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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的诅咒

撰文张承志

只有抵达了历史惩罚和天道报应的时点,人的傲慢,以及他们狂热拥戴的利己民族主义,才会从虚妄的梦中清醒。所谓批判思想,也是在这种瞬间才会跳上一级,达到真格的尖锐。

已经近十年了,心里总涌起渴望,想抽出时间静心读读《方丈记》。

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楚。或许“方丈”这个语词刺激了我心里埋藏的一个念头?它起源很早。还在我刚拿起笔牙牙学语之际,一个“黄泥小屋”的意念就潜入了心底。一种紧张,一种对安身之所的执念,成了一个心病,也成了一个文学意象。

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因“社会主义的住宅问题”而诱发的某种生之不安,现在回顾已觉大无必要。只是环顾世相,纷呈精彩,突然想起已从日本购回的《方丈记》。

这本书顾名思义,与一个住居的问题有关。不消说,如今就连资本主义的住宅问题也几番沸腾几回泡沫,若是再次注视人与住的问题,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眼光了。

从冬至夏,我沉湎于此书。此次书评已经动笔,又听说日本大海啸之后它被朝花夕拾,书肆店头,一时充溢着《方丈记》的各种版本—恰似在法西斯抬头的时代,被警察活活打死的共产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也不可思议地畅销一样。

我的感触还是旧式的,来自字面的“方丈”,如刘禹锡的“陋室”。它们对立的另一极,是世间的“瑞相”。

—关于译文需要稍稍说明几句。本文所引《方丈记》段落,乃是根据两个版本的“意译”,且引用中稍有节略,出处只注明《方丈记私记》的页数。翻译外国的古典是一件蠢行,无奈为着引文勉强为之。自知其间必有错误,因而谢罪在先。(堀田善卫《方丈记私记》,筑摩书房,1971年。簗濑一雄译注《方丈记》,角川文库版,1996年第41版)

我使用的《方丈记》不是一个独立版本,而是我常读的作家堀田善卫借《方丈记》抒发胸臆的一部长篇散文,书题《方丈记私记》。在开卷第一行堀田作出声明:他这本书,既不是对《方丈记》的注释、也不是对它的鉴赏,而仅是自己对古典的—“经验”。

我明白,作者虽自知不是注释专家却决意解说古典,为此即便陷入学究的苦恼也在所不辞—其中当然寄托着微言大义。他痛感这种古今写法的必要,不厌铺张,把巨大的篇幅用于典籍梳理和细部考证。不消说他暗自发了大力,自信这一家之言,能与专家分庭抗礼。

自信的原因是:他以这本心血之作,纪念了自己民族的惨败。

堀田善卫把日本败战的最后一瞬—即1945年3月9至10日的东京大空袭,以及那一夜熊熊孽火的阿鼻地狱,当作了读解《方丈记》的个人“经验”。

那是日本民族经历的、大国崛起历史的末日,是日本自改革维新脱亚入欧以来直至最终毁灭的一个象征的日子。那个日子与遭受原子弹轰炸的1945年8月6日(广岛)、以及8月9日(长崎)一起,成了日本强国梦的崩溃粉碎、以及整整一个时代结束的符号。

那天,一名作家还原成了一个难民。那天他的经验更有普遍性。那天他在东京的烈焰火海之中挣扎。一个亲密的女人住在深川,火狱中的他无法前往一探她的死活。四顾烈焰,呛鼻毒烟,他僵硬地走着,似昏迷似暝想。踉跄中,脑际突然冒出了一句古文,是《方丈记》描述安元大火的句子:

火光映衬,遍地通红。火焰不堪风力,撕吹而破裂,越一二町,移动如飞。其中之人,尚余生存之心乎。(p.12)

这就是他“私记”《方丈记》的方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强国梦破碎后、于极限的痛苦中获得的“经验”。他强调个人亲历,笔墨集中于亲身在场的大空袭那一天。行文中随感想所至逐一引用解读《方丈记》,所以此书不失为《方丈记》一个有特色的注释本。

