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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应舜仁:
蒋介石在台岁月

讲述人 应舜仁

应舜仁,蒋介石侍卫。1927年生于浙江永康,1945年当兵离开家乡,在南京总统府仪仗队就职。在蒋介石夫妇身边工作38年,亲眼见证了蒋介石的最后岁月。退休后从事写作,先后发表政论文章台湾歹戏拖棚几时休 再说台湾歹戏拖棚几时休三说台湾歹戏拖棚几时休 草山行馆一把火——谁点火焰?等。

讲述人 郝柏村

郝柏村,“国军一级上将”。1919年生,江苏盐城人,黄埔军校第十二期炮科毕业,亲历抗日战争,参与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1965年任“总统府侍卫长”。后任“陆军总司令”,1981年任“国防部参谋总长”“国防部长”“行政院长”等职。1993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副主席。退休后多次到大陆参观、访问。

蒋介石(1887-1975),名中正,浙江奉化人。

生于溪口一个盐商之家,幼年丧父,20岁入保定军官学校,次年赴日留学,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后,回国追随孙中山。

1924年,任黄埔军校校长兼粤军参谋长。1926年,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席、国民党革命军总司令,成为国民党继孙中山之后第一个真正全面继承其地位的党、政、军领导人。

1928年领导北伐战争取得胜利,形式上统一中国,出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

抗日战争爆发后,任中国国民党总裁、三民主义青年团团长、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第二次世界大战同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

1948年5月,蒋介石就任中华民国“总统”。1949年1月21日宣布“引退”,同年败退台湾后,历任“总统”及国民党总裁。国民党战败后退守台湾。1975年4月5日于台北市郊士林官邸病逝,享年88岁。

曹景行: 1975年4月5日,清明节的午夜时分,88岁的蒋介石在台北士林官邸去世。那天晚上,当应舜仁听到楼上传来的宋美龄和蒋经国的哭声,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茫然无所适从。从南京到溪口,再到台北,蒋介石当政、下野,又再次上台,在风风雨雨、起起落落的30多年中,应舜仁始终作为侍卫官随侍在他的身边。

应舜仁在蒋介石夫妇身边工作了38个年头。抗战胜利之后,作为南京总统府仪仗队的一员,他每天和战友们立正、敬礼,目送蒋介石的车队缓缓开过。那时候,蒋介石的警卫人员分为外勤部队和内勤部队。身穿军装的应舜仁属于外勤部队,也被叫做军衣部队。

1954年1月,国民党到达台湾的第五年,应舜仁终于脱下军装,换上了浅色的中山装,成为蒋介石身边的一名便衣侍卫,也因此,他有了第一次和蒋介石单独谈话的机会。

应舜仁: 便衣(侍卫)呢,那时候蒋公是要见的。从便衣侍卫到侍卫室的人,他都要自己见,不然不放心。他在“总统府”见我,问我问题,问得很详细: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有没有看书,等等。老先生最主要是一双眼睛厉害,眼睛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有一种使人敬畏的味道。

多年的戎马生涯和政治岁月,使得蒋介石一贯表情严肃,不怒自威。时任士林官邸凯歌堂牧师的周联华回忆说:“我第一次见蒋公的时候,就有个印象,这印象一直在我心里,就是蒋公鼻子以上非常威严,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以下非常和蔼可亲,尤其是他的嘴。所以我常常说他的鼻子以上像严父,他的鼻子以下像慈母。所以每次我都尽量多看他的嘴,这样我就不太害怕了。”

应舜仁: 他跟你谈话的时候,很注重你的应对、讲话、语气各方面。他还看你这个人的仪态、表情。很多人讲老先生会看相,其实不是看相,他是见过了千千万万的人,见过的场面、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所以能察言观色。一看就可以了解这个人厚道不厚道,是不是嬉皮笑脸的那种,有没有奸诈的样子。再等你开口,几句话一讲,他就可以了解你一半了。

如此审慎地挑选侍卫,是蒋介石多年军旅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习惯。他亲自起用的第一位贴身侍卫是自己的堂侄王世和。1921年,蒋母王采玉病逝,蒋介石返家奔丧,守制期满后奉孙中山之命前往广东。由于早前在广东曾与粤军将领结下梁子,蒋介石担心此行粤军会对他采取不利行动,因此打算挑选一批忠贞可靠的家乡青年,组成一支小规模的近身侍卫队随他去广东。他见22岁的堂侄王世和长得精干结实、反应灵活,此时又无业在家,便命他广招体格健壮、吃苦耐劳的青年。最后挑选了蒋恒祥、蒋瑞昌、蒋甫元三名蒋姓宗亲侄辈与王世和一起组成贴身侍卫小组,由王世和担任侍卫长。由此,蒋介石开始正式使用侍卫,终其一生没有停过。

应舜仁记得,蒋介石当时用红铅笔在他的名字上打了一个钩。一周之后,他就正式调任侍卫工作。应舜仁是浙江人。蒋介石身边的侍卫原本几乎是清一色的浙江籍,但是到了台湾之后,随着新老交替,侍卫当中也有了一些来自不同地区的人员。而蒋介石本人浓重的浙江口音就成了“新科”侍卫的难题。应舜仁说,作为一名侍卫,“听话”是最基本的要求,“听话”不仅是要懂得蒋介石的口音,更是要懂得百分之百地服从。

应舜仁: 老先生办公的时候要回形针,但他不叫回形针,叫“插销”。一般人想应该是门上那个插销吧,结果错了。老先生又讲“拿绢头”,绢头是什么?上海人讲手帕,宁波人才讲绢头。一个武官去拿什么?去拿了块砖头来。

听错了话,老先生会生气的,这时候你就得听话、得服从。如果辩一句,他就要发脾气了:“强辩,强辩!”他觉得,你对我来讲是用人,不应该在我这个主人面前强辩你的理由。结果有一次山东武官听成了“枪毙”,吓得发抖发慌,怎么这样就要被枪毙?副官跟他讲,我像你这样子“枪毙”,早就被枪毙十几次了。

