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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总爱向别人讲述自家孩子的故事,但他们并未觉察到孩子们也在竖着耳朵听。记得最早有关我的一个故事发生在我一岁左右。母亲经常不厌其烦地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们听。某个大冷天,母亲放我在婴儿车里推去公园玩。“其他宝宝的脸颊都浮现出健康红润的颜色,”她说道,“可埃利奥特却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就是这样一个一脸病容的孩子。”每每听到母亲提及此事,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尴尬,因为我没能像其他母亲的宝宝那样漂亮,这让我心生歉意。

出生贫民区

1932年我出生在马萨诸塞州切尔西。这是个贫民聚集的城市,隔着米斯蒂克河,与波士顿遥遥相望。切尔西城里布满了垃圾场、二手衣店和储油罐。我三岁时全家搬到邻近的里维尔,那里也是一个贫民聚集地。由于坐落在萨福克·唐斯赛马道和万德兰赛狗道之间,里维尔市里随处可见小本钱的赌徒、赌马人和形形色色的粗鄙之人。这里的主要产业就是赌博。但里维尔的优势在于它是一座海滨城市,拥有一个不错的浴场和一条木板道,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木质过山车。我对年轻人的建议是,如果你不得不住在贫民区,务必选坐落在海滨的地方。

喜剧演员山姆·莱文森(Sam Levenson)回忆他在布鲁克林度过的孩提时代时,对埃德·沙利文 说:“那时我们其实很穷,但我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句感人肺腑的话语却与我的经历不符。我们贫穷过,而且完全知晓。对那段经历,我有着栩栩如生的记忆:没有供暖设备的严冬,为了驱除寒意,我们饿着肚子早早上床,用毛毯和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没钱修补鞋底的破洞,我只能把硬纸板塞进鞋里;没钱买新衣,总是穿哥哥嫌小的旧衣服。我记得有一次因为拖欠房租,我们被迫半夜搬家。我还记得因为经济拮据和父亲无力养家糊口这类问题,父母声嘶力竭地争吵。

我父亲名叫哈里·阿伦森,1909年他8岁时全家从俄罗斯移居美国。13岁时他辍学了,在波士顿推着一辆手推车沿街叫卖袜子和内衣。后来他挣到了足够多的钱,开了一家小服装店,改在柜台后兜售袜子和内衣。我母亲叫多萝西,在10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他们都出生在美国。母亲的父母也是俄罗斯移民,其父本·范戈尔德是个裁缝,靠着经营一家名叫“范戈尔德店——最棒!”的男式晚礼服出租店,逐渐跻身中产阶级。母亲的几个弟弟靠着努力工作摆脱了贫穷,分别成为医生、牙医、手足病医生和小业主。

我父母在1927年结了婚。从两方面来考虑,母亲都觉得自己下嫁了:一来,父亲连小学五年级都没念完,母亲却一向以自己的高中毕业学历为傲;二来,父亲是新移民,而母亲出生在美国。不过当时母亲已经27岁了,那年头这种年纪很难找到丈夫,况且哈里还是一位家底殷实的服装店老板,还开着一辆新款轿车。婚后不久,父亲就买下了第二家店面。那段时间他们过着富足的生活。对于从手推车叫卖起家,到拥有自己店铺的奋斗经历,父亲倍感自豪。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贾森出生于1929年,时值美国股市大崩盘后不久。我出生于1932年,6年后有了妹妹葆拉。

1935年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父亲的商店倒闭了,银行没收了我们抵押的住所,我们变成了穷光蛋。直到美国参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贫困中挣扎。伴随着物质匮乏,我们也成了精神上的穷光蛋。父母对任何观点或思潮都提不起兴致,他们从不讨论政治、音乐、艺术、历史或时事。尽管母亲自恃高中毕业,我却从未见她读过一本书。家里仅有的书籍是《圣经·旧约》( Old Testament )和一些希伯来语祈祷文。母亲的主要消遣是收听日间肥皂剧广播,特别是《海伦·特伦特的罗曼史》( Helen Trent )、《女孩桑迪》( Our Gal Sunday )和《凡人比尔,哈特维尔镇的理发师》( Just Plain Bill,Barber of Hartville )。父亲的主要消遣则是赌博。不幸的是他赌瘾很大,什么都赌,赌马、赌狗、赌棒球赛,甚至还赌三分钟内将有多少辆轿车经过雪莉大街和北肖尔路的拐角。

母亲一直不能原谅父亲让全家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境地,她将之归咎于父亲好赌以及缺乏经商才能。商店已经赔钱了,父亲还不肯解雇员工,而且依然习惯性地赊账给好赖账的顾客。“一旦这些家伙挣了钱,就会到别家商店购物,根本不用和你打照面!”母亲斥责父亲道,“况且自己家都三餐不继,你哪有钱给员工发工资?”

