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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展见闻

春季展览开幕的时候,三月已脱去佯装威风的狮皮,露出羔羊般的温柔。漫卷尘埃扫过大街的风中没有刺骨的寒气,给建筑物的文艺复兴式立面镀银的月光也不再凄冷。飞渡的乱云正在增厚,恐怕要下雨。然而在人行道上临时搭建的帆布通道旁,马车纷纷停靠,载来许多不惜戴上华丽春帽的漂亮女人。应邀出席预展的女士中有不少人身着晚礼服,这光彩夺目的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穿过宽阔的走廊,经过化妆间,拥进第一展馆,协会主席正站在那里恭候她们,身边围绕着其他知名艺术家。

穿过第一展馆,迈上六级台阶,是一间较小的展厅,左右各有一间更小的正方形房间。再往里走,再上几级台阶,是主展馆——一座辉煌、庄严的大厅,轩敞气派,比例协调,与墙壁上挂了两三层的众多精美画作很相称。在正对入口的显要位置上,是弗雷德里克·奥利芬特先生的惊人之作《斯芬克斯的谜题》,简朴的画框上附有一纸证书,声明其在去年夏季的巴黎美展上获过银奖。展厅一隅有这位艺术家创作的另一幅画,是他的朋友劳伦斯·劳顿先生的肖像。与之相对应的,在名为《昂提拉日落》的风景画的另一侧,是诗人鲁珀特·德·勒伊特先生的肖像,由一位名叫伦威克·布拉什利的青年画家创作,笔触奔放有力却不失同情,大大盖过了挂在它旁边的印象派画作《吊床里的姑娘》。宽敞的大厅里,雕像和半身像散置各处,其中一座半身像表现的是逗乐的喜剧演员阿斯特里德。阳光沐浴下的田园和严寒冬日里的海景并排张挂,细致的静物写生与几乎由单色构成的纯装饰性作品相映成趣。

拥挤在这一层的人形形色色,堪比满墙的画作。这里有众多的艺术家,有文化人和公子哥,有为艺术而活的女人和为社交而活的女人,有来参观展览的男男女女,也有来展示自己的男男女女。有艺术学生和艺术批评家,有买画的和卖画的,有诗人和小说家,有券商和教士。这些人中有《高谭公报》 的罗伯特·怀特先生和原属于该报社的哈里·布拉克特先生,寸步不离本人肖像的鲁珀特·德·勒伊特先生,建筑师德兰西·琼斯先生和他漂亮的妻子,作曲家J.沃伦·佩恩先生,华盛顿广场的马丁先生及夫人,还有马林斯派克小姐——一个老姑娘,她好像人人都认识,而且人人都喜欢她。

马林斯派克小姐在奥利芬特画的劳伦斯·劳顿肖像前徘徊,她和劳顿已相识多年。她喜欢这幅画,直到无意中听见两个年轻的艺术生对它的议论。

“可惜奥利芬特压根儿没有色彩的概念,是吧?”一个评论道。

“是啊,”另一个赞同,“而且头部线条错得离谱。”

“这人的脸还挺适合绘画的,”第一个接茬,“我自己倒想画画他。”

“奥利芬特的装饰画还可以,”第二个回应,“但是要说肖像画,他根本没法跟布拉什利相提并论。看见他的两幅画了吗?”

“谁的?”先开口的那个问。

“布拉什利的,”对方回答,“这里最大的两件作品。而且跟别人的画法都不同。最好的是那幅华尔街大款——普尔,好像叫这名字。”

“我知道,”第一个插话,“赛勒斯·普尔,他是西部什么地方的一个大铁路公司的总裁。老有钱了。我纳闷布拉什利是怎么搞到那份差事的?”

