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宇宙就是无止境的改变,你认为生命本身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
诸法意先导,意主意造作。
——佛陀
以上两句引言涵盖了通俗心理学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只有通过我们自己对事件的诠释才能影响到我们,所以只要我们能控制自己对事件的诠释,就能控制自己的世界。
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成功学大师——戴尔·卡内基(Dale Carnegie)在其1944年出版的书中,称上述奥勒留的引言“你认为生命本身是什么,它就是什么”(Life itself is but what you deem it.)为“改造人生的箴言”。近来,人类行为问题专家菲尔博士(Phil McGraw)则在电视及网络上宣称,其十大“生命法则”中有一则是:“没有事实,只有感受。”有时候,心灵成长书籍不是狠狠地训诫大家,就是虚张声势地吓人,直到你把书中所说的生命意义背到滚瓜烂熟为止。不过,有时候看到以下情境,确实相当鼓舞人心:一个多年来饱受怨恨、痛苦及怒气之苦的人,领悟到了虽然她父亲早年拋弃家庭,但其实并没有直接伤害她,父亲只不过是从家里搬了出去。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她父亲确实不对,但她的痛苦来自她对父亲离家一事的反应,如果她能改变自己的反应,就能卸下心中20年来的痛苦,或许还能借机了解自己的父亲。通俗心理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发展出一套方法,引导人们获得上述领悟。这是一项相当古老的技巧,就以罗马哲学家安尼修斯·波爱修斯(Anicius Boethius)为例。
波爱修斯于公元480年出生于当时最显赫的罗马贵族家庭,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后来不仅在哲学领域大放光彩,还一路官运亨通。公元510年,他当上了罗马的执政官(职位最高的官职)。波爱修斯家境富裕,婚姻美满,他的儿子后来也当上了执政官。公元523年,就在他个人权势与财富达到顶峰之时,波爱修斯被控依旧效忠罗马及罗马元老院,背叛东哥特王国的国王狄奥多里克(Ostrogoth King Theodoric),而懦弱胆怯的元老院居然不顾波爱修斯曾为其辩护的情义,谴责波爱修斯通敌叛国,后来波爱修斯的财产与荣誉旦夕之间惨遭剥夺,还被关到一个遥远的小岛,于公元524年被处死。
以“哲学式”的态度面对一件事,表示个人能在不哭泣甚至不痛苦的情况下,接受个人所遭受的巨大苦难。我们之所以会用“哲学式”这个用词,是因为曾有三位古代哲学家——苏格拉底、塞涅卡(Seneca)及波爱修斯在被处死之前,表现出过人的冷静、自制与勇气。但在《哲学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一书(该书是波爱修斯于狱中所写)中,波爱修斯承认他一开始面对此事时,根本不是什么“哲学式”的态度,他整日哭泣,诅咒上苍对他太不公平,怨叹自己年岁已大,哀怨一直护佑他的幸运女神如今已离他而去。
有天晚上,波爱修斯正在自怨自艾时,庄严的“哲学女神”现身在波爱修斯眼前,她责备波爱修斯一点儿哲学家的样子也没有。接下来,哲学女神引导他了解什么叫“人生的再诠释”——即现代的认知疗法(cognitive therapy)。哲学女神一开始要波爱修斯想想自己跟幸运女神之间的关系。哲学女神提醒波爱修斯,幸运女神向来善变,要来要走,完全随她之意。波爱修斯把幸运女神当做自己的情妇,完全摸透了她的脾胃,所以他才会长期得其眷顾。但是,波爱修斯现在有什么权利要求把幸运女神拴在自己身边呢?哲学女神帮幸运女神说出她的辩辞:
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该被剥夺原有的权利?上天给人美好的白天,接着就是黑暗的夜晚。这一年大地肥沃,花朵蔬果亮澄澄地四处绽放,但紧接着就是乌云蔽日,霜害频繁的欠收之年。水手航行时,大海时而晴空万里,平静无波,时而暴风雨肆虐,让人吓破胆。难道为了满足这个人无止境的贪念,就要我违反本性,总是被绑在同一个人身边?