自我服务的偏见
Self-serving bias

将失败和不好的事情归因于外部环境,将成功和好的事情归因于自己,如个人的性格及特质。

父亲则将家境贫穷归咎于经济大萧条,他的蓝领顾客们丢了饭碗,所以不得不赊账。我10岁那年,父亲曾试图向我解释他的观点:“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们是我仅有的顾客。他们真的没有钱!如果我不允许他们赊账,我就会失去所有顾客。再说,我怎么忍心解雇那些为我工作、依赖我过活的员工啊?”父亲认为是这些原因导致他没钱付租金,所以才丢了商店。我不能确定,父亲到底是不是那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的受害者,如果他不嗜赌,又会做生意,没准儿就不会变得一贫如洗。

家庭由富变穷的事实令母亲感到无比羞耻和难堪。经济大萧条中,父亲的大哥阿伦设法保住了自己的店,母亲的父亲本也千方百计将礼服店维持了下来,母亲很纳闷,为什么唯独自己的丈夫丢了商店呢?

我不敢想象母亲接受救济时的心情,然而这是全家唯一的活路。我能理解她为何总是忧愤不已:马萨诸塞州的冬天十分寒冷,家里却没钱取暖;要抚养三个幼小的孩子,而家里所有人都饿着肚子;偶尔有亲戚来访带来一袋苹果或橘子,就会令全家人兴奋不已。母亲不得不放下自尊,每周一次穿过小城到救济站排队领面包和麦片。三岁的我跟着母亲一起去。我坐在婴儿车里被母亲推着去救济站,回来时就跟她一起走路,因为车里装满了救济食品。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记得这些事情,还是母亲讲述的故事建构出了这段记忆。

母亲常用一个事例概括那些年她所承受的屈辱。父亲的大哥阿伦伯伯和太太戈尔迪都在他们家的服装店工作。那年是1937年,我即将上小学。母亲推着手推车去东波士顿阿伦伯伯的店里给我和贾森买校服。戈尔迪在柜台旁把衣服包好递给母亲。母亲一边接过衣服一边跟她说:“戈尔迪,我们现在没钱,但我保证几个月后一定把钱付上。”戈尔迪立刻从母亲手上抢回那包衣服,说道:“你把上次那包衣服的钱付清了再来拿这些衣服吧。”母亲见状目瞪口呆。

这件事她翻来覆去地唠叨了很多遍,还给我们表演戈尔迪是如何从她手里抢回衣服,塞进柜台,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阿伦伯伯,一位懦弱的小个子男人,一声不吭地目睹了整个过程。他不敢跟太太唱反调,只能躲避母亲的目光。母亲总以这几句话作为故事的结尾:“那包衣服里没有任何一件是我自己要买的衣服,也没有什么值钱货,不过是几件孩子的衣物:一件衬衫、一条裤子和几双袜子。”随即她开始借题发挥起来,一再强调伯伯依然在做生意,可我父亲却破产了的事实。她反复念叨自己推着手推车跑了老远却一无所获,都是拜父亲所赐才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母亲显然并未意识到,平素自己对父亲的慷慨大方横加指责,这会儿倒期望戈尔迪允许她赊账。

父亲经常一连数月都找不到工作。即便有活可干,也都是一些临时性的体力活,比如为公共事业振兴署修建高速公路。一天深夜,我从床上爬起来上洗手间。我迷迷糊糊地穿过厨房,见到父亲独自坐在餐桌边,双手抱着头,满脸泪水。我能想象父亲有多么深的挫败感,多年来一直拥有自己的店铺,如今却沦落到干体力活维生的境地。