“估计他给鲁伯特·德·勒伊特画像没收钱。你知道,德·勒伊特在一本杂志上撰文捧他来着。”

两个年轻的艺术生在肖像前又站了片刻,定睛细看。然后二人走开,先开口的又说:“那个头也画得不准。”

马林斯派克小姐感到几分震惊,原来她两个朋友的头部线条都不准确。她想知道变形程度有多严重。她一时觉得,好像自己结识的是两个畸形人,是在廉价展览馆里展出来吓唬人的。这些联想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她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无怪乎你在嘲笑那幅画,马林斯派克小姐,”她右边的一个声音说,“它不比常规的《彩湖日落》强,你在自由街上花五块钱就能买到,还配一个价值两倍的画框。”

马林斯派克小姐转过身,认出罗伯特·怀特先生。她热忱地伸出手去。

“你太太来了吗?”她问。

“哈里·布拉克特正给她解说画作呢,”怀特回答,“他对艺术一窍不通,可他就像真懂似的那么逗人。”

“我喜欢布拉克特先生,”老姑娘回应,“他有点儿——呃,恐怕有点儿粗俗,不过他的看法十分古怪,十分独特。到了这个岁数,我就喜欢让人逗乐。”

“我知道你喜欢寻求刺激,”怀特回应,“我相信你是不会拒绝跟魔鬼共进晚餐的。”

“我为什么要拒绝?”马林斯派克小姐勇敢地回敬,“人家说魔鬼是位绅士,而且,能得知很多朋友的最新消息,我会十分高兴的。”

“说到那位并不像画里那么黑的绅士,”怀特说,“你看过赛勒斯·普尔的肖像没有?是这儿最好的作品。真没发现布拉什利有本事把什么事儿做得这么好。”

“在哪儿?”马林斯派克小姐问,“我一直在看这位布拉什利先生画的德·勒伊特先生的肖像,还有——”

“挺好看的小作品,是不是?”怀特打断她,“也许稍有点感伤和造作。可是真把诗人给画活了。”

“活力恰恰是我在这么多肖像里都没找到的,”老姑娘议论,“有些画看上去就好像画家先给他的模特做了一个蜡像,然后照着蜡像画的。”

他们缓慢地穿过人群向展厅另一头走去。

“查尔斯·沃恩,喏,他又在耍把戏,”怀特说着朝面前的一幅画一扬手,“自打去了巴黎拜在卡罗吕斯门下,他就把他的模特一律改造成法国人,然后把这种改造搬上画布。”

怀特提醒注意的那幅画表现了一个为舞会盛装打扮的女士,正站在镜前调整头发里的一根羽毛。这是建筑师的妻子德兰西·琼斯太太的肖像。

马林斯派克小姐举起眼镜,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片刻。然后她微微一笑。“这是老一套,喏,我看出来了,”她说,“道德败坏的暗示。”

怀特大笑,二人继续在大厅里巡行。

“你要是那么说查尔斯·沃恩的画,”他提出,“我倒想听听你会怎么说伦威克·布拉什利的画。就是这幅。”

他们停下脚步,面对占据展厅那一侧墙面正中显要位置的画作。

“那是赛勒斯·普尔,”怀特继续道,“奈厄布拉勒中央铁路的总裁,正在华尔街平步青云的一个人,现在去欧洲度蜜月了。”

画作标号十三,目录上注明它是《一位绅士的肖像》。画幅巨大,人物有真人大小。画面表现了一个年仅四十的男人,坐在其私人办公室里的办公桌前。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奈厄布拉勒中央铁路及各支线的地图。光线来自左侧窗口,办公桌靠窗放置。人物的姿势是这样:一个被打断工作的人在椅子里扭转身体去跟一位访客说话。这个人是从群体里被挑出来的,因为与众不同,他身形瘦削,个头偏矮,结实但不壮实。毫无疑问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内心坚定而强大。他的坐姿表明对于实力的自觉,表情亦如此,虽然从他的相貌上察觉不到自负的迹象。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又直,鲜有白发。他长着挺拔的鼻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有着一张薄嘴唇和一个大下巴。

马林斯派克小姐津津有味地端详画面。“是啊,”她说,“难怪这幅画引起轰动。画上有种惊人的东西——新的东西。这是种新的调子,就是这么回事。而且那人也很有意思。他有个专横的下巴。我敢说,他不是怕老婆的人。而且从眼睛和嘴巴判断,他很会养家。我相信,他的妻子永远都用不着把自己最好的黑绸衣料翻过来穿。那张脸自有迷人之处,可我不明白怎么——”

