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蜜蜂。作为一种动物,它通常被描述为具有典型的所谓达尔文式心智。 [1] 蜜蜂拥有如图1-1所示的目标结构。标记为A的区域表示,在大多数情况下,复制子跟载体目标一致。在这个区域中,很多目标同时并行不悖地服务于复制子(在蜂巢里,蜜蜂拥有促进复制的功能)的利益,以及作为一个连贯有机体的蜜蜂的利益。 [2] 当然,A代表的精确区域不过是一个猜测而已。要点在于,存在一个非零区域B,这里的一整套目标仅仅服务于复制子的利益,而跟整个载体的利益对立。要是通过牺牲自己帮助其他个体,能为基因的传递带来更大的好处,一只蜜蜂就可能牺牲作为载体的自身。比如,蜜蜂可能为了保护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蜂后,跟外来入侵者殊死搏斗,失去蜂刺而死。有时,基因会为了自身利益而牺牲载体 [3] 。理解这一情形的寓意,将对我们理解人类的困境产生深远影响:我们是一种进化而来的、具有多重心智的物种。这是因为,正如在下一章中将要讨论的那样,人脑的某些部分执行的是弱约束目标。
图1-1 所谓的达尔文式生物体(比如,一只蜜蜂)的目标结构。这些区域指出,载体和基因的“利益”在有些地方重合,有些地方不重合。
蜜蜂的所有目标都是简单而纯粹的基因目标。在它们中,其中一些跟作为载体的蜜蜂的利益相一致,而另一些则不一致,但蜜蜂不知道这一点,也很难说它们在乎。谈到基因,基因目标跟载体目标有多大的重叠不是很重要,问题在于蜜蜂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可以对基因利益和相关的载体利益做出区分。
当然,说到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基因利益跟载体利益具有分离的可能性。对于作为载体、拥有自我反思能力的人类来说,这种可能性影响深远。对于人类而言,把基因利益跟载体利益混为一谈,事实上就是把人看成蜜蜂。可有时候,在进化心理学文献中,不少学者就是这么做的。它其实排除了这么一种可能性,即人类能意识到载体跟复制子之间的目标冲突,还能想办法来协调相互矛盾的心理输出。
然而,意识到这些潜在的目标冲突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理解这里谈到的复制子和载体的逻辑,以及它们的含义。对很多人来说,复制子的目标可能跟载体的福祉相冲突,这是一个违反直觉的观点。的确,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观点:进化的运作是为了有机体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复制子的利益。复制子跟载体具有不同的含义,理解这种不同有困难。这一点,在道金斯(1982,51)说的一个故事中得到了揭示。他有一个同事,这个同事接受了一个大学生研究项目的申请。这个大学生是一个宗教原教旨主义者,他不相信自然选择的进化,只想研究自然界中的适应器(adaptation)。他认为适应器来自上帝的设计,而且,他只想研究上帝已经制造出来的适应器。但是,道金斯直言不讳地指出,这种立场寸步难行。那个学生陷入了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中,难以自拔:“上帝发明适应器,谁是受益者?”鲑鱼适应竭尽全力游回它们的产卵地然后死去的方式。要是我们认可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假设,即对于大多数活着的生物体来说,活着而不是死去能更好地实现自身利益,那么,鲑鱼的这种行为显然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要是不掺和耗尽心力的产卵洄游之旅,鲑鱼会活得更久。不过,这种行为的确是服务于鲑鱼基因的繁殖利益。上帝设计这些适应器,是为了活生生的有机体,还是为了它们的基因?生物学的事实很明显,看起来上帝站在后者那一边。
就像道金斯接着指出的那样,那个学生的争辩完全忽略了令人尴尬的要点,“在生命的层级中,对一个实体有利对另一个就有害,而创世论没理由让我们假定,一种实体的福祉将比另一种得到优先考虑……他或许设计了它们以便对单个的动物有利(无论是它的生存,或者另外的东西,比如它的整体适应性),对物种有利,对其他比如人造物有利(这也是通常的宗教原教旨主义者的观点),对‘自然的平衡’有利,或对其他的莫测高深的、或许只有自己知道的目标有利。这些都是经常提及的跟进化观点不相容的选项”(1982,51-52)。当生物学继续寻找适应器服务的目标时,答案最终被找到:它是一种活跃的种系复制子——基因。因此,一种真正科学的态度恰恰支持一种真正古怪的宗教立场。这种立场认为,上帝的恩泽(以他设计的生物适应器的形式)并非指向人类或其他任何物种,而是指向微小的、在细胞内复制的大分子。
在其他著作中,道金斯向普通读者提问。他的问题看起来有点儿诡异,“为什么是人类?”我们现在知道,令人懊恼的是,这个答案来自生物学:人类是生存机器,善于帮助他们自身的基因复制,因此,相互合作构造人体的基因才生存得相当惬意。而且,现在,我们拥有了理解那个无比重要的洞见所需的语言:这是一个令人眩晕的见解。毫无疑问,它是机器人叛乱的第一步。作为载体的人类,破天荒地意识到一个惊人事实: 要是符合自身的利益,基因将总是牺牲载体。 人类独一无二,他们有能力面对这种令人震惊的事实。而且,他们还会借此激励自己,设计出一套独特的认知变革方案。
[1] 达尔文式心智这个术语来自Dennett(1991,1995,1996)的知识塔模型(Tower of Intellect model)。
[2] 尽管看起来有点儿奇怪,面对一个简单如蜜蜂的生命体,谈论跟严格的基因目标不同的“利益”。Sen(2002)认为,事实上,我们的确对非人类的动物下了生活质量如何的判断,而且这样的判断,带着人类中心主义的痕迹,难以避免。最为温和的人类中心主义判断是,动物活着要比死了好。
[3] 我将再次重申这一点,哪怕这可能让人不高兴,即这种语言当然是隐喻。意向性语言用来描述基因的效果,因为这是一种方便的简单说法,更复杂的说法可能是“一种增加行为X频数的基因,跟不增加行为X频数的它的等位基因相比,将具有相对更多的频数”。没有一个使用意向性语言的生物学家会暗示,基因进行有意识的计算。相反,他们仅仅在说基因库中将充斥这样的基因,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影响行为,就好像它们做了计算一样。当然,这里依然没暗示存在有意识的计算。基因有“利益”的说法,跟福特汽车公司或明尼阿波利斯城有利益的说法一样,没什么可奇怪的。就像这些案例一样,基因分布在不同的实体分组中,而这个集体的行为是无意识的,但看起来“好像”在最大化某些数量。因此,“生物学家对自然选择过程中无意识行动的人格化说法的发明,自然而然,可以理解”(Dawkins 1993,22-23)。作者Robert Wright(1994,26)认为,这种拟人化的隐喻将帮我们根据达尔文主义的鲜明寓意来寻找道德。我同意,隐喻能帮着实现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