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缓刑》我还二十不到。那次阅读经历恰巧——差不多吧——和我与莫迪亚诺的作品结缘的时间重合。我不知道先读了哪本。可能是《蜜月》、《消失了的街区》、《废墟中的鲜花》,抑或《环城大道》。我不知道。但记得是其中一本。我记得,某个早晨在于维西 火车站的桦榭书店里,我哥随手买了一本口袋书,他当时在巴黎攻读法律,他本想在去学校的路上读的那本书落在了家里。我记得,他闯入我的卧室,卧室淡黄色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海报,此刻旧事重提,倒觉得这张海报“出人意料”地颇似莫迪亚诺的风格:神秘的外墙,树莓纵横,常春藤蔓延,这是一栋人们想象当中的巴黎别墅,亮着灯的窗户、高高的栅栏门、影影绰绰的花园、模糊的剪影、痕迹、令人浮想联翩的生活片段,这个画面活脱脱就是从《缓刑》里面出来的,不过别墅的位置不太像是独属于作者的那个隐秘的巴黎,倒更像是远郊,“那时候那里还没成为远郊”,是一个个宁静富庶的小镇,消失在田野间,我看到过这样的风景,在一次去埃松省参加钢琴考试的路上。我记得,他把书给我,对我说:“喏,你应该读一读这个,你会喜欢的。”我听了他的话,就此沉溺其中,永永远远,那种奇妙和眩晕随之而来。当然,一切已然在那里:街名、电话簿、重叠的时空、模糊的倩影、销声匿迹、不可告人的过往、和纳粹合作的污点、洛里斯通街的暗影、四处游荡的调查、可疑的访客、孤独、遗弃、行迹存疑打零工的父亲、在巡回演出之间奔波的当演员的母亲、没有户口簿、腼腆和优雅、压抑的恐惧和痛苦、模糊地带和黑洞,最后是这整个神话故事,珍贵独特,用谜样的句子写就,用忧伤轻盈、无与伦比的嗓音念出,但这个故事极为简单,没有鲜明的个性、没有惊世骇俗、没有绚丽的外在印记。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跑去图书馆囫囵吞枣读完了所有莫迪亚诺的作品。之后,我去圣米歇尔区的折扣书店淘书,连着几个月省下饭钱,我渐渐补全了他的旧作,开始追他的新作:我翘首期盼着,几乎每年一部,此后从未爽约,他的新书没有让我失望过,恰恰相反,每每读完一本,等待下本出版的迫切之情就更胜一筹,我迫不及待想要揭开那层薄纱,我们总以为会在下本书中做到这点,最后却发现还笼罩着另外的层层薄纱,人们急于亲自揭开,却无从知晓这最终是水落石出还是疑云渐浓……阅读莫迪亚诺的那段时日在我的记忆中是一段惊奇连连、欢欣雀跃的日子。那时我初到巴黎,上课的地方离布洛涅森林不远,我流连于拉丁区和圣日耳曼德佩区的书店、艺术实验电影院,偶尔在别墅区的幽静小道上会会朋友,这里更有资产阶级的味道,相较于大区特快D线每个周末把我带回去的那个家。我在他的小说中嬗变,在他的小说背景中漫步,我就是他笔下的一个人物,或者至少是其中一个人物的兄弟、后代。我的生活和那些书互有关联,互相渗透,书为我的生活抹上一层色彩,重新解构,使之变形,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虚与实的界限。两者严丝密合:那些地方,过着双重生活的印象,灯火通明的楼房底下长长的阶梯,楼房大厅里看见的人名,这一切都处在特殊的光亮中,这光亮属于现在,一个满载着过去并投向未来的现在,一个朦胧不定的现在。我的私密地图在演变、在更改,一层层叠加在我的出生地之上(当然在主城之外,在郊区),叠加在我此后不断成长的土地之上,叠加在被莫迪亚诺的小说重新描绘、重新定义、重新创造的土地之上。