曾担任台湾“行政院长”的郝柏村也在蒋介石身边服过役。郝柏村是江苏盐城人,到台湾之前只是军中的一名营长,1958年金门炮战的时候因为驻守小金门有功,受到蒋介石父子的赏识。1965年,因为一项特殊的任命,46岁的郝柏村来到台北士林官邸,成为蒋介石身边第一位非浙江籍的中将侍卫长。

郝柏村: 有一天,经国先生打电话叫我到台北来见他一趟。我坐火车到他家里,见面以后他说,你调任侍卫长。第二天,老“总统”就见我,说你马上到职。于是我就到“总统府”来担任侍卫长了。

郝柏村说,侍卫长并不是侍卫,他实际上是蒋介石的军事秘书,还要负责蒋介石和家人的安全保卫。此外,他还是士林官邸的“大总管”,吃、穿、住、行诸项事宜都得经手。

对于自己获得重用,郝柏村认为除了能力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军中背景单纯,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而他被任命为侍卫长是蒋介石和蒋经国共同决定的,如此重大的任命,使得郝柏村格外小心翼翼。

郝柏村: 选我做侍卫长,我想他当然有培养我的意思。因为过去侍卫长一般都是浙江人,而且很少有带兵的,没什么当过师长、军长的人来做,我是例外,既不是浙江人,又带过兵。

曹景行: 所以您上任的时候,自己感觉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

郝柏村: 对,重大转变。怎么讲呢?这是个成败的关键。人家说“伴君如伴虎”,你在他旁边做好了,当然他可以让你上去,那要做不好,马上就要下台了,以后就没有任何发展机会了。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一直很小心谨慎,做得很好,老“总统”蛮喜欢我的。

○在士林官邸,老先生对夫人真是百依百顺

身为蒋介石的侍卫,也常常有机会见到宋美龄这位中国近代史上最显赫的“第一夫人”。事实上,在与宋美龄结婚之前,蒋介石已经有过婚姻。14岁时,他就在母亲的安排下,娶了比他大5岁的同乡女子毛福梅。从日本回国后,他结识了歌女姚冶诚,并将其纳为妾室。1921年,他又在上海与陈洁如结婚。尽管如此,当蒋介石第一次在孙中山家中见到宋美龄时,立刻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宋美龄的大姐宋霭龄嫁给了银行家孔祥熙,二姐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妻子,哥哥宋子文也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娶宋美龄,对蒋介石会有很大帮助,外界也一直盛传这是一段政治婚姻。《大公报》创办人之一胡霖曾说:“蒋的婚姻是一次精心预谋的政治行动。他希望通过成为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和宋子文的妹夫来赢得他们。那时,蒋也开始考虑寻求西方的支持。如果美龄成为他的妻子,他便在与西方人打交道时有了嘴巴和耳朵。此外,他一直十分欣赏子文在财政方面的才干。……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蒋可以做任何事情。在当时的情形下,娶一位新妻子对蒋来说是非常合理的。”

1927年12月1日,蒋介石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婚礼。1928年年初,下野后的蒋介石重新执掌权力,继续领导北伐并取得胜利,结束了北洋军阀的统治。宋美龄也开始在交际活动中崭露头角,成为蒋介石的得力助手。在西安事变中,她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后,国民党内部一片混乱,有的主张轰炸西安,有的要求重新选举领袖。尽管意见众多,但宋美龄明白事情必须尽快解决,才能挽救蒋介石。12月20日,蒋介石收到宋子文捎来的宋美龄亲笔信:“如子文三日内不回京,则必来与君共生死!”12月22日,她冒着生命危险赶到西安。下飞机前,宋美龄交给随从一把手枪,嘱咐他如果军队要抓她就一枪把她打死。当她走进囚禁蒋介石的卧室时,蒋介石甚至觉得是在做梦,惊呼乃至泪流满面。当时的情景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乍见惊讶,如在梦寐……妻见余强作欢颜,而余则更增忧虑。”在宋美龄的斡旋下,西安事变和平解决。

或许到这个时候,这段一开始不被看好的婚姻,悄然发生了变化。宋美龄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开始没有爱情,但是我认为现在有爱情了。”一向反对他们的婚姻的宋庆龄在西安事变后也对友人说:“以前没有爱情,但现在有了,宋真心诚意地爱着蒋,蒋也真心诚意地爱着宋。”

随着日军侵华局势的日益严峻,蒋介石开始筹划建立中国的空军。他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宋美龄。尽管宋美龄的军事知识和经验都有限,但为了组建空军,她投入了大量精力学习航空理论和飞机设计。1937年春,宋美龄还写信给美国的陈纳德 将军,邀请他来中国担任空军顾问。陈纳德应邀来到中国,帮助宋美龄组建中国空军。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蒋介石以最高统帅的身份指挥作战,宋美龄则经常冒着炮火上前线慰问战士。因为财政的匮乏、军事的落后,宋美龄又帮助蒋介石积极寻求美国的援助。1942年2月,宋美龄陪同蒋介石秘密出访印度。访问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发来一份电报,美国将为中国提供贷款。随后,英国也宣布为中国提供贷款。经过多次协商后,美国和英国还自愿放弃了清末不平等条约所给予他们的治外法权。

1943年11月,宋美龄陪同蒋介石出席了“开罗会议”,担任蒋介石的翻译。蒋介石与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在会后发表的《开罗宣言》中明确宣告:战后,日本必须将东三省、台湾和澎湖列岛归还给中国。这次事件,让中国的国际声望迅速提升,蒋介石的威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战火纷飞当中,蒋介石夫妇始终携手共进。他们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也经历了国民党在大陆的溃败。1949年12月10日,蒋介石永别大陆,飞抵台湾。他所乘坐的专机,就是以宋美龄的名字命名的“美龄号”。第二年,在美国寻求援助无果的宋美龄也来到台湾。那一年,蒋介石63岁,宋美龄53岁。

