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客栈的木质楼梯就像是个报警器,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为了不打扰其他房客休息,我下楼时不得不轻放脚慢抬腿,如果房子里装了监视器,此时屏幕上出现的一定是个形迹可疑的小偷。
在一楼餐厅我碰到客栈老板的太太,她正在一丝不苟地布置早餐餐桌。我跟她说想借辆自行车到村子里转转,她笑了笑表示同意,又指了指窗外花园边停着的一溜自行车说,任你选。见我仍旧站着不动,她才后知后觉地补充说道:在羊角村,车子都不上锁的。
羊角村就是这样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村庄。它位于荷兰中部,据说几百年前开凿地基时工人挖出来几块远古时代的羊角化石,村庄也因此得名。如今的羊角村更像是个迷你版的威尼斯,纵横交错的水路把村庄缠绕分割成无数小岛,岛屿之间通过木桥连接。本来自驾小船在桥下穿行才是游览羊角村的地道方式,可我觉得清晨时的马达声一定比木板楼梯的嘎吱响声更加讨厌。村民一定只喜欢被鸡鸣狗叫等等自然界的声音唤醒,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专有名词叫作“自然醒”吗?
在无人问津的乡间小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哼着歌。想怎么骑都行,大撒把,甚至把手臂向两侧平伸,就像是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一路骑骑停停,我的眼睛就像走进了一间画廊,视线就从一个画框移入另一个画框。
比如这一幅。鲜绿色的牧场上站着两匹矮种马,它们头碰头,身傍身。矮种马顾名思义,都个头不高,四肢短小,看起来像是天天喝啤酒的肚子垂得都快挨着草尖儿了。马身上全是细密扎实的短毛,只有马脖子后的鬃毛例外,那是一缕缕长长的浅红色软毛,从后往前盖在同样长长的马脸上,连眼睛都遮住了,像是披着块毛绒绒的盖头。再被朝阳照耀,就显得越发红了。
比如这一幅。一位老先生挥舞着一把长剪刀在帮家门口的灌木修剪多余的枝条。倚在墙根的一架梯子直通房顶,一个看起来应该是老先生孙辈的年轻人站在房顶铺着最新一季的芦苇秆。这时像是老先生儿媳妇的中年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不锈钢奶桶,那桶的粗细和她的腰身不分伯仲。她把奶桶放在岸边,等着送奶工乘船而来。当然,所有这一切动态的风景都被阳光镶了一层金边儿。
又比如这一幅。其实当时我都已经骑过去了,可就在一瞥之后,我的魂儿就被收了去,心里有种像是错过什么大事似的惊慌。我赶忙刹车,往后退了几步,画框内分明就是《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电影海报:近景是一棵大树,根粗冠茂,树旁铺着青绿色的草毯;中景是一架缓慢转动的风车,一只老猫蹲在风车旁边,也像风车一样不时转着脑袋;远景是那已经升到半空的太阳,发散出的金色光线从舞台后方照过来,把风车、老猫、巨树都映成剪影。腾起的晨雾又将这一切遮遮掩掩地覆盖。
仿佛就在一瞬间,时空倒转,我钻进海报,老猫一吹胡子,坏笑着说,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