回顾东京大空袭的浩劫在今天已经很必要。那一天,美军B-29轰炸机共150架,对东京进行了“波状地毯式”的烧夷弹轰炸。据东京消防厅公布的数字,共投下100公斤级炸弹6个、45公斤级油脂烧夷弹8 545个、2.8公斤级180305个、爱雷克特龙1.7公斤级740个;烧毁家屋1 820266栋、受灾372108个家庭、死者72172名、伤者20891名。六天以后新的统计数字出来,死者76056名、伤者97961名,合计约17.4万死伤,东京约四成面积夷为灰烬。

东京大空袭是瞄准了东京建筑多为木造房屋而设计的。那一晚借助烈风,处处猛火合流,卷裹吞噬,把半个东京烧成了浓烟恶臭的焦土荒原。

堀田善卫写道:

茫然仰望着烧得火红真赤的夜空……投下的烧夷弹像铁皮屋顶的雪滑落一样,响着异样的浑浊声音落下,有的就在降落中已经喷出火来。通红的天上,在广阔合流汇聚的大火灾的熊熊映衬中,B-29飞机的下腹闪着银色,宛如空中的巨大鱼类来回穿梭,超低空缓缓游进冲腾的火焰正中。始终,我都一直联想着火中游泳的鲸或鲨等巨鱼,已全然没有憎恶之类的感情。(p.11)

……所有人都流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走着。不是哭,是被火和烟伤了眼睛,疼的缘故。也不只是脸上,不少人手上脚上都涂着白色油状的烧伤药。到处都有一种洗眼所,穿着国民服的医生和巡查在那里站着。到了新桥附近,烧焦的尸体进入视野,消防车卡车电车被烧得只剩骨架。我们踢着白铁皮制的细长管状的烧夷弹壳走着,那么多烧空的弹壳,到处地散乱着。(p.32)

只有抵达了历史惩罚和天道报应的时点,人的傲慢,以及他们狂热拥戴的利己民族主义,才会从虚妄的梦中清醒。所谓批判思想,也是在这种瞬间才会跳上一级,达到真格的尖锐。

显然,堀田善卫想一笔清算日本的战争问题,并借《方丈记》的古典记事,让自己的清算包含历史的意味。所以,当行文言及了日本人一般不敢出言放肆的天皇,他的用语骤然逸出常规,激烈而刻毒:

有一个如启示一样向我靠近而来的东西。自满洲事变以来,作为经营一切战争的最高责任者天皇,以他为开头,一切的住宅、事务所、机关,都已经被烧毁了。若是连天皇都成了罹灾者,也就是说成了难民的话,那就都结束了。结束了,也就是说,又是一个开始。……简直好像混账说话,但它又确实像启示一样向我走来。从上到下,从军人到民伕、从天皇到二等兵、全部的全部,要是都成了难民……(p.33)

节骨眼上他批判的锐度,令人吃惊。尤其是那一天他的体验中,偏偏有天皇本人的出现。3月18日,天皇对烧毁惨重的下町地区进行所谓视察,报纸上大字印着:“御徒步于焦土。”而堀田目击到的是:

从小豆色的、在好天气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汽车中,天皇穿着军服和打磨锃亮的军靴走下了车。他佩戴着巨大的勋章,而我在避开了宪兵的眼、像工厂废墟一样的水泥墙旁边,估计也就隔着不到二百米的距离。……

我蹲在……水泥墙下。人们跪坐地上,流着泪小声嗫嚅:陛下,全因我们努力不足,被烧成了这样。实在对不起!……

在富岡八幡宫的废墟,高级的军人或职员们打开地图靠近桌子,轮班行着最高的敬礼,不知作着什么说明或报告。据我看来那完全是一个古怪的、与现实的大火与烧剩的残迹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异样的仪式……

在这仪式的里面,无需赘言,有的不是生而是死。而且那死,不管谁怎样说,是被强迫的死而没有自己情愿的死……而此刻,对这些死负最高责任的人突然毫无预报地出现眼前,作为现实这无法相信。这属于理解不可能的事。(p.57-60)

