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卡锡的故事里,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首先,他的家庭算是稳定的。注意力缺失症不是任何人的错,对此我们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不当的教育方式会使注意力缺失症的状况更糟,但并不是其成因。我们仍不能十分确定原因是什么,有证据显示很可能是遗传因素,但是我们知道这不是因为父母不称职。
麦卡锡的高智商使别人很难发现他有注意力缺失症。当一个孩子很聪明、成绩又很好时,我们比较不会想到他可能有注意力缺失症。这是一个错误观念。许多聪明的孩子都有注意力缺失症,这些孩子如果没有被诊断出来,他们的聪明会使他们惹上更多麻烦,而不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另外一点是,患有注意力缺失症并不等于宣告无望。诊断之后,有的孩子或家长会误以为注意力缺失症是一个医学上的复杂名词,是在告诉他们这个孩子很笨。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常有一种心态,就是觉得自己有缺陷,因此老师和家长必须给孩子做好心理建设。虽然有注意力缺失症并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但也不是令人绝望的事。只要治疗得当,他们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和潜力。
麦卡锡的故事也提醒我们,注意力缺失症的原发性和次发性症状不同。原发性症状指的是注意力缺失症本来有的症状:分心、冲动、静不下来。次发性症状是最难治疗的,它是注意力缺失症而引起的连锁反应:自我形象低落、沮丧、无聊、挫折、惧怕学习新事物、人际关系不好、滥用药物或酗酒、偷窃,甚至因为长期的挫折而有暴力行为。越晚发现,次发性问题越严重。许多成人有注意力缺失症却不自知,他们对自己抱着各种负面评价。他们可能很没耐性、静不下来、易冲动、直觉强、有创意、有始无终以及无法维持长久的亲密关系等。他们通常自小就有自我形象的问题。越早诊断出来,这些次发性症状会越轻微,也越能早日开始学习如何和自己相处,不至于被贴上各种标签。
由麦卡锡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症状都是渐渐形成的,就像一个人的个性和理解能力也是渐渐形成的一样。注意力缺失症的症状不会一直保持不变,它的影响也不会一直保持不变。每一个发展阶段都可能有不必要的困难,只要注意力缺失症仍未被诊断出来。即使诊断出来了,困难也是难免的,只是我们现在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虽然我们多数时候都在谈注意力缺失症对学习的影响,但是它对人际关系的影响也不容忽视。麦卡锡的朋友感到他和大家格格不入,认为他太以自我为中心。成人往往会误解这种孩子的情绪。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比较不会注意到别人的细微表情或暗示,因此不容易与人相处。其实他们只是弄不清楚状况而已,他们越弄不清楚状况就越容易因受到挫折而生气,或者他们会不与人来往,从而人际关系就越来越糟糕。人际问题和学习问题一样,长期下来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生活能力。
麦卡锡所面对的家庭问题确实很严重,这是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主要痛苦来源之一。注意力缺失症儿童往往成为家庭纠纷和婚姻问题的中心,家长的愤怒和挫折使他们对孩子也对彼此发泄,很快,这个孩子会成为所有家庭问题的代罪羔羊。这种情形在学校里也会出现,两三个注意力缺失症儿童就可以把快乐的教室变成战场,把善良的好老师折磨得疲惫不堪。注意力缺失症绝对不是个人问题,它会影响整个家庭以及学校班级的和谐。
下面的一个例子讲的就是一个家庭的故事。
泰瑞莎和马特是一对不孕的夫妻。泰瑞莎是小儿科护士,在医院认识了大卫和丹尼这对双胞胎兄弟。泰瑞莎说:“他们当时三岁,是小儿科的住院病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他们。他们的确是发育不良,不过他们是因为社会问题住院的。”
“在急诊室就看得出来他们的母亲无法照顾他们。他们在医院待了三个半月。我每天都会看到他们,他们并不健康,可是每天还是到处乱跑,他们非常渴望受人注意。任何人注意他们,他们就会喜欢这个人。当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兴奋地爬到我身上。”
在领养和寄养的孩子中,注意力缺失症儿童特别多。有的人认为注意力缺失症儿童的父母有可能酗酒或吸毒,而这样的人比较容易抛弃他们的孩子或者是被政府剥夺抚养权。
总之,大卫和丹尼被寄养在泰瑞莎和马特家里。在和社会福利局交涉很久之后,泰瑞莎和马特收养了这对双胞胎。可是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大卫和丹尼野性难驯,他们总是动个不停,乱吃东西,无法像同龄孩子一样和人正常说话。泰瑞莎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不对劲,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当然,有部分原因是他们三岁之前没有稳定的家庭生活,连基本的饮食营养都不能得到保证。我们不知道他们三岁之前的生活对他们的神经系统造成了多少损害。