哲学女神道出世事无常这个事实——改变本就是幸运女神的权利。波爱修斯曾为幸运女神眷顾,但如今好景不再。这没什么好愤怒的,波爱修斯反而应该心存感激,毕竟多年来他一直享有幸运女神的恩宠。现在他应该冷静地接受幸运女神已离开他的事实。
为了安抚波爱修斯,哲学女神还用了其他几个技巧。哲学女神告诉波爱修斯,事情发生后,波爱修斯的太太、儿子及父亲跟波爱修斯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而且这4个人都还健在。哲学女神让波爱修斯看到,恶运比好运对人更有好处,因为人有了好运就会贪得无厌,但恶运则会让人更坚强。接着哲学女神便引导波爱修斯去想象,等他死后上天堂,他便可以低头看着这个世界,那时世界就像一个小点,而渺小的世间人则忙着上演那没什么意义的人间悲喜剧。哲学女神让波爱修斯体认到,功名利禄让人焦虑不安,贪得无厌,而非平安喜乐。
在波爱修斯学会了这些新的人世观,自己过往的想法也受到挑战后,最后终于准备好要接受最伟大的一课,也是佛陀与奥勒留在几个世纪前所揭示的人生大道理:“除非你觉得悲惨,否则没有什么是悲惨的;同理,除非你知足常乐,否则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快乐。”波爱修斯将这番话牢记在心,最后终于得以挣脱内心的牢笼。波爱修斯恢复以往的沉着自持,写下《哲学的慰藉》这本安慰后世人心灵的书后,从容庄严地面对死亡。
我无意暗示《哲学的慰藉》这本书是罗马时代的通俗心理学,但书中确实说出一个人因为深刻的见解而在最终获得自由的故事。不过,我个人对此还是抱有质疑的。
我在第1章曾说过,分裂的自我就像一名骑象人骑在大象背上一样,我们总是过于看重骑象人(即有意识的思想)的重要性。哲学女神就跟今日的心理学大师一样,把目标摆在骑象人身上,循循善诱,引导骑象人走到灵光一闪的那一刻。如果你的人生曾有过那灵光一闪的片刻,并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那么你可能会发现,三个月后,你又回到原点。顿悟可以改变人生,但大部分最后都只是镜花水月,只有几天或几星期的热度。仅仅是下定改变的决心,骑象人无法命令大象朝新的目标大步向前。改变要持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要重新训练大象,但这非常困难。
心理学课程已成功地帮助许多人重新掌握人生,其之所以成功,不只是因为让你茅塞顿开,更因为其找出以后得以改变人们行为的方法。只要上课的时间够长,便可重新训练大象。本章就要分析为何大象这么容易担忧、悲观无望(即不幸福的原因),并介绍骑象人可用来对大象进行再训练(即改变思维方式)的三种方法。
在大象所用的语言中,最重要的字眼就是“喜欢”或“不喜欢”,“接近”或“离开”。即便是头脑最简单的动物也必须随时做决定,是往左还是往右?往前走还是停下来?吃还是不吃?头脑复杂一点儿的动物会有足够的能力自动且毫不费力地做决定,因为它们脑中有一个随时在运转的“喜欢计量表”。如果一只猴子试吃一种以前没吃过的水果,感觉很甜,这时它的“喜欢计量表”就会显现“我喜欢”,这只猴子就会觉得很愉悦,马上大咬一口。如果水果吃起来是苦的,那么猴子就会表现不悦感,也不会再咬这个水果了。这根本不需要评估正反两种意见,或动用到分析推理系统,其依据就是心中出现的愉悦感或不悦感。
人类也有一个“喜欢计量表”,这个“喜欢计量表”无时无刻都在运转,对我们产生的影响相当微妙。实验显示,我们对于自己经历的一切事物,都会有“喜欢不喜欢”的反应,即便在下意识的情况下也是一样。
假设你参加了一个叫“情感启动”的实验。在该实验中,你必须坐在电脑屏幕前,瞪着电脑屏幕中央一个点。每隔几秒,这个点所在的位置就会闪现一个词,如果你觉得这个词有“好”或“令人喜欢”的意思(如花园、希望、玩乐),你就要用左手敲一下按键;如果你觉得这个词有“不好”或“令人讨厌”的意思(如死亡、暴政、无聊),你就要用右手敲一下按键。
这个实验似乎很简单,但你会发现有些词会让你迟疑个零点几秒。同时,电脑还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目标词显现之前,以每几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在黑点的右方闪现另一个词。这些词虽然在你潜意识下显现,但你的直觉系统还是会快速地读取并通过脑中的“喜欢计量表”做出反应。如果潜意识看到的词是“恐惧”,它就会在你的“喜欢计量表”上显现负面反应,让你产生一种不快之感;不到一秒之后,当你看到“无聊”这个词,你就会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表示“无聊”这个词有不好的意思。你对“无聊”这个词所产生的负面评价,是受到“恐惧”这个词的负面感觉所促发。但是,如果接在“恐惧”后面出现的是“花园”这个词,你就得花比较长的时间才会说出“花园”这个词有好的意思,因为你的“喜欢计量表”从“不好”转到“好”需要花点儿时间。
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情感启动效应”(affective priming effect),开启了心理学在间接检测领域的发展。我们终于能避开骑象人,直接跟大象对话,大象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夹杂不清,令人不安。例如,如果在潜意识情况下闪现的不是文字,而是改用黑人及白人的脸部照片,结果如何呢?研究人员发现,不管是哪个年龄、阶级或政治倾向的美国人,只要看到黑人的脸或其他与非裔美国人文化有关的影像或文字时,都会产生负面反应。自认对黑人没有偏见的人,平均而言,其潜意识偏见比较轻微,可见骑象人跟大象各有各的意见。虽然有很多非裔美国人也都有这种偏见,但是其他的非裔美国人则偏好黑人的脸及姓名。所以平衡地看,非裔美国人并无内隐偏见。
在与“喜欢计量表”有关的研究中,最奇特的莫过于布雷特·佩勒姆(Brett Pelham)的研究,佩勒姆发现,我们自己的名字会启动我们脑中的“喜欢计量表”。只要我们一看到或听到跟我们的名字很像的词,我们心里就会对这个字产生一种愉悦感,觉得这个词很好。