我到处搜寻那个瘦高的身影,我总是关注作品而非作家本人,我有喜欢的书,但居于幕后或者融入其中的作者不是我的兴趣点,但我总觉得会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他,在卢森堡公园边上、在维克多·雨果大道上、在布洛涅森林的池塘边,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几天前,正当我准备提笔写这篇序言时,我在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的书店里,在一堆书架中看见了他,既清晰又迷茫,穿着米色的长款雨衣,就像一个眼色、一个征兆、一个奇怪——或者如他所说“古怪”——的巧合。我当然没有上前和他攀谈,我不敢。但我有了这样的幻觉,我知道了他在我心里的重要性,我对他的钦慕之情,我已经把他提升到神话的高度。再说了,退后一步来审视,我可以细细掂量在我巴黎头几年的真实记忆当中到底混杂了多少那段时间我如饥似渴吞下的莫迪亚诺作品中的内容,这两种“叙述”——其一已经消逝但属于我个人;另一个盘桓在字里行间,我不是作者,这些文字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到底盘根错节到何种程度。这就是莫迪亚诺作品的力量,它能直抵你的最深处。它融入你的生活,直到无法厘清。这段日子重读《缓刑》,我才发觉这一切铸就了我现在的精神格局,及至我作品的背景、内容以及遣词造句,即使只有我能感觉到,即使这种影响的鲜明痕迹几乎隐而不见,或者说这种痕迹太过隐蔽,无法为外人察觉。因此,莫迪亚诺的影响力是根深蒂固的,他的书占据了专门一层书架,和其他对我意义非凡的书放在一起,其中有安妮·埃尔诺、雷蒙德·卡佛、亨利·卡莱的,收藏后几位作家的书或者是出于其他动机或者是要表明另外的主张。这些在书架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作家从根本上动摇了我,改造了我,改变了我,包括作为个体的我和作为作家的我。
距离第一次读《缓刑》已时隔二十年,二十年后重读,我想要追回这无法追回的蹉跎(和谁有关?关于什么?是要削减何种冒名顶替的感觉以及非法的印象?),我一直没有时间重读那些塑造我的书和作家,记性又不太好,我总是觉得在抹去以往的痕迹,我步步向前,却困扰于遗失的东西,这个持续的黑洞不断变大,我惊诧于这本书竟然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记,是应该重提莫迪亚诺了:莫迪亚诺和他弟弟居住的房子,这是父母留给他们的,尽管这对父母不太像父母;爬满常春藤的外墙以及周围的街道;进进出出的女人;学校里的伙伴;科萨德侯爵的废弃城堡;马戏团和意外事故;美国产的轿车;牛仔外套;夜总会的名字;父亲的露面;巴黎的修车行;成人团伙,只能依凭迹象、散落的碎片、通常无解的只言片语来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形迹。照此说来,这种稍稍令人不安的遗弃感、隐约的焦虑感,还有那份不真实感,于我而言就是童年的代名词,童年建立在流沙之上,不断从指间流走,充满不确定,既无外廓也无中心,犹如疏松的泥土,我们在其中盲目前行,只能抓住残言断篇,陷入“存在”与“缺席”这两相纠缠的麻团中,就这样走过了少年时代,动荡、模糊,没有身份没有归宿,就像一条没有铭牌的丧家犬。这种感觉,莫迪亚诺在另一本书中 也描写过,似乎也非常契合《缓刑》,它勾勒出小说的远景和故事大纲:“我将要提到的我头二十一年的那些事情,我是在混沌中经历的——这种生活方式能让一幕幕远景迅速掠过,而演员却静立在摄影棚的平台上一动不动。我想诠释出这种感受,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感受到了:万物流逝,模糊不清,我无法再过我的生活。”