那次裕仁天皇的“焦土视察”,从早晨9时出发,先在富岡八幡宫下车,然后经汐见桥、锦系町、押上、驹形桥后,经由上野于10时回到了宫城—时间只有一小时。

作者目击着焦土上的仪式,愤怒和思考并发。“从天皇到二等兵要是都成了难民”—在一派冲腾的语言倾泻中,他突破了语言的封锁,直指天皇与帝国,抵达了东方知识分子很难达到的对不义祖国的诅咒。

这是激情更是义愤,是人类的良知在祖国实行不义的尽头,毅然选择抗议与诅咒的勇敢行为。

他显然意识着命题的巨大,他不想把毁灭惨剧仅终结于一笔诅咒。作为也许是日本最自信的知识分子,他更想借托文史,以悲天悯人的姿态,追究日本大国崛起“经验”的深处。于是,一册特别为风流雅士爱读的《方丈记》,一篇12世纪孤独僧人的古文,就被选中了。

《方丈记》不仅与白居易等中国大家文脉相通,还与日本的其他古典比如《平家物语》渊源复杂。时代的经典、流传的名作,在衍生路上总会滋生各种枝蔓,所以选择《方丈记私记》来读《方丈记》,也是个避开纠缠的办法。

如今的读书,大多有紧迫的目的。读一部描述古代灾变毁灭的书,需要一个合适的人,以他目击的现代灭亡作为注释。

早在对它进行版本与真伪的讨论时,源自中国的隐逸思想就被再三强调。2011年东日本大震灾之后,《方丈记》更被出版业发掘出来大炒,说它是最古的“灾害文学”,为这“列岛之上总被曝晾于致命的自然威胁之下的人”,提供了一种解说的虚无观。

隐逸虚无的清谈,其实不足为训。无论外国读者或者堀田善卫,他们感兴趣的,一是古典描写的连环毁灭,二是古人罕见的持身方式。

《方丈记》集大成地收录了人能体验的一切灾变,所谓“地、火、水、风”。实际上它逐项描写了古代五大灾难:大火、暴风、地震、饥馑,以及迁都。

堀田也首先从大火入手,这正是他亲历的“经验”。他把1945年3·10东京大空袭的烧夷弹大火、与古人鸭长明描写的安元三年(1177年)京都两场火事合写一处—业火合流,火狱重叠,这一节是堀田善卫《方丈记私记》写得最震撼的部分。

那两次火灾密集发生在紧接的两年。京都人居然尚能调侃,称其为“太郎烧亡”和“次郎烧亡”。堀田考据说,鸭长明是个讲究亲身在场的人,所以比之有关古籍,唯《方丈记》自发火点开始着笔:

传云火源乃自樋口富小路,或自舞人宿泊之小屋而出。随风所向,移烧各处,竟如开扇之状,次第扩展延烧。(p.14)

虽然“舞人”的细末不易深考,但这一笔却反映了鸭长明的严谨。在他的笔下,火不是向天空攀登冲腾,而是朝地面碰击舔烧。这种烧法,恰恰在东京大空袭那天也被堀田目击,今名为合流火灾。

如今,可以在网络上看到好事者在古代京都平面图上标明的“太郎烧亡区域”和“次郎烧亡区域”。看图才有实感,真是烧光了近半个京都!诸书中有载烧掉了三分之二的,而《方丈记》称三分之一:

人或呛噎浓烟而伏倒,或为烈焰卷吞而即死。或一身虽幸免而逃脱,然不及取出资材,七珍万宝,尽为灰烬,其费几许。此度公卿家十六被烧,至于其外不及知数。总计都中,约至三分其一。(p.14)

灾难之第二项是暴风。文献中称之“辻风”(つじかぜ),大约就是龙卷风。

又治承四年(1180年)卯月之时,中御门京极近处起甚大之辻风,吹六条一带尽成荒地。笼卷三四町之方圆,其中家屋或大或小,不破者并无一轩。或倒如平地,或仅存柱桁。门为之夺,竟远置四五町之外。垣墙荡然,与邻家早合而为一。又何论家中财货,早尽数抛入空中。至于桧皮茸板之属,均若风中之冬叶零乱。尘埃卷起,如烟飞立,目不能开。嘶吼震天,难辨人声。即便地狱之业风,想不过如此。(p.36—37)

