亚瓦尔。贝尔西街49号,房地产经纪公司。

橱窗里一块板上放有待售的套间的照片和价格。他把门推开。一个男子坐在经纪公司最里面的一张金属写字台后面。右面离橱窗更近的地方,一个姑娘在搁板架上整理材料。

“布亚瓦尔先生?”

“正是在下。”

博斯曼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写字台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抬头朝他观看。这男子满头白发,剃板刷头,留发较长,眼睛灰色,身上的西装跟眼睛一样也是灰色的。他面孔瘦削,颧骨突出。

“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他声音温和,笑容可掬。

“我要找一个套间,”博斯曼斯说,“最好在这个街区。”

“我只卖这个街区的套间。也卖第十三区的,在国立图书馆周围。”

“您做得对。”博斯曼斯说,“这些是新的街区。”

“我情愿在新的街区工作。”

他对博斯曼斯指了指他对面的扶手椅。

“您喜欢什么价格的?”

“价格没问题。”博斯曼斯说。

该如何切入正题?又是什么问题?这样很荒唐,那是另一个布亚瓦尔。姑娘把一份材料放在他面前,放材料的文件夹已经打开,他在好几张纸上签了名,然后她拿起材料,放到搁板架上。

“我觉得以前遇到过一位布亚瓦尔先生。”博斯曼斯说时声音失真。

“是吗?”

他用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博斯曼斯,博斯曼斯觉得他眼睛闪过一丝不安。

“是很久以前的事……在阿讷西……”

关于这幽灵般的人,这是玛格丽特向他透露的屈指可数的信息之一。她是在阿讷西认识这个人的。

对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对在整理材料的姑娘看了一眼。他显得烦躁不安。只是因为阿讷西这个地名?

“我们到隔壁去喝一杯,您说好吗?我经常跟顾客在那里进行讨论。您可以确切地告诉我,您是在找什么……”

在街上,博斯曼斯发现他的腿有点瘸。但他身体挺得笔直,再加上满头白发的板刷头和消瘦的脸,他可能被人认为当过军人。

他们在咖啡馆挑了个露天座位坐下来,沐浴在阳光中。那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街道的另一边是贝尔西公园,刚才那酷似玛格丽特的姑娘——也许是她,但过着另一种生活——在公园里推着一辆空的童车。

“一杯加水的薄荷糖浆。您喝什么?”

“也一样。”博斯曼斯说。

“您需要的套间大约要有多大面积?”

“哦……只要个单间套房。”

“这样的话,我有很多套房可供选择,是在附近,还有在塞纳河另一边。”

他说着用手臂指着贝尔西公园后面的地方,就是塞纳河边的摩天大厦,博斯曼斯刚才第一次看到这些大厦。

“那些是新的街道?”博斯曼斯问。

“是的,它们铺好的时间还不到五年。我就住在那里。我每天早上只要过了桥就能走到经纪公司。我基本上不去巴黎老城区。”

“那阿讷西老城区呢?”博斯曼斯问。

他发现对方稍稍显出意外的神色,但身体仍然挺得笔直。

“不错……您对我说起过……您想起阿讷西的一个布亚瓦尔……”

他露出的微笑有点不大自然。

“您在阿讷西住过?”

“没有,但我在那里有一些朋友,他们对我谈起过一个布亚瓦尔。”

“那么,这应该追溯到蒙昧时代。”

他这时的微笑比刚才真诚和友好得多了。

“至少四十年前。”博斯曼斯说。

一阵沉默。对方低下了头,仿佛在集中思想,准备宣布重要的事情,并在思考要说的话。他突然抬起头来,用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博斯曼斯。

“我不知道您那些朋友对您说了些什么……我这个人记性很差。”

“没什么特别的事。”博斯曼斯说。“那个布亚瓦尔差点儿当上法国滑雪队队员。”

“那么,是同一个人。”

博斯曼斯感到意外的是听到嘶哑的声音,以及看到苦笑和面颊凹陷的脸。他发现颧颊上有麻点,仿佛他现在借助于红外线或紫外线看到这张脸上的细微部分。对方为克制自己,喝了口薄荷糖浆,并最终说:

“不,我弄错了……这完全不再是同一个人……”

他的脸又变得光滑,脸色显得红润。博斯曼斯对这一变化感到奇怪。他心里在想,他的目光已不像红外线和紫外线那样敏锐。对方似乎想要说什么话。

“正如您已指出,先生,在四十多年前……”

他耸了耸肩。

“您那些当时住在阿讷西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一个姑娘。她名叫玛格丽特·勒科兹。”博斯曼斯把这个姓名的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楚。

“您是说:玛格丽特·勒科兹?”

他也许想要回忆。他皱着眉头。他目光显得心不在焉。

“她现在还活着?”

“我不知道。”博斯曼斯说。

“我记不起有个玛格丽特·勒科兹。”他说时声音又变得嘶哑。

他的脸颊又显得凹陷,颧颊上又出现麻点。

“您看,先生,这有点像在这个街区里那样,”博斯曼斯对他忧郁的声音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贝尔西过去有仓库和码头……那些梧桐树形成绿荫拱廊……一排排酒桶堆放在码头上……今天有人会想,这些是否真的有过……”

他又要了杯加水的薄荷糖浆。

“您也要这个?”