然而跟无活可干相比,这点挫败不值一提,所以父亲一直尽己所能养家糊口。有一段时间他从事保险代理工作,挨家挨户向穷人推销小额人身保险。不过后来保诚保险公司(Prudential)发现他挪用了200美元公款,立刻就解雇了他。那笔钱被父亲用来赌马,很快就输光了。父亲解释说他只是借了那笔钱,下次比赛他的马笃定会赢,他很快就能还上钱。最终还是岳父本·范戈尔德替他还了那笔钱,父亲才免受牢狱之苦。为了还债,父亲不得不去岳父店里帮忙送晚礼服。他痛恨这份工作,因为他讨厌替本工作。本总是不断提醒父亲,如果不是他帮忙,父亲早就坐牢了。但其他工作的确难找,尤其是像父亲这样的人,以前是商人,没什么专业技能,又差点因挪用公款而坐牢。

父亲的苦恼一半来自于钱的问题,另一半来自于母亲就钱的问题对他永无休止的唠叨。母亲的唠叨让父亲一刻也无法忘记,因为自己无能失去了商店和房子,母亲彻底丧失了安全感和自尊心。母亲经常提醒父亲,自己当初应该嫁给马克斯·平卡斯,这个人经营着一家生意很好的五金店,“日子过得很舒适”。餐桌就是父母的战场,他们常常在那里吵得脸红脖子粗。仿佛早就编排好的一样,每晚都重复着同样的模式。先是母亲纠缠不休,父亲随即勃然大怒,用力将手里的刀叉扔向盘子,然后气冲冲地离开家,拉上几个朋友到埃尔克俱乐部的棋牌室或者麦克理发店打发时间。理发店里生意不多,三张理发椅其实是个幌子,遮掩着里屋的赌博行为。

很久以后我突然明白过来,也许父亲是将家庭战争作为到麦克理发店赌博的借口。等我们兄妹几个睡着之后,父亲才会回家。要是父亲上白班,我和贾森起床上学时,他早就出门去工作了。因此我们通常要到第二天晚餐时才能再见到他,这时前一天的唠叨和争吵又重新来过。眼见母亲又要唠叨,贾森向我做出一个“我们还是快走吧”的无奈表情。我们就躲起来,直到听见刀叉哗啦作响,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后才默默走出来,继续吃晚餐,喉咙却哽住了。

这种事情多长时间重复一次?是一周三次?还是一个月三次?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记性。按常理来说有些夸张,但那极富戏剧性的场面令人感伤不已,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如同每天都在发生一般。后来我明白了,一旦循环开始,就很难打破。如果母亲迫切渴望向父亲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挫败感,我确信她觉得晚餐时间是最好的时机。

父亲总是坐在桌边,餐巾一角塞进衬衫领口,另一角垂在胸前,叉子刚举到嘴边。我想父亲对自己的破落和跌出中产阶级圈子的事实感到非常痛苦,他当然不想反复听到母亲的唠叨,更不想听到马克斯·平卡斯之类的废话,尤其是在晚餐时间。因此他经常声嘶力竭地喊道:“真希望辛劳了他妈的一天后,能他妈的安生一会儿!”

“你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很辛苦?”母亲大声反问道,“在所有邻居的注视下步行四千多米去救济站领食物,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父亲一听这话就愤怒地夺门而出,一直挨到母亲熟睡后方才回家。这样母亲要等到第二天晚餐时才有机会逮着他,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作为孩子,我自然无法理解他们的无穷斗志从何而来。如今回想起来,我断定,无论结婚早期他们彼此如何恩爱,从第一次开战的那一刻起,浓情就被冲淡了。但我仍然认为他们彼此在心底有一丝心意相通,只是缺乏有效的沟通,如果他们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也许就能相互扶持,而不是满脑子的责备、自怜和苦恼。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父亲总算被一家工厂录用为半熟练工人。薪水不高,但工作稳定。他还兼职为一个大赌场跑腿,向工人们讨债。家庭经济危机总算减轻了,父母的争吵却未见减少。 c2hHzc0k0hKikqkPLmODPmkG/09G8fKUm6MPcRJNwtfPv0FcA5iNbFUWh21ds2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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