因此,一个名叫丹尼斯(Dennis)的男生,在考虑自己未来的职业选择时会心想:“律师、医生、银行家、牙医(dentist)……牙医……,牙医听起来感觉就是不错。”事实上,名字叫丹尼斯的人确实比叫其他名字的人更可能成为牙医。名字叫劳伦斯(Lawrence)的男生以及名字叫劳丽(Laurie)的女生更可能成为律师(lawyers)。同理,乔治跟乔吉娜更可能有机会搬到佐治亚州。对自己名字的偏好甚至会显现于对配偶的选择上:我们有点儿偏好于与名字听起来跟自己相像的人结婚,有时候只是开头的第一个字相似。当佩勒姆把他的研究结果交到我们系里时,我很意外地发现,当时教室里大部分夫妻档都印证了佩勒姆的主张:杰瑞跟茱蒂,布莱恩跟贝特妮,而优胜队伍则是我跟我太太——乔恩(Jon) 跟杰恩(Jayne)。
佩勒姆的研究告诉我们,人生的三大决定——做什么工作,住什么地方,跟谁结婚,居然都受名字的发声这种如此细微之事的影响。人生确实是我们认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但我们对人生的想法其实是在无意识中快速形成的。大象依本能反应,引导骑象人抵达新的目的地。
有时候,临床心理学家会这么告诉我们:有两种人会寻求心理治疗,第一种是需要让自己紧绷起来的人,第二种是需要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人。对那些为了让一切井然有序,努力自制,好为自己前途负责的病人来说,他们之所以就诊,无非是希望能让自己放松下来——心情愉快些,不要再为昨天自己在会议上说过的话,或明天午餐约会时肯定会碰到的钉子而烦忧不休。大多数人身上的大象看坏的事看得太多,看好的事看得又实在太少。
这种现象完全合理,如果由你来设计鱼类的心理,你会让鱼类对机会及威胁的反应一样强烈吗?答案是不会,错失一个找寻食物的线索,鱼不会付出太高的代价,反正大海里的食物多的是,一次没吃到也饿不死。不过,如果不小心忽略了掠食者靠近的信号,那么这条鱼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如果鱼类的警觉性不够,它的基因很快就会遭到淘汰。当然,这世界上并不会真的存在一位进化设计师,但物竞天择的结果显示,所有物种宛如有人特意设计过一般,因为所有物种都显现出具有自我调整以适应其生态栖息地的能力。动物界某些共同特征甚至横跨不同物种,所以我们称为“物种设计原理”。其中一个设计原理是,对坏事的反应要强于对好事的反应。动物对威胁及讨厌事物的反应,要比对机会及喜好事物的反应更快、更强烈、更难以克制。
这项我们称为“负面偏好”(negativity bias)的原则,充分显现于人类所有心理层面。在夫妻关系的互动中,一句批评的话或一个破坏性行为造成的伤害,起码要有5个善意或建设性的行为才能弥补过来。 就金融交易及赌博而言,就算输赢的金额一样,赢钱的快乐总比不上输钱的痛苦。我们在评断一个人的人格时,常会估计一个人要救过25条人命,才抵得过杀害一条人命的罪过。准备三餐时,食物很容易遭到污染(只要蟑螂一根触角碰到就完了),要保持食物的洁净却很困难。因此,心理学家一再发现,人类的心理对坏事的反应要比对好事的反应更快、更强烈、更持久。人类的心理就是会主动去搜寻并回应威胁、侵犯及挫败,所以我们没办法强迫自己从好的角度看事情。正如富兰克林所言:“一点点病痛,我们就感觉得到,而健康得活蹦乱跳,我们却毫无知觉。”
接下来是另一项动物界的设计原理:相反的系统彼此会互相对抗,以达到某一平衡点,但这个平衡点可以调整。移动手臂时,会有一组肌肉向外伸展,另一组肌肉往内收缩,这两组肌肉一直处于轻微紧绷的状态,准备随时做出各种动作。我们的心跳及呼吸受自主神经系统的控制,自主神经系统由两组辅助系统组成,这两组辅助系统以相反方向推挤器官:交感神经系统让身体随时做出搏斗或惊逃的反应,副交感神经系统则会让人冷静下来。这两组辅助系统随时处于待命状态,但反应的速度不同。
我们的行为受两个相反的动机系统(motivational systems)控制:一个是趋近系统(approach system),这个系统会引发正面的情绪反应,让人想接近特定事物;另一个则是逃避系统(withdrawal system),这个系统会引发消极的情绪反应,让人想撤离或避开特定事物。这两个系统随时处于待命状态,不断监控四周环境,而且这两个系统会在同一时间产生相反动机(我们有矛盾的感觉时,便处于这种状态),但最后的平衡点则会决定你接下来的行为。(“喜欢计量表”就是用来描述我们内心求取平衡的一种比喻,以及其时时刻刻发生微妙变动的特性的。)这个平衡点可以瞬间改变:出于好奇,你跑到事故现场一探究竟,但一看到血(在这种情况下你早该会预料到),马上就怕得转身走开。你想跟陌生人攀谈,但一接近对方,整个人却突然僵住。逃避系统能快速启动,接管速度较慢(反应较弱)的趋近系统。
逃避系统之所以反应如此迅速、强烈,原因之一就是对于所有进入脑中的信息,逃避系统第一个得到情报。所有来自眼睛及耳朵的神经冲动第一个抵达的部位是丘脑,丘脑是大脑的中央交换系统,神经冲动从丘脑传送到大脑皮层不同器官的处理区,然后信息再由这些处理区转接到额叶,信息便在此与其他更高级的心理处理以及源源不绝的意识流结合起来。如果整个信息传达到最后,你发现眼前出现一条嘶嘶作声的蛇,你可以做出赶快逃跑的决定,然后命令大腿开始移动。但是因为神经冲动的移动速度大约只有30米/秒,所以这么长的传达路径,再加上做决定的时间,往往得花上一到两秒的时间。这时,如果有条神经捷径就很有帮助了,而杏仁核便是那条神经捷径。杏仁核位于丘脑下方,上端插入流经丘脑的未处理信息流,而且杏仁核专门处理以往跟危险有关的信息。此外,杏仁核还直接联结脑干中启动“战斗逃跑反应”的部位,所以一旦杏仁核发现符合先前经历过的“恐惧”情况的信息(例如嘶嘶声),它就会命令身体启动红色警戒。
你一定有过类似这样的经验:你本来以为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然而你突然听到背后有声音,或是像恐怖片里那样,有个挥舞着刀子的疯子,在没有背景音乐预警的情况下突然跑进画面。碰到上述情形,你是不是整个人吓得缩起来,心跳顿时加快?我们的身体会因为恐惧,而在前1/10秒做出反应(通过快速的杏仁核路径),之后的9/10秒大脑才搞清楚发生什么事(通过较慢的皮层路径)。虽然杏仁核也会处理正面信息,但大脑没有“绿色预警”系统可立即告知身体眼前有美味的大餐或宜人的伴侣。评估正面信息要花一到两秒的时间,再加上大脑对坏事的反应要比对好事的反应更强、更快,所以大象在骑象人看到蛇之前就做出反应了。虽然你告诉自己,你不怕蛇,但如果你心中的大象怕蛇,而且怕到腿都举起来了,那么你还是会被摔下去的。