应舜仁亲眼见证了这对夫妇的台湾岁月,甚至在蒋介石去世之后,他还继续担任了10年宋美龄的侍卫官。在应舜仁看来,蒋介石对宋美龄,可以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应舜仁: 老先生在阳明山官邸办公的时候,有个给夫人做衣服的裁缝师傅叫张瑞香——他经常给夫人做旗袍。有一天他做好衣服以后拿给夫人看,夫人非常满意,说“这褂好,这褂合身,就这样子!”很高兴。于是张先生很得意,出来以后就唱黄梅调了——那时候黄梅调很流行。那个小走廊走出来就是办公室,老先生正在办公,听到了,就骂:“混账东西,谁唱歌啊?谁唱歌?”副官就去跟张瑞香讲,不好了,你被老先生骂了。他就害怕了,怕以后怎么办呢?去跟夫人报告,“报告夫人,老先生骂我了”。夫人问:“为什么骂你?”“他说刚才我唱歌。”夫人说:“好了,你下回不要唱就好了。”然后夫人就走到老先生面前去,她叫老先生“达令”,老先生也叫夫人“达令”,两个都叫达令。她说:“达令,你怎么骂张瑞香?”老先生说:“他唱歌,他混账东西。”夫人说:“他是粗人,粗人就是这样子,你不要去怪他,以后不要唱就好了。”夫人这样一句话,就没事了。在士林官邸,老先生对夫人真是百依百顺。

应舜仁所说的达令,就是英语中的darling(亲爱的)。蒋介石虽然不会英文,但是受宋美龄的影响,彼此会用“达令”称呼对方。美国政治家布赖恩·克罗泽在《蒋介石传》中曾经提到这样一件趣事:蒋介石的侍卫总是无意中听到蒋介石叫宋美龄“达令”这个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是上流社会称呼“太太”或“夫人”的一种时髦说法。有一天宋美龄让一名侍卫给蒋介石捎带个口信。这名侍卫见到蒋介石以后,毕恭毕敬地说:“先生,达令让我告诉您……”蒋介石听到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名侍卫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于是摆摆手,让他走开了。

在台湾,蒋介石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6点钟准时起床,做一小时的体操,7点钟准时开饭。而宋美龄习惯每天夜里一两点钟才睡,早起很困难,但是每天早晨她都会睡眼惺忪地准时出现在饭厅里,陪蒋介石吃早饭,蒋介石是清粥小菜,宋美龄则习惯牛奶、面包。等到8点钟蒋介石工作了,她再回去补睡两三个钟头。中午12点两人一起吃午饭,蒋介石以中餐为主,宋美龄偏好西餐。这也是他们交流最多的时候,常会谈一些生活琐事。到了下午4点钟左右,宋美龄会亲自送甜点及饮料到蒋介石的书房,如果时间允许,下午5点两人会坐车到台北近郊散步。不宴客的时候,她也会陪伴蒋介石用晚餐。

为了排遣寂寞,抒发思乡之情,宋美龄到台湾没几年就开始学习国画,士林官邸特意为她请来台湾最知名的画家教学。宋美龄很有天赋,进步很快,水平也颇高。有时候宋美龄作画,蒋介石也会停下手头的工作,从办公室出来,站在宋美龄身边静静地看,宋美龄也不说话,默默地画画。这时候除非有特别紧急的大事,侍卫们一般不会进去打扰。

当初蒋介石向宋美龄求婚的时候,曾向宋母倪桂珍许诺,他会试着开始了解基督教,并阅读《圣经》。到了晚年,蒋介石更是虔诚地潜心研读,每周日还会陪宋美龄上教堂做礼拜。牧师周联华说:“蒋公做完礼拜出去的时候,对左右的人打个招呼笑笑,但通常他不停下来跟任何人讲话,可蒋夫人出去的时候,她会跟很多人讲话,假如刚好一个家庭里头有点什么事,她一定会注意到,一定会跑到那个人面前跟他讲几句话。”

闲暇时,蒋介石还常常会去角板山。角板山位于桃园县复兴乡,海拔约636米。此地气候温和,加之群峰罗列,溪谷萦回,素有“台湾庐山”的美誉。因为道路崎岖,宋美龄不喜欢,所以蒋介石经常独自一人前往。

角板山梅林遍布,喜爱梅花的蒋介石常常会到梅树底下转来转去,找到几枝好花后,便吩咐侍卫官把花剪下来。回去之后,他总是把那些梅花送到宋美龄的房间。而每当两个人闹矛盾的时候,蒋介石也会到角板山小住散心。

应舜仁: 老先生非常听夫人的话,但是不听的时候也有。不听的时候,两个人也不会吵嘴,老先生就闷在肚子里,自己到复兴乡去,到角板山去。那边是老先生经常去的,那儿有一个溪口台,也有个瀑布,很像溪口的瀑布。老先生不和她讲话就到那边住上三天。经国先生假使知道就一定会来,住个一两天,老先生又回到官邸去,就没有事了。

○经儿可教,纬儿可爱

蒋经国不仅是蒋介石的长子,也是蒋介石最信任的人。他执掌党权,控制情报治案保卫单位,并且逐渐参与并掌握军事和行政权力。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蒋经国将成为蒋介石的接班人,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曹景行: 在您看来,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郝柏村: 他们关系很好。他(蒋介石)经常同经国先生商量问题。谈事情的时候,他们都坐车出去,在车上谈。因为车子中间是有玻璃挡着的,坐在前面的坐乘侍卫官是听不到的,所以他们两个人谈话就比较安全,不用怕人偷听。包括蒋夫人(宋美龄)有什么事情要谈的,他们都到车上去,那是最保密的地方。我的车子就跟在后面,负责安全。虽然他们关系很好,但是作风并不一样。老“总统”是非常严肃的人,旁人看来威严得很。经国先生则是很随和、很亲民的人,见到人就握手。同老“总统”握手的中国人恐怕很少,他只有接待外宾才握手。

曹景行: 您跟他握过手吗?

