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罗拉就在不停地缝衬衫中度过了美好的六月。草原上,大片的玫瑰花张开了自己粉嫩娇羞的笑脸,不过罗拉却无暇驻足欣赏,只能在每个清晨,在和爸一起匆匆赶往小镇的路上看几眼。
初夏的早晨,天空逐渐呈现出一片澄明的蔚蓝色,几朵白云在空中飘荡,仿佛是画卷上的几许点缀。清风带着玫瑰特有的香味徐徐吹来,小路的边上一排排玫瑰花迎风招展,个个都高举着自己刚刚绽放的花瓣,金色的花蕊轻柔地摆动,仿佛孩子顽皮地挤在一起,抬起稚嫩可爱的小脸朝向太阳。
罗拉知道,正午时分的草原上,一定会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如飞鸟般掠过那蓝得如洗的天空,盛开着的玫瑰和茂盛的嫩草也会在云朵时而投射下的影子中随风起舞。可是,现在的罗拉,却只能在拥挤嘈杂的厨房中度过漫长的中午。
黄昏的时候,当罗拉和爸踏上回家的归途,那些早晨还生趣盎然的玫瑰花也受到自然的生物钟影响,垂下了怒放的花蕾,偶尔还会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
诚然,现在的罗拉早已过了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年龄,不能再由着性子玩玩闹闹。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她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来一份还比较可观的工资,这对她是一种莫大的肯定,也是她每次郁闷时可以找到的最大的安慰。每到周末,怀特太太都会准时支付给罗拉一美元五十美分的工资,回家后罗拉就将这些钱如数地交给妈。
一次,妈突然说:“罗拉,我不想你把挣到的工资全给家里,你总该留一些给自己。”
“为什么呢,妈?留给我做什么用?”罗拉问,“我什么都不需要啊。”
罗拉上下打量自己,她的鞋子还没有穿坏,而裤子、内衣还有在小镇工作时穿的那套外衣也都看起来跟新的没什么两样。是的,她觉得自己不缺什么,因此也不需要留下钱来买什么。对于罗拉而言,每周最盼望的就是怀特太太在周末给自己发工资,最满足的就是把自己的工资第一时间交给妈。不光如此,她还总是在没事的时候憧憬着未来,觉得眼下这只是第一步。
再过两年,罗拉就十六岁了,达到了法定教书的年龄。她认为只要自己学习刻苦,勤奋上进,就可以取得教师资格证,然后再找一个学校去教书,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真正帮助父母分担重担了。那时,自己不但可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可以送玛丽去盲人大学读书。
有好几次,罗拉都想和妈商量一下,他们可不可以现在就把玛丽送到盲人学校上学,她会一直很努力地挣钱去帮助家里供玛丽上学,甚至她想把自己美好的计划也给妈说说。但是,最终罗拉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说。因为她害怕妈会说家里没有这样的条件。
送玛丽去上盲人学校一直是罗拉到小镇拼命工作的最大动力,她知道,虽然自己挣的钱不多,但是总归是有点帮助的。她了解妈一向勤俭持家,能省的钱都会省下来。只要存够了钱,爸妈一定会送玛丽去读书。
对于美丽的大草原来说,新建的小镇无疑是自然中的一点瑕疵。就算不说马厩边上堆着的干草和粪肥有小山那么高,单说这两层楼高的店铺也跟美完全不沾边,因为绕过屋后,映入眼帘的场景用破旧丑陋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就连比较好的第二街道周围也都是枯草,一阵风吹来,尘土在建筑物间的缝隙中飞扬。整条街上弥漫着腐烂的味道、灰尘、烟雾还有厨房里油腻的饭菜味,实在令人作呕。酒吧也难逃此劫,后门的边上因为总是倒洗碗水,所以霉味熏天。不过还好,当你在小镇上待一阵也就不会感到刺鼻,因为嗅觉已经麻木起来。不但如此,可能你还会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发现很多草原里没有的乐趣。
去年罗拉在镇上认识的那些男孩女孩们,现在没有一个还留在这里,大家都去了自己家申请的农场。商店的老板们为了照顾店里的生意留下了,就住在店铺的后面,但他们的妻儿都回到了大草原上的临时小屋中,并且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天。法律规定,在未来的五年里,只有家族的人每年都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居住在草原上的农地,这块农地的归属权才能最终给他们。此外,为了使政府最终能够顺利确定土地的所有权,农地的主人还必须在大草原上耕种十英亩的农作物。法律虽然这样规定,可是那样荒凉的土地上,尤其是最初开发的几年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满足一家人的基本生活需要。所以他们想出了这样的办法,那就是每年让妻子和女儿去农地上居住六个月,儿子则负责田间农作物的耕种,爸就在小镇里做生意来养家糊口。