她说到半截,又盯着画细看。

“这画跟本人很像吗?”她终于发问,眼睛仍盯着肖像。

“跟他太像了,我都不愿跟它讲话了。”怀特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姑娘回应,“是啊,那人要是真像画上那样,就没人愿意跟他讲话了。我可不会让这位画家——他叫什么来着?——布拉什利先生?——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给我画像。哎呀,他要是画我,我的朋友们一旦看见,就没有一个敢再请我吃饭了。”

怀特微微一笑,迅速回应:“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知道,就连那位你想让他带你去吃饭的绅士很可能都没画出来的这么黑。”

“我可不想让那人拐我去吃饭,”马林斯派克小姐立刻回敬,朝那幅肖像一挥手,“用色固然很好,况且,那只是外在的,女人并不介意。可黑的是那个人的心,是他的内心实在可怕。他让我着迷——不错——可他也让我害怕。他是谁?”

“我告诉过你,”怀特答道,“他是赛勒斯·普尔先生,奈厄布拉勒中央铁路的总裁,正在华尔街平步青云的一个人。十年前他在丹佛发迹,从丹佛学到一切可学的之后,他就跑去芝加哥。他从那儿的商品交易所学成之后,就来到纽约。他来这儿已有两年,而且已然崭露头角。他策划了华尔街上迄今为止最大的两三件事。结果,现在有两种对于他的看法。”

“如果这幅画像是真实的,”老姑娘说,“我看不出怎么能有不止一种对他的看法。”

“起初有三种,”怀特回答,“起初他们以为他是只温驯的羊羔,现在他们明白过来了。但他们仍然怀疑他是不是规矩。他们说,他用以获取奈厄布拉勒中央铁路股票并把自己送上总裁位子的那笔交易有点儿猫腻,假如没有成功,赛勒斯·普尔这会儿就不是在欧洲度蜜月,而是在蹲班房了。嘿,假如关于他当时情况的传言有一半是真的——他应该早就被吊死在绞索上,而不会吊在这儿的挂画绳上了。不过对于他的传闻,我连一半都不信。”

“像那样的一个人,人家说什么我都能信。”马林斯派克小姐说,“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么邪恶的一张脸,虽然它显出坦率甚至友善的样子。”

“不过我只给你讲了一面之词,”怀特继续道,“普尔自有其党羽否认对于他的一切指控。他们说他唯一的罪过就是他的成功。他们宣称他因设法帮助朋友摆脱困境而陷入麻烦已经不止一次了。他的敌人说他寡廉鲜耻、报复心强,他的朋友却说他既忠诚又幸运。”

马林斯派克小姐一分多钟没作声。她正在研究肖像,没有丝毫兴致减退的迹象。突然,她抬头看着怀特问:“你觉得他知道这幅画有怎样的感染力吗?”

“普尔?”怀特反问,“不,我想不会。他对华尔街理解的价值比对艺术生联盟诠释的价值有更强的判断力。另外,我听说这幅画还没完成,他就结婚并去了欧洲。布拉什利只好后来补画上背景。”

“可怜的姑娘!”马林斯派克小姐说,“她是哪位?”

“什么可怜的姑娘?”怀特问,“哦,你是指新的赛勒斯·普尔太太?”

“对。”老姑娘回答。

“她原是卡梅伦家的一位小姐,”怀特回答,“尤妮斯·卡梅伦,我想她以前叫这名字。她好像是布拉什利的表亲。对了,我估计就是这个缘故他才被找来画了这幅肖像。他属于那种进步画家,华尔街的人是不太可能轻易赏识的。不过就算找别人来画,也不会画得更好了,是吧?”