最后一项关于杏仁核的重点:杏仁核不只往下连接脑干,启动与危险有关的反应,还向上连接额叶皮质,改变我们的思考。它会把整个大脑改成撤退导向,我们的情绪及想法两者之间是条双向通路:想法会产生情绪(回想自己所说过的蠢话),情绪也会产生想法,而情绪主要是通过“心理过滤器”来处理后续信息。一丝恐惧感会让你对其他威胁更为警觉;你是通过一个把模糊事件解读为潜在危险的过滤器来看这个世界的。如果有人冒犯你,把你惹火了,那么在你眼中,那个人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有污辱及侵犯你的意味。哀伤会蒙蔽你的心,让你再也感受不到快乐和机会。有位罹患抑郁症的知名人士曾说过:“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多么令人疲累、陈腐、沉闷且无益!”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也用自己的话道出与奥勒留相同的喟叹:“事情没有好坏,一切都是人的想法在作祟。”哈姆雷特说的没错,但他还可以加上一句:是他的消极情绪让他自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件好事。
哈姆雷特命运坎坷,他的叔叔跟母亲密谋杀害他父亲。我们从他面对这个人生挫败的反应——长期陷入极度沮丧的情绪,可推断出他在另一方面也是个倒霉鬼:他天生是个悲观的人。
一讲到个性,大家都知道先天遗传及后天环境是影响个性的两大因素,但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先天遗传的影响有多大,以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例。
达芙妮跟芭芭拉是对同卵双胞胎,两人在伦敦郊区长大,14岁离开学校,在当地的政府机构做事,16岁在一个舞会认识未来的先生,两人同一时间流产,后来都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害怕的东西也一样(怕血,怕高),还有同样异于常人的习惯(喝冷咖啡,习惯用手背推鼻子)。看到两人如此相似,你可能并不意外,但当你知道她们是在婴儿时期由两个不同的家庭领养,一直到40岁重逢时才知道对方的存在时,你可要瞠目结舌了吧。而且两人见面那天,身上穿的衣服几乎一模一样。
像达芙妮跟芭芭拉这种相似到无以复加的双胞胎类似的案例,通常都出现在一出生便由不同家庭领养的同卵双胞胎身上,但异卵双胞胎的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所有有关个性特质的研究都显示,同卵双胞胎(即所有遗传基因都相同,一起在同一个子宫待了9个月的时间)之间的相似度远高于同性别的异卵双胞胎(即只有一半遗传基因相同,一起在同一个子宫待了9个月的时间)。
根据这项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到,对于每一项个性特质,基因起码都有一定的贡献。不管是智力高低、内向或外向、胆怯与否、信教虔诚度、政治倾向、喜爱爵士乐或讨厌辛辣食物等各种不同的个性特质,同卵双胞胎的相似度都高于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长大后的相似度通常跟出生时是一样的。基因并非建构个人特质的蓝图,而是一个人出生后成长发育的独家秘方。由于同卵双胞胎是依据同一份食谱制造出来的产品,因此其大脑最后会发育得相当类似(并非完全相同)。正因为大脑非常相似,才会制造出许多相同的独特个人行为。异卵双胞胎则是依据两份内容不同、但制作指示有一半相同的食谱制造出来的产品。异卵双胞胎长大后的大脑相当不同,从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个性——不同到让人以为他们是来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
达芙妮跟芭芭拉是我们俗话说的“笑嘻嘻双胞胎”,两人都有着开朗的个性,习惯在话说到一半时爆笑出来。她们两人是“皮质乐透奖”(cortical lottery)得主,即她们是大脑被设定成容易看到世上美好事物的乐天派。其他有些双胞胎天生则是容易看到世上黑暗面的悲观派。“快乐”其实是人的个性中最受遗传影响的特质。双胞胎的研究显示,个人平时的心情愉悦的程度有50%~80%可归咎于基因,而非生活经验。(至于特别快乐或沮丧的情绪反应,通常得观察个人情绪倾向与所发生事件之间如何互动,才有办法深入了解。)
个人平时心情愉悦的程度是指个人的“情感风格”(affective style),其中“情感”是指情绪所感觉到或体验到的。个人的情感风格是指个人的趋近系统及逃避系统两者之间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标示在你的额头上。长期以来有关脑波的研究显示,大部分人的脑波有不对称的现象——不是大脑右半球额叶皮层的脑波活动比较活跃,就是左半球额叶皮层的脑波活动比较活跃。
20世纪80年代末期,威斯康星大学的理查德·戴维森(Richard Davidson)发现,脑波不对称的现象跟个人积极及消极情绪的倾向有关联。额头左半脑脑波比较活跃者跟额头右半脑脑波比较活跃者相比,自认为心情比较愉快,也不会一天到晚受到害怕、焦虑、羞愧的困扰。后来的研究更发现,这种“皮质左撇子”(cortical lefties)更不会陷入沮丧情绪,遇到不如意的事也复原得比较快。
皮质右撇子跟皮质左撇子不同的情绪反应倾向,从婴儿时期起便已显现:同样是10个月大的婴儿,右半脑脑波较活跃的婴儿跟左半脑脑波较活跃的婴儿相比,前者一离开妈妈便容易哭闹不休。婴儿时期反映出的个性特质,会一路维持到成人。右半脑脑波较活跃的婴儿成长到幼儿阶段时,一到陌生的环境就容易焦躁不安;青少年时期,会比较惧怕约会及社交活动;成人之后,很有可能要借助心理治疗才会放松下来。出生时没拿到“皮质乐透奖”的皮质右撇子,一辈子都得跟过度活跃的逃避系统苦苦搏斗,以挣脱后者的钳制。
我有个朋友,就是一个有负面情感风格的人。有一回又在一旁唉声叹气,有人建议她,何不搬到别的城市,换换心情,结果她答道:“我不想搬家,因为我搬到哪里都不会快乐。”她也可以引用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的话来重述奥勒留的感叹:“我的心是一国之主,它可以让地狱变成天堂,天堂变成地狱。”
来做做下面的大脑扫描检测练习吧!你属于皮质左撇子还是皮质右撇子?