参照莫迪亚诺之后的作品,特别是那部他盛情邀请我们解读的《家谱》,《缓刑》在莫迪亚诺的所有作品中拥有别样的色彩,独具一格。首先,这是一部少见的开诚布公的自传性文本,甚至让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莫迪亚诺就是在用自己的名字上演自己的生活,并且趁此机会摇身一变为感人的“帕托施”——因为他难得的亲密、亲切,小男孩用精准和犹疑的口吻回顾起一段童年往事,我们后来知道这就是莫迪亚诺的童年,动荡的生活,寄居在父母朋友家中,而这些朋友又行事神秘、过往成谜,一边在等待当演员的母亲还有从事可疑勾当的父亲,同样可疑的还有父亲的过去和行踪,这一切或多或少是因为深陷在沦陷期的泥沼中,父亲会连续数日、数周、数月杳无音信或者不来看他们,之后又把他们送往别的地方,交托给别的人照顾。说到底,故事的真与假并非问题所在,令人激动的是那一丝光亮,那卸下防御的叙事,呈于你的肉眼之下,明明白白,扣动人心。自传体的脉络显而易见,但同时又赫然存在一个巨洞,交错着许多的犹疑和疑问。就好像在钻研一个他假模假样解开的谜团。就好像,在莫迪亚诺亲力亲为的调查的最深处,他用证据向我们表明,故事没有重新编排,它的表象、它的真实性,真实或虚构,都无关紧要,无从确定真相,无从解开疑问,无从判定暧昧。
莫迪亚诺的作品是在邀请我们参与到一场盛大的多米诺游戏或揭面纱的游戏中,自《家谱》出版后,我就执着于对它的阅读,我代替作者继续调查,并且附上了我的个人调查。一个调查叠加在另一个之上,这是一厢情愿的行为。我猜想,随着岁月流逝,纸页翻过,每个读者都在悄悄地进行着自己的调查。《缓刑》提到的小说背景大概占据了一页的内容。“在茹伊昂若萨和巴黎之间,那还没成为远郊的地方的秘密。倾圮的城堡前是杂草丛生的草地,我们在草地上放风筝。梅兹村的森林。水磨的巨大转轮发出轰鸣声,送来河水的清凉。”“来来往往的奇怪女人[……]其中有齐娜·拉凯弗斯基、苏珊娜·宝莱、叫‘弗雷德’的女人、卡罗尔马戏团的经理、蓬蒂厄街上的夜总会,还有一个叫做罗斯玛丽·克拉维尔的女人,她拥有一家旅馆,就开在老鸽棚街上,以及开美国车的女人。她们都穿着茄克衫和男鞋,而弗雷德,还戴了条领带[……]一天晚上,[……]爸爸[……]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莫迪亚诺的书就像一个迷人的露天作业。每本都有双层含义。你尽可以认为,在一部完结的作品的最大续航能力范围中,它已经完结,同时又把它当成一块全新的拼板,属于一幅还没完工的大拼图,一些部分仍然“空着”,另一些部分已初具轮廓,越发精确。精确的部分当然和莫迪亚诺的父亲有关,他是这位作家作品中的大事件,我们在《缓刑》中又捕捉到了他稍纵即逝的存在,透过“洛里斯通街”的往事,听见了泄漏秘密的回音。鲁迪,莫迪亚诺的弟弟,却在整本书中是一个缺失的中心,一个振聋发聩的沉默。在《家谱》第44页上,我们能够读到在他之后的书中再也不会提及的内容:“1957年2月,我没了弟弟。[……]除了我的弟弟鲁迪还有他的死,我想我在此处将要说出的一切和我没有多深的关联。”在《缓刑》中,读到这一行行文字,让人心痛、让人揪心的正是这份回忆,转瞬即逝又无处不在,腼腆、恰当的含糊其词,不甚精确也无评论,小心翼翼,但这份回忆难能可贵,以至于帕托施的弟弟成了最突兀的存在。因此,《缓刑》才更加震撼人心,对比莫迪亚诺的其他作品,它并非是一部偏离主题的小品,有一个隐蔽的发动机在驱动它:镌刻在纸页上的,是兄弟间相处的朝朝暮暮,是一段回忆,在提起时还能说上一句:我和弟弟。
奥利维埃·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