“是的。”

他俯身朝着博斯曼斯:

“我们回到经纪公司之后,我给您列出我们所有的单间套房。有些套房很大,十分明亮。”

他左手平摊在桌上,右手拿起茶托上的匙子,并用匙把在张开的手指间的桌上敲着。博斯曼斯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他手背的伤疤以及中指和无名指边上的伤疤上移开。这只手好像以前多次被小刀划破。

不久之后——是同一个季节,在早春,有好几天跟七月份一样热——博斯曼斯再次看到他所说的“过去的幽灵”现身,或者至少他觉得是这样。不,这事他几乎确信无疑。

那天晚上他再次来到那个街区,感到跟布亚瓦尔的房地产经纪公司所在的街区有很大差别。但他还是更喜欢贝尔西公园,以及塞纳河另一边的摩天大厦和国立图书馆周围一幢幢闪闪发光的住房,那里的一个姑娘活像玛格丽特,不,就是他以前认识的玛格丽特,这姑娘在新的街道上过着新的生活。有一天,他也许会有幸跟她重逢,只要他能穿越时间中看不见的道道界线。

他已交出一百来页的文字稿请人打字——打字使人想起老式打字机的单调声音,现在是否还使用这个动词?——是请一个在家工作的女秘书打。那天她对他说已全部打好。他可以在晚上将近八点时到她那里去拿,是在圣克卢门那边。

他乘了地铁。就像西蒙娜·科尔迪埃那个时候一样,那时他每星期都把手写稿给她送去。她每次只打三页。在那个没有家具的套间里,她把神秘的打字机放在什么地方?酒柜上?那么,她打字时是站着还是坐在高脚圆凳上?此后,他写了二十几本书,在技术上也有了某些进步:刚才,那个女子把一个U盘交给他,他就会得到字迹清晰的文本,不会像西蒙娜·科尔迪埃那样有画横杠的O,也不会有不该有的分音符和软音符。但真正改变的是什么?这仍然是同样一些词,同样一些书,同样一些地铁站。

他在圣克卢门站下车。是的,他比较喜欢东部的新街区,那些没有特色的土地会使你产生幻觉,觉得能在那里重生。相反,圣克卢门广场上的红砖教堂使他回到过去,并使他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当时十二岁,坐在一辆四匹马力汽车的后座上,他母亲和那个还俗教士坐在他前面,由还俗教士开车。他利用红灯停车的机会逃出汽车。他一直跑到这座教堂,在里面躲了整整一个下午,怕他们俩在人行道上把他找到。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

走出地铁,他在上衣里面的口袋里寻找,发现忘了带那张纸,纸上写有女秘书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她名叫克莱芒。他也记得大街的名称:多德德拉布吕纳里。他不认识这条街。他向一个行人问路。一直走,在广场另一边,就在布洛涅前面。

他原以为这条大街很短,街道两边是中等高度的楼房,他希望楼房大门上没有安装需要输入密码的门锁。这样,他可以通过查询房客名单找到克莱芒小姐。但这些楼房几乎跟以前泊船站码头上的那些楼房一样高,就是他去布亚瓦尔的房地产经纪公司那天第一次看到的摩天大厦。是新建的大楼。只有七个偶数号码:2号、6号、10号、12号、16号、20号和26号。博斯曼斯抬头望天,心里在想,每个号码都有五十来个人。一个个名字在他眼前移动。雅克琳·茹瓦耶兹。玛丽·弗鲁汉。布雷诺。安德烈·科卡尔。阿尔贝·扎格登。法尔韦。泽拉蒂。吕西安娜·阿拉尔。但这些名字中没有一个克莱芒。他觉得晕头转向。这些名字如赛马般奔驰而过,使他来不及把它们区分开来。红桃K。基内特。蓝与红。梅居里·布瓦。迷人的牝马。金毛牝马。他感到焦虑不安,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无法在这成千上百个姓名和赛马中找到克莱芒小姐。他急于离开这条大街。他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塌陷。四十年来,为打下这一个个桩基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又有何用?它们已经腐烂。

他在穿过广场时感到一阵头晕。他反复对自己大声说出那边教堂的名字,他小时候曾在一天下午躲在那里,以逃离红发女人——她似乎是他母亲——以及那个假斗牛士。圣让娜·德·尚塔尔

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在第一张桌子前坐下,坐在红皮软垫长凳上。他想到自己正在喝一瓶烧酒,会感到醉意,心里随之平静。这种想法使他独自坐在软垫长凳上笑了起来。他见服务员过来,就用没把握的声音对他说:

“我要一杯牛奶。”

他竭力做到呼吸均匀。圣让娜·德·尚塔尔。现在好点了。他又头脑清醒。他很想跟人说话,并一起嘲笑他刚才的焦虑不安。总之,什么……在他这种年龄……多德德拉布吕纳里大街毕竟不是亚马孙河流域的森林,对吗?这时,他完全恢复了自信。

他感到自己甚至有点迷迷糊糊。他决定坐在这儿,直到天黑。他已无所畏惧。大约在五十年前,他母亲和还俗教士就不再带着他们的幽灵队伍,乘坐四匹马力的汽车到处找他。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邻桌寥寥无几的顾客的谈话。快到晚上九点了。他看到一个妇女进来,她已上了年纪,白发剪成平齐式发型,走路时身体呆板,挽着一个姑娘的手臂。她穿着黑色长裤和米色雨衣。那姑娘扶她坐在里面的那张桌子旁,自己在她旁边的软垫长凳上坐下。那妇女仍穿着雨衣。