随着罗拉对小镇上家家户户生活现状了解的深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家过得是多么幸福,她为自己家能够将政府政策履行得如此完美而感到骄傲。因为爸比其他人家提早一年进入农地拓荒,所以去年已经将农地开垦好了,并且经过一年的辛苦耕耘,罗拉家已经拥有了一个菜园子,还有大块的黑麦地和玉米地,到了秋天,不但家里养的牲畜有干草料,而且爸还可以去小镇上把黑麦玉米卖掉,换来钱购买冬天烧的煤炭。现在所有新来的移民都在重复着爸去年做过的努力。
当罗拉从那些没完没了的针线工作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几乎可以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因为这个小镇的所有建筑物都集中在街道对面的两片区域中。每一家店铺都在虚张声势,一副很气派的样子,因为他们都是用高高低低的四角木板围起来,乍一看是二层小楼的感觉。
其实,在眼前所有的建筑物中,只有街拐角的美多饭店、罗拉对面的毕丝丽饭店还有街中的那家鼎好家具店是真的二层楼。屹立在这一幢幢冒牌二层楼中,这三家小店也自有应对的招数,在自己的二楼挂上窗帘,仿佛在向整个小镇宣告:“只有我们才是如假包换的二层小楼。”
那三家店铺都是用松木盖成的,因为经历了风吹雨打,所以渐渐褪为灰色,每一家的正面都有两面大大的玻璃窗,玻璃窗之间设置有一扇门。在这个暖和的季节里,屋子的大门永远都敞开着,而且每一扇门的木框内都安装了细长的、粉红色的防蚊网。店铺的前面都设有宽广平坦的人行道,人行道的两侧排满了拴马的木桩。任何时间,木桩上总会拴着几匹马,偶尔也会有马车一同停靠在这里。
有时,罗拉借着用牙齿咬断丝线的机会抬头眺望,会看见有人在对面的人行道边解开马儿,熟练地跳上马背骑走。还有些时候,罗拉能听到马车的声音,当声音一点点变大时,如果罗拉抬头,会恰好看见一队马车从眼前经过。
一天,罗拉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吵闹声,觉得不太对劲,当她抬头看去的时候,正好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布朗先生的酒吧里冲了出来,门被狠狠地摔上,发出“砰”的一声。
随后,那个男人很不屑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门上的防蚊网,耸了耸肩,接着用力地踢了防蚊网一脚。就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防蚊网已经从上到下裂了一条大缝。紧接着,酒吧里传出了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酒吧里的怒吼,这位高个子男人显得很不以为然,他从容地转身打算离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却站着一个矮胖的男人,这个矮胖的男人想要进酒吧,而高个子男人想要离开酒吧,而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地僵持着,互不相让。
高个子男人骄傲地站着,而矮胖男人也毫不逊色,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向两侧虚张声势。
酒吧的门口,店老板正看着那被踢坏的防蚊网发着牢骚,怒骂声不绝于耳,可是这两位先生却完全不理他,只是以敌意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火药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高个子男人眼珠一转,突然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他用自己长长的胳膊挽住了矮胖男人短短的胳膊,于是两人就这样手挽着手,一起前进一起歌唱起来:
船长啊,把船划到岸边吧,
快把船划到岸边吧,
这样就不用害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风雨啦……
走着唱着,高个子突然装模作样地抬起了他长长的腿,又趁人不备踢破了哈德恩店里的防蚊网。很自然,屋内传来了愤怒的咒骂声。“那个混蛋,想要干什么?”