五灾历数,接着是地震及饥馑。他的地震描写被网虫拿来与东北大地震对比,据说惊人准确,本文略。而对养和年间(1181—1182年)的大饥馑,《方丈记》笔笔白描,令人过目难忘。

又,岁久失忆,想是养和时事:二年之间,世中饥渴,遂至惨态。某年春夏旱魃,某年秋冬大风洪水。不运连续,五谷难实。因之虽有春播夏植,并无秋刈冬储。国之民众,或舍地出境,或忘家趋山。上虽诸般祈祷行法,却未见其证。……为应急将各类财物点滴出卖,状如舍弃,竟无人为之一顾。交易既成,重粟而轻金。路边已充斥乞食,悲愁之声满耳。

前年幸而得过。新年开始,正思改直纠正,无奈疫疠来袭。唯见其之日剧,却不见其形踪。如是,世人无不饥饿,且逐日以增,渐渐至于限界,正所谓渴水之鱼。行至终末,人皆头戴斗笠,足缠裹腿,待打扮齐整,径自叩户乞食而行。……筑地之侧,路之边畔,饿死者不知其数。更收拾乏术,香世界腐变充满,目不能睹,更毋论堆积河原,遮断车马之路。……

仁和寺有隆晓法印其人,悲于不知其数之死,每见一尸首,便于其额写一阿字,以使结成佛之缘。不详其数,仅数四五两月,京之一条以南九条以北,京极以西朱雀以东,即写四万二千三百有余。(p.72—77)

此文娓娓道来,不急不火。文中写及一些细节,如打扮行乞的京都人,后文中还有卖柴的种种,都于细腻中存一丝哀怜,悬梁不去。

与龙卷风同年发生的迁都,也被作者视为灾难一种。他的观察很特殊。既是迁都,所谓灾难就不是家破人亡,而只是乱世的征兆。

古京已废,新都未成。毋论谁人,惶惶然皆作浮云之想。原在此地者,愁旧地之失。新移此地者,叹土木之难。路边所闻见,应乘车者却竟骑马,应着衣冠者尽服直垂,京之风习如此速改,无异边鄙之士。书中有证,谓乱世之瑞相。(p.70)

开卷到了这一页,突然看见“瑞相”一语,文章陡生亮色。或许翻翻辞书就可以查出这个词,但它也是一次显现于语言的神秘。一笔“瑞相”,点破无数,戳透了一切的太平盛世和虚假繁荣,使人如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这个用语,堀田善卫也有类似的震惊。他在简直是充满快感地诅咒、幻想一片“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白茫茫大地时,也曾盯着“瑞相”一词久久呆坐:

这里使用了叫“瑞相”的、通常该意味吉兆或好迹象的词。我带着某种恐怖畏怖的感觉以及奇异的联想,曾长久地长久地注视着这不吉且异样的、叫做“瑞相”的词汇,任时光度过。(p.52)

“乱世的瑞相”,是鸭长明一部古典中宛若点睛的重重一笔。它是瑞相,而不是情理之中的凶兆。而瑞相兆末日,预言在劫难逃的灭亡。它可能来自典故,也可能源自民俗,在看不见的造词意识里,静静潜伏着唯东方才有的、可称残酷的平淡。但我想这更是语言学对社会判决的介入;它以这个用语,清算了累计的罪行,倾吐了最后的愤懑。它怪异而醒目,如一个诅咒也如一句谶语,它以吉说凶,如一个冥冥之中的警告者。

正在描述末世诸相,《方丈记》却笔锋一转,话题指向方丈,转而写了一篇住宅问题。于是它与中国的先哲一脉沟通。确实,“方丈记”三字使人联想的,首先是“陋室铭”。但《方丈记》用典多出白居易,似乎日本对刘禹锡知之甚少,而喜欢吟诵白香山。而且他们对著名的“三吏三别”也谈论不多,偏爱的多是浔阳江头、芦叶荻花。

我好奇的是,古代的先哲,为什么都喜欢把命题指向住居呢?