博斯曼斯先是对她看了一眼,就像观看其他顾客一样:这目光并未滞留,而是在移动,观看一张脸,橱窗后面的一个行人,以及广场另一边的圣让娜·德·尚塔尔教堂。那姑娘把一本记事本递给白发妇女,妇女则用左手写了几个字。他一直对左撇子的特殊手势印象深刻,他们写字时拳头几乎紧握。难道是这件事唤起了他模糊的回忆?他用目光注视那妇女的脸,他突然觉得竟在这么多年之后把她认出。伊冯娜·戈谢。一天下午,他和玛格丽特待在她家里,他看到她用左手写字,就对她说:“您的姓跟您十分相配 。”

从那时起,几十年过去了……伊冯娜·戈谢还活着,现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只要站起身来,去跟她说话——但他已记不得他以前是否用她的名字来称呼她——就行了,但这使他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不能朝她走去。不管怎样,她是不会认出我的,他心里在想。即使我对她说出我的名字和玛格丽特的名字,她也不会回忆起任何事情。有些人你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遇到的,但你却有相当清楚的记忆。在这种年龄,任何事都会使你感到惊讶,使你觉得新鲜……但是,你遇到的有些男人和女人,已经有了一段人生阅历,你就无法要求他们唤起跟你一样清楚的回忆。对她来说,玛格丽特和我肯定只是她在短时间里遇到的许多青年中的两个。她那时候是否知道我们的姓名?

她不时朝那姑娘转过头去,动作呆板,博斯曼斯已在她走路的姿势中发现这点。她刚才挽着姑娘的手臂,靠在姑娘身上。她走路很慢,那姑娘扶她坐在软垫长凳上。她眼睛瞎了,博斯曼斯心里在想。没有,她在看菜单。只是年纪老了。

我刚才要是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就会有勇气过去跟她说话,即使她认不出我。也许她住在多德德拉布吕纳里大街,是那些大楼里几百个房客中的一个。伊冯娜·戈谢。克莱芒小姐。这种姓名不会引起注意,是平淡无奇的名字,因此,有这种姓名的人会渐渐变为无名无姓。

他无法把目光从伊冯娜·戈谢的脸上移开。他怕引起她的注意。没有。她在跟那姑娘说话,有几句话传到博斯曼斯耳边,特别是那姑娘说的话,因为声音十分清楚。她用“您”来称呼伊冯娜·戈谢。“您不脱雨衣?”她问伊冯娜·戈谢,对方点了点头。伊冯娜·戈谢脸上皱纹密布,就像年轻时太阳晒得过多那样。博斯曼斯记得布亚瓦尔颧颊上有麻点。但她却恰恰相反,他心里在想。玛格丽特和我认识她时,这女人脸上光滑,没有皱纹。

他感到困惑的只有她的声音,或者不如说是她惜字如金,就是对那姑娘的问题回答简短。而且声音沙哑。这声音来自十分遥远的过去,已被时间磨损。博斯曼斯听到了整个一句话:“我得在将近十点时回去。”她也许住在一家养老院,里面的老人有规定的作息时间。

服务员给她端来一杯石榴汁和一个苹果塔。那姑娘要了杯可口可乐。她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又把记事本递给她,伊冯娜·戈谢翻阅记事本,仿佛在找一次约会的时间。她雨衣领子翻起,就像在候车室里看火车时刻表。

“我得在将近十点时回去。”博斯曼斯知道,这句话将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知道他每次想起这话都会感到阵阵剧痛,即一种胸痛。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会对此感到后悔,就像对其他没说完的话感到后悔,对你听任其逃走的其他人感到后悔。真是愚蠢,只有一步之遥。我应该跟她说话。他想起玛格丽特和他第一次见到那块铜板时感到困惑不已,上面刻有两个人的姓名:伊冯娜·戈谢、安德烈·普特雷尔。因为他们,玛格丽特才急忙离开巴黎,而他却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后几天,他都买了报纸,想在登社会新闻的那几版里找到这两个人的姓名:伊冯娜·戈谢。安德烈·普特雷尔。什么也没有。是沉默。是虚无。他经常在想,玛格丽特是否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他也想起伊冯娜·戈谢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对他说的话:“安德烈会对您解释。”但安德烈并未对他作任何解释。或者是没有时间解释。几年之后,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194号前走过。这个号码现在是一座新大楼的号码,大楼上有一个个观景窗。伊冯娜·戈谢。安德烈·普特雷尔。他们仿佛从未存在于世。

伊冯娜·戈谢在翻阅记事本,那姑娘低声对她说着话。是的,只有一步之遥。我要向她打听安德烈·普特雷尔和小彼得的消息。小彼得。他们是这样叫他的。玛格丽特和我就叫他彼得。她最终会把事情都解释清楚,而且从头说起,从“蓝街的男男女女……”的遥远时代说起。但他站不起来,他感到身体重如铅锤。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情愿让事情模糊不清。如果玛格丽特在他身边,他们就会朝伊冯娜·戈谢的桌子走去。但他在这儿独自一人……另外,这是否真的是她?最好别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在怀疑时,至少还有一种希望,有一条逃逸线朝地平线逝去。我们心里在想,时间也许没有完成它摧毁的工作,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时候。我得在将近十点时回去。

那姑娘用吸管在喝可口可乐。伊冯娜·戈谢忘了吃苹果塔和石榴汁,她目光直视前方。博斯曼斯又看到她以前的目光,表情专注而又坦率,这样的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对生活充满信心。一时间这目光落在他身上,但她似乎并未认出他。