郝柏村: 没有,从来没有。

曹景行: 他不喜欢跟人握手是吗?

郝柏村: 好像也不是,他见到外宾、外国客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咱们中国国内的人,都是“部下”,他是“元首”,他不伸手,别人也不敢去握手,而他也没有这个习惯。经国先生是不管这些的,每次见到人都主动地把手伸过去,这个就不一样。

蒋介石有两个儿子:蒋经国和蒋纬国。蒋经国小时候是在生母,也就是蒋介石的第一任妻子毛福梅身边度过的;蒋纬国则由蒋介石的侍妾姚冶诚一手带大。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蒋介石曾经说人生“经儿可教,纬儿可爱”,兄弟二人确实也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蒋经国15岁便被蒋介石送到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还加入了苏联共产党。然而随着蒋介石态度的转变,不断打击共产党,蒋经国就成为扣押在苏联的人质,蒋经国始终没有办法回国。直到西安事变以后,国共决定合作抗日,斯大林才解除了蒋经国回国的长期禁令。1937年4月,蒋经国带着他的俄国妻子蒋方良回到家中。此时,他已经在俄国待了整整12年。

蒋经国说:“我回国之后,父亲觉得我应该读曾国藩将军的家书。父亲认为曾国藩对儿子的教导同样也对我们有用。每次我给父亲写信,如果他没有时间给我一个有意义的答复,他就要我读曾国藩的某封家书。父亲也不断地把他刚刚读过的书寄给我。书里面有许多他自己的评注,重要的地方都画线标明了。鉴于我出国时还是个孩子,而且在外国居住的时间太长,父亲担心我对中国的道德哲学和民族精神缺乏深刻的理解。他特别教导我要读孙中山博士的书。”在蒋介石的培养下,蒋经国逐渐成为父亲的左右手。

蒋纬国比蒋经国小6岁,自幼颇受父亲宠爱。蒋纬国曾经很自豪地说:“从小父亲就是我最好的师长、最要好的朋友!他只要在家就会教我读书、陪我练字,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从不曾打过或大声责骂我。是对或错,他都会清清楚楚地从正面教导我,我们之间没有代沟!我最记得,每当他在前方打仗打得最危急、最激烈时,或当他遭受国内外各方大压力时,他总喜欢把我叫到他身边,以纾解他所承受的压力。”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蒋纬国从小便学习少林拳、太极拳,立志要做一名军人。1934年,他中学毕业后,考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随后因病无法接受入伍训练,蒋介石专门安慰他:“既然决定做一个现代的职业军人,不妨先打好理工基础,懂得政治、经济、社会之后再为伍。”遂转考入东吴大学物理系就读,主修物理,辅修数学。1936年,德国的莱谢劳将军(General Von Reichenan)到中国协助训练陆军,蒋介石就将蒋纬国介绍给他,希望他帮助蒋纬国到德国学习军事。

同年10月,20岁的蒋纬国远赴德国研习军事。两年后又前往美国陆军航空对空战战术训练班,接受空军战术训练。结业后又到美国陆军装甲兵训练中心受训。1941年结训后回到中国,进入军队服务。尽管从小得到父亲的百般疼爱,但是与蒋经国不同,蒋纬国一直待在军队中,从来没有真正地进入权力核心。

1964年,蒋纬国负责的装甲兵部队发生“湖口事件”,将一向低调的蒋纬国推上了风口浪尖。11月21日,装甲兵副司令赵志华在新竹湖口装甲基地,召集“装甲第一师”军官训话,力斥“政府”和军界贪污无能、生活腐化,号召部队跟他一起开到台北去,“清除蒋总裁身边的坏人”。训话完毕后,赵志华询问台下谁敢跟他一起去,无人回答。赵志华掏出手枪,对空连开两枪,再次询问谁敢跟他一起去,但很快就被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抓住送进了司令部。得知这个消息,时任“国防部”副部长的蒋经国当即下令进入战备状态,严阵以待。

根据当时的“陆军总司令”刘安祺的回忆,湖口事件“既不是兵谏,也不是兵变,是装甲兵副司令一时糊涂而造成的;他对蒋纬国的某项措置不满”。而蒋纬国则认为“赵志华赵副司令是个很内向的人,不过,不论是在战场上或是在平时教育训练各方面他的表现都不错。那次出事情,完全是因为他患了精神分裂症”。但这是国民党迁台以来第一次将领号召哗变的事件,因此被视为谋反案处理。赵志华先被判处死刑,后来又改判无期。在服刑期间,蒋纬国经常去探望他,并帮他照顾家属。由于赵志华是蒋纬国一手提携的将领,虽然此时蒋纬国已经调离装甲兵部队,但是蒋介石依然认为蒋纬国“不识人”,是“不堪造就之才”,让蒋纬国离开部队,从此再也没有带过兵,也再没有得到晋升。他的中将军衔整整挂了15年,直到1975年才晋升为上将。

在应舜仁看来,蒋纬国和哥哥蒋经国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些差异。

应舜仁: 对待经国先生跟纬国先生,老先生是有差别的。两个人的思想稍微有点不同,一个是德国教育,一个是苏俄教育,苏俄的教育偏向于一种阴性的刑暴管制。那么德国教育呢,是服从,非常服从别人,做事情也很开朗。

比如说纬国先生几天没有看老先生了,他就跑到官邸去,陪陪老先生,一起散散步。有一次老先生在前面走,我们侍卫人员跟在后面,纬国先生还在我们的后面。结果呢,老先生旁边的蒋孝武、蒋孝勇就在旁边讲,叔叔来了,老先生就回头一看。看老先生回过头看他,纬国先生三五步就跑上去:“阿爹你好。”

