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1936
马修·J·布鲁科里
1935年11月,为了避寒,菲茨杰拉德从巴尔的摩一径去了北卡罗来纳州的亨德森维尔。那些日子他要么跟芬尼一家,要么跟欧文斯夫人待在一起。他在“天地”(Skyland)客栈租了间便宜的单间,自己洗衣服,靠罐头食品过活。“但想想也真好玩,你跑去一家旅店,那恭敬的接待员完全不知道这位客人不单外边欠了成千,噢不对,是成万的钱,而且手头上的现金也不足四十美分,银行里还有十三美元的亏空。”他在这里创作了《崩溃》( The Crack-Up )。好几次他都要《君子》杂志预付稿费,但金理奇 说拿不出东西来,他无法向会计交代。“我建议他什么都别去想,就照着斯泰恩夫人的‘自动写作’那样,或者说他要是实在不能心无旁骛,那就反复抄同几句话,抄上个十页八页,比如说我没法给《星期六晚报》写风花雪月的文章啦。”文章写出来了,头一篇就是《崩溃》,接着是《拼接碎片》( Pasting It Together )和《小心轻放》( Handle with Care ),分别在《君子》杂志1936年的二月、三月和四月号上刊出 。这几篇精神自白成了菲茨杰拉德最为知名的散文,代表了1935到1937这三年间他的创作。
在《崩溃》系列中,菲茨杰拉德剖析了他的“情感破产”,描写了一个作家,由于对身边的人和事不再像过去那样感于心,发于情而才思枯竭,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作家在描写这种无力感时却是妙笔生花。在文章的开头,菲茨杰拉德认为“要检验头脑是否一流,就得看它能不能同时容纳相互抵牾的思想,并且照常运转”,他觉得自己被掏空了,因为他“押上了身体,也押上了灵魂”。在《拼接碎片》中,他描述了那些带来“情感破产”的失败与打击,然后又在《小心轻放》中宣称为了活下去,他立志要当一个作家——而不是为别人而活的那种人。然而,他在描写这样一个洗心革面的人物时流露出来的非难,又揭示了他不可能全然放弃“继承歌德—拜伦—萧伯纳之传统,辅之以华丽丰饶的美式格调,成为某种集J·P·摩根、托范姆·伯克莱尔和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于一身的‘完人’的旧梦”。
各方对《崩溃》的反应进一步削弱了菲茨杰拉德作为一个商业作家的地位。许多人看不上那种向大众告罪的行为,而菲茨杰拉德却坦白承认自己是个潦倒汉。奥博 发现那些杂志编辑愈发质疑菲茨杰拉德还能否写出好故事来,而那些原本有兴趣要雇用他的制片人如今却觉得他已才思枯竭。
《崩溃》为菲茨杰拉德的处境添上了几分戏剧色彩,但其中并无夸大之词。那段时间他确实信心低落。他熟练地表现了自己生活与事业中一个时期的精神状态,将浮夸经济的无度与大萧条的剧痛诉诸具体。在《崩溃》里,菲氏并不仅仅表现出了其作家生涯的日暮途穷,他的名字更让美国经验中一些羞于见人的方面昭然若揭。他的朋友看了这些文章大为震惊,发现文中自怜、自大与自曝混为一谈。一些人甚至疑心菲茨杰拉德其实对屈辱的境地很是享受。约翰·多斯·帕索斯斥责他:“我一直在等你谈谈你给《君子》写的那些文章——老天啊,得天天火急火燎地关心那种东西,你老兄又怎么抽得出空呢?如果不想好好写点原创的东西,你干嘛不去当记者呢……我们所处的节点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不幸的一个时刻——如果你想用碎片来表现那也没问题,但我认为你应该写出一部一流小说来(也许你会的),而不是将一堆零碎交给阿诺德·金理奇——”在帕金斯看来,《崩溃》叫人难堪,菲茨杰拉德还不如不写的好。海明威则认为这些文章懦弱而可耻。