这两个人中,他们首先遇到的是安德烈·普特雷尔。当时,博斯曼斯在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的书店里,玛格丽特在他身边。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下午,天色蔚蓝,有太阳,是冬天里的春天,也是他喜欢的季节,但只有几天时间,定期出现在一月份或二月份。他们决定去蒙苏里公园散步,博斯曼斯准备在大门的玻璃上挂好吕西安·霍恩巴赫在时就有的牌子:“敬请顾客稍后再来。”这时,有人走进书店,是个金发男子,四十来岁,身穿海军蓝大衣。

“我要找一本老书,我是该书作者。”

这男子的模样跟通常的顾客区别很大。是海军蓝大衣,高大的身材,懒散的步履,还是微微拳曲的金发?他很像英国演员迈克尔·凯恩 ,这位演员在影片中扮演过间谍,影片在伦敦和柏林上映。他对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作了自我介绍,并跟他们握手。

“安德烈·普特雷尔。”

然后,他面带揶揄的微笑说:

“这本书,我发现家里一本也没有。”

他碰巧在这个街区。他想知道这家出版社和书店是否还开着。他的书是在吕西安·霍恩巴赫去世几年后出版的,当时沙漏出版社经营速度已放慢,每年出的书不超过三本。

安德烈·普特雷尔跟博斯曼斯一起去了以前的车库即现在的仓库,他们找到两本名为《阿斯塔特 社团》的书。书的封面已经陈旧,但由于书页尚未被任何读者裁开,这两本薄薄的书仍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后来,他们三人聊了起来。博斯曼斯回答安德烈·普特雷尔提出的有关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的问题。是的,出版社的用途无法确定,连书店的前途也无法预料。往往是下午没有任何顾客光顾。但他继续看守。上面是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要一直看守到什么时候?

安德烈·普特雷尔朝玛格丽特转过身去:

“那您呢,您也在书店工作?”

她在上星期被费尔纳夫妇解雇,他们没作任何解释。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也从此音讯全无。

“那么,您是家庭教师?”

安德烈·普特雷尔正好有个儿子,要找个人照顾,是在白天,以及他晚上跟妻子出去的时候。

“这工作您要是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玛格丽特回答说。博斯曼斯对她回答得如此随便感到意外。

他挂上“敬请顾客稍后再来”的牌子,他们三人一直走到一辆车篷可折叠的英国汽车前面,车停在雷伊大街和加赞街的街角。安德烈·普特雷尔打开车门前,从大衣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角名片递给玛格丽特。

“这工作您要是感兴趣,就给我打电话……”

他看到博斯曼斯手里拿着另一本他写的《阿斯塔特社团》。

“特别是别去花过多的精力看这本书。这是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

他在汽车启动之前放下车窗玻璃,跟他们挥了挥手。汽车沿着蒙苏里公园远去。

“有趣的家伙。”玛格丽特说。

她对名片看了一眼,然后给博斯曼斯看。


巴黎第十六区TRO 32 49

维克多·雨果大街194号

安德烈·普特雷尔大夫


“是个大夫。”玛格丽特说。

接电话时,这个大夫约玛格丽特在一天傍晚见面,并说“他们俩”可以一起来。这条大街194号的房屋要比其他房屋低矮,是一种公馆。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安德烈·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三楼。

给他们开门的是伊冯娜·戈谢。后来,他们谈了各自的印象,并一致认为她跟苏姗·费尔纳律师截然不同。他们想象这两个女人相遇时的情况。博斯曼斯认为,她们决不会相遇。

她是个眼睛明亮的棕发女子,头发梳成马尾式发束。她身穿麂皮上衣和黑裙,裙子在腰部和膝盖处绷紧。她拿着一支香烟。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不需要自我介绍。仿佛她跟他们早已认识,在前一天才离开他们。

“安德烈在接待病人……但时间不会很长……”

她带着他们从走廊一直走到一个房间,这想必是“安德烈”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墙壁白色。有一张低矮的大床。没有任何家具。她请他们在床脚边坐下。

“请原谅,但我们在这儿更加清静些……”

博斯曼斯发现,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他从陈旧的封面认出是《阿斯塔特社团》。伊冯娜·戈谢看到了他的目光。

“您真好,把这本书给了他。”她对博斯曼斯说,“安德烈十分感动。”

一阵沉默,但博斯曼斯想打破沉默。他最后笑着说:

“他对我承认,这是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

伊冯娜·戈谢显得尴尬。

“哦……这是我们一生中的一个时期……我们当时冒失……总之,安德烈会对您解释……”

她说着朝另一个床头柜走去,上面放着一只烟灰缸。她把香烟熄灭。

“您会看到,”她对玛格丽特说,“小彼得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

“我可以肯定。”玛格丽特说。

“你们对孩子习惯吗?”伊冯娜·戈谢问。

“我们非常喜欢孩子。”博斯曼斯说。

他稍后又在安德烈·普特雷尔大夫面前说了这句话。玛格丽特、伊冯娜·戈谢和他待在一个墙上铺护墙板的大房间里,大夫在那里进行诊疗。他身穿白大褂,纽扣扣在边上,博斯曼斯心里在想,他可能是外科医生。但他不敢问大夫是哪个科的。

“我得让您见见小彼得。”伊冯娜·戈谢对玛格丽特说。“我们到他学校去找他。”

然后,她转向普特雷尔大夫。

“别忘了你最后预约的病人。”

她想必是她丈夫的助手,但他是否是她丈夫?他们在房子门口牌子上的姓不同。他问她这最后预约的是在几点。晚上七点。

他把他们一直送到套间门口:

“我看了您的书。”博斯曼斯走到楼梯平台上时说。

“是吗?”