老先生问:“你这两天干什么?”他说:“我到南部看演习。”“看演习了,那么演习好不好?”纬国先生这个人直肚肠,说不好。“不好?”老先生就有点不对劲了:“怎么不好?为什么不好?”他说:“这个演习都是假的。”“怎么假了?”他说:“我看到美国人要演习,就当天从部队抽人出来马上去演习。我们可是军、师、团、营,早几个礼拜以前,天天就在那边练习了。”老先生就不高兴了。如果是经国先生来看老先生,老先生问:“你最近干什么?”“我看演习。”“演习好不好?”“阿爹,效果好。”“哪里好?”他就说怎么样好怎么样好。老先生很高兴,老人家就喜欢听好的。

○老先生是军人的个性,意志很坚定

尽管有亲人的陪伴,蒋介石在台湾的晚年生活并不平静,就某些方面来讲,甚至是孤独的。早在国民党退守台湾前夕,诸多“党国要员”已经丧失了信心,纷纷逃往海外,蒋介石嫡系的军事将领也有很大一部分寓居海外。而他最有力的两大经济支柱——孔祥熙、宋子文均前往美国定居。

为了守住风雨飘摇的台湾,1949年5月19日,蒋介石通过台湾警备司令部颁布“戒严令”,宣布台湾地区处于“战时动员状态”,规定“戒严时期”禁止工人罢工和集会游行,严格出入境手续,实行宵禁,禁止张贴标语,禁止散布非法言论,禁止藏匿武器弹药,人员外出必须携带身份证,等等。此外,还规定“戒严时期”禁止党外人士进行组党活动,违者军法处置。在颁布“戒严令”的同时,又制定了“台湾地区戒严期间防止非法集会、罢业等规定实施办法”“台湾地区戒严时期新闻杂志图书管理办法”等一百多种强化“戒严”的法规条令。

从此,台湾进入长达38年的“戒严时期”,被白色恐怖所笼罩,甚至达到了只要有人敢讲“政府”不好,就有可能会失踪,要么进监狱,要么被枪毙。

尽管牢牢掌握了台湾人民的言论、集会、结社等诸多自由,各种风波仍然不断发生,一次次冲击着蒋介石。1957年3月20日,台湾革命实践研究院打字员刘自然与妻子奥特华参加完同事的婚礼,回家途中,被埋伏在路旁竹林里的美军上士罗伯特·雷诺连击两枪,击中头部和胸部,随即死亡。雷诺在美国军事顾问团担任医药补给官,他利用职务之便,从美国运来毒品交给刘自然转售。不料事情败露,美国决定将雷诺调回国内审讯。刘自然得知这一消息后,趁机对雷诺进行敲诈勒索,二人因分赃不均发生矛盾,雷诺于是杀害了刘自然。

事件发生后,多家报纸进行了报道。蒋介石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提出四点处理意见:一、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四组和新闻局立即通知各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社,不准再报道刘自然事件,也不准广播、宣传、刊登与此事有关的文章;二、由“外交部”通知美国驻台“大使馆”,中方不会因刘自然的死,损害与美国的关系,只要求美方给刘自然亲属适当的金钱补助;三、将雷诺调离台湾;四、派一政府官员到刘自然家安抚其家属,劝他们以“国家利益”为重,不要把事态扩大。

5月22日,美方以“治外法权”的名义,在台湾对雷诺进行审判。法庭上,被告雷诺念了一篇事先准备好的答辩词:“5月20日晚上,我去关门,正在浴室淋浴的太太突然大声呼叫起来。我循声望去,发现一只大蜘蛛从浴室内爬出来。我以为是太太怕蜘蛛咬伤了她,便安抚她不要怕,也不要紧张。太太却连连说不是怕蜘蛛,而是窗外有坏人窥她淋浴。我听说此事后,心里十分愤慨,连忙跑进卧室取手枪,想威吓窥浴人,或抓住送到警察所。当初,我并没有把他打死的念头,只是我持枪冲出门后,发现对方手持木棍向我冲来,并高高地扬起木棍要打我,为使自己不受对方攻击,我便扣动扳机打了一枪。对方中弹后,跑了几步才摔倒在竹林边。我见对方倒了下去,急忙跑回屋中叫太太,打电话通知宪兵。当我再次走出室外时,又发现对方侧身弯腰向我屋里走来,我担心他身上有枪,急忙又向对方开了一枪,这一枪击中了对方的要害,对方当即倒地。这时,我才发现死者是刘自然。我认为,刘自然被击毙,主因是他不道德,窥女人淋浴,他的行为被人发现后,又企图用木棍击我,这是他错上加错。我开枪打死他,是被迫的,属于正当防卫,未构成犯罪。原告刘奥特华的指控不符合事实,希望法庭审判此案时,要充分考虑被告人的上述申诉。”

雷诺最终获得了无罪释放,美方人员在法庭内热烈鼓掌。这样的审判结果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5月23日,奥特华前往“美国大使馆”门前抗议,得到大批群众的声援。“美国大使馆”想用金钱解决,遭到了严词拒绝。下午,台北市警察局来了十多名警察,想把示威群众驱散,还要逮捕奥特华,结果被愤怒的群众赶走了。

5月24日,“美国大使馆”前抗议的群众增加到两万多人。这时又传来消息,“美国军事顾问团”打算租用一架陆军专用飞机,把雷诺全家送往菲律宾,再转乘民航班机返回美国。正在群众万分激愤之时,50多名学生代表高举“杀人偿命”“打倒美国佬”等标语牌,率先冲进“大使馆”,撕毁美国国旗,砸烂办公室的家具,一些来不及逃走的使馆工作人员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当晚民众与警方发生冲突之后,情况才得到控制。

应舜仁: 从我们的立场来讲,认为打得对,为什么?美国人太看不起人了,你打死人了就应该受到惩罚,凭什么无罪释放?当场的时候,他们美国人还鼓掌,因为那时候所有的新闻记者、广播公司什么的,都口口声声说美国人好像对我们有一种不友善的态度。所以对我们来讲,打就打了,心理上很痛快。

“美国大使馆”被砸的时候,蒋介石正在日月潭边的涵碧楼行馆。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台北发生的事情。

应舜仁: 武官接到电话,说“美国大使馆”被打了,群众运动起来了。武官一报告老先生,老先生就发脾气了,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台北来。

由于民众抗议的时候去了很多佩戴臂章的“救国团”青年学生,而蒋经国正是“救国团”的领导人,所以当时美国媒体矛头直指蒋经国和台湾当局。1957年5月25日,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应舜仁在台北士林官邸见到了当时的几位负责治安的高官,却没有见到蒋经国。

应舜仁: 见到了“参谋总长”彭孟缉、“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还有一个是“警务处处长”乐干。

曹景行: 经国先生来了吗?