菲茨杰拉德也知道他跟海明威再也不可能像昔日那样亲近,但他一直将他们1925到1926年间的友谊视为人生的高点,跟海明威也保持着联系。而此时的海明威正在迈向其声望的顶峰,成为最著名的在世作家,他对菲茨杰拉德已然没有相惜之情。对待菲氏的窘境,海明威的办法是霸道地捉弄。收到菲茨杰拉德写来的抑郁消沉的信,海明威在1935年12月回信提议可以安排人在古巴杀了斯科特,这样泽尔达母女就能领到保险金。
……到时我会拟一篇上好的讣闻,叫马尔科姆·考利 截取最好的那部分发在《新共和》( The New Republic )上。至于你的肾我们会交给普林斯顿博物馆,你的心送往帕拉扎酒店(the Plaza Hotel),你的肺转给麦克斯威尔·帕金斯,其余部分都给乔治·贺拉斯·洛里默尔(George Horace Lorimer)。如果我们有幸能找到你的睾丸,我会带着它们取道法兰西岛去巴黎,再向南到昂蒂布(Antibes),在埃登洛克(Eden Roc)将它们漂流向海,随后再请麦克利什 作一首神秘诗,以供你当年所在的天主教学校(是叫纽曼来着?)传诵。你要我现在写一首神秘诗么?请看。
以下诗行谨为菲茨杰拉德的睾丸从昂蒂布阿尔卑斯省埃登洛克漂流向海而作:
光着鸡巴 炖得烂熟
从灰色的山巅猛冲而下
他这是要去何方
是他么?
不。
某个侍者?
对。
温柔前行 别伤了绿草的新芽
别对着我家菲茨的鼻孔哈痒
穿过
灰色的浩海 睽其深处
胜过我们欠艾略特的人情
一时的纵情抛起他们 抛起他的 他的二最终他的一
球状的,胶质的,间隙的
起义在发自天性
而非造作的惊恐中
失去影踪
而水波啊 并没有沉啊沉啊沉啊沉啊沉
虽然杂志的价格节节下跌,菲茨杰拉德却在1935年进账了15845美元,对那个大萧条的年代来说,这收入已算可观;可他的债务却越背越重,他不断向奥博借款,也向帕金斯贷用了几小笔钱。那年12月28日他给奥博发了份电报:
生活唯求糊口然收效甚微 若能获得该笔钱款则尚能为继 你的建议将所盼结清之期推迟半年 请将第二篇格温故事结算予我两千七百
菲茨杰拉德在1930年的北非之行里结识了L·G·布劳恩,此人是芭蕾舞女伶奥尔加·斯贝丝泽娃的经理。1936年,时在美国的布劳恩想与塞缪尔·高德温 合作,给斯贝丝泽娃定制一部电影剧本。菲茨杰拉德对此颇感兴趣,认为泽尔达的芭蕾舞经历给他提供了素材。他很可能已经完成了芭蕾舞剧《舞者传》( Lives of the Dancers )的大纲。菲茨杰拉德要奥博安排他与高德温会面,但此事未能办成;1936年3月他为电影《芭蕾舞鞋》( Ballet Shoes )创作了脚本,其中包含了好心的酒贩子,“小流浪汉”,失散多年的父亲和一系列巧合。按菲茨杰拉德的想法,他是想“用全然的捏造与感觉造出完全可信的东西”,但他的脚本里却满是各种为这部电影定制的牵强附会的情节。于是计划无疾而终。后来奥博又提议他给童声高音歌手鲍比·布林写剧本;可菲茨杰拉德的构思却被否决了。
由于《崩溃》引起的反响,1936年西蒙舒斯特出版社(Simon & Schuster)接触了菲茨杰拉德,讨论是否有望出版一册他的自传性文集。菲茨杰拉德就此事征询帕金斯的意见,后者提议他不如给斯科里布纳出版社“写本回忆录——并非自传,而是回忆录”。可菲茨杰拉德认为写自传的精力都够他写部新小说了,于是劝斯科里布纳接下文集的出版。珀金斯认为文集会扼杀出版回忆录的机会,但如果菲茨杰拉德实在坚持,那他就出文集。可六月里计划搁浅了,因为吉尔伯托·塞尔德斯 写信给菲茨杰拉德表示反对——也许是珀金斯授意的。
菲茨杰拉德仍想给《星期六晚报》写系列小说,他1936年5月写了《静土暴风》( Cyclone in Silent Land ),作为计划中关于一个小名“麻烦”的护士的系列小说的开篇。《晚报》婉拒了这篇东西,6月菲茨杰拉德又写了第二篇围绕护士的故事《麻烦》( Trouble )。《麻烦》勉强发表了,但《晚报》奉劝菲茨杰拉德别再继续写这个系列了,并建议他换个主人公。这个故事直到1937年三月才发表,而这也为菲茨杰拉德在《星期六晚报》上发表的六十五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