普特雷尔大夫对他露出揶揄的微笑。

“那么,我倒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然后,他轻轻把门关上。

在人行道上,博斯曼斯走在玛格丽特和伊冯娜·戈谢之间。伊冯娜·戈谢虽然穿平跟鞋,却比玛格丽特个子稍高。她穿着薄薄的麂皮上衣,却似乎不觉得冷。她只是把上衣的领子翻起。他们三人都乘上那天的英国汽车。玛格丽特坐在前面。

“小彼得在一所学校里,就在附近,在蒙特维代奥街。”伊冯娜·戈谢说。

她开车既散漫又冲动。博斯曼斯甚至感到,在前往蒙特维代奥街的路上,她闯了一次红灯。


我对这些人几乎一无所知,博斯曼斯在想。然而,我存留的罕见记忆相当确切。一些短暂的相遇,巧合和空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要比你在一生中其他年龄时更大,这种相遇没有未来,如同在夜里的一列火车中。他年轻时乘坐的夜间火车里,旅客之间往往会产生某种亲近感。是的,我感到玛格丽特和我曾不断乘坐夜里的火车,因此,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期是断断续续、杂乱无章,被分隔成许多很短的片断,各个片断之间没有丝毫的联系……在我们短暂的旅行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跟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和“小彼得”一起进行的旅行,他们是这样叫他的,但你和我都喜欢叫他“彼得”。

四十年后,这事已无法弄得一清二楚。他应该早一点来弄清此事。但是,现在又怎么能找到拼图游戏中缺少的几块板呢?只能满足于总是相同的几个细节。

他虽然多次搬家,仍保存着安德烈·普特雷尔写的那本《阿斯塔特社团》。题献印在书的衬页上:“献给莫里斯·布雷弗,以及蓝街的男男女女。”他漫不经心地浏览了这本书,这本四十页的书更像是小册子。书的内容是神秘学,根据博斯曼斯对这本书的理解,安德烈·普特雷尔在《阿斯塔特社团》中充当一个独立的秘传高级研究团体的代言人。

“献给蓝街的男男女女”……显然,最终一切都混杂在一起,而时间编织的经纬线又数量众多,而且杂乱无章……玛格丽特和他首次相遇的那天晚上,他们曾在蓝街的一家药房里耽搁。二十年后,他去看了同一条街27号二楼的套间。门房是个老人,对他说:“您知道,这儿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博斯曼斯想起这本书的题献。

“您是说一个名叫莫里斯·布雷弗的先生?”

门房显出惊讶的样子:一个年轻人竟会记得这样清楚。他对他作了解释,但解释得不是十分清楚。这个莫里斯·布雷弗把男男女女聚集在这里,在蓝街27号的这个套间里施展巫术,并进行“从道德上看”更应受到谴责的实验。是他在《阿斯塔特社团》中提到的金弥撒 和圣体转移 ?他和社团的其他成员最终都被逮捕。他是外国人,被驱逐出境,遣返他出生的国家。

博斯曼斯想碰碰运气,就这样问:

“有个人名叫安德烈·普特雷尔,您记得吗?”

门房皱了皱眉头,仿佛试图想起蓝街的男男女女的名字。

“哦,您要知道,那天晚上来抓这些人的时候,这儿至少有二十来个警察。真是一次大逮捕,先生。”


玛格丽特第一次在小彼得放学后把他送回家的那天下午,博斯曼斯陪伴着她。他们在套间的门厅里遇到普特雷尔大夫。

“这么说,您看了我的书?您不觉得反感?”

他面带揶揄的微笑。

“我非常喜欢。”博斯曼斯说,“我对神秘学很感兴趣……但我弄不大懂……”

他很遗憾用了这种略带揶揄的语调。不过,他是在跟对方唱一个调子。普特雷尔大夫跟他说话时往往用这种语调。“这本书……是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普特雷尔把手搭在小彼得肩膀上时再次说。他面带微笑。他还像开玩笑那样对博斯曼斯说:

“我感到宽慰的是,你们书店已没有这本书。最好让物证消失得一干二净。”

晚上,玛格丽特在奥特伊的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里对他说,她的新老板和老板娘——她是这样称呼他们的——跟费尔纳教授夫妇截然不同。据她看,普特雷尔大夫是整骨医生。他们在一本词典里查这个词的定义,而在四十年后,博斯曼斯感到他们当时去查词典十分天真……仿佛可以用一个确切的定义来界定名叫安德烈·普特雷尔的人,如同收藏家用大头针把一只蝴蝶钉在盒子里……大夫把这一月的工资预付给玛格丽特,但方法奇特:她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支票,从中挑出病人签署的一张,并在上面加上玛格丽特的名字,让她到附近一家银行去取钱,就在维克多·雨果大街。这工资比费尔纳教授给的多两倍。看来,伊冯娜·戈谢是大夫的助手,因为她在套间尽头独自有个小小的诊室。病人们决不会在候诊室相遇,也不会迎面相遇:他们让病人从一条长长的走廊出去,走廊通到另一幢楼的楼梯。为什么这样?她出于好奇,跟小彼得一起走过这条路,出去时走到养雉场街。从那里走,带他去学校更近。

“大夫给了我一张书单,在你的书店,你也许能给他找到这些书。”