应舜仁: 经国先生没有来。老先生是住在楼上的,他从楼上气冲冲地下来。当时正好是我当班,所以我都看到了。他说:“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事情?”他认为这个事情使“国家”丢脸,没有面子。老先生的火起来了,他把那个棒头拿起来好像要打人,牙齿也咬起来,很凶的样子。我在外边看到了以后都吓得发抖了。

彭孟缉就讲:“这个事情我早就下令‘宪兵司令’要将民众运动隔离,换句话讲,防患未然为上策,镇压暴动已经是下策了,为什么宪兵、警察不去隔离、分散,使事情不致发生?”

刘炜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说:“参谋总长这样子讲,我还能怎么办?”刘炜是广东人,这个人个性很犟的,他始终坚持说:“我一接到命令,部队、宪兵马上就出来了。”这个迟与早只有彭孟缉跟他自己他们两个知道,谁晓得呢?

此事最终的解决办法是台湾当局向美方道歉、赔偿,同时蒋介石下令撤除“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和“警务处处长”乐干的职务。这样风波才慢慢平息。

刘自然事件只是蒋介石在台湾面临的无休止的纷扰中的一个插曲。二战以后,在美、日等国的扶植下,台湾逐渐兴起一股鼓吹“独立”的政治势力,蒋介石一直都对“台独”采取坚决制裁的政策。他曾公开宣称:“谁要搞台独,我要他的脑袋。”在他的强力主导下,台湾岛内曾破获多起“台独事件”,被判刑者也是数以千计。为此,“台独分子”对蒋介石恨之入骨,还曾经筹划刺杀蒋介石,因计划败露才不得不作罢。尽管晚年生活波澜起伏,但是蒋介石并没有因此被击垮。郝柏村也觉得,晚年的蒋介石虽然性格比较平和,但仍然是军人性格。

曹景行: 在您眼中,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郝柏村: 我跟他的时候,他岁数已经大了,也不像外面说的年轻时候的那个脾气,基本上是很慈祥的。当然老“总统”他是个意志很坚强的人,像“七七事变”发生以后,不打则已,一打,绝对没有中途妥协。

1965年,应舜仁陪同蒋介石乘坐“洛阳”号军舰从马祖返回台湾,又一次见识到了蒋介石的个性。

应舜仁: 刮9级风,那是很大了。按照“海军”(规定),9级风应该不动,要动只有逆风才可以走,如果顺风走,船的安全就有顾虑。武官报告老先生,老先生说没有关系,试试看。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老先生个性很犟,是军人的个性,冒险的个性,一旦他决定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意志很坚定。

曹景行: 像这样的风,在船上很难受吗?

应舜仁: 非常难受。我们当班的在门口站也站不稳,栏杆都拉不牢,只能用绳子捆起来,在门外边的,绳子就捆在外边,结果大家都吐了。

曹景行: 老先生晕不晕?

应舜仁: 老先生他吃了一点东西就不吃了,也吐。这个船翻得很厉害。

曹景行: 经国先生晕船吗?

应舜仁: 经国先生在里边,都捆在床铺上了。

○先生流鼻血了,牙齿也流血,夫人脚这边流血了

那么多的大风大浪,蒋介石都幸运地挺了过来。但是他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场灾难悄悄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1969年9月16日下午,和往常一样,蒋介石与宋美龄一起坐车到台北近郊兜风。5点左右,二人兜风归来,座车向阳明山驶去。这时刚好有一辆下山开往市区的公路局客运班车,停在站牌处等候乘客上车。同时,这天在阳明山有一个军事会谈分组会议刚散会,军用汽车一辆接一辆鱼贯下山。当蒋介石车队的“先导车”——第一辆开道车驶过一道大弯,距离那辆停靠在路边的公路局客运班车两三百米的时候,忽然有一部军用吉普车,从客运班车的左后方超车蹿出,迎面朝“先导车”急驶而来。“先导车”的司机当下立刻踩刹车,与这辆吉普车擦身而过。紧跟在“先导车”后方的蒋介石座车司机徐达生,原本也应该急踩刹车。但是可能是一时分神,也可能是紧张过度,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轰然一声,整部座车硬生生朝“先导车”的后车厢撞去。蒋介石座车的车头和“先导车”的后车厢,都被撞了个大窟窿。

撞车的一瞬间,蒋介石坐在座车右后座的座位上,正倚着拐杖闭目养神。坐在座车左后座的宋美龄,则是习惯性地跷着二郎腿假寐。早年台湾尚未有坐车须系安全带的规定,况且“总统”座车绝对没有安全顾虑,所以两人压根儿也没想到要系上安全带。更糟糕的是,蒋介石的座车原本空间就很大,为了蒋介石乘车的舒适度,让其双腿在车内可以伸缩自如,座车内又拆掉了多余的座位,因此前后座距离,有一两米的长度,这使得撞击的力度相对加大了。

车祸来得太突然,蒋介石的身体直接撞上了驾驶座后侧的隔板。由于冲撞力道过猛,他的嘴唇当场撞出血来,胸部更是一阵闷痛,而宋美龄的颈部剧烈受创,双腿膝盖创伤尤其严重,所幸没有骨折。

应舜仁: 当时先生流鼻血了,牙齿也流血,夫人则是脚这边流血了。

坐在后面一辆车里的侍卫长孔令晟,见司机徐达生闯下大祸,急忙下车查看情况。他紧急将蒋介石夫妇送到“荣民总医院”,随后立即通知蒋经国,并命令宪兵单位封锁阳明山道路以及“总统府”沿线,盘查所有开往“总统府”及“国防部”的军用吉普车。