下列哪一组叙述内容比较符合你的个性?
第一组
◆只要是新鲜有趣好玩的事情,我就愿意尝试。
◆如果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就会马上采取行动。
◆如果遇到好事,我就会乐不可支。
◆我会在第一时间采取行动。
第二组
◆我很担心自己会犯错。
◆我会对别人的批评或责骂耿耿于怀。
◆一旦在重要的事情上表现不好,我就会忧心忡忡。
◆跟朋友比起来,我老是怕东怕西。
比较符合第一组描述的人,个性倾向于“趋近导向”的情感风格,平均而言,其左半脑的皮质活动较为活跃;而比较符合第二组描述的人,个性倾向于“逃避导向”的情感风格,平均而言,其右半脑的皮质活动较为活跃。
(量表改写自Carver&White,1994. Copyright©1994 by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Adapted with permission.)
如果我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兄弟,那么他很可能是个穿着邋遢的家伙。我这个人很讨厌逛街,只认得出6种颜色,有几次我痛下决心想改头换面,甚至让步到跟着女性朋友去逛街,但根本没用。每一次的改头换面,我都很快便故态复萌。20世纪80年代早期,我的穿衣哲学成了半吊子,我没办法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改变自己的穿着,让自己彻底改头换面。后来,我找到一个变通的办法——我结婚了,现在我有一衣柜的漂亮行头,也熟背了几套衣着搭配原则,还有一位服装顾问随时提供各种搭配建议。
你也可以改变自己的情感风格,但单靠个人意志是办不到的,你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改变自己原有的想法。以下就是三种最有效的变身秘诀:冥想、认知疗法及百忧解 。这三种方法都会对大象产生影响,相当有效。
假定你看到一则介绍药丸的报道,这种药丸只要每天吃一颗,就可减轻你的焦虑感,让你对生活更满意。如果真有这种药丸,你会不会吃?假定这种药丸会产生几种副作用,但都是好的副作用:提高自尊心,让你更有同情心,更能信任别人,甚至还能提升记忆力。又假定这种药丸是纯天然,而且完全免费,现在,你愿不愿意吃?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药丸,就是冥想。许多传统宗教都了解冥想的力量,早在佛陀之前,冥想便已在印度广为流传,佛教将冥想引进主流的西方文化中。冥想可分成几种不同的方式,其共同点是:有意识地去控制自己的想法,专注凝神,头脑放空。冥想听起来很简单:坐好(大多用这个姿势),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或一个字、一个影像上,将其他的文字、想法或影像排出脑外。冥想一开始非常困难,头几个礼拜你会一再失败,但这是在教导你心中的骑象人如何学会谦卑与耐心。冥想就是要改变自动化思考过程,驯服你心中的大象。一旦你解除心中的依恋,就表示你已驯服了你心中的大象。
我家的狗安迪心中有两大依恋,它通过这两种心理依恋来解读家里发生的一切:有肉吃,以及没被单独留在家里。只要我跟我太太一靠近前门,安迪就开始焦躁不安,只要我们拿出钥匙,打开门,说了一句“要乖”,它的尾巴、头甚至连屁股顿时就可怜兮兮地垂下来。但是,如果我们说的是“安迪来”,它就像通了电一样,“咻”地一声从大门冲出去。安迪害怕被独自留在家里,所以一整天老是焦躁不安,有几个小时则是掉到绝望的谷底(它单独留在家时),只有几分钟欢欣雀跃(它不再孤单)。安迪的快乐与痛苦取决于我跟我太太。如果对坏事的感觉比好事强,那么安迪跟我们分开时的痛苦绝对大于重逢时的喜悦。
大部分人的心理依恋远比安迪多,但是人类心理跟狗的心理其实非常类似。比如,瑞秋很需要别人尊重她,所以她一天到晚都在注意有谁对她出言不逊,只要有人冒犯她,她就要难过好几天,别人尊重她,她可能心里很受用,但别人不尊重她时,她心里的痛苦要比受尊重时更为强烈。查尔斯这个人很喜欢赚钱,整天都在注意赚钱的机会,每当他接到罚单或金钱上的交易有损失时,他就会难过得辗转难眠。对查尔斯来说,赔钱的痛苦远大于赚钱的快乐,即便他越来越有钱,赔钱带给他的不快乐也大于他拥有金钱的快乐。
对佛陀来说,心理依恋就像在赌轮盘一样,是别人在转轮盘操控这场赌局:越沉迷其中,就输得越惨。唯一的制胜之道就是,离开赌桌。离开赌桌,不去在乎人生起落的唯一方法就是,冥想,驯服不安的内心。你放弃赢的快乐的同时,也放弃了输的痛苦,而后者绝对高于前者。
我会在第5章探讨以上做法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否有效。如果能连续几个月都坚持每天冥想,我们心中种种恐惧、负面、萦绕心头的想法就会大幅减少,我们的情感风格也会获得改善。正如佛陀所言:“已饮独居味,以及寂静味,喜饮于法味,离怖畏去恶。”
冥想是典型东方式的人生问题解决之道,其实在佛陀之前,中国的老子就说过:“智慧之道,在安静无为,无欲等待。”典型西方式的解决方法则是,拿出工具箱,把破掉的东西修一修。这也是哲学女神的解决方法,即提出许多论述及诠释技巧。20世纪60年代,阿伦·贝克(Aaron Beck)将这套工具箱予以现代化。