她把一张一折四的天蓝色信纸递给他,信纸上印有两个加水印的姓名:安德烈·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

据玛格丽特看,小彼得也跟费尔纳教授的两个孩子有很大区别。她心里在想,他是否真的是普特雷尔大夫和伊冯娜·戈谢的儿子,还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从相貌看,他跟他们俩都不相像。

在蒙特维代奥学校,女教师对玛格丽特说,他上课时心不在焉。他不听老师讲课,一直在仿皮漆布面记事本上画画。她没有把这事转告普特雷尔大夫和伊冯娜·戈谢,是因为怕他们会训斥孩子。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弄错了。这仿皮漆布面记事本,是大夫自己给孩子的,她曾多次看到他跟孩子在一起仔细翻阅这记事本。

小彼得也把这黑面记事本拿给她看过。画有一些肖像,一些想象的风景。走出学校时,他一本正经地拉住她的手臂,挺直身体,一声不吭地在她身边走着。


往事如同飘浮的白云。它们接连飘过,而博斯曼斯则躺在长沙发上,这时是午饭之后,这沙发使他想起过去的那张沙发,是在吕西安·霍恩巴赫的办公室里。他凝视天花板,仿佛躺在牧场的草地上,望着白云远去。

有个星期天,普特雷尔大夫和伊冯娜·戈谢请玛格丽特和他跟小彼得一起吃午饭,是在套间的一个房间里,博斯曼斯没有去过。一张花园里用的桌子和几把配套的铁椅,都是淡绿色。给人的印象是,桌子和椅子是暂时寄放在这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的。

“我们还要在这儿暂住一段时间。”普特雷尔大夫说。“我们在这儿住的时间还不长。”

当时,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都没有对这事感到意外。过了这些年之后,博斯曼斯心里在想,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和小彼得似乎是撬锁进入这个套间,并偷偷地住在这里。而我们二人,我们也是未经任何人的允许而暂时居住。我发现出身高贵的人们有一种经久不变的信心和合法的感觉,他们的嘴唇和目光十分自信,表明他们曾受到父母的爱护,那么,由于什么原因,我们在生活中才会有这种信心和感觉?实际上,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和小彼得以及你和我,我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哪个世界呢?

伊冯娜·戈谢穿一条紧身黑长裤和平底轻便女鞋。博斯曼斯坐在她和玛格丽特之间。她黑发梳成马尾发式,看上去只是比玛格丽特年龄稍大,而在另一天,她曾对博斯曼斯暗示,她认识普特雷尔大夫是在“蓝街的男男女女”的那个遥远的年代……吃完餐后点心,小彼得就在他那仿皮漆布面记事本的一页页纸上画画。

“他在给您画像。”普特雷尔大夫对玛格丽特说。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他们一直走到布洛涅林园。大夫搂着伊冯娜·戈谢。彼得在他们前面跑,玛格丽特竭力追上他,不让他在红灯时独自穿过大街。伊冯娜·戈谢依偎在普特雷尔的怀里,她的优雅和漫不经心让博斯曼斯印象深刻。他确信她以前是舞蹈演员。

他们走到湖边。伊冯娜·戈谢本想跟小彼得在那里的岛上打一盘小型高尔夫球,但在码头上等摆渡船的人实在太多。

“下一次吧。”普特雷尔大夫说。

在回去的路上,小彼得仍在他们前面跑,但玛格丽特不再去追他。他躲在一棵树后面,他们四人都装作没看到他。

“那你们,你们是怎么考虑未来的?”普特雷尔大夫突然问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

伊冯娜·戈谢听到这个问题莞尔一笑。未来……这两个字的声音,今天在博斯曼斯看来令人心碎而又神秘莫测。但在那个时候,我们却从未考虑此事。我们当时并未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运气仍处于永久的现时之中。


博斯曼斯已记不清彼得当时的年龄:在六岁和八岁之间?在他的记忆之中,这孩子眼睛乌黑,鬈发棕色,神态迷惘,那张脸俯向仿皮漆布面记事本。不错,他不大像自己的父母。他们真的是他的父母?另外,他们是否像户籍处职员所说的那样是一对夫妻?

他想起他跟玛格丽特和彼得的几次散步,都是在星期四,就是不要带孩子去蒙特维代奥学校的那天。他们三人走在奥特伊的条条街道上,就在玛格丽特住所附近。或是在蒙苏里公园。玛格丽特消失之后,他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他常常想起那几次散步。

有几天下午,他们三人聚在一起,是多么奇特的机遇……在蒙苏里公园,他们决定轮流看管彼得,每人半小时,这样另一个人就可以看书或进行遐想。有一次,他们没注意,差点儿在湖边的小道上把彼得给弄丢了。而他们却已到达生儿育女的年龄。

那天对博斯曼斯来说标志着某件事的结束。他常常在想:这是在哪个季节?当然啰,他可以去查老的日历。借助于他还记得的那些基准点,最终找出确切的日子和季节。无疑是在冬天的春日,就像他所说的一月和二月里的美好日子。或是春天的夏日,在四月份天气就已很热。或者只是夏天般的初秋——所有这些季节混杂在一起,使你感到时间已停止流逝。

他那天下午在书库里寻找普特雷尔大夫给他写在信纸上的那些书:

提尼娅·费里《鸠姆里斯社团 史》

《天鹅团 骑士年鉴》

瓦朗坦·布雷斯勒《妇女及其节律和爱情的仪式》

克洛德·德·伊热《赫利奥波利斯城 的兄弟会》

H·柯克伍德《沉默的团结》

埃尔韦·德·圣但尼 《梦与引导梦境指南》

他听到一阵铃声,说明有顾客来到书店。

是玛格丽特,只见她脸色吓人。她说不出话来。刚才,她在那套间里,跟普特雷尔大夫、伊冯娜·戈谢和小彼得在一起。她正要送彼得去学校。这时门铃响了。普特雷尔大夫去开门。响起大声说话的声音。在门厅里,普特雷尔大夫声音越来越响,反复说着:“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他跟三个男子一起走进诊疗室,他戴着手铐。伊冯娜·戈谢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着。小彼得紧紧抓住玛格丽特的手。三个男子中,有一个走到伊冯娜·戈谢跟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证件,递给她看时说:“请跟我们走,太太……”他们没给她戴手铐。其他两个男子已把普特雷尔大夫带出诊疗室,伊冯娜·戈谢在写字台前坐下,第三个男子在旁边监视着她。她在一张空白药方上写了几个字,把纸条递给玛格丽特。

“你把彼得送到这个地址。”

她抱吻了彼得,但什么话也没对孩子说,她离开诊疗室,那男子跟在她后面,她仍然身体挺直,面无表情,如在梦游。

晚上,他把玛格丽特送到北站。他们先去了在奥特伊的房间,她急急忙忙理好手提箱。她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他,如果她忘了拿走什么东西,他可以稍后来拿。他已记不清楚,她买了二等车厢的票乘夜里的火车,是去柏林还是去汉堡。火车九点钟开。他们还要等一个小时。他们来到马让塔大道一家咖啡馆,在后厅面对面坐了下来,三个男子带走普特雷尔大夫和伊冯娜·戈谢时,其中一个男子给了她一张纸,她这时把纸拿给博斯曼斯看。她必须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去金饰匠滨河街 。她必须出示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过期护照,那男子记下了她的姓名和护照号码。博斯曼斯还想劝她,并说服她留在巴黎。不行,让,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我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但已记在他们的档案里。她情愿销声匿迹,也不愿意明天去见他们。另外,有关普特雷尔大夫和伊冯娜·戈谢的事,她什么也不能对他们说。她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事情。再说,不管怎样,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些什么。她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回答问题。你要相信我,让,他们一旦抓住我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放手的。


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沙漏出版社的书他还留下二十来本,装在一只大布袋里,是他在拿到解雇通知书的那天放进去的。在书店和用作书库的老车库的地方将建造一座楼房。在这些书中有他来不及给普特雷尔大夫送去的那些神秘学著作。

他在埋头阅读其中一本著作时,刚好发现普特雷尔大夫的一张药方用纸。上面的字是用蓝墨水写的,字体挺拔:“在苏姗·克拉伊小姐家。巴黎第十五区宠姬街32号。”虽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觉得这墨水字迹就像刚写下的那样。时间不是太晚,可以去看那个人。在北站,玛格丽特在乘上夜车之前,把这张纸给了他:是伊冯娜·戈谢在匆忙中写下的地址,玛格丽特得在那天下午把彼得送到那里。博斯曼斯在车厢里跟她待了一会儿。她到了汉堡或柏林之后,立刻会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他,他就去那里找她。他对她说,最好是给他写信,或者给他打电话,打到沙漏书店,是Gobelins 43 76 。但时间一年年过去,却从未收到来信,也没有听到电话铃响。

他被解雇后,拿着装满书的布袋永远离开了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从此之后,他常常做同样的梦。电话铃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响了很久,他在远处听到这铃声,却无法找到通往书店的路,他在巴黎某个街区迷宫般的条条小巷里迷了路,他不知道这个街区,醒来后在地图上也无法找到。不久之后,他在梦中不再听到电话铃声。沙漏书店的地址已不复存在,从汉堡或柏林寄来的信决不会送到那里。玛格丽特的脸最终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上,如同那晚在北站,火车启动之后,她在车窗上面俯下身子,还几次对他招手。而在其后那些模糊不清的年代里,他自己曾多次乘坐夜里的火车……

他不认识这条街。然而,他在一生中的各个时期,常常在这个街区走动,并经常在志愿者地铁站下车。他心里在想,玛格丽特走后,他为什么没去了解小彼得还有他奇特的父母后来的情况。一开始,他内心感到极为空虚,是因为玛格丽特杳无音信……到后来,遗忘渐渐在一时间占据了上风。

宠姬街32号。六楼。他待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端详这幢楼房的正面。他不会引起行人的注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街上空荡荡的。在另一种生活和上一个世纪里,玛格丽特要把小彼得交给名叫苏姗·克拉伊的女人,她跟孩子一起走到了哪一层楼?每一层都有五扇窗子,楼房正面中间的窗子全都凸出,是在大门上方。有一个个阳台和平台,六楼有挑檐。

他敲了门房的门。

“苏姗·克拉伊小姐是否仍住在这儿。”

开门的是个妇女,三十来岁。她似乎没听懂。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看。他把这名字一个字一个字说给她听。她摇了摇头。然后她把门房的门关上。