我猜那里埋藏着某些古人的“经验”。但堀田的《私记》写到后半、被文章推近到“方丈”以后,恰恰缺乏个人经验可写了。一旦他被迫对古典考据炫技,就失去了前半那种振聋发聩。

在灾变描写的前半,他把1945年3月10日东京大空袭与《方丈记》的灾害描写置于一处,这使《方丈记私记》跳出了日本文人对《方丈记》的赏玩旧套。不仅书成了对古典的出色解读,作家也抵达了难得的历史高度。

但是一路写到此处,个人的度世方式与价值观被推上前台,事情复杂了。单凭只因社会认可便恣意文笔的作家经验,不能顺理而成章。顺便说,这一次我读堀田的《私记》,包括以前读他关于西班牙的作品时,都禁不住为日本居然有如此被出版界与读者宠惯、仿佛天赋特权的作家而惊奇不已。好一个幸福的作家,如此恃才率性,如此不知收敛!但他却被文坛容忍、社会尊敬,留下了那么多涂抹挥洒。

只是,文采在面对一间方丈时,显得单薄了。

鸭长明并非生而愤世。他不仅曾经面对宽敞仕途,而且曾相当靠近权势的核心。他的祖母是皇室亲王的侧近,父亲是京都首要神社的神官。孩提时代他就被授从五品,出世不久又被选作御用文人(和歌所寄人),地位早已剔离出了芸芸底层。然而他注定不会在谦恭唱和中,住豪宅并终老自己。既有命运的簸弄,也有天性的狂傲—总之,曾有均已化为乌有,他住进了一间草庵。其间发生了什么,已无法深考。在对文章的欣赏中,作者人生的一些要紧事被遗失了。

我猜鸭长明的取道包括方丈结庵,大约是被动的。也就是说,靠的是历史在背上的猛力一击。但也不尽然,人的遗传气质是更基础的动力。遭逢大事,关口之前靠的是个人的决意以及行动—如这罕见的结庵深山。

就文章而言,往往一瞬的醒悟、一句的美文,都要靠呕心沥血甚至斩断后路才可能获得;鸭长明也应遵循此理,否则《方丈记》怎会在日本由他写出?

《方丈记》是难懂的。它似乎隐去了身上真事,在风流文字的烟雾下,深藏了思路。它先细细历数火灾饥馑等五大灾害,再纵横古今大谈隐居。借助辞藻,把一间方丈草庵从南到北、自春至夏、由墙及门、叙述得有板有眼。恰如世人营建豪宅一般,它一气遣词造句,营造了一篇美文。

草庵描写篇幅不厌其长,竟然与灾难描写相仿佛。遣文用字之间虽然饱受中国古典尤其白居易草堂短章的影响,而一旦涉及佛教,发人深省的日本思路便跃然纸上:

若厌于念佛,读经心不能忠实,可自歇自怠也。既无前来妨扰之人,更无对之羞耻之客。纵不修戒口行,凡独居难致口业。何论谨守戒律与否,既无忌戒之境,何从违破之有。…… (p.193)

“瑞相”出现并警告的原因,是诸般罪业的叠加。罪业积重,终末临近,但人却不知死之将至,拼了性命买房盖楼。从鸭长明目击的古代造屋,到当代横行的房地产泡沫,末世的迹象奇怪地与人的营造房屋密切相关—这真令人费解,但又千真万确。

鸭长明在开篇先确认了这个现实。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开头那两句:江河之水不息而流,其水已非原来之水;世间人与人之住居,宛如流水无一刻停滞—只不过,他虽然正视流水一样的住居现实,却不想对之屈服。既然坚信结局的毁灭,他就选择了方丈。

所谓造旅人一夜之栖,若夫老蚕之作茧。……广阔仅有方丈,其高约在七尺。(p.179—180)