贝克是位精神科医生,他跟其他精神病医生一样,都受过弗洛伊德式的训练,认为“少年时代决定一个人的未来”,即你现在的心理问题都是孩童时期发生的事件所致,想要改变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唤起深埋心中、压抑多年的记忆,诊断出事件的前因后果,从而解开心中无解的冲突。不过,贝克根据既有文献及自己临床的经验发现,这套弗洛伊德式的疗法对那些饱受沮丧之苦的病人根本没什么效果。他越让这些病人自我批判、自我反省,这些病人的情形就越是每况愈下。20世纪60年代末期,贝克决定放弃当时盛行的弗洛伊德式疗法,改用哲学女神的做法,诘问病人为何会有如此不理性、自我贬抑的想法。结果,病人经此治疗后,情绪大为改善。
于是,贝克决定放手一搏,他摸索沮丧忧郁者惯有的扭曲思考过程,借此训练病人找出、质疑自己思考的漏洞。当时,贝克饱受其他推崇弗洛伊德疗法的同行们的指责,他们认为贝克这种治疗方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忽视表面病症下的真正病因,但是贝克勇敢地坚持下去,他的努力终于获得回报。贝克创造出了认知疗法,该疗法是医治沮丧、焦虑等心理问题最有效的疗法之一。
我在前一章曾提到过,我们之所以说理,为的不是找出真理,而是想找到理由来支持我们直觉所认定的想法(即大象所认定的想法)。沮丧的人心里有三种认知,即“我这个人很糟糕”,“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我的未来毫无希望”。沮丧忧郁的人脑中的自动化思考,常充斥种种毫无建设性的灰色念头,尤其在事情出错时,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鉴于这类病人都有这种类似的思考扭曲的毛病,贝克还为这些毛病命名。例如,有个原本就沮丧忧郁的爸爸,有一回他在旁边看着他女儿的时候,女儿不小心跌倒撞到头,于是他马上这么怪罪自己:“我这个爸爸真糟糕”(贝克称这种想法为“个性化”,指一种将外在事件的发生归咎于个人身上,而不是把它当做一个轻微的意外);“为什么我老是这么不小心,让孩子受伤”(这是“过度概括”,而且思考时常用二分法——总是/从不);“现在我女儿脑部受伤了”(这是“夸大”);“所有人一定恨死我了”(这是“主观推断”,或是没有证据便骤下结论)。
沮丧忧郁的人思考时会扭曲事实,进而产生消极情绪,而消极情绪又让扭曲的思考更为严重,于是在恶性循环之下,永无宁日。贝克让我们了解到,只要改变想法,就可打破这种恶性循环。认知疗法最重要的,就是训练病人掌握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指出扭曲之处,之后找出替代方案及更正确的思考方式。几个星期后,病人的思考会越来越贴近真实,打破了思考扭曲的恶性循环,使病人的焦虑、沮丧跟着消融大半。
认知疗法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教导骑象人如何训练大象,而不是直接跟大象说理,把大象打败。治疗的第一天,骑象人还不知道是大象在控制它,是大象的恐惧在左右骑象人的想法。时间一久,病人逐渐学会几种心理技巧:质疑原本自动化思考的过程,当理不出头绪时会出门买份报纸,让头脑清醒一下,而不是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些可当做家庭作业,每天都要做(每天练习,大象学得最快;一个礼拜跟心理治疗师见一次面是不够的)。每次的再诠释,每一个小小练习的完成,病人都会觉得自己受到奖励,内心就会感到一点点放松或一点点快乐,而这一点点快乐就像给大象一个香蕉,奖励它有好的表现。你想在拔河中赢一头气得半死或害怕惊慌的大象?门儿都没有,只有一点一滴地改变自己自动化的思考过程,才能在过程中改变自己的情感风格。很多心理治疗师其实是把认知疗法跟行为主义所主张的技巧结合起来,创造出现今我们所称的“认知行为疗法”。
贝克跟弗洛伊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在一个控制良好的实验中检测自己的理论,饱受沮丧之苦的病人接受认知疗法治疗之后,情况大为改善;改善速度比那些苦候名师来治疗的病人来得快;最起码,他们病情改善的速度比接受其他疗法的病人更快。认知疗法一旦发挥效力,其治疗沮丧的效果就会跟百忧解一样好,但认知疗法有一个优点是百忧解比不上的——认知疗法停止之后,因为大象已重新训练过,所以治疗效果会持续下去,而百忧解一停用,效果就消失了。
我无意吹嘘认知行为疗法是唯一有效的心理治疗法,大部分的心理治疗法都有一定的治疗效果,有些研究还表明,所有心理治疗法效果都一样好。其实问题在于合适与否:有人对某种疗法反应特别好,有些心理问题用某种疗法治疗好得特别快,情况不一而足。如果你常常对自己、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对自己的未来自动衍生负面想法,这些想法又导致你产生长期性的焦虑感或绝望感,那么你应该找出一种认知行为疗法来改善自己的心理问题。