两天后,查出了那天超车的吉普车和师长的姓名,师长的官位不保,开车的司机也移送军法处分。而蒋介石座车司机徐达生则没有受到任何处罚,照常在士林官邸工作。因为宋美龄主张宽恕徐达生,她说:“错不在徐达生,应该饶恕他的无心之过。”而侍卫长孔令晟则受到了“停升一年”的处分。

蒋介石夫妇被送到医院急救后,医生在初步诊察时,仅发现蒋介石的外伤,主要是嘴唇小范围撕裂,胸部没有明显伤痕。事后蒋介石也不觉得胸部有任何不适,所以压根儿没想到胸腔或心脏受伤的问题。后来,心脏专科医生证实,阳明山车祸撞击的瞬间,蒋介石的心脏主动脉瓣膜曾受到重创。人类的心脏主动脉瓣膜一旦破裂,就像抽水机的活塞坏了一样,血液升上去又会倒流回来,这是日后蒋介石心脏衰竭的一大原因。但是,蒋介石和当时的医生都没有察觉撞击瞬间所带来的这一大后遗症。

车祸发生时,蒋介石已经82岁。此后,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自己也承认:“阳明山车祸以后,我身体大不如前。”他曾经对自己的副手严家淦 说,这场车祸,至少让他自己少活10年。

阳明山车祸两年后,1971年10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台湾则被逐出了联合国。消息传到台北时,蒋介石刚好在大溪宾馆,正在外面散步。他坐在亭子里面,武官来报告说:“联合国我们退出了。”当时蒋介石头上戴着帽子,应舜仁看到他手在头上一摸,帽子就被摔到地上去了。一个副官就在蒋介石旁边,替他把帽子捡了起来。过了几秒种,这个副官惊慌失措地走到应舜仁身边,对他说:“总统流眼泪,他流眼泪……”

随后,蒋介石以“处变不惊,庄敬自强”的口号,强行安定了台湾民心。尽管如此,蒋介石在心理上还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毕竟当初是在他的领导下,中国加入联合国并成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如今却是这种遭遇。还没有从退出联合国的阴霾中走出,11月份,蒋介石的身体状况又发生了问题。

应舜仁: 老先生他经常便秘。以前有医官的嘛,医官就用甘油来治疗——有一种甘油,放进肛门就可以通大便。刚好那天没有医官,就一个钱如标副官当班。老先生上厕所,他后面跟着就去了。结果老先生便秘,叫他拿甘油射进去。

这个讲起来也不好怪他,为什么?他不是医务人员呀,一个副官嘛,粗手粗脚的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弄。他弄偏了,一挤进去,大便就流了血一样。他有点慌了,老先生就骂他了:“混账东西,这个不行了,你再换一个甘油再挤。”他给老先生一骂就紧张了,拼命挤,一挤以后,又出血了。出血以后,老先生下午就发烧了。

当天蒋介石高烧不退,医生诊断后确定伤口发炎,为此蒋介石不得不卧床一个多月。闯祸的副官也因此被关了起来。

应舜仁: 这个钱副官,他当天做了工作以后,下午休假,就到高雄去玩去了,第二天才回来。我在楼上当班,透过窗户,老远就看到他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我说这个阿弟要倒霉了,老先生都骂了,他要倒霉了。但是这个话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又不敢讲。结果老先生就叫侍卫长——那时候是孔令晟侍卫长,把他关起来。孔先生人很不错,很爱护部下,和他的交情也很好,他就顶下来了。

老先生说,把他送到陆军监狱去。孔先生很机警,他说,送到陆军监狱去关,到底这个人什么罪名,要有个证明才行,这恐怕不好办,不如关到我们士林官邸吧。他说士林官邸的军衣警卫队那儿有个禁闭室,可以把他关在那边。好,老先生就同意了,下午就派人,把这个钱副官抓了交给警卫队,关在那边。不料一关4年多。关到什么时候?到老先生过世以后,1975年以后才把他放出来。

闯祸的副官钱如标原本在士林官邸专门负责为蒋介石剃头发、刮胡须,官邸的人都戏称他是“天下第一刀”。被关禁闭之后,蒋介石一方面痛恨钱如标让他受伤,一方面又怕他在剃头发、刮胡须时做出莽撞之事,所以也就免去了他“天下第一刀”的职务。

钱如标当年尽管在士林官邸工作,但还经营了一家传播公司。在电视媒体刚起步、电子媒体仍由台湾当局一手独揽的台湾,钱如标的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收入颇丰。所以在20世纪60年代,台北市几乎还没有什么私家车的时候,他已经买了一部进口轿车,作为平日代步之用。在一般的侍从人员还是一袭中山装时,他已经天天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十分招摇地进出士林官邸。而且钱如标本人善于交际,士林官邸的很多人都跟他交情深厚,侍卫室的长官甚至特许他在夜归时把汽车开进官邸,停在横山指挥部要塞门口。也因此,当他闯祸之后,侍卫长孔令晟肯帮他的忙。

钱如标被关的几年里,虽然名义上是关禁闭,但是因为与官邸工作人员的交情,大家私底下经常为他开后门、行方便,他并没有吃什么苦头。然而这次事故,却让蒋介石原本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病症开始显现出来。

应舜仁: 车祸以及肛门出血这两件事情以后,他自己也感觉有很大的影响,那时候就有病症了,心脏总是好好坏坏,我们有时候看到那个心电图,跳跳跳,一下子又平平平,不跳了,等一下又跳了,就是这样子。到了晚期,更是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听到楼上有哭的声音,是夫人哭的声音