与方丈对立的一极,是愚众的营谋。一篇之中最要紧、或者最善意的一句话,或许就是这句劝诫:

人之所营,皆属愚昧。其中,尤以于危险如斯之京都,营造家屋费财烦心者,最为无聊愚劣。(p.33)

一个“营”字概括了人愚痴的蠢动。

堀田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段,才浮想联翩,为他的《方丈记私记》找到了“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一笔点睛。为注释这个“营”字,我曾想去腾讯新闻抄点新鲜趣事,但开卷眼花,还是作罢。

不用说,“营与方丈”的对立只是潜层的涌动,房屋的泡沫正被众人吹得起劲。虽然日本的网虫在热议鸭长明,书店门口也有人站着读《方丈记》了—但那永远只是少数,人仍执着于愚蠢之“营”,从血统相袭的房屋营建,到人生物欲的孜孜营谋。

日本人对这篇草庵山水的意境,爱不释手。尤其有名士情结的人,对它更一段段烂熟于胸。

黑泽明在逝世前推出的谢幕意味浓厚的作品《Mādadayo》(まあだだよ,即小孩藏猫猫的喊话“还没好哪”),其中有一个情节:3·10大空袭之次日,房子已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方圆左近,只剩一间火柴盒般的小门房。主人公老教授(诙谐作家内田百闲乃其模特)与夫人并肩一坐,小屋立刻挤满。案上摊开一本书,正是《方丈记》。

那个镜头的雕琢感很强。显然想重现“方丈”、制作调侃的意境。电影中还有几处提及这部古典。堀田善衞《私记》在描写到东京大空袭时也提及了内田百闲的《东京烧尽》,似有“同为方丈记中人”的认同。(p.75)不过黑泽明这部辞世之作讴歌的,依然是一派乐观的表示、是生之愉悦和壮心不已—其实与《方丈记》的暗示未必一致。

无独有偶,老幼皆宜的动画片导演宫崎骏,甚至要把《方丈记私记》拍成动画片。毫无疑问,用动画手段把3·10东京大空袭及古代京都大火合为一集呼应表现,一定会效果极佳;而我感兴趣的,是动画片是否真敢把那声抗议喊出来、把那个关于“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思想表达出来。不知为什么,似乎这动画片被搁置了,据说已有一些半成品,在某地被收藏。

所有的达观诙谐和老来童状,只要不是那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再现;只要不是那种太过愤怒乃至无言、诅咒尽头终于失语的心情表达—就不能说体现了古典的本意。不管是谁,包括黑泽明和宫崎骏,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只要依然怀着对自己国家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结,他就一定将败于肤浅。因为12世纪的鸭长明已经与祖国做到了彻底的彼此他界。因此他笔下的一间草庵,他关于毁灭的谶语—才能获得不灭的价值。

毁灭的主题,在种种“瑞相”衬射下恐怖而不吉。它就在明日守候,等着蝇营狗苟的愚众。而方丈之庵一直在对抗“瑞相”。没有罪孽尽头的死灭,没有五灾加顶的恐怖,就无法理解方丈的抗议。

文字愈是白描简练,灾难就更加逼真临近。而宗教一直静静地一旁陪伴,给叙述涂上讽己悯人的佛意。“唯鼓舌根,虽无所求,仍念阿弥陀佛二三遍而终。”

罪深业重的世界必将毁灭,如呼喇喇的大厦倾。“吾却自爱一间之庵”,如今方丈是他与世界对峙的堡垒。(p. 237—238)

他终于一职未就,一文不名,悲天悯人,哀其营营。他俯瞰着都城高楼,寄身于方丈文章。而世界似乎也就为他而成立了,他以后的知识分子中,有人敢于诅咒“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难民”,敢于抗议不义的祖国。

2006年秋购书于神保町,2014年春完稿 6i5XEy6tn6lJD5OJ2RxofvObWWHZC3qT7KCsuTzPmg/2SQBvFNAvmVhfhs7OlM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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