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曾这么写道:“真正的旅程……不是造访异地,而是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
1996年,我曾服用抗抑郁症药剂帕罗西汀(paxil,一种类似百忧解的药)8个星期。头几个星期,我的身体出现一些副作用:有点儿恶心,晚上睡不好,还有一些其他我从来不知道的身体反应,例如,我只能用“我的脑部觉得很干燥”来形容我的感觉。之后,第5个星期的某一天,整个世界变了颜色,那天早上醒来,我不再对沉重的工作负担及没有终身职位保障的教授生涯感到焦虑不安。我感觉就像有人对我施了魔法一样,多年来,我一直希望改变自己——放松下来,心情愉快些,接受自己的错误,不要老是沉溺其中。一夜之间,全部实现。
不过,帕罗西汀有一个致命的副作用:服用帕罗西汀后,我很难记住事情及姓名,连熟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当时,我在路上碰到自己的学生跟同事,想叫对方的名字,但最后却只能跟对方说:“嗨,你好。”后来我想,如果我还想继续当教授,我的记忆力就比平静的心更加重要,所以我便不再服用帕罗西汀。5个星期后,我恢复原有的记忆力,当然,我的忧虑也跟着出现。我所记得的是,我曾用全新的双眼,戴着玫瑰色的眼镜来看这个世界。
百忧解是我们一般所称的“选择性血清素再吸收抑制剂”(简称SSRI)类抗抑郁症的药物,亦称“5-羟色氨再吸收抑制剂”,我在这里用百忧解代表所有这类抗抑郁症的药,因为其效用基本上大同小异,这类抗抑郁症的药包括帕罗西汀、左洛复(zoloft)、西酞普兰(celexa)、依地普伦(lexapro)等。
一般大众对于百忧解及其他类似的抗抑郁症药剂其实都不大了解,尤其对其如何发挥效用更是一知半解。百忧解先进入神经突触(神经元之间的缝隙),但它是选择性地只影响使用血清素作为神经传导的突触。一旦进入这类神经突触,百忧解就会抑制再吸收的过程。在正常过程中,刚刚释放出血清素到神经突触的神经元,会把血清素再吸收进神经元中,然后在下一次神经冲动时再释放出血清素。服用百忧解的人,脑部某些神经突触的血清素会比较高,所以相连的神经元的反应就会比较频繁。
百忧解听起来是否有点儿像是可卡因、海洛因等我们认为与特定的神经传导有关的毒品?服用百忧解的一天之内,脑中的血清素便会增加,但其效用不会延续4~6个星期,不过神经突触另一侧的神经元已适应新的血清素浓度,通过这个适应的过程,百忧解效用可能开始浮现。
另一种有关百忧解的说法则是,百忧解提高了大脑中海马(脑部专司学习及记忆的部分)神经成长激素的浓度。显现消极情感风格的人,其血液中的压力激素浓度通常比较高,这些压力激素一高,很容易杀死海马中重要的细胞,而海马的功能之一就是切断会杀死自己的压力反应。因此,显现消极情感风格的人,其脑部的海马可能常常受到轻微的神经伤害。只要在服用百忧解4~5个星期,百忧解就会让脑部释放神经成长激素,如此一来,受损的神经就可予以修复。
虽然我们不清楚百忧解如何发挥效用,但我们知道它真的有效:不管是哪方面的心理疾病,如沮丧、焦虑所引起的失调、恐慌症、社交恐惧症、经前期综合征、饮食失调症及强迫症等,百忧解的效果都比安慰剂(placebo)或非治疗性的控制组好。
大众对百忧解存有争议主要出自两大理由。第一,这是走捷径的做法,大部分研究显示,百忧解的疗效几乎跟认知疗法一样好,两者不分伯仲,但是服用百忧解比采用认知疗法简单多了。服用百忧解,你不用每天做家庭作业,学什么困难的心理技巧,也不用每个星期跟治疗师约治疗时间。如果你是崇尚刻苦精神的清教徒,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人生座右铭,那么你可能不大能接受百忧解的这种治疗方法。
第二,百忧解不只能舒缓症状,有时候它还会改变病人的个性。在彼得·克拉马(Peter Kramer)所著的《神奇百忧解》(Listening to Prozac)一书中,克拉马提出好几个实际案例,这些病人原本长期饱受沮丧或焦虑之苦,但服用百忧解后,不仅病症完全消失,病人的个性还整个来了180°的大转变——变得有自信,更能面对生活的挫败,享受人生的欢乐,种种改变让他们的事业及人际关系也大幅改观。这些案例符合最理想的医疗境界:一辈子饱受疾病之苦的病人;医学技术的突破治愈这项疾病;病人终于摆脱疾病的枷锁,重获新生;原本自闭的人也能与孩子一起展颜欢笑、挥别疾病。
克拉马还提到一些称不上“心理疾病”的案例,即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古怪个性——怕别人批评,没交到异性朋友就快乐不起来,很容易过度苛求及过度控制配偶和孩子等,这些个性特质都很难改变,但谈话性治疗就是针对这类问题来设计疗程。治疗通常改变不了人的个性,但它能告诉人们如何面对自己有问题的个性特质。类似这类案例,在克拉马给病人开百忧解后,病人恼人的个性特质便消失了。一辈子难改的积习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服用百忧解5个星期后),有的人做了好几年的心理治疗,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克拉马会创造出“心理美容精神药物学”(cosmethc psyciopharmacology)这个专有名词的原因,因为百忧解可让精神病医生帮病人打造完美的心灵,这与整形医生为病人雕塑完美身材没有两样。