从1972年开始,蒋介石有3年多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原来身体好的时候,蒋介石很喜欢在花园里散步,有时心情好,他还会边走边唱早年的军歌,或是到台湾后学会的新歌。即便是生病之后,他也经常让人推出来,在庭院里转一转。应舜仁记得,1975年4月5日这一天,通知蒋介石将要散步的电铃声多次响起,侍卫们站到各自的岗位上等待,但是蒋介石却始终没有出现。

应舜仁: 后来到了晚上,8点钟新闻广播结束,接下来就要播一部华视的电影《保镖》了。大家都在那边,全副武装的,枪都备好了,等着打铃子就出来。后来打铃子了,短时间内铃子连续打起来了,大家就觉得奇怪,怎么是连续铃子?因为我们铃子有记号,几声几声是什么意思,连续铃子就是有紧急情况,大家赶紧出动。既然紧急命令下来了,那么大家就都出来。出来一看,没有人啊,人没有出来啊。我就在大会客室外边的走廊上走动,看到里边灯火通明,亮得很。总觉得很奇怪,怎么还不出来呢?那么就有人说笑,说先生想起来又不想起来,想起来又不想起来,就反反复复。实际在那天晚上,老先生的心脏已经跳动得很低频了。

我在那个屋檐下,只看到里边的副官他们匆匆忙忙地上上下下。孝武、孝勇也是上上下下,很紧张的样子。后来就听到楼上有哭的声音,是夫人的声音,夫人哭的。夫人一哭,我也很惊慌,怎么夫人会哭?接下来就是经国先生的声音,“救救我阿爹,救救我阿爹”。我心里明白,老先生一定是不好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大雷雨。那天晚上明明月亮很大的,月光很亮的,怎么就下雨了?雷雨像倾倒一样下个不停,结果我一身衣服一下子就湿了。

后来大客厅的人就多了起来,全厅都是人,来来去去的。我看到王永树“安全局局长”、赖铭汤“参谋总长”,还有严加淦“副总统”,他们都来了,还有一个秦秘书秦孝仪,他在那边跑上跑下。那时候遗嘱已经写好了,他们来签名了。

早在1975年3月29日,蒋介石深感来日无多,由秘书秦孝仪记录,口述遗嘱如下:

“自余束发以来,即追随总理革命,无时不以耶稣基督 与总理信徒自居,无日不为扫除三民主义之障碍,建设民主宪政之国家,坚苦奋斗。近二十余年来,自由基地,日益精实壮大,并不断对大陆共产邪恶,展开政治作战;反共复国大业,方期日新月盛,全国军民、全党同志,绝不可因余之不起,而怀忧丧志!务望一致精诚团结,服膺本党与政府领导,奉主义为无形之总理,以复国为共同之目标,而中正之精神,自必与我同志同胞,长相左右。实践三民主义,光复大陆国土,复兴民族文化,坚守民主阵容,为余毕生之志事,实亦即海内外军民同胞一致的革命职志与战斗决心。惟愿愈益坚此百忍,奋励自强,非达成国民革命之责任,绝不中止!矢勤矢勇,毋怠毋忽。”

1975年4月5日晚11点50分,蒋介石去世。当晚,台湾党政军要员齐集士林官邸,举行在遗嘱上签字的仪式。首先是宋美龄签字,然后依次是“副总统”严家淦、“行政院长”蒋经国、“立法院长”倪文亚、“司法院长”田炯锦、“考试院长”杨亮功、“监察院长”余俊贤。4月6日凌晨,蒋介石的遗体被运上灵车,送往台北“荣民总医院”,供民众瞻仰遗容。

应舜仁: 早就可以送到“荣民总医院”去,可是后来拖到快到1点钟,为什么?纬国先生不在,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到处打电话找,后来找到了,在台中。他为什么去台中呢?那天4月5日清明节,他去给姚夫人(姚冶诚)扫墓,姚夫人的墓在那里。找到以后在电话里又不能讲,因为还没有宣布蒋公过世,就要他回来,他就问回来什么事。就告诉他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这样一句话,他实际上心里就有数了,说我现在没有车,车子借给人家了。他又去借朋友的车子,结果后来到两点多钟,从台中赶回来了。先到官邸,夫人说你到荣总。他赶到荣总,(遗体)已经放到冰库了,他要拉出来看。一看到他就跪下来:“阿爹,我对不起你,我没有送你。”眼泪就流下来了。其实等他等了很久,所以纬国先生后来讲,他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给阿爹送终,纬国先生去世以前就讲这个话。

4月16日,台湾为蒋介石举行大殓典礼。严家淦恭读祭文后,8位国民党元老在灵柩上覆盖国民党党旗,严家淦和“五院院长”覆盖“中华民国国旗”。随后,由牧师周联华为蒋介石举行了追思礼拜和安灵礼。接着灵柩运往慈湖,灵车经过的街道两旁,满是下跪的民众,穿着孝服,哭得很伤心。“没有组织动员,大家其实都是自动自觉。”台湾《联合报》前主编张作锦回忆,“对当时台湾的大部分人来说,蒋‘总统’就是心里唯一的依靠。现在他突然倒下了,人们大吃一惊:没有领袖的日子,要怎么办?”

对于蒋介石的去世,美国总统福特发表声明,称蒋介石“是一个具有坚定正直品质、巨大的勇气和深切的政治信念的人”,是“最后一位在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重要盟国领导人’”,他的病逝“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时代的终结”。随后,美国派副总统洛克菲勒前来吊唁。日本媒体也报道了蒋介石病逝的消息,称他是“近代中国所产生的英雄”,日本首相三木武夫则以自名党总裁的身份发来唁电,并派前首相佐藤荣作来台吊唁。而瑞典的《今日新闻》则发表文章说:“逝去的只是一个老顽固,这老顽固在一段长得荒谬的时间里,曾经赢取过他完全不配得到的同情。”《人民日报》也发表了一则《蒋介石死了》的报道,称他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在中国的代表”,是“中国人民的公敌”。 0AHZkM0IpTMJ5BNh+3dfxGassYmzVqc3xW6bGTbgpAIqVH6m2SGvKsrKZDFmfx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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