即使他们在新家庭中得到了充分的身心安顿,但仍然有许多问题。泰瑞莎说:“他们有行为问题。他们几乎要被幼稚园退学,因为老师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他们活力充沛、冲动、不肯睡午觉,随意拿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们在外面想爬到两米高的杆子并从上跳下来,虽然他们才四岁,但他们绝不会犹豫。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任何控制力。带他们去看心理医生时,医生建议送他们去特殊学校,以便处理他们的‘情绪问题’。”
接下来的几年,这两个孩子在一家特殊幼稚园接受治疗。学校觉得,因为他们是被生母“抛弃”的孩子,他们潜意识中压抑了许多感情,因此才有这些行为问题。泰瑞莎对这个诊断极不苟同,但是因为社会福利局的要求,她仍然继续让他们接受治疗。当时她还没有正式收养这两个孩子,必须听从社会福利局的要求,否则孩子就会被领走。
上了这个特殊幼稚园之后,两个孩子的情况并未改善。正如泰瑞莎说的:“学校有好几个老师,可是他们似乎什么也没学会,我还得另外请家教。现在他们都快八岁了,可还不认识数字。我以为他们在学校里可以学点东西,可是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学阅读、写字或算术。他们每天花15分钟学这些东西,而其他时间都在做心理治疗。心理治疗就是一群小孩子坐成一圈,讨论大家的问题是什么。如果你不讨论自己的问题,你就得罚坐;如果你不说意见,你也得罚坐。罚坐就是你得坐在一个大人的腿上。如果你反抗他们,不肯坐在腿上,就有两个大人抓住你,直到你可以‘控制自己’为止。”
“大卫和丹尼就是那种不肯控制自己的孩子。大人越是这样限制他们,大卫和丹尼就越反抗。他们回家会说今天谁又流鼻血了,因为老师抓住他的时候,他的脸撞到地上。大卫和丹尼常常被抓住压在地上,一个人抓手,一个人抓脚。一年之后,他们比我还清楚怎样抓住一个失控的人。我在小儿科做了那么久,都没他们厉害。他们完全知道怎样使力,怎样使人动弹不得。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常常被这样抓着。”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他们不肯谈自己的问题,才被限制行动。
“因为他们不肯谈自己的问题,或者不肯参加别人的讨论,或是在团体治疗的时候嬉闹,或是看窗外,或是站起来走动。丹尼总是较好动一些,会影响到别人,他倒不会随便乱说话,而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比如倒立。他有好几年都一直喜欢倒立。”
“老师就是这样对待他们两个的,总是在问他们为什么不肯谈他们的生母,并要他们谈谈生母抛弃他们的这件事。老师一直反复提到‘抛弃’这个词。我和马特通常会告诉他们实际的情况:他们的生母精神状态不佳,无法照顾他们。当然我不是这么直接说的,我会说他们的生母有一些困难,没办法亲自照顾他们。她爱他们,她要他们,她还努力争取过他们的抚养权,但她还是无法亲自照顾他们。而学校却一直在制造对立的信息,一直给他们强化妈妈不想要孩子的印象。我向学校抗议,告诉学校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应该这么说他们亲生母亲的坏话,而且这根本不是真的。可是学校却一再坚持他们的做法。”
“学校觉得两兄弟需要更多治疗。”泰瑞莎说:“根据心理测验结果,他们建议让丹尼读四级学校。四级学校就是公立学校中使用法律所能允许的、用最严格的方法管理孩子的那种学校。他们也建议让大卫读五级学校,这个学校是比精神病院再轻一级的学校。除了情绪问题之外,他们仍然没有诊断出任何其他问题。他们只会说丹尼和大卫没有任何希望。学校觉得他们的智商低,加上痛苦的童年经历,因此他们不可能有任何进步了。”
泰瑞莎和马特都不相信学校的话。争取了很久之后,他们终于得到社会福利局的许可,把两个孩子转到一家普通的公立学校。这个学校里有一位学习问题专家,他建议他们检查一下,看看这两个孩子是否有注意力缺失症。
有时候,寻求其他专家的意见是必要的。丹尼和大卫以前的学校里都是一流的心理专家,他们觉得孩子的问题来自于情感创伤引发的行为异常。这也没有错,只是一旦意见成形,再要修正就很难。诊断之后,有些专家会只采取某种角度看事情,家长必须再寻求其他专家的意见才不会错失正确的诊断。
泰瑞莎和马特听了学习问题专家的建议,让孩子接受测试,发现两个孩子都有严重的注意力缺失症。他们以前接受的那种治疗,是针对潜意识冲突而设计的,对注意力缺失症儿童不但无益,甚至有害。
泰瑞莎继续说:“我们九月带他们来你这里。我觉得管不动他们了。在家里,我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意外太多了。我记得某天有客人来家里,丹尼在客人面前一直翻跟斗,翻了一个半小时。我没放在心上,因为他平常就是这样。客人是个护士,她说‘泰瑞莎,你知道吗,我没有恶意,可是你不觉得丹尼一直翻跟斗很奇怪吗’?我说‘是很奇怪,可是他就是这样呀,他就是活动量很大’。”
“可是真危险。他们可能会互相伤害,迟早有一个要受伤。我决定试试其他方法。我让他们自由发展了一年……”