不过,百忧解的疗效是一种进步,还是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先回答以下问题:以下两种说法,你觉得哪个为真——“表现出所有自我”或“忠于自我”。
西方文化支持以上两种主张,即持续不断的自我成长与求真的精神,但是我们通常会避开两者间的冲突,把自我成长诠释成求真的精神。为了受教育,我们得花12~20年的时间接受学术训练,同样,人格发展也应该花一辈子的时间。只有不断努力奋斗,才能锻炼出个人的道德修为。要一个9岁的孩子真诚地面对自己,不是靠保持9岁时的心理及人格;在父母持续不断地要求下,一个9岁的孩子在课后与周末,会被父母送去学钢琴、接受宗教洗礼。学习艺术及运动,只有通过如此不懈的努力才能达到理想的自我。就在日积月累的努力下,孩子开始改变,这是孩子努力的成果,孩子的改变会得到众人的赞许,这样的改变就是求真精神的体现。不过,这世上假设有一种药丸能提升你的网球技巧,或是有一种简单的手术,可以把精湛的钢琴技巧直接、永远地植入头脑,将会怎样呢?这种把自我精进及求真精神一分为二的做法,只会让很多人吓得不敢领教。
我对令人害怕的事最有兴趣,尤其这事又不会有人受害,会更让我兴致勃勃。我曾研究过一般人对无害禁忌会产生的道德反应,比如,在双方同意下的乱伦以及私底下亵渎国旗等行为,大多数人即使说不出理由,也都会觉得不能接受这类行为(我会在第9章对此进行深入分析)。
我在研究中发现,我们心中有一小部分天生的道德直觉在引导并控制世上的种种道德规范,其中一个直觉就是,身体是一座神圣的庙宇,里面住着灵魂。就算是不信上帝或是不相信人有灵魂的人,如果有人拿他的身体当游乐场,拿他的身体开玩笑取乐,他也会觉得受到冒犯或不舒服。如果一位害羞的女士跑去隆鼻、隆胸,全身钻了12个环洞,还请医生开百忧解让她服用,那么我想大多数人碰到这位女士的反应,都会跟看到一位牧师把自己的教堂改建成嫔妃的闺房一样,被吓得目瞪口呆。
牧师乱改建教堂可能会把教区内几个教友吓得突发脑卒中而身亡,但是为了改造自己而违背“忠于自我”信条的人,其实伤害不了任何人。如果有位女士一直因自己过度敏感的个性整日郁郁寡欢,压抑自我,她虽然接受过心理治疗,但效果非常有限。如果真的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忠于一个自己已不想要的自我?她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我自己在服用帕罗西汀后,原本既有的情感风格变了,我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样的个性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一个不再忧心忡忡,觉得世界处处充满希望而非威胁的人。帕罗西汀改变我内心趋近系统及逃避系统间的平衡点,要不是因为帕罗西汀有副作用,我一定会持续服用到现在。
因此,我不禁要质疑以下论调:精神病医生过度滥用百忧解以及其他类似的抗抑郁症药物。天生乐观派的人可以轻松地到处宣扬辛勤努力有多么重要,靠服用化学药物改善病症是违反自然等,但是有些人本身并没有犯错,却天生就是消极情感风格的人,难道不能靠百忧解来平衡一下天生不公平的皮质错误吗?认为身体是圣殿的人,当然会认为心理美容精神药物学是一种亵渎。当精神病医生不再把病人当人来医,而是当做一台引擎来听,看看是哪个旋钮松了要调整时,其中有些精神治疗的真谛就已荡然无存。
不过,如果“百忧解能强化脑部海马功能”的说法确实成立,那么很多人就真的需要调整脑部机制。这就像一辆开了好几年的老车,紧急刹车只勉强能用,这时花5个星期的时间,通过实验来看看刹车放掉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应该值得一试。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百忧解不再只是一种心理美容,更像是让一个原本视力不良但勉强看得到东西的深度近视的人戴上隐形眼镜,终于可以看清世界。这并不是背弃一个人“真正的自我”,而是利用合理的捷径,让自己的身心得以正常运作。
本章开头的两段引言确实是人生的金玉良言,人生取决于我们自己如何看待,而我们的人生就是自己心理创造出来的产物。只有在我们了解自我是分裂而非一体的(骑象人及大象),了解人有消极情绪倾向及不同情感风格后,这样的说法才能真的帮助我们面对人生。一旦了解“为什么人要改变”有这么困难,我们就可以放弃以前那种用尽吃奶力气仍徒劳无功的老方法,改用更有心理技巧的新方法来改善自己。
佛陀说的没错:想驯服大象,就要用对方法,想改变自己的心理,就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冥想、认知疗法及百忧解是三种相当有效的方法,只是适用对象有所不同,但我认为应该广为宣传,让大家能轻松方便地使用这三种良方。你认为生命本身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而且只要通过冥想、认知疗法及百忧解,你就能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