他们两个人依旧不理不睬,继续边走边唱:
尽管海上的波涛汹涌,
每一步的航行都困难重重,
不过船长啊,还是努力将船划到岸边吧!
这两个男人的气焰越发嚣张,其中高个子男人奋力地伸出他的大长腿,而矮胖男人也不甘落后,把自己的小短腿伸得直直的,两个人继续大踏步向前。
不要畏惧狂风暴雨……
高个子又大模大样地踢坏了饭店的防蚊网,饭店的胖老板可不干了,他怒气冲冲地追了出来。然而这两个醉鬼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样子,继续东倒西歪地在街面上横冲直撞。
划过波涛汹涌的河心啊……
罗拉被眼前的景象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高个子又一次用大长腿踢破了贝克杂货店的防蚊网,贝克先生气坏了,他咆哮着奔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当街咒骂着。然而那双压根不知道害怕的长腿和那双紧跟着的小短腿依旧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
快快划到岸边啊……
那双战绩辉煌的大长腿又一次踢坏了威尔达先生饲料店的防蚊网,威尔达先生索性一把推开了门,质问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何居心。
这次,这两个醉鬼终于停了下来,摆出一副虚心的样子听着威尔达先生的痛斥,直到他自己累得停下来喘气。就在这时,矮胖男人突然摆出一副正经的架势说道:“我叫布莱耶,是个醉汉。”
说罢,这两个醉鬼又手挽手、肩并肩地往前走,一路唱着没有调的歌,首先是矮胖男人吼:
我叫布莱耶。
接着,两个人一起大叫:
我们都是醉汉。
高个子男人从来都不说自己叫什么,只有当矮胖男人唱到醉汉的那个地方,他才会准时地接上来。
唱着唱着,他们俩拐了个直角弯,直接进入了另外一家酒吧。酒吧的防蚊网同样发出很大的一声巨响,罗拉的神经也随之紧张了一下,但这次出乎她的意料,那家酒吧的防蚊网依旧完整地在那里。
罗拉这次笑得肚子都疼了,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根本停不下来。而这时,怀特太太却借此对罗拉进行教育,说人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只会做蠢事。
“罗拉,你想想看,那些被踢坏的防蚊网要一个个地重新换掉,这得多费力。我就奇怪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喜欢胡作非为呢。”
那天晚上,为了让玛丽也能感受到当时的滑稽场景,罗拉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细节一一描述了出来,但是奇怪的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和罗拉一样开怀大笑。
“罗拉啊,你到底觉得醉酒的人哪里可笑呢?”妈有些不解地问。
“我觉得这简直就让人恐慌。”玛丽补充道。
“高个子的男人叫比尔。我听人说,就是为了帮他戒酒,他的哥哥才把他带到这边的农场。可还是有两家酒吧等着他。是的,两家酒吧对于咱们这样一个小镇已经太多了。”爸说。
妈说:“查尔斯,时代变了,现在越来越少的年轻人会认同你这样的观点,我觉得这真是一个让人遗憾的改变。我突然开始觉得,既然法律都不能阻止人们卖酒的行为,那么也只能我们女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了。”
爸冲妈眨了眨眼睛,说:“卡洛琳,看来你有很多话要说啊。我的母亲曾经就一再告诫我们几个兄弟不能喝酒,看来你和她老人家意见统一啊。”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妈说,“只是今天让罗拉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实在是非常遗憾。”
爸看了看罗拉,他的眼中仍旧闪烁着光芒,还眨了两下,这让罗拉确信他并不会因为酒鬼闹事的事情责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