马林斯派克小姐微微一笑。

“嗯,”怀特说,“布拉什利对人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你自己就能看出来。或者说,至少他画肖像让人觉得他有这种洞察力。这些艺术家当然是很难讲的,而且很容易高估了他们。他们看到的比他们理解的要多得多。他们有这个天赋,你知道,可他们解释不了。而且经常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老姑娘抬起头,笑了笑。

“我认为画这幅画的那个人,”她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怀特承认,“似乎没有人能不知不觉地以这种惊人的力度做一件事。但是,十有八九,布拉什利思考的主要是他的线条、笔触和色调。或许对模特灵魂的揭示是个意外。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无法避免。”

“这回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马林斯派克小姐回答,“我从这幅肖像里看出,画家对于人类作恶的潜力有相当的了解。噢,他在作画之前必定已经见识过了!”

“幸亏我不是一个职业画家,”怀特回应,“否则我会觉得有责任把你当场驳倒,我就说外行人总是‘望画生义’。”

马林斯派克小姐一时没有搭腔。她正怀着好奇的兴趣在看肖像。她往旁边斜了一眼,接着又盯住画面。

“可怜的姑娘!”她终于开口,带着一声轻叹。

“你指普尔太太?”怀特问。

“对,”老姑娘回答,“我为她难过,但我想我明白她何以不得不屈服。我自己就能感觉到那张脸的邪恶魅力。”

在充斥展厅的嘈杂人声之上,雷声隆隆可闻,接着是雨点打在上方巨型天窗发出的急促的嗒嗒声。

“失陪了,马林斯派克小姐,”怀特急忙说,“我妻子近来听到雷声总有点紧张。我得去找她了。我会打发哈里·布拉克特过来。”

“你不用替我担心,”他离开时,她回答,“我已经自己照顾自己好多年了,我想我依然能胜其任。”

此时大厅里已十分拥挤,往任何特定方向移动都变得越来越困难。雨水重重地拍在屋顶上,盖过了越发嘈杂的人声,甚至压过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尖厉嗓音。

马林斯派克小姐漫无目的地随人群移动,偶尔看看画作,兴致勃勃地听着从周遭传进她耳朵里的议论和零星的批评。当哈里·布拉克特跟她搭讪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查尔斯·沃恩的《巴黎审判》前。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马林斯派克小姐,”他开口道,“怀特说你就在这附近,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

他们聊了几分钟上次见面的情形,还聊到请他们去家里吃过饭的朋友们。

这时哈里·布拉克特一抬头,看见了面前那幅巨作。

“原来查尔斯·沃恩的《巴黎审判》是一幅美展画,嗯?”他问,“在我看来,它倒更适合酒吧 。这就是伦威克·布拉什利所说的,把艺术家、道学先生和酒色之徒统统得罪了的那些裸体画中的一幅。”

马林斯派克小姐笑了。她的微笑是她最大的魅力。

“你认识布拉什利先生?”她问。

“自打他从巴黎回来,我就认识他了,”布拉克特回答,“他是个画家,他真是。他不是那种教富家小姐近大远小画月亮的公子哥儿。你不会撞见他串来串去喝下午茶,大谈什么艺术的自发性。”

“你见过他给某位普尔先生画的肖像吗?”她问。

“还没有,”他回答,“不过他们跟我说那是一件极品。我从未见过普尔,但我以前见过他妻子。她原名尤妮斯·卡梅伦,是布拉什利的表亲。你想想,他的第一幅轰动之作就是三年前在学会展出的一幅她的肖像。”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马林斯派克小姐问。

“先得说,她是个美人儿,”他回答,“虽然他们说她近来有点走样。我今年一直没见到她。但布拉什利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我不骗你。”

人群已裹挟着他俩离开原处,这时马林斯派克小姐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一位绅士的肖像》前,她又一次被画家在赛勒斯·普尔脸上描绘出的力量和邪恶抓住。

“他们以前常说,”哈里·布拉克特继续道,并没有看画,“布拉什利爱上了她。我记得有一回某人跟我说他俩订了婚。”

马林斯派克小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慧光。

“当然这里没有半点真实性可言。”他接着说。

微笑又浮上这位老姑娘的嘴角,此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画像,应道:“当然没有。”

(1893年) LsFphwtkMkTjvfkFq37+iFR40G0AV8M/EBsb2r4AvOIKxwQPa4zqG+Xl6ojvUd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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