“我带他们来你这里,给他们服药。大概是开始服用利他林两个星期到一个月之后,他们的转变很惊人。老师吓了一跳,这两个破坏力极强的孩子,竟然能乖乖地坐在那里上课。大卫以前坐不到五分钟就会把桌子弄倒,现在都不会了。”
“他们现在都在念普通班级,加上资源教室的补救教学。他们还是有问题,可是其他孩子也有自己的问题。他们的行为不会总是规规矩矩的, 我猜他们永远不可能像同龄孩子那么成熟,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们大概总是会落后一些,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比别人差。可是没关系,这个我们能处理。”
“他们现在念四年级了。他们在两年里完成了四年的学业。人家说他们不可能有出息,认为他们不可能念普通学校,结果他们在两年里念到了四年级。他们上一张成绩单里每一科都及格了。大卫这学期偶尔打过架,但是老师们都觉得他们很聪明,同学们也很喜欢他们。他们过得不错。这是一家很严格的学校。老师说只有丹尼和大卫是新学生,别人都是一年级就入学的,互相认识有四到六年之久了。”
“丹尼和大卫在一年半前开始学钢琴。钢琴老师说他们两个都比她期待的程度至少成熟了六岁,丹尼的成熟程度甚至已经相当于高中生了。他们听的、弹的都是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这些名人的伟大作品。他们非常有才华,他们也学习跆拳道,学了三四年,去年两个人都得了奖。跆拳道教会他们专心、遵守纪律以及各种他们需要的东西。”
“他们的体育非常好,只要他们想学,任何运动都学得很好。他们俩在学芭蕾舞,已经上台表演过。他们学踢踏舞,也上台表演过。整个学校只有他们两个男孩表演。马特和我没有逼他们学这些东西。我们谈过很多次,我们认为他们学的太多了。除了学这些之外,他们每天练三四小时的空手道,还学体操。他们被视为天生体操好手。他们还踢足球,我曾让他们不要再踢足球了,他们的教练非常失望,因为他们是队中的明星球员。我跟他们说:‘你们有太多功课和太多练习,你们不能什么都做。’他们很伤心,他们不肯丢掉任何一个爱好。我们光是为了缴这些学费就快要破产了!可是他们不肯放弃任何一样活动。丹尼以前觉得芭蕾舞是女孩子的舞蹈,现在他爱芭蕾舞,已经对上台表演迫不及待了。他们的跆拳道练习对跳舞也有帮助,他们的身体弹性非常好。”
“我很担心……我担心自己对他们的要求太多,担心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讨好我。可是他们就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个爱好。我真希望他们能少学几样东西,我希望能省点钱!我们每个月花1 000美元在这些活动上,这还不包括比赛和制服呢。”
“可是这一切都值得,他们需要发泄精力。我们要他们准备好去面对青春期。我们努力不让他们交上坏朋友。我很担心,丹尼还是非常冲动,说不定他会闹出什么事。”
“这两个孩子……如果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怎么帮助他们,说不定早就是小天才了。而那些人让我们相信这两个孩子心理异常,当时他们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心想,天啊,我们惹上了什么麻烦?我们得一直养着这两个孩子!我们现在相信,这两个孩子希望无穷,只要他们有兴趣,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让我再说一件事。我想谈一谈孩子被误诊之后,错失好几年早期治疗的经历。”
“作为父母,我们的自责很深。尤其是我,身为小儿科护士,却任由这件事拖了那么久。你会觉得……我的意思是,我会觉得那三四年,我失职了。我觉得对他们的沮丧有责任,我没有好好照顾他们。他们原本可以比现在更好,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够比现在好多少。”
“我的罪恶感非常强。马特也很自责,但是没有我这么强烈。”
我问泰瑞莎,这对她的婚姻有没有影响。
“注意力缺失症儿童的家庭都会遇到相同的问题,尤其是多动儿的家庭,一定会受到影响。我猜许多婚姻会因此而终结。在我们的例子中,我们还有心理治疗学校的创伤经历需要面对。这些经历不但伤害婚姻,也制造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夫妻之间有太多不愉快,不论发生什么事、没发生什么事或者应该发生什么事。不过,如果我们没有这两个孩子,如果我们没有下决心支持他们,也许我和马特现也不会在一起。”
大卫和丹尼的故事给我们很多启示,最重要的是精神科医生的诊断多么重要。如果这两兄弟的问题始终没有被诊断出来,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泰瑞莎和马特都是极坚强、肯付出的父母。他们经历了一场噩梦,现在正试着把生活稳定下来。虽然孩子们的注意力缺失症得到诊断且开始治疗,但问题并不会全部消失。如何管理有注意力缺失症的患儿是一个终生的课题。
如果我们要选出注意力缺失症儿童的代表,大卫和丹尼是最适合的人选。想想他们面对的不利条件,实在很难相信他们现在的表现会这么优秀。我现在每个月会与他们面谈一次。他们通常穿着跆拳道的制服,冲进我的办公室,征求了我的许可就立刻玩起来了。看着两个穿着跆拳道制服的大男孩,听他们谈莫扎特和巴赫,实在是很奇妙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