他料到会这样,但这无关紧要。在外面,他还在楼房前待了一会儿。在阳光下。这条街静悄悄的。他在那些时刻确信,只要纹丝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就能慢慢穿越一堵看不见的墙。然而,人却总是在同样的位置。这街道将会更加寂静,更加阳光明媚。发生过一次的事,会无休止地反复出现。在那里,在这条街的尽头,玛格丽特会朝他和32号楼房走来,她搀着小彼得的手,是那个小家伙,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是柏林的夏天。直至深夜,仍有有轨电车驶过,在齐翁教堂大街和栗子大道的交叉路口画出一条长长的曲线。有轨电车里几乎空无一人。博斯曼斯心里在想,只要乘上一辆有轨电车,就能找到玛格丽特。他会感到是在历史的长河中逆流而上。一切都要比他想象的简单。在巴黎,他曾在键盘上打出勒科兹,后又打出玛格丽特·勒科兹,但一无所获。他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一些话,就像你夜里发烧时老是想起的片言只字:“‘那么,您生在布列塔尼?’‘不。在柏林。’”在键盘上,他把玛格丽特·勒科兹和柏林打在一起。电脑显示器上只有一个答复:玛格丽特·勒科兹—拉季伊尼科夫书店。10405柏林,迪芬巴赫街16号。电话/传真:49(0)30 44 05 60 15。他不会打电话。他不会去乘夜里行驶的这种空荡荡的有轨电车。也不会乘地铁。他会步行前往。

他在午饭后从普伦茨劳尔贝格街区出发,口袋里有柏林地图。他已用红笔画出线路。有时他会迷路。他沿普伦茨劳尔大道下行时心里在想,他可以走左面一条街抄近路。他走到一座布满坟墓的小树林。在林中公墓的中央道路上,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驶到他前面,行李架上坐着一个孩子。走在卡尔·马克思大道上,他并未真的有身在异乡的感觉,虽说这大街太宽,两边是钢筋水泥的楼房,活像巨大的军营。但这座城市跟我年龄一样。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也曾想建造条条呈直角的大街,建造正面呈直线的楼房,建造一个个指路牌,以遮盖原来的沼泽和混乱,掩饰心怀恶意的父母和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时走到一块空旷的土地上,突然感到某个人不在眼前,或者走到一排陈旧的楼房前面,楼房的正面带有战争的伤痕,如同带有悔恨。他不再需要看地图。他笔直往前走,走过一座铁路桥,然后走过施普雷河上的一座桥。即使走弯路,也无关紧要。

格利策公园旁边,一些年轻人坐在人行道中央的那些咖啡桌旁。从此之后,玛格丽特和我将是这座城市最老的居民。他穿过公园,他起先觉得这公园是林中空地,后来则感到是一块无边无际的空旷土地。以前这里有个火车站,玛格丽特也许是在这火车站乘夜里的火车动身的。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脑子里全乱套了。现在他沿着运河走,走在树荫下面,他心里在想,他是否走在马恩河畔。

他走过一座小桥。前面是一座街心花园,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他在一家比萨饼店露天座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能看到小桥、楼房和运河另一边的树木。他走路时间太长,感到腿疼。

邻桌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刚把一本书名为《英语》的书合上。博斯曼斯问他迪芬巴赫街在什么地方。就在那儿,左边第一条街。

“您知道拉季伊尼科夫书店?”

他用英语提出这个问题。

“是的,很熟悉。”

“开书店的是个女的?”

“是的,我看她原籍法国。她讲德语带点儿法国口音。或者她是俄国人……”

“您在她那儿买书?”

“已经有两年了。她曾买下以前的俄国书店,在萨维尼广场那里。然后她来到这儿。”

“这书店为什么叫拉季伊尼科夫?”

“她保留了以前俄国书店的店名,是战前的那家书店。”

他是美国人,但他在柏林住了几年,离这儿不是很远,在迪芬巴赫街附近。

“她那儿一直卖和柏林有关的有趣书籍和资料。”

“她有多大年龄?”

“跟您一样。”

博斯曼斯已不记得她的年龄。

“她结婚了吗?”

“没有,我觉得她一个人生活。”

他站起身来,跟博斯曼斯握手告别。

“我可以陪您去书店,如果您愿意……”

“我不是马上去。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晒晒太阳。”

“您要是需要了解其他情况……我在写一本关于柏林的书……”他递给博斯曼斯一张名片。“我几乎总在这个街区活动。请向书店转达我的问候。”

博斯曼斯目送他远去。他消失在迪芬巴赫街的街角。他名片上印的姓名为罗德·米勒。

过一会儿,他将走进书店。他不大知道该如何开始谈话。也许她不会认出他。或者已把他忘记。其实,他们的人生道路交合在一起,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他会对她说:

“我向您转达罗德·米勒的问候。”

他沿着迪芬巴赫街走。下起了倾盆大雨,是夏天的大雨,越下越小,而他则在树木下走着。有很长时间,他认为玛格丽特已经死了。没有理由,不,没有理由。甚至在我们两人出生的那年,这座城市从高空俯瞰,只是一堆断垣残壁,在一座座花园深处,丁香在废墟里开出一朵朵鲜花。

他走了这么长时间,累了。但他在一瞬间有一种安详的感觉,并确信回到了他曾在某一天动身离开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同一钟点,同一季节,如同钟表的时针和分针在中午十二点时并在一起。街心花园里孩子们的叫声和周围的低语声包围着他,他感到有点恍恍惚惚,就听任自己在其中飘浮、晃荡。晚上七点。罗德·米勒刚才对他说,她要把书店开到很晚才关门。 rP4RgU4/oihKg4euQucLYNgIzviiEzEqPWpecXPYUuO8LYfj4w7o8i1YXXBs1v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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