尽管那并非是菲茨杰拉德的本意,但他在1936年六月写给编辑阿德莱德·W·尼尔的信依然可算是他向《晚报》与商业小说的告别辞。
谢谢你昨天的关注。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真的在乎一份工作,那就有必要每隔几年就重新学习一番。《夜色温柔》中间部分有些地方少了几分我写短篇时的手法——这里的手法指的是精确地布局,在有限的字眼里应该嵌进多少情节,多少特质,多少背景。那是一种微妙的调整,实在取决于你处理既定题材时的热情。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多次明白与其说我的那些作品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作”出来的。
当然,一个人的经历毕竟有限,我决定继续这一以医院为题材的系列小说,期望能发掘出一些新的东西——我决定在原先的骨架下重写这篇小说,作为这一系列的发轫。
祝愿你们都好,感谢你对这一计划中的系列故事的关注。
F·S·菲茨杰拉德
(我把信重读了一遍,似乎是有几分做作,但你也明白,我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评论家总是错的(包括你!),要说他们对,他们就对在能让你重审自己的艺术良心。
F. S. F.
谢帕德-普拉特诊所(Sheppard-Pratt)并没有让泽尔达的病情有所好转,如今她正经历着一场宗教狂热。1936年4月8日,菲茨杰拉德把她转往阿什维尔(Asheville)的高地医院(Highland Hospital),那里每个月至少要花费240美元。院长罗伯特·S·卡罗尔开发出了一套治疗方法,称精神疾病起源于有毒物质(菲茨杰拉德向普兰金斯的弗瑞尔医生也提出过这一理论)。高地医院采取的疗法是控制饮食与锻炼。菲茨杰拉德送了卡罗尔医生几本《夜色温柔》和《留一曲华尔兹给我跳》( Save Me the Waltz ) ,并在一封关于泽尔达那部小说的信里宣扬他能击败乔赞:“里面有些地方惹到我了——那时我正跟他那个法国朋友有龌龊。给我两分钟我就能撂倒他。年轻时我跟着吉本斯兄弟 练过几个月拳击,而这位法国小弟左右手还分不清呢。算我口出狂言,但并没言过其实。”司各特又叫奥博看看是否能出一部泽尔达的书信集,这也好让她转移注意力,让枯燥的医院生活不那么难熬,但奥博对此并不热心。
高地医院的治疗奏效了。泽尔达不再有自杀的意图。她的宗教狂热也降温了,尽管还是常常做祷告。半途而废的芭蕾舞生涯成了她永久的遗憾,要是没有护士制止她可以跳到虚脱。她经常满怀依恋地谈起自己已逝的韶华与显赫。
把泽尔达在高地医院安置妥当后,菲茨杰拉德赶回了巴尔的摩——部分是因为要照顾病危的母亲,照应家里。1936年夏天,他回到了果园公园酒店,但他只和泽尔达见了几面,因为七月他的右肩骨折了。他是在跳水时把肩膀弄折的,但他执意说在下水前骨头就已经断了。上了石膏,右臂半吊,他先是通过口述,后来又架了块搁板,在上面写东西。这段时间写的小说里有一篇本来叫《竖起大拇指》( Thumbs Up ),故事来源于他父亲的内战回忆。先后有十三家杂志谢绝了这篇故事,最后还是《柯利尔周刊》( Collier's )的肯尼斯·李陶尔(Kenneth Littauer)在1937年支付了1500元稿费,但条件是这故事必需重写。随后斯科特又遭了回殃:他在浴室里摔了一跤,因为在瓷砖上躺了太久,肩关节发了炎。
菲茨杰拉德的母亲于1936年9月去世,享年76岁,他却没能参加葬礼。母亲的死对他并没有很大影响,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不是个好儿子。在写给比阿特丽斯·但斯(Beatrice Dance)的信里他解释道:“她是个犟老太,不管我再怎么不在意,她都倔强地爱着我,如今她死了,留我一条生路,这倒挺符合她的性格。”在老太太过世前,菲茨杰拉德就在1936年9月号的《君子》上发了篇讣告。《一个作者的母亲》( An Author's Mother )述说了一个为现代世界所困惑的老妇人的离世 。尽管很为身为大作家的儿子自豪,但她读不懂他的书。她的趣味还停留在十九世纪的感伤诗人卡里姐妹身上,在她濒危之际,她们“来到了她身旁,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带领她回到那个她能懂的世界”。
母亲的去世让菲茨杰拉德有望暂时摆脱经济困扰,因为他可以分得她的一半财产,数额达到22975.38美元(扣除他之前向她所借的5000美元)。依照马里兰州的法律,他得六个月之后才能拿到遗产,而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用其中的大部分钱抵了债——他向圣保罗的朋友奥斯卡·卡尔曼(Oscar Kalman)借了5000美元,又向斯科里布纳那边借了2000美元。待到还清个人债务,他手头还余下大约5000美元。随后他花了75美元买了一辆1927年出产的帕卡德敞篷车,停放在阿什维尔。
截至1936年夏天,菲茨杰拉德在斯科里布纳那里欠下了9000美元,而向奥博的借款更是达到了11000美元。大萧条影响了奥博的生意。奥博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上升的欠款总数让他心神不安。他向斯科特解释自己没法一直借钱给他,可这不顶用;菲茨杰拉德不断提出绝望的请求,一会儿50美金,一会儿100美金,因为他的银行账户已经透支了。八月,菲茨杰拉德将一份保险转让给奥博,以此作保抵押自己欠下的8000美金;与此同时,他将保险中的另外1500美金转给斯科里布纳出版社,用以偿清两笔加付款。由于他自己的人生保险只包含60000美元,他这么做其实是在用泽尔达与斯科迪的安全冒险。
1936年的十月斯科迪即将年满15岁,她被康涅狄格州的埃塞尔·沃克学校(Ethel Walker School)录取。每年的学费是2200美元,不过菲茨杰拉德设法降低了数额。从这时起,奥博夫妇成了斯科迪的代理爹妈。他们不时去学校探望,节假日则一起在斯卡斯代尔(Scarsdale)度过。菲茨杰拉德定期给女儿写信,在信里长篇大论谈放纵的危害,而且时常提醒女儿不要步了父母的后尘。他替她选课,想培养她研究科学——不过对此斯科迪并不上心。
至于你的课程,你要是放弃了数学,走捷径上瓦萨学院(Vassar),那你定会成为那些不学无术,毫无性格,只会人云亦云的姑娘中的一个。我希望你能把学校开设的数学课程全部学完。我希望你学物理和化学。至于你的英语和法语,我无所谓。如果要是你到今天还不懂这两门语言,还搞不清楚如何用它们来表达想法,那你就不是我女儿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但在这点上你没法占便宜。
我要你掌握那些基本的科学原理,在我看来,如果没有相当的数学与解析几何知识你是没法学那些东西的。我不希望你明年放弃数学。有些事情我全然没有兴趣,但我会从中学习写作。如果你不把数学和解析几何(圆锥曲线的那几章)学到相同程度,那你就会偏离我为你设计好的道路。我不坚持要你学会微积分,但最简单的东西是成不了大事的。进瓦萨前你得拿到数学学分,而且你人生的一个侧面也将与科